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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3心靈

行羨是個瘋子,他喜歡我的聲音,強迫我跟他好,而我是有夫之婦。

這會他在我的閨房逼我喚他「夫君」。

我叫得聲音嘶啞,像凝澀的弦,粗嘎難聽。

我不想開口了,他就捏著我的臉頰,誘哄:

「窈窈,乖,繼續叫,不要停……」

我無法理解行羨這個瘋子的怪癖,叫再多聲夫君,他也不會是我的夫君。

何必自欺欺人。

我討厭他,不,是憎惡,極度憎惡。

他的手指在我的唇上輕輕撫弄。

「窈窈,你知道朕最喜歡你什麽嗎?」

他舔上我的臉頰,冷潺潺地,似毒蛇吐著陰冷的紅信子,舔得我渾身發冷。

我冷冷地盯著他。

他笑起來,嘴角邊蕩漾著梨渦:「朕最喜歡你的聲音,婉轉動人。」

行羨,他最擅長用無邪純凈的笑容迷惑人。

「那陛下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

他目光閃爍,盯著我,充滿期待:「嗯?」

我若有所思,旋即聳肩笑起來:「哦,不對,抱歉,我根本就不喜歡陛下你……」

他的目光流露出稍縱即逝的黯淡。

不過他很快就滿不在乎地輕笑:「無所謂,來日方長嘛。」

緊接著,他就捏著我的下頜親上來。

2

我怎麽招惹上行羨的。

就很離譜。

去年夏至,他來沈園找我夫君,一聲不響,站在書房外聽我們嬉鬧。

沒有任何緣由,他就喜歡上我的聲音,然後盯上我。

最初,他總是來府上找我的夫君談政務,同我也只是禮節性問好。

那時,我並未察覺他的居心叵測。

直到半年前,我夫君被他派去外地剿匪。

我的大奸臣爹把我叫回家吃飯,吃著吃著就失去意識。

一覺醒來,我和行羨躺在一張床上,我被他擁在懷裏。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行羨的秘密情人。

我的閨房,成了他縱樂的歡場。

3

我的夫君,他叫沈復,是個年少有為的將軍,溫柔英俊。

他其實是我略施小計騙來的。

我不是什麽單純善良的小白花,但沈復不知道。

我嫁給他,是為了幫我爹監視他。

但是,沈復對我太好了,好得我不忍心。

我愛上了沈復,沈復是光風霽月的人,在他面前,我努力地做一個天真爛漫的好姑娘。

我們很相愛。

如果行羨不橫插一腳,我們會一直相愛,長長久久。

可噩夢不會因為我不想就不來。

行羨出現了。

每當他想見我,我的大奸臣老爹就會找各種由頭把我接回娘家。

沈復總是被派去外地剿匪平亂。

我想過反抗,可是我老爹拿我娘威脅我,行羨拿沈復威脅我。

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娘親、沈復,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我就這樣,卑鄙骯臟地生存著。

4

窗外忽然升起姹紫嫣紅的花火。

舊年結束了,新的一年到來了。

我聽見夢樓外鼎沸的歡呼聲。

人們都擁有了新的期盼。

行羨咬著我的耳垂,低聲說:「窈窈,新年如意。」

我靜靜地聽著遙遠的煙火聲,望著屏風。

金鷓鴣被針線縛在呆滯的屏風上,振翅也難飛。

我的微笑寒淡:

「陛下,如果你死了,我就能如意,你能去死嗎?」

他低笑著,揉著我的發說:「窈窈,我死了,也一定拖著你,做鬼也不放過你。」

他又捏著我的手腕,覆身上來。

忽然門口傳來急促,淩亂的敲門聲,「小姐,姑爺回來了……」

我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冰凍住了。

「這下子,有趣了。」

他撩撥著我耳鬢的碎發,低聲發笑。

5

我爹攔住了沈復,他騙沈復說我病了,剛剛歇下了。

溫柔的沈復當然舍不得驚擾我。

我和行羨,沒有被捉奸在床。

可是我身上,都是野男人的氣息。

行羨從我身上離開時,還意猶未盡,他一邊系衣服,一邊陰惻惻笑著:

「窈窈,其實我還挺好奇,沈復要是踢門進來,看到他的夫人和朕滾床單,會做什麽?」

「你猜猜,他敢不敢弒君?」

「他要是弒君,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了他」

我紅著眼,死死盯著他:「你敢?」

他笑了笑,聳聳肩:「窈窈,要不要試試?」

他披上了衣服,禽獸披上華服,又是道貌岸然的模樣。

他從後門離開了。

我跳進寒冬的池水裏,用冰寒徹骨的水把骯臟的身子一遍遍地洗刷。

卻絕望地發現,怎麽也洗不幹凈身上的恥辱。

我就像我爹說的那樣,病了,發起高燒。

6

睜開眼的時候,沈復坐在床邊,對我微笑。

他笑起來,可以融化萬丈寒冰。

臉頰上忽然就滾下眼淚。

哭既懦弱,又無用,是弱者的行為。

可是對著沈復,我的堅強,理智統統都見鬼了。

脆弱就脆弱吧。

他揉著我的亂發,吻著我的眼淚,哄我:

「好了好了,窈窈不哭了,是夫君不好,連除夕也沒陪著我們家窈窈……」

「對不起,窈窈,我已經跑垮好幾匹馬趕回來了,還是晚了。」

這是我們成婚後的第一個除夕.

可是,在他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趕回來見我時,我卻和野男人,在荒誕地廝混。

他什麽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待我溫柔。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搖頭:

「夫君,我是喜極而泣,不是怪你……」

我的聲音嘶啞,殘破。

他從懷裏,摸出來一個嶄新的,鮮艷的紅封。

「窈窈,給我拜年吧。」

東陵的習俗,小孩子才有紅封收,他拿我當小孩一樣寵著。

我收斂起眼淚,展露笑容:

「夫君,新年好,祝你平安喜樂,萬事勝意……」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笑起來:

「窈窈真乖……」

一封紅利是,落在掌心上。

沈甸甸的,那是很多很多的愛。

「夫君,我們回家吧。」

這個夢樓,是一個煉獄。

我要回到我們的家,沈園。

「好,我們拜完年就回家吧。」

8

沈復和我去給娘親拜年,她很高興。

她對沈復說:

「小沈啊,窈窈脾氣壞,平日裏你多擔待她些。」

沈復用肩碰了碰我的手臂,和我對視,低聲笑:

「娘,窈窈很乖的,一點也不壞。」

我別過臉,把差點湧出來的眼淚咽回去。

他不知道我是個壞姑娘。

他不知道我背地裏幹了什麽

忽然有人來請我們去前廳。

「皇上來了。」

脊背出了一陣陣冷汗。

我像走在搖晃的獨木橋上,隨時都會跌落萬丈深淵。

9

沈復擔憂地撫了撫我的額頭,他以為我是病中虛弱。

他攔腰抱起我,往前廳走去。

到了門前,一道陰冷的目光註視著我,目光也會殺死人的。

我掙紮著,從沈復身上下來。

我害怕,害怕激怒了行羨這個瘋子,他會把那些骯臟的事情抖摟出來。

沈復扶著我跪下。

行羨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夫人既然身子抱恙,就不必行禮了。」

我無法控制自己顫抖。我恐懼他萬分。

他彎下腰,半蹲下來,當著眾人,扶起我。

可所有不知情的人,都以為這是他的恩典。

他把我扶起來的那瞬間,和我四目相對。

他含著笑,那梨渦像淬了毒,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威脅著我:「窈窈,你怕了?」

他故意,用指腹在我的手背上撫過。

我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飛快地把手從他掌心裏抽離出來。

他卻很平靜,平靜地去扶起沈復,笑得風平浪靜:

「沈將軍辛苦了,朕本來要去你府上拜年的,聽說你陪夫人回雲府了,朕就來了。」

沈復並不知道眼前人是一條毒蛇,他神色愉悅地同新皇寒暄。

我杵在沈復邊上,渾身一陣陣地,又冷又熱。

沈復發現我在顫抖,伸手來握住我,低聲詢問:

「窈窈,不舒服嗎?我送你回去歇息?」

我剛想點頭,我爹忽然嚴聲道:「窈窈,吃完飯再回去歇息。」

行羨也輕輕笑道:「是啊,一起吃吧。難道夫人還怕生嗎?我們見過許多回了。」

我的臉色,一定很慘淡。

沈復攬著我的肩膀,笑著堅持道:「陛下,嶽父,抱歉,窈窈身子弱,我還是先送她回去。」

行羨似笑非笑地望向我。

我心驚肉跳,只能按了按沈復的手,咬牙道:

「不,不用了,夫君,吃完飯再走吧。」

10

入座時,行羨堅持讓我們坐到他旁邊。

挨得那樣近,近得我懷疑自己驚懼的心跳都被他窺探得一清二楚了。

他唇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容。

我緊緊地握著沈復的手,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撿回些力氣。

沈復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一邊慢慢替我布菜,一邊同行羨閑聊。

我全副身心在聽他們的對話。

只是在說剿匪的事。

我剛擡筷,行羨忽然笑道:

「沈將軍不知道吧,前不久,晉都發生了一件醜聞。」

我煞白著臉,下了狠命攥著筷子,死死盯住他。

他朝我望過來,輕輕微笑道:

「夫人聽說了嗎?」

所有的人都望著我,我啞著聲,搖了搖頭。

他又笑道:「朕莽撞了,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會聽這些市井流言呢?」

坐對面的雲麓立刻附和應聲:「陛下是說少卿夫人那個事吧?」

雲迢迢也道:「噢,那個被處死的女人……」

雲麓是我爹的嫡子,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雲迢迢是我爹的嫡女,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行羨慢慢露出滿意的笑容。

11

原來皇上喜歡聽市井野聞,席上的人一心要讓新皇心悅,除了我那心虛的爹沈默不語,其他人開始七嘴八舌。

「林少卿真是可憐,娶了這樣一個不守婦道的蕩婦……」

「要不是搞大了肚子,林少卿還被瞞在眼裏……」

「也是這個蕩婦背運,不知道林少卿不育,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的,說不定就瞞下去了……」

每一句譏諷嬉笑的話,都像殘酷的鐵鞭,一道道,連續不斷地砸落下來,狠厲地鞭撻在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鞭笞得皮肉破綻,鮮血橫流。

我咬著唇的內側,沒有人能看到我咬破了唇,流著血在無聲吶喊求助。

沈復撫了撫我的手背,低聲問:「怎麽了,手這麽涼,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垂著臉,隱藏所有神色,搖搖頭:「沒有……」

忽然,我的腳上,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我驚疑不定地望向行羨,他正含笑望著我。

餐桌下,他一下又一下地,撩撥我。

餐桌上,他同我的夫君,談笑風生。

「啪嗒」

有人筷子掉了,那人彎下腰去撿。

只要那人往桌子底下一看,就會發現可恥的秘密。

行羨抿了一口酒,笑著盯著我。

我疑心我的魂魄已經驚到九天之外了。

就在那個人彎下腰的瞬間,他終於不再碰我了。

可是我聽見他低笑著對沈復說:

「抱歉,沈將軍,腿伸太長了,好像不小心踢到你了。」

這個瘋子,他是在淩遲處死我。

12

我在半途找了個由頭,獨自離開了這個宴席。

我不敢回閨房,不敢去任何幽閉空間。

我只能在夢園裏漫無目的地走,像孤魂野鬼在夢遊。

身後忽然一陣窸窣聲響,我的心怦地一下跳起來,掉過頭,不過是一只小野貓跳上樹梢,用那綠森森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嗚嗷一聲,很快消失在黝深夜色。

懸著的心方落下,耳邊忽然傳來溫熱呼吸聲。

一道力量突兀地強壓在我的手腕上。

「窈窈,朕病了……」

低喃,淺笑。

這個瘋子,瘋子。

他把我推到石壁上,舉高我的雙手,十指扣上來,身體抵上來,唇覆上來。

他瘋了似地吮吸汲取。

「不要這樣……」

我推開他,慌亂地制止他,不敢激烈對抗,只能心存僥幸,低聲央求他。

他停下來,盯了我片刻,低聲發笑,拉著我的一只手,按到他胸口上。

「朕也不想這樣,可是朕的胸口,又脹又酸又疼,只有親著窈窈,才能舒服些……」

「窈窈,你說朕,這是得了什麽病?」

我寒著臉微笑:「陛下有病,應該早點治,我不是太醫,沒有本事給人治病。」

他定定地盯著我,揉了揉我的發頂,唇角那點梨渦又蕩漾開:

「窈窈,你不知道你的本事很大,你不僅會給人治病,還會叫人生病。」

「去年夏至遇見你以後,朕就得病了。」

「聽不見你的聲音會生病,聽見你的聲音,可你對著別的男人發嗲,朕也會生病。」

「窈窈,朕這個病,既是因你而起,就應該由你來終結。」

行羨真是很喜歡踐踏道德倫理。

我忍不住冷笑道:「覬覦別人的妻子,確實是一種病。只是這種病,是因陛下而起,並非民女所致。」

他聽了,臉上的笑淡了幾分,搖了搖頭,嘆氣道:

「或許是吧。」

我以為他的良知找回一點了,誰知,他緊接著又笑起來,十指緊緊扣著我的十指,在漆黑的石洞裏,笑得陰鷙森冷:

「可那又怎麽樣?」

「朕是天子,東陵的山河,子民,都屬於朕,窈窈,你也不例外。」

「朕隨時想要你,一道聖旨,沈復就得把你獻給朕。」

我的臉色一寸寸地敗壞。

他按著我的臉頰,梨渦深深,笑聲低啞:

「不過你放心,朕暫時還享受這樣偷情的滋味……」

我咬牙,低聲咒罵:「瘋子。」

他不以為然,把唇湊上來,笑道:

「窈窈你很不乖,下了床,就不記得叫朕什麽了。」

我死死盯著他。

他聳了聳肩,輕笑道:「在床上,你一聲聲叫夫君,可是把朕心都叫化了。怎麽,忘記了?」

我咬唇不語。

他冷笑起來:「忘記了不要緊,或許,去宴席上,人多的地方,窈窈能記起來事……」

大年初一的晚上,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在烏黑的石洞裏,喊行羨「夫君。」

荒誕的夜。

13

準備回沈園時,雲迢迢忽然嬉笑道:

「沈園的寒梅出了名的好看,好想去瞧瞧啊。」

雲迢迢從小就要跟我搶東西。

她笑盈盈地望著沈復,那純真無邪的目光我太熟悉了。

那是覬覦的目光。

沈復哪裏知道那麽多女兒家的心機。

我也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雲府的這些破事。

沈復沒有答話,他只是輕淡笑著,望著我,把決定權交給我。

我剛想開口拒絕,我爹插嘴說:「窈窈,那你就帶你妹妹去玩幾天吧。」

我頃刻領悟我爹的意圖。

我早就不給他透露任何實質性有用的訊息了,放在沈復這,我就是個廢子。

我爹想用雲迢迢替代我,成為沈復身邊新的,有用的棋子。

我無法拒絕我爹的要求,他用一瓶毒藥,控制了我娘。

就算知道是引狼入室,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14

回到沈園第一件事,我吻沈復,急切熱烈。

他最初有些詫異,但很快掌控了主動權。

他單手托著,把我抱到身上,衣襟淩亂。

斜肩半敞,一朵紅菡萏在雪膚上,熱烈綻放,妖冶艷麗。

「窈窈,我想你……」

他滾熱的唇烙印在紅菡萏上。

這朵紅菡萏,是他在夏至時親手為我畫下的,用永不褪色的顏料。

這是獨屬於他的銘印。

雲窈窈,只屬於沈復。

我扯住他的腰帶,直勾勾盯著他:

「夫君,我想要你……」

他笑起來:「榮幸至極。」

……

雲窗寒風細雨,小山重疊金明滅。

不知疲倦地索求。

不知幾時春雨隨風潛入夜,山枕玉帳捎帶了冷意。

我把身子整個窩進他滾燙的懷抱裏。

他身上的松柏香氣,讓人平胡寧靜。

他忽然低聲問:「窈窈,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

就像一葉扁舟,被迎面而來的洶湧巨浪打了個蓋面。

我心中止不住地驚惶。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那樣有氣無力:

「沒有。夫君,為什麽這麽問?」

我那麽地卑鄙無恥。

他親昵地揉著我的腿心,笑道:「就感覺,窈窈今天特別動情,為夫受寵若驚。」

「我只是想你了,很想,很想……」

我把臉靜靜依偎在他胸膛,眼眶漸漸發紅發澀。

如果他知道了我那麽臟,沈復他會怎麽看我,怎麽做。

他撫上我的小腹,低笑道:「窈窈,我們要個孩子,如果我不在,還有孩子陪你……」

我笑不出來。我一直在喝藥,我不能讓沈復發現。

15

雲迢迢開始使出手段了。

下雪了,我在蘭舟閣上畫沈園雪景時,就見她撐油紙傘,披紅鬥篷,候在蘭橋邊。蘭橋是沈復下朝後必經的路。

我把畫放到腳底下,倚在窗邊,用手托住下頜,沈默地看著。

我可以阻撓雲迢迢使手段,可是我不能阻止沈復選擇第二個人。

沈復漸漸出現在蘭橋的另一頭。

他擎一把石青竹傘,披著銀灰狐襖,傘下那張臉,冷白玉似的,比紅梅上的雪多幾分溫潤光澤。

他邊走邊看橋邊的紅梅。

雲迢迢佯裝沒看路,莽莽撞撞地,摔進他的懷裏。

這樣的手段,我對沈復使過。

我嫁給沈復,是他親自登門求娶的。

出身世家,戰功赫赫,溫文爾雅的沈復,是晉安城多數姑娘夢中的白月光。

我搶在雲迢迢下手前,對沈復施展美人計了。

兩年前某個大雪天,南城外,廊橋邊,我連人帶傘跌入他懷中。

我們的傘都摔在了雪地上。

他雙手扶住我的雙肩,目光似水,靜靜望著我。

我也望著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那麽溫柔的目光。

我忘了本來準備好的嫵媚笑容,傻楞楞地對他笑起來。

沈復一直以為我們是天生的緣分。

……

雲迢迢指著腳踝處,對沈復委屈訴說著。

沈復躬下身去,手掌按在她的腳踝上。

我默默把窗閉上,可是過了半晌,又推開了窗。

蘭橋邊的人已經都不在了。

路迢迢得逞了嗎?

16

「窈窈,剛才為什麽不來接我?」

沈復從身後環抱住我,悶聲悶氣。

我懸著的心歸落原位。

他沒有跟著路迢迢走,他回來找我了。

內心款款生出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

我含笑指著墻角根的畫解釋:「畫到一半,總不能半途而廢……」

他把我掰過去,凝視了我片刻,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自己的唇,道:

「這樣啊,那窈窈親我一下,為夫就不同你計較了……」

沈復有時候,真的溫柔得讓人無法抵禦。

我擡起雙手,吊在他脖子上,踮起腳,輕輕碰了他的唇。

他很快扶著我的腰,回吻過來,閉著眼。

我沒有閉眼,只是近在咫尺地,專註地銘記他溫柔的眉眼。

在溫柔繾綣的吻中,我含含糊糊問:「剛才,迢迢是不是扭傷了?」

他雙手捧住我的臉,漫不經心說:「嗯,我幫她正好筋骨,就叫人把她送回房了……」

我想起來兩年前,我也是騙他扭了筋骨,騙他攙扶我走了好一段路。

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把整座廊橋的雪梅都賞遍了。

那時候他沒說他會正筋骨啊。

我疑惑問:「你什麽時候會正筋骨的……」

他吻了吻我的唇角,低笑:「認識你以後才學的……」

我輕輕頷首,笑著說好,學的好。

這樣姑娘就勾搭不上他了。

他笑著凝視我片刻,又吻上來。

他的舌尖抵住我的舌尖,發酥,發麻。

我們吻了很久。

直到我覺得身上一陣寒涼,我用余光往邊上一瞥,窗戶忘關了。

視線不經意往下一移,心口窒息。

蘭橋邊站著那個令我恐懼的人。

雪梅冷艷,他踢著腳下的雪,噙著陰寒的笑,遙遙朝我望過來。

「窈窈,專心點……」

沈復按著我,更深入地吮吻。

我抖著唇,逃避地閉上眼,緊緊地抱著沈復的腰,更急促地攀附他,吻他。

像溺水的人,竭力從他的吻裏汲取力量。

可是窗外那抹遙遠的目光,似鬼魅如影隨形。

17

新皇突然來訪。

在沈復轉身去拿棋盤時,他猛地捏住我的掌心。

我心寒膽戰,他的梨渦淺笑,用冰冷指尖把一個小紙條抵進我的手心。

他無聲地恐嚇我:「窈窈,朕想你了。」

我恐懼地望著他。

在沈復回過身的瞬間,他平靜地抽回手,我驚懼地攥著小紙條。

心隕膽落。

我神不附體地離開書房,剛走到背陰處,展開小紙條。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頭,嘻嘻笑道:

「姐姐,在看什麽呢? 」

雲迢迢站在我身後,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

她的目光窺探著我。

我穩了穩心神,冷笑道:「雲迢迢,少打探我的事。」

前有虎狼後有追兵。

我怕我哪一天就瘋了。

我有好幾次欲言又止,想把秘密說出來,可是理智制止了我。

我承受不住那樣的代價。

不僅我娘,還有沈家都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我只能繼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18

「窈窈,今夜子時,蘭舟閣見。-----行羨」

沒有人會這樣,把茍且的主角名字列在私隱的紙條上。

我知道他的惡毒意圖,他恨不得把我們的醜事大白於天下。

我憤恨地把紙條燒得半點灰燼不剩。

入了夜,沈復在安魂香中睡沈過去。

子時,沈園四處靜寂,黑漆漆的,只有野叢裏幾點疏落昏黃燈火。

我提著琉璃燈,朝幽暗深邃的樓梯深處走去。

蘭舟閣的樓梯是蜿蜒而上的,像九曲十八彎的陡峰。

每一步都走得讓人心驚膽戰。

走到倒數第二個階梯時,行羨站在最後一個階梯上,居高臨下,伸出手臂,重重地按在我肩上。

蘭舟閣今夜特別冷,窗戶開著,風雪料峭,夜很深很長。

琉璃燈被風吹滅,最後一點光也滅了。

他的面容藏在黑暗裏,聲音很寂寥:

「窈窈,吻朕。」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19

他在黑暗裏笑了笑,「怎麽,又不聽話了嗎?」

我抑制著自己的憤恨,像一具行屍走肉,攀上他的手臂,踮起腳,觸碰他的唇。

他用力地按住我的後腦勺,用舌尖抵破我的牙關,闖進來攪弄。

惡心,叫人作嘔的惡心。

我惡心他,也惡心自己,徹頭徹尾。

他的指腹撫上我的眉,寒聲說:「為什麽皺眉?」

我寒笑道:「不喜歡就皺眉,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他撫著我的唇,嘆息道:「窈窈,你吻沈復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我含笑道:「那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喜歡沈復,可我不喜歡你。」

他黯然道:「窈窈,這很不公平,朕很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朕。」

我譏笑道:「哦?陛下,我也覺得很不公平,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你卻偏偏要喜歡我。」

不對,根本就不是喜歡。只是病態的占有,玩弄。

他仿佛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忽然低聲笑起來:

「那窈窈喜歡上朕,就公平了啊。」

我搖頭冷笑:「陛下,你覺得有可能嗎?」

他捉著我的手放到嘴邊,一下下地吻:

「為什麽不可能?窈窈,我們可以嘗試一下。」

我氣極反笑,「哦?怎麽嘗試?」

他咬了咬我的手背,沈吟片刻,道:

「朕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麽做。」

「不如你告訴朕,朕要怎麽做,你才會喜歡朕。」

答案是永遠,永遠都不會。

不過,既然他想玩,我就陪他玩。

我抿唇笑道:「這樣嘛,那陛下能不逼我陪你睡覺嗎?」

「可是朕喜歡聽你叫。」

「看吧,陛下真是出爾反爾。」

他靜靜地盯了我半晌,語氣夾帶虛偽的寵溺:

「好吧好吧,不睡覺,窈窈一樣可以喊朕夫君。還有呢?」

我勾唇笑道:「別在沈園和我私會。」

他笑道:「可以,我們可以去更多地方私會。」

他就是有病。

我冷聲說下去:

「別接吻。」

「這不可能。窈窈,你總該給朕一點好處。」

他一邊說,一邊動手解我頸下的盤扣。

「你剛才答應過……」

「朕是答應了,只是從明天再開始……」

後半夜,他把我抵在樓梯邊。

蘭舟閣的夜很黑,很深。

20

吃飯時,雲迢迢忽然驚天雷地冒出一句:

「姐姐,姐夫,你們還不打算要孩子嗎?」

沈復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我還來不及制止雲迢迢。

她已經笑盈盈道:「我看姐姐還在喝避孕的湯藥啊……」

我面色大變,望向小紅,她不安地攪著手指頭。

沈復的臉色登時沈凝下去,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他推開凳子,沈聲道:「我吃飽了,你們慢吃。」

他走了。

雲迢迢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望著我:「姐姐,我好像說錯話了。」

小紅急忙解釋:「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倒藥的時候,不小心被二小姐看見了……」

雲迢迢坐在一邊笑吟吟道:「姐姐,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最害怕的是,這只是個開始。

我把雲迢迢趕走了。我知道這於事無補。

21

沈復生氣了,這是成婚以來他第一次同我置氣。

他把自己鎖在書房裏,一直沒出來。

我燉了湯,叫下人送去給他,又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我走到書房前,徘徊了很久,很多次擡手想敲門,可最終沒有。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解釋。

我可以隨意編一個謊言來哄騙他,可是舌尖打結,半句話說不出。

我回到暖香閣,剪了一夜燈花,沈復沒有回房。

天還沒亮,我對鏡梳妝,貼花鈿,塗胭脂,濃妝艷抹。

希望美色能讓沈復心軟。

天還靜悄悄地黑,我就披上滾邊白狐襖,撐傘候在蘭橋邊。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只是想看看沈復,跟他說幾句話。

這樣好像能對付些寒冷的春夜。

直到竹傘被冷霜打得直冒寒霧,漆黑的天漸漸撕扯出青藍破口。

沈復經過蘭橋,遇見我。

可他只是沈著臉,向我微微點頭,沈默著,就從我身邊經過。

我在他身後輕聲喚了一句:「夫君……」

他背對著我,聲音凝澀:「窈窈,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他在等我一個解釋。

我強顏笑道:「晚上你還睡書房嗎?」

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

我笑得黯淡:「好,我叫人多準備一床被子,還倒春寒,別著涼了。」

他依然背對著我,很淡地說了聲:「沒什麽事,我出門了。」

我辜負了我滿腹的陰險詭計,我對沈復施展不出來手段了。

第二晚,我倚在窗邊,看了一晚上慘淡蕭瑟的殘月。

沒有等到他。

又是黎明前的黑夜,我畫艷妝著華服,仍守在蘭橋邊。

沒守到他。

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很早就出門了。

我有點明白,他不想見到我。

第三晚,我坐在燭火前,望著緊閉的安靜的門,望得眼睛也酸澀。

就在困乏時,月移花影動,門前人影徘徊。

我屏氣凝神地盯著,生怕一喘息,把這抹輕淡的影子吹散了。

可那道影子仍然離開了

我咬著手指頭,茫然坐了一夜。

黎明到來前,一片寂靜。

我不想放棄沈復,我舍不得他的溫柔。

在萬物靜籟間,忽然有個念頭,躥了起來。

行羨愛的是我的聲音,天底下,相似的聲音千千萬萬。

22

我在天香閣,買了一位姑娘,她叫阿香。

阿香擅長模仿聲音,她模仿我說話時,真假難辨。

她的身段,模樣也同我有幾分相似。

在我爹派來轎子接我時,阿香同我一塊去了。

阿香進了夢樓,我返回沈園。

這是一場賭博。

我並不知道後果。

惹惱了行羨,會怎樣?再差不過就這樣了吧。

可若是,他能喜歡上阿香,我就能從頭來過,我還想再爭取一次沈復。

我還想和沈復,舉案齊眉,長相廝守。

賭贏的誘惑實在太大。

我願意做一次賭徒。

大約過了十幾天,沒有轎子再來接我回夢樓。

那天晉都貴婦們聚會,我正低頭剝葡萄吃。

聽見席上有人說:

「新皇對那位新來的美人,疼得如珠如玉似的。」

有人壓低聲音說:

「那位美人,可不是什麽正經來路,聽說是天香閣的,原來叫阿香。」

我好像,賭贏了。

那種乍然的歡喜,不是迎面而來的,是慢慢一點擴散開的。

我的手都在發抖。

「沈夫人,有什麽喜事,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啊,原來唇角不經意泄露了我的欣喜。

我回了沈園,唇角不停歇地上揚。

我親手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徐媽一邊添柴一邊打趣我:「夫人和將軍感情真是好。」

我抿著嘴笑,是的,我和沈復,一定會好起來的。

那天仍下雪。

春天即將降臨,寒冬即將過去,大雪也只能拼勁這一刻茍延殘喘了。

我執傘侯在蘭橋邊,等沈復回家。

等到夜色很濃。

蘭橋的那一頭漸漸出現了人影。

一位年輕的陌生姑娘扶著醉酒的沈復,他們慢慢走過來。

滾燙的血是在頃刻間凝固的。

我腳下虛浮地迎上去,攙住沈復的另一邊手臂,沈復喝得很醉。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這位姑娘,您是?」

那位姑娘笑瞇瞇道:「雲姐姐,你好,我是林鈴兒,是沈哥哥麾下的。今晚我們一群人聚餐,沈哥哥多喝了點,就醉成這樣,我跟沈哥哥順路,就送他回來了。」

我的心裏沒來由地突突跳。

沒有一個單純年輕姑娘,會自告奮勇送一個有婦之夫回家。

沈復半睡半醒,他醉眼迷離地盯著我,忽然整個人朝我身上栽過來。

我手忙腳亂,緊緊攙住他。

林鈴兒還要上前幫忙,我對她微微一笑:

「林姑娘,今晚真是多謝你了,改日再答謝你,我先陪我夫君回房歇著了。」

林鈴兒臉上的笑容淺淡了些,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告了辭。

走的時候,那雙水靈靈的眼睛還纏綿地盯著沈復。

我把沈復扶回房,替他脫了鞋,把他扶上床。

我正準備替他脫衣裳時,聽見他低喃:「鈴兒,再給我酒……」

我怔了怔。

鈴兒,在他失意的時候總是陪著他嗎?

趁虛而入的路數,很管用啊。

林鈴兒可比雲迢迢厲害多了。

我忽然覺得有些疲憊,所有強撐的力量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靠騙得來的夫君,總有一天也要被別人騙走的。

23

沈復醒的時候,我在梳妝。

他揉著額角,坐起來,目光困惑地望向我。

我把最後一朵珠花簪上,掉過頭來,含笑望著他:

「醒了?」

他輕輕點頭,目光又移向窗邊還未收拾的榻,皺起眉。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問我:「你在那睡的?」

我微微頷首。

他那張冷白玉似的臉登時沈落下去。

他有些不悅:「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他靜了靜,目光黯然,終究什麽話也沒說。

他穿了鞋,往門外走。

「沈復……」

我叫住他,他停住腳步。

我的聲音極低:

「我們談一談。」

他回過頭,盯了我片刻,忽然倉促地說:

「我還有事……」

他說著就要走。

「別走……」

他立在原地,靜靜望著我。

我慢慢說:

「你不喜歡我了,不想見到我,可以休了我,我沒有任何意見……」

他的聲音又低又沈:「說什麽胡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想這樣下去,我知道你不開心,你寧願睡書房也不願跟我同床,你為了不見到我,每天那麽早出門,那麽晚回來,還喝那麽多酒,既然不開心,就算了,我們都不要勉強……」

他沒讓我把話說完,跨步上來,把我按向他,氣勢洶洶地封住我的唇。

他紅著眼,雙手按在我的肩上,死死盯著我:

「窈窈,勉強的人是你,不是我。是你不想為我生孩子,不想跟我有更多羈絆,不想跟我有未來,我就像個傻子,一廂情願地,憧憬我們的未來……」

我疑惑地望著他。

他的聲音逐漸低不可聞:

「我不是不知道,你嫁給我,是有所圖謀。」

我的臉霎轉雪白。

他知道我居心叵測,可是他從不說破。

我擡起眼和他對視,我的聲音很冷靜: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從來不說……沈復,你在看我笑話?」

他是在看我演戲,演一個好姑娘嗎?

我恍惚覺得身體裏的骨骼四面八方地坍塌,站也站不穩。

他望著我,伸手要揉我的發:「窈窈……」

我避開,往後退了幾步,倚在桌邊,緩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寒笑起來:

「你知道的還不夠全,其實我們初次見面,也是我精心設計的,在廊橋,我是故意撞你的,我的腿也沒有扭傷,那都是我騙你的……」

他沈默著,忽然上前來,不顧我的掙脫,雙手緊緊按住我的雙臂,把我攬進懷裏。

我心口在淌血。

我覺得自己很蠢,我有些歇斯裏底:

「放開我,你看戲還沒看夠嗎?還要笑話我嗎?」

他強勢地握住我的手,鎮靜道:

「窈窈,我有什麽資格笑話你。你騙我又如何,我是送上門去給你騙的。」

我不解地望他。

他苦笑道:

「我去廊橋,是為了見你,假使你不撞到我身上,我也會撞到你身上。」

我瞠目望著他。

「我早就會正骨了,你的腳扭沒扭,一眼就看出來了。只是想陪你多走一會,所以就配合你演戲。」

我啞聲:「你知道我騙人……」
他嘆著氣點頭:「知道,可第一眼就喜歡你這個壞姑娘了,能有什麽辦法?」

「可,我們不是廊橋初遇嗎?」

「不是,更早以前,我見過你。」

「什麽時候?」

他凝視著我,回憶著,臉上漸漸浮現溫柔的笑:

「藕花深處,你喝醉了酒,把槳弄丟了,胡攪蠻纏,跳上我的船。」

我永遠不記得自己醉酒後幹過什麽。

我不敢置信,緩了很久。

他擦我的眼淚,輕聲說:「我心存僥幸,希望有一天壞姑娘會愛上我。只是很遺憾,到現在,你都沒愛上我,這些天我不是對你生氣,我是對自己生氣……」

我慢慢回過神,他還愛我,他沒有要放棄我。
我急急握住他的手,打斷他的話:「不,不是的。」

他繾綣地註視著我,我語無倫次地說:

「沈復,我愛你,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可是我已經愛上你了……我想為你生孩子,想跟你有無數的羈絆,想跟你有長長久久的未來,你不是一廂情願……」

我只是太自卑,太惶恐。

他靜靜註視著我,目光柔和得能融冰化雪,唇角的笑痕很深:

「好,生孩子,不能反悔。」

他把我抱到床上去,用行動來履行言語。

倒春寒的最後一場雪又撲簌簌落下來。

爐火紅,錦衾暖,春帳搖。

我在沈復的臂彎裏,望見一株紅梅探窗來。

紅得明媚。

我想這是喜兆。

24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行羨放過我了,再也沒來找我了。

在沈園,歲月靜好。

一直到立秋。

百官攜家眷去狩獵。

我最初忐忑不安,但看到行羨專心和阿香調情嬉笑,心萊恩定了。

沈復跟他的幕僚們組隊去打獵。

我腹部隱隱作痛,又怕他擔心,就借口累了回營帳歇息了。

醒來時天色已晚,沈復還沒回來。

我出去找他,問了一圈,他的幕僚說狩獵途中,林鈴兒受傷了,他先送她回來了。

我心裏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問了林鈴兒的營帳,提燈尋過去。

忽然身後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

「沈夫人,好久不見。」

我呆立在原地。

千帳燈火,也讓我覺得身處黑暗。

行羨慢慢朝我走近,我的手忍不住顫抖。

他走到一半,停住了,又隱晦笑起來:

「沈夫人,朕只是想向你道謝,送了我一個雲美人,朕很喜歡。所以朕決定,禮尚往來。」

他說完,走了。

我站在原地,驚懼不疑。

他要做什麽,我根本就猜不透他的意圖。

我走到林鈴兒的營帳前,很奇怪,黑漆漆的,也沒點火。

我喊了幾聲,沒人答應,正準備要走。

「沈夫人……」

林鈴兒突然走出來,叫住了我。

我借著手上的燈分辨,她慌張地攏著鬢發,面色潮紅。

我微笑問她:「沈復還沒回去,你有見到他嗎?」

林鈴兒表情很不自然,她頓了頓,搖了搖頭。

我微微頷首,向她告辭。

她轉身回去。

在簾帳落下的最後一刻,我扭頭朝裏看。

燈火很暗,可是那一點微弱的燈火,叫我看清楚她營帳內,躺在榻上的人,是沈復。

我不動聲色地往回走。

我忽然明白新皇的話,禮尚往來。

我送他一個雲美人,他送沈復一個林鈴兒。

林鈴兒或許聽他的命令,誘惑了沈復。

沈復被誘惑了。

翌日,新的狩獵遊戲,分男子組和女子組。

我騎上馬準備出發前,沈復才出現,他朝我走來。

有人攔住他說話。

我漠然地看著他,揚鞭,疾馳。

我是在一處懸崖前摔下馬的,我掙紮著想爬起來,低頭一看,下身血流不止,紅得刺眼。

昏迷前,我看見行羨,他把我抱起來。

蘇醒後,我成了雲美人,剛剛小產過的雲美人。

行羨再次把我擁入懷,我問他,「阿香呢?」

他笑了笑,指尖點了點我的唇,「你不就在這嗎?」

我紅著眼瞪著他:「我是沈復的妻子,我是沈夫人。」

他拍了拍我的背,風輕雲淡:「沈夫人跌落懸崖,不幸身亡,沈將軍告了假正在治喪。」

我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神思恍惚地低喃,「為什麽……」

他手上把玩著我一縷頭發,漫不經心答我:

「朕是真心誠意想學習,怎麽做窈窈你才能愛上朕……可惜,你不聽話,弄個假貨來糟蹋朕的一片真心,算了算了,朕只好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疼你了……」

我搖頭,啞聲問:「不是的,你不是喜歡我的聲音嗎?她的聲音,和我的聲音,又有什麽分別?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

「自然有分別。朕只鐘情窈窈你的聲音啊,別人的,再像也不是你,窈窈,在朕心裏,你是獨一無二的。」

那如果我毒啞自己呢。

我剛生出這個念頭,行羨就貼在我耳邊低喃:

「朕因為聲音鐘情你,現在鐘情的是你,不是聲音了,因果關系,別搞混了。你就算把自己毒啞了,朕也鐘情你呢……」

他擅猜度人心,還猜得準確無誤。

原來我賭輸了。

而跟一個瘋子賭博,賭輸的代價慘痛,遠遠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失去沈復,失去孩子,失去一切。

阿香代替沈夫人墜落懸崖死去,而我,成了行羨的雲美人。

霜降

25

浮生若夢。

氤氳霧光,雪白長腿潺潺似水。

腳腕上的鈴鐺勾魂似地響。

行羨埋首吻著我左肩的黑蓮花,當初的紅菡萏已經被我刮掉了。

他低笑:「窈窈,他們都說你是妖妃。」

我挽住他手臂,笑著問他:「哦,那該怎麽辦?」

他拍了拍我的臉頰,「他們要朕殺了你。」

我聳肩笑個不停,「動不動喊打喊殺,沒勁兒。」

他覆上我的唇,低聲問:「你不怕?」

我伸長腿勾住他的腰,雙手攀上他的肩,一個翻轉,騎坐到他身上去。

他悶哼了聲:「窈窈,朕遲早要被你榨幹了。」

「陛下,那你舍不舍得殺臣妾呢?」

他把我往身上一拽,我柔弱無骨地伏在他身上,他的唇貼在我耳根子底下笑:

「朕可舍不得你這個小妖精。」

我甜膩笑道:「臣妾也舍不得陛下呢。」

殿門再次響起,李公公催促,「陛下,再晚就遲了。」

行羨遺憾道:「春宵苦短啊……」

他把我從身上撥下來,起床穿衣。

我衣裳不整,斜倚床邊,一只手撐著下頜,噙笑望著他。

他一邊理衫一邊看我,笑得不懷好意:「窈窈,不要勾朕了。」

行羨還沒完全昏庸。

而我致力於把他引上昏君的道。

他走的時候,忽然笑道:

「咦,對了,今晚夜宴,沈將軍也在哦。」

他回來了。三年前,「沈夫人」死了,他自請去玉關平亂。

我的笑容略滯,不過須臾,沖他眨眨眼,笑起來:

「那臣妾要不要去呢?」

行羨依然笑著,他滿不在乎:「去,怎麽不去,朕要為沈將軍賜婚呢。」

我微笑不語。

沈復成不成婚,跟誰成婚,我半點不在意。

三年前,什麽都結束了。

曾經的沈夫人死了,她對沈復的愛,跟著死去的孩子一起埋葬了。

在地獄中呆久了的人,不知不覺,也變成了一只惡鬼。

沈淪就一起沈淪吧,掙紮是最徒勞無功的。

25

燈火通明,我艷裝出席。

一道目光,震驚地,炙熱地掃過來。

我對視過去,勾起唇角。

玉關的風沙沒有磨損他白凈面皮半分。

依然溫柔英俊。

他死死盯著我,臉色一寸寸冷白下去。

「窈窈……」

晚風把他的低喃遞到我耳邊。

他握不住手中的杯,哐啷掉在地上。

他騰地站起來,想朝我走過來。

他身邊的女人拉住他的手,婉轉道:

「沈哥哥,她是貴妃娘娘,你認錯人了。」

沈復失魂落魄,扶著桌子,坐回原位。

我手中打轉著琉璃杯,冷笑。

一聲沈哥哥,多少纏綿悱惻啊。

雖然沒有愛,可不影響我嫉妒,仇恨。

嫉妒得發瘋,恨得發瘋。

我低頭呷一口冷酒,支起手撐著下頜,偏頭沖沈復眨了眨眼。

林鈴兒面色大變,她慌了。

我嬌笑起來,拿指尖點了點林鈴兒:「好悶啊,要不,你給本宮跳個舞助助興?」

我很是欣賞林鈴兒驚惶的神情。

沈復看著我的臉色復雜。

我心上正舒坦,腰上忽然被捏了一下。

「小妖精,我晚到一會,你就要翻天了?」

哦,我一門心思關註沈復和林鈴兒,沒註意到行羨來了。

行羨盯著我。

我挑挑眉,把臉依偎在他手臂旁,嬉笑道:

「誰讓陛下遲到,讓臣妾等,這是小小的懲罰。」

行羨捏著我的下頜親了我一口,才轉身對台下的人笑道:

「貴妃愛開玩笑,諸位多多包涵。」

沈復的臉色差得離譜。

宴席繼續,歌舞升平。

半途,行羨笑著對沈復說:

「聽說沈將軍和林姑娘出生入死,情誼非凡,朕有意成佳人之美,不知沈將軍意下如何?」

行羨的指尖在我的纖腰上徘徊流連。

沈復的目光像炙熱的火焰,幾乎要把我燒成灰燼。

我慢騰騰喝酒,聽見沈復一字一句道:

「多謝陛下美意,只是臣不能。臣的亡妻心胸狹窄,若是她九泉下有知,必要怪臣。」

我從酒裏擡起頭來,他的目光殘酷刑具般,盯得我渾身難受。

林鈴兒咬著唇,泫然欲泣,楚楚可憐。

我忍不住笑起來:

「沈將軍,人死燈滅,珍惜眼前人才是。」

行羨把我攬得更緊,他在我耳邊低笑:

「窈窈,表現不錯。」

他又對沈復笑道:「沈將軍,考慮幾天再回復朕吧。」

沈復面色沈凝,低頭去喝酒。

該見的見了,該嘲笑的嘲笑了,我打了呵欠,借故離開。

26

我沒料到沈復這樣膽大包天。

走到半路,他打暈了我的侍從,把我攔腰抱起,翻進一個冷宮。

他把我抵在墻上,發狠按著我的雙肩,紅著眼逼問我:

「為什麽?」

我迎著他的目光,笑道:「沈將軍,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他握緊拳頭,那張慣來溫柔儒雅的臉失去克制,神色晦暗。

「窈窈……」

他忽然想到什麽,急切扯我肩上的衣物。

我譏笑他:「沈將軍,你這是大逆不道。」

他置若罔聞。

雪肩袒露,他的目光膠凝在我的左肩上。

黑蓮在幽暗的夜裏吐著馥郁香氣,他的目光像被火燙到了。

他搖著頭,恍惚地低喃:

「不可能…紅菡萏呢……」

他不信眼前所見,伸手去擦拭那朵黑蓮花,怎麽也擦不掉。

那朵紅菡萏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用刀刮掉那一片紅菡萏時,刮得血紅血紅,痛徹心扉,那是那朵菡萏最濃艷的時候。

最濃艷的時候,是雕謝的時候。

我輕笑道:「什麽紅菡萏,從來只有這朵黑蓮,你認錯人了……」

他松開我,面色慘白,踉蹌著往後退。

我沒讓他退,我環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膛前。

熟悉的擁抱,我深深嗅了一口,指尖在他胸口前打轉,低聲誘惑他:

「沈將軍,要不,趁著沒人,我們快活一下……」

我享受這種報復的快感。

行羨不是喜歡臣子的妻子嗎?那臣子也可以喜歡他的貴妃啊。

林鈴兒不是喜歡沈復嗎?那我就要沈復。

至於沈復,他不是禁不住誘惑嗎?

我去撥弄沈復的腰帶,寬大的手掌忽然覆上來,他阻止我。

我仰頭看他,他那鴉羽般濃密的眼睫低垂著,籠罩幽暗眼眸。

他靜默不語。

我理了理淩亂的衣裳,冷笑:「怎麽?沈將軍這是為誰守節?」

「真沒勁……」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領口被拎住,我回到那個懷抱。

冷宮的浮灰不動聲色地飄落,我記起來三年前春天的最後一場大雪。

那抹探墻來的紅梅,異常淒艷絕望,那時我竟然覺得是好兆頭。

我唇角的笑愈發冷。

沈復還是沒有禁得住誘惑。他就那麽好誘惑,誰誘惑他都行。

他的指腹撫摸過每一寸凝脂。

他啞聲:「窈窈,喊我夫君。」

是不是很荒誕。

荒誕得我想大笑。

往事重演。

我拒絕他,我咬著他的手臂笑:「沈將軍,本宮對做你的夫人,並不感興趣。」

「那你想要什麽?」

他那雙眼眸在夜裏特別明亮。

我聳聳肩,隨口笑道:「我想當皇後。」

他忽然,掐住我的腰。

很低沈的聲音:「好。」

27

我有孕了,孩子是誰的,我不知道。

可能是行羨的,也可能是沈復的。

但行羨以為是他的,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他撫摸著我還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窈窈,朕會好好愛我們的孩子的。」

我不以為然:「陛下喜怒無常,以後會不會虐待孩子也說不好。」

他搖搖頭,垂著眼眸,聲音極低:

「不會的,朕不會像我母後那樣的。」

哦,聽說他死去的母後善妒,一嫉妒就發瘋,一發瘋就折磨孩子。

他母後瘋得最兇的一次,是把他扔野外了,野狼差點就把他叼走了。

行羨沈默地盯著我的肚子,目光竟然很柔和,我覺得有些瘆人。

過了會。

他問我想要什麽賞賜。

我毫不猶豫,笑盈盈:「我想當皇後。」

我對當皇後並不很感興趣,我只是想,讓行羨接受大臣們的口誅筆伐,喪失人心而已。

皇後的娘家,可是根深葉茂呢,若是行羨得罪他們,那就好了。

我就想看著他慢慢自斷羽翼。

行羨卻賞了我一大堆金銀珠寶。

他說是他自己多年的積蓄,不是國庫的,算是一片心意。

他還說:

「當皇後有什麽意思,整天忙著管三宮六院,還不如當貴妃,有錢又有閑。」

他這個人呢,瘋是瘋,可是在政治上,清醒得不得了。

他不給,我就逼一逼他。

我去給皇後請安的時候,皇後賞了我一串佛珠。

我就扯斷了那串佛珠,然後一腳踩上去,滑到,摔地。

希望能摔掉那個孩子。

誰知道孩子沒摔掉。小東西真是,沒用的堅強。

有什麽用呢,這回摔不掉,我還會摔第二回,第三回,總歸要摔掉的。

誰的孩子我都不要。

行羨沒上完朝,急匆匆地趕來探望我。

我孱弱地依偎在他胸膛上,哭啼啼向他告狀:

「皇後要害我們的孩子……」

這回的陷害失敗了。

行羨看穿我的把戲,他捏著我的臉頰,很寒厲地警告我:

「你下次再拿孩子冒險,我就讓你娘陪葬。」

他真是把我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我還會動手,幹脆斷了我後路。

28

「沈復反了。」

行羨餵我喝藥的時候,隨意說道。

一口滾燙的湯藥卡在喉嚨,不上不下。

我緩了緩神,「為什麽?」

他又舀了一口,遞到我唇邊,勾唇笑:

「沖冠一怒為紅顏?」

我笑了笑,「為誰?」

他撫上我的唇,低笑:「為了窈窈你啊。」

我掖了掖被子,垂眸道:「哦?我還有這等本事?」

行羨搖搖頭,舔了舔我唇邊的湯漬:

「窈窈,你可別低估自己。」

我爹來看我,畢竟我現在是舉重若輕的妖妃,他要上趕著巴結我。

他說,沈復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問真相。

他說,沈復簡直是瘋了,差點送他去見閻王。

我有些恍惚,他說的是沈復嗎?

是那位溫文爾雅,春風拂柳的沈復嗎?

或者我從來都不認識真正的沈復,他讓我看到的只是一個片面的沈復。

物是人非事事休。

沈復反了,我這個妖妃壞得更加起勁。

行羨三宮六院的女人,大多數出身顯赫世家。

後宮和前朝密不可分,我就仗著肚子裏這個小東西,在行羨的後宮,到處惹是生非。

聽說行羨派了程將軍去對付沈復,我就去了程妃宮裏頭閑坐。

坐著坐著我就滿地打滾喊疼。

宮人在她床底下搜出紮滿銀針的小人,上面貼著我的生辰八字。

程妃早就紮小人了,只是之前我懶得理她。

現在,只能怪她倒黴,誰讓她爹為行羨賣命。

行羨來了,他擦掉我臉頰上虛偽的眼淚,問我:

「窈窈,你想怎麽辦?」

我眨了眨淚眼:「把她廢了,趕出宮。」

行羨盯著千瘡百孔的傀儡小人看了一會,目光漸冷。

他輕飄飄落下一句:

「程妃意圖謀殺龍嗣,罪不可赦,處死吧。」

行羨不遺余力地,幫我落實妖妃的名號。

我又害了幾個妃子,跟我結過仇的,家世顯赫的。

後宮被我攪得雞犬不寧,行羨日益昏庸,他的政權逐漸動搖,沈復的領地逐漸擴大。

朝中要誅殺妖妃的呼聲越來越高,行羨充耳不聞。

快生產前的一個夜晚。

我睡得正熟,忽然頸間一涼,我睜開眼,一條陰冷的血紅信子在我臉上舔舐。

我尖叫起來。

行羨突然出現,他徒手掐死了那條蛇。

這次是皇後按捺不住了,她對我出手了。

她把行羨騙走,想讓我一屍兩命。

我的雙腿流淌著嫣紅的血。

我以為肚子裏的這個小東西,這回必死無疑了。

誰知道這個小東西,不知道人世有多苦,拼了命地活了下來。

行羨逼我抱他,我以為我會掐死這個小東西。

可是當我看到小東西的第一眼,我知道我再也下不了手了。

蒼白得近似透明的小臉兒,紅彤彤的小唇。

我那麽狠,一次又一次想殺了小東西,可是小東西不記仇。

我一抱他,他就會笑,就算在睡夢裏也會笑,笑起來春風拂柳。

能把人世間所有的憤懣痛苦都撫平。

可他並沒有行羨那對深深的小梨渦。

行羨問我:「給小東西起什麽名字呢?」

懷裏的稚兒躺在我的臂彎裏,睡得正酣。

小小的眉眼舒展,平胡安靜。

六月梧桐樹上的知了一聲聲地叫,把空虛浮世襯得熱鬧非凡。

我蹭著小東西細嫩的小臉蛋,點了點他的小鼻子,溫柔地笑:

「叫行知吧。」

行知,知曉世事,不經歷半點人世間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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