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五千三百字,真實記敘上世紀80年代農村鄉村醫生的故事,感恩那個淳樸的年代,那些淳樸的人。為了增加可閱讀性,部份情節做了藝術化加工,請註意甄別。
1977年,世界衛生組織在第三十屆世界衛生大會提出:到2000年,人人享受衛生保健。
時間來到1988年,此時,距世界衛生組織提出倡議已經過去了十一年,在中國中西部農村,離這個目標還有相當一段差距。
我的老家在湖南益陽山區,我是85年考上的縣衛校。其實在中考時,我的成績相當不錯,但我還是毅然填了縣衛校的鄉村醫士班。
原因有兩個,我父親在村裏當了幾十年的赤腳醫生,那時候已經是附近幾個村子很有名望的人了,不管是普通鄉親還是村長支書,對我父親都相當敬重。
我從小耳聞目染,骨子裏也刻下了那種「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愁加上藥生蟲」的大醫精神。
其次,盡管是農村孩子,自從聽到「2000年人人享受衛生保健」這個口號之後,我的心裏似乎也多了幾分責任感。
於是,對我這樣成績不錯的孩子來說,考上縣衛校實在太輕松。
當然,真正入學後的一段時間裏,我的心裏還是有很大的失落的。原因也很簡單,我們年級三個半班裏,一個委培班一個護士班,那都是畢業包分配的。
只有我們鄉村醫士班,明顯就是未來的鄉村醫生。說高大上點,那是為了實作世界衛生組織的目標而貢獻一份力量,說不好聽點,其實就是曾經的赤腳醫生。
但既來之則安之,一段時間的迷茫之後,我還是順利投身到嶄新的學習中間去。
再加上從小的耳聞目染,說「家學淵源」或許有點過,但老師教的那些知識,確實能更快理解,有時候甚至還有點觸類旁通。
所以,三年的衛校學習,我依舊毫無壓力,將近三十門課程的學業,我幾乎以門門第一的成績畢業。
雖然畢業成績全優,但我的歸宿就是農村老家,於是便回到了老家的村子,順理成章地接了父親的「班」。
父親雖然當了一輩子鄉村醫生,但並沒有自己的診所或者藥店,唯一的行當就是衛生院發的一個藥箱,裏面裝著一些針劑和藥片。
至於診療器械,也就是一支體溫計一個聽診器而已,而且他還用得不是很熟練。
如今我這個科班生回來了,不管我在別人眼裏會如何,但在父親心目中,我的診療技術不是他所能比擬的,於是便第一時間讓我接過他手裏的業務。
但88年了,市場經濟開始嶄露頭角,父親也明白再靠以前的模式的話,養家都很困難,於是就硬著肩膀開了一個小藥店。
幸好家裏房子還夠用,位置也就在大路旁,算是附近幾個村子的中心地帶,藥店開張後的業務還算不錯。
就這樣,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毛孩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別人嘴裏的「小醫生」。憑著父親的名望,再加上三年紮實的學習功底,沒幾個月,我就在附近幾個村子打出了名氣。
雖然第一步走得比較順,但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那就是當年那個遙遠、卻又吸引著我踏入這個行業的口號:2000年人人享有衛生保健。
每天都忙碌著同樣的事情,時間來到了89年,不管是臨床還是診所的打理,我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了。
於是便琢磨著,是不是該有所作為,為了那個「人人享有衛生保健」做點自己能做的事。
在我的眼裏,鄉親們的衛生觀念確實相當淡薄,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裏,「吃」應該是做得最差的。
隨著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農村人最先改善的是住房和穿著問題,而「食」這個最基本的因素,反倒受到更多傳統觀念的影響。
剩飯剩菜舍不得丟,飲水也不那麽註意,每年的夏天,消化道疾病就很流行,比如痢疾,就是夏秋兩季最為猖獗的。
出於這個理解,我便在診所的門口做了一塊黑板報,和支書大叔打了個招呼,他對此也很支持,還說讓我先搞起來,到年底村上會補貼你一些成本。
其實也用不了幾個錢,在墻上刷了一塊黑漆,然後買幾盒粉筆,就是摘抄一些書本和雜誌上的科普文章而已。
黑板報一聲不響創辦了,最開始幾乎沒有人在意,還是在我的主動提醒下,才有人慢慢地漫不經心地去看幾眼。
後來為了吸睛,我便擴大了一下版面,幫著村上添加了一些下種施肥治蟲的通知。慢慢地,就逐步引起了鄉親們的重視。
時間過得很快,診所的收入足以支撐起我的基本開支,黑板報的成熟,又進一步加重了我在大家眼裏的形象。村裏很多的老人在和我聊天時,都是毫不吝嗇地誇我,說我這個是「菩薩心腸功德無量」。
就當時我自己的心理感覺而言,鄉親們這份肯定評價的分量,要遠高於我診所經營獲得的金錢。
這也是那年代的農村鄉醫難得的心理吧,所謂「違背不敢忘憂國」,雖然處江湖之遠,能夠為地方父老鄉親的健康做點貢獻,讓我非常的滿足。
當鄉醫的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就到了89年的夏天,按照慣例,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痢疾腹瀉之類肆虐之期。
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出乎意料的是,這年的夏天,我們村的痢疾幾乎絕跡,幾乎三五天才會出現一個。
這自然會影響我的收入,但我心裏卻非常高興,甚至在和老人們聊天時,也毫不隱瞞地對大家說:
你看,黑板報上的知識有用吧,今年的痢疾不就幾乎沒了麽?應該相信病從口入的道理了吧,那些不該吃的東西就不要吃。
在大家的附和和捧場裏,我雖然少了點收入,卻贏得了更大的滿足,日子就那麽靜如流水般地過著。
89年的8月中一天,秋老虎肆虐,我坐在家房間裏也有點喘不過氣的感覺,躺在涼床上搖著蒲扇睡午覺。
突然,門口河對岸傳來一個喊叫聲:關醫生,救救我兒子…
我一骨碌爬起來沖到門口,朝外一看,一個中年男子抱著一個小孩從河裏直接「闖」過來。
不錯,那個男人真的就是從河裏「闖」過來的,甚至都沒有走下遊四五十米的木橋。
我診所門口就是第一條大河,河床有兩三百米寬,但主要是河灘,真正的河道也就幾十米吧,水深也就大腿部位,成年男子過往不成問題,只是會打濕褲子而已。
男人一邊涉水過來,嘴裏還在大呼小叫地喊著,應該也是看到了我在探望,嘴裏便喊著:我兒子抽筋(我們當地抽搐的俗稱),關醫生快救人。
聽說小孩抽風,我心裏也不由得一緊,畢竟這是我畢業後單獨面對的第一例危重癥候,趕緊坐下來快速思考了一遍,把腦子裏的思路整理好了,心裏才稍微放松一些。
男人來得很快,沒幾分鐘就到了我的診所裏。我這才看清楚,他手裏抱著的孩子還很小,大概也就一歲上下,用一件衣服裹著,眼睛禁閉,牙關緊咬,手腳還亂動著,分明就是在抽搐。
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同時問他是什麽情況,孩子病了多久了之類的問題。
孩子的頭很燙,但我來不及給他量體溫,憑感覺應該在40度上下。男人帶著哭聲告訴我:
孩子拉肚子兩三天了,拉的都是「煙塵水」,今天早上還吃了點稀飯,但中午就不肯吃東西,我還在吃飯時,他突然就抽了起來。
聽說孩子拉肚子,如今又高燒抽搐,我腦子裏馬上冒出來一個名稱:中毒性痢疾。
這可不是我這樣的鄉村醫生能夠治好的病,便趕緊對男人說:這情況我治不了,你趕緊抱著送他去區醫院,那裏才能救孩子。
就這麽一點時間,診所裏來了好多看動靜的人,大家都在為孩子著急,男人抱著孩子慌了神,尤其是聽我說要去區醫院,更是急得哭了起來:
這裏去醫院還有十幾裏路,等我跑過去,孩子還有嗎…
旁邊圍著的人也幫著說:關醫生,你先給孩子想點辦法應個急,等情況稍微穩定點,才有機會送去醫院啊,現在這樣子,只怕半路就沒了。
我心裏其實非常不想動手,這種情況冒然插手,真的會沾手的。但既是可憐孩子,也是同情孩子父親那種太揪心的神情,想了一下最後說道:
我先幫孩子打一針再推拿一下,看能不能止住抽搐,體溫也許能降點。
容不得我延誤,孩子的父親千恩萬謝地請我快點動手,我也知道這時候雖然危急,但更要冷靜。
稍微平息了呼吸,按照剛才的決定給孩子打了個屁股針,然後按照父親平時教的那些推拿手法,給孩子揉按起來。
謝天謝地,在我的一通操作下,大概三五分鐘,孩子的腿腳就不抽了,眼睛也睜開了,雖然眼神還是有待你渾濁發硬,但嘴裏卻小聲哼唧著肚子餓,。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漢子父親甚至都癱坐到了地上,嘴裏卻一直在感謝我。
但我不知道這好轉會不會逆轉,看了看手表提醒他說:現在趕緊去醫院,沒事就最好,如果再反復,到了醫院也不成問題了。
男子全身發軟,抱著孩子站起來走路都有點困難,但還是朝外面跑去。
區醫院在我們村下遊,我看著他們父子倆跑去,眼裏剛好看到河堤下的一張竹排,靈機一動喊住他說:
你別跑了,這麽跑下去肯定耽擱時間,你抱著孩子下河,我用竹排送你們下去。
說做就做,我帶著男人跳下河堤,解開竹排的纜繩,讓他抱著孩子坐在竹排上,我則在竹排尾巴上推著走。
因為是順流而下,除了幾個回水灣需要下去推之外,我也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就是全身都浸濕了,幸好是熱天,這樣也不覺得熱。
孩子繼續在沈睡,等竹排到了醫院附近的河堤裏,我打發男人抱著孩子去醫院,自己又得掉頭把竹排拖回家呢。
但逆流而上可沒那麽輕松,我走了不到兩三裏路就拖不動了,只好把竹排系在一棵樹上,自己走路回家,讓父親去把竹排弄回來。
得知我是送急癥孩子去醫院,父親一句多話也沒說,很是肯定了我的做法,但直到天黑才把竹排拖到原地。
大概兩三天後,那個男人抱著孩子活蹦亂跳地來了我家,還拿了一些禮信,說是要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
這件事就這麽告一段落,但在我不算太長的行醫生涯裏,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我繼續經營著那件診所,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時間來到1993年,此時的我已經22歲了。這幾年來,對岸村子那個大叔每年都要帶著孩子來給我拜年,甚至還對我說:
你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如果不是你還沒有成家,一定要讓孩子認你做幹爹。
93年,我遭遇了一場感情糾葛,陪我三年多的未婚妻離我而去,原因竟然讓我無言以對:
你這醫生當的太不值,別的醫生都賺了大錢,就你還是看不到前途,將來怎麽過日子?
未婚妻的離去對我的打擊是非常大的,我消沈了一段時間,最後決定將診所歇業——因為我心裏確實有了心結,想要賺錢,一定程度上就得忘記自己曾經堅持的大醫精神,而我實在做不到賺昧心錢,於是便選擇了逃避。
我的選擇是南下打工,自認為有一定的文化水平,這幾年來在地方上也有了一定的口碑,在潛意識裏有點「上位者」的心理。也堅信自己只要願意放下架子,走另外的路也能出人頭地。
在鄉親們的惋惜中,93年夏天,我離開那個堅守了六年多的診所,離開老家南下,來到了廣東打工。
這是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我的那點文化基礎固然有點用,但畢竟不像其他專業那般有市場。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只能在一些工廠當普工,不至於餓肚子,但也看不到發家致富的希望。
這樣的場景維持了兩三年,直到96年,我和妻子相遇相愛結婚之後,我的打工生涯才開始爆發。
我從一家外企的最基層做起,憑著踏實和吃苦的本性,逐步得到提升,不管是職位還是薪資待遇,總算能夠支撐起自己的夢想了。
我和妻子是在廣東認識的,我們的人生也就和廣東分不開了,孩子出生後的成長到上學,都是在這裏完成的。
時間來到2021年,我突然病倒了。這些年來,我的身體算是相當不錯的,除了偶爾的小感冒之外,幾乎從未生過病。
但這一回,即使自己曾經學醫,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完全沒底。
就那麽反反復復纏綿了半年左右,我的身體用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一米七的我體重竟然只有43公斤。
在醫院檢查了幾次,總是查不到什麽具體的原因,人到中年的我,突然有點想回老家了。
在妻子的陪同下,我回到了老家,心裏不再有去醫院檢查治療的打算。甚至在心中隱隱覺得,自己這一生,或許就這樣了,用這最後一段時間,在老家過一段安靜的日子也算滿足了。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就當我自己也放棄的時候,命運之手卻又朝我伸出了橄欖枝。
家裏來了客人,一個七十多歲的大叔,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開車送他來的。
盡管我覺得那個大叔有點面熟,卻就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直到他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喊道:關醫生,你還記得88年的那個夏天嗎?
我腦海裏飛速轉著,勉強算是認出來了,他就是那個夏天中午抱著孩子的軍大叔。
軍大叔拖了一下站在身旁的男子對我說:這是我兒子惜君,也就是你當年救下的那個孩子。
和他們父子客套了幾句,我這才請他們進屋坐下。還沒來得及落座,軍大叔就對我說:
關醫生,我是昨晚聽說你的事,當時就打了電話給我兒子,他現在是省城醫院的醫生,今天一早就回來了。
軍大叔轉頭對他子拉惜君說:關醫生是你的救命恩人,當年要不是他,你早就連骨頭都不知道哪裏去了。現在你們的身份調換過來,就看你的了。
看得出來,惜君是個很穩重的人,倒也沒有和我客氣,很沈穩地對我說:
關叔叔,其他客氣就不說了,你現在收拾收拾東西,馬上就跟我走,我帶你去醫院住下來慢慢堅持。
惜君還安慰我說:據我看來,您的情況應該不是很嚴重,您自己也是學醫的,信心很重要。就像您當年救我一樣,不也是信心嗎?
就那樣,我跟著惜君去了省城,他已經是醫院的副主任醫師了,在他的安排下,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竟然就奇跡般地康復了。到出院的時候,體重已經恢復到了65公斤,甚至比患病前還重了一些。
惜君開車把我送回了老家,軍大叔也來了,拉著我的手笑得合不攏嘴,似乎我的病好了,他比我還高興似的。
我很感謝惜君對我的幫助,但他卻攔著我說:關叔,一飲一啄,皆有前定,當年您救了我一命,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有機會,自然就不會放棄報酬。
雖然我對自己當年的事沒什麽印象,但從我懂事開始,父親就一直教導我,做人要知道感恩。您今天能康復,都是您自己當年做出的報酬。
惜君的一番話,讓我感慨良多:人到中年,還有什麽看不透的嗎?當年自己只是做了點力所能及之事,不料幾十年之後,卻獲得巨大的報酬,這就是所謂的福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