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我和他很熟
熟到每天吃同样的饭菜,睡同一张床。
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就是化学。
高考之后,他顺利被一所南方名校化学专业录取,看着他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模样,我打心里为他高兴。
毕竟,年轻嘛,就是要有梦想。
可当时的我们太年轻了。
后来,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化学这个专业不太好的传言。
在我们大二那一年,「生化环材」这个说法已经开始慢慢火了。
我有些担忧,我对他说,你看看网上,有很多人说这个专业前景不太好,挣不了钱,你要不要换一个专业。
他笑了笑,说:「没事,反正我也不需要挣太多钱,我爸妈有稳定的工作,还有养老金,我养老压力不大的。」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真的没有什么花钱的欲望,在食堂吃饭、在图书馆学习、在实验室做实验、最多也就是偶尔和朋友聚个餐、看场电影。
他的生活很单调,很平凡,就像这个专业一样。
对未来没有太多期许的他就稀里糊涂的保研了,选择了一个他认为还不错的导师,早早的进了实验室。
我说:「网上那些关于生化环材的讨论似乎越来越多了,你真的还要继续读下去吗?」
这一次,他有些犹豫了,可能是每天重复的过柱子太过劳累,可能是空气中的甲醛太过刺鼻。但他还是笑了笑,依旧说者自己不用挣太多钱,况且已经读了四年了,现在放弃的话,有点可惜。
后来,他谈恋爱了。
他原本以为这一辈子不会恋爱、不会结婚。
可是爱情来了,真TM挡不住。
妹子是计算机学院的,小小的,萌萌的,一点都看不出是工科女生。
妹子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周,他约了妹子去吃西餐,吃到一半,导师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实验室的新设备到了,让他赶快回去,他尴尬的对着妹子笑了笑,丢下了妹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餐厅。
「她没有直接甩了你,你真的是走狗屎运了。」我说。
「是啊,真的很谢谢她。」他落寞的眼神里突然有了几分神采,但很快又黯淡了。
「你们真的有这么忙吗?你们到底要做些什么?」我问
「呵,在实验室守着仪器发呆罢了,不过必须得去。」他的语气里透露着嘲讽,不知道是对他的导师还是对他自己。
第二周,他特地询问了导师,在确定没有任何安排之后,他怀着无比愧疚的心情把妹子再约了出来,并保证绝对不会再回去做实验,为了表决心,他直接关掉了手机。
那一次,他们吃的串串,吃的很开心,直到他打开手机结账的时候,几十个来自导师的未接电话,让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妹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说道:「是你实验室又有事吗?」
他咬了咬牙,回到,没事,不管。
第二天,他被导师骂得很惨,没出息、没前途、废物,他竟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这么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骂起人来也是这么难听。
但是想着昨天的事,他内心的不快便一扫而光了。
接着,他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他没钱了。
尽管并不是每次都是他埋单,但是身为男人的自尊心还是让他付了大头,对数字不太敏感的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原来支付宝和微信的数字都变成了个位数。
妹子很懂事的掏出了手机,说:「我来吧,我帮导师做项目每个月有三千块的工资,我花不完呢。」
三千块?他想着自己导师每个月给自己发三百都还一脸施了莫大恩惠的模样,觉得菜有些不香了。
第一次, 他觉得原来自己也挺想挣钱的。
到了研二,妹子告诉他自己要去某个大厂实习了,在北京。
他有些担忧的问:「去北京有地方住吗?钱够吗?」
妹子说那边实习的公司每天给了500块钱的工资,而且她的闺蜜是那儿正式员工,可以和她住在一起。
他看着妹子开心的笑容,随口问了一下她闺蜜年薪多少。
「大概三四十万吧,我闺蜜才去没多久,不是很高。」妹子回答道。
三四十万,不是很高?第一次,他对薪资也有了概念,但是似乎又没有。
他陷入了回忆。
在他本科的时候,有一家化工企业来学院宣讲,他因为保研之后没事做,便索性陪着朋友去听了一下。
宣讲的是一个秃头的中年大叔,戴着眼镜,穿着有些陈旧的灰色中山装。
他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说化工专业的前景是多么多么好,化工对于国家发展是多么多么重要,年轻人就应该深耕化工领域,为理想去奋斗。
最后,大叔提到了 薪资。
大叔很自信的说出了底薪足足有五千。
足足
五千。
他听到了朋友的嗤笑,大叔也听到了。
然而大叔开始了洗脑,说年轻人应该讲一些情怀,多一些奋斗,不要老是把目光看向金钱,自己当时入职的时候,工资才几十块,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
他当时竟然觉得大叔说的有几分道理,可能是因为这些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吧。
后来,朋友去一家房企做了销售,底薪八千。
他有点替朋友惋惜,四年学的那么多专业知识,这辈子应该是用不上了。
「那祝你一路顺风。」他知道自己不能陪她,导师要求的SCI 还没有发出来,毕不了业。
他和妹子第一个圣诞节,一个在天南 ,一个在地北。
寒冷的冬夜,他在视频里看着妹子通红的小脸,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发SCI了,一区。」他对妹子说道。
「哇,你真厉害。」妹子对他笑道。
「北京冷吗?」
「还好,你那边呢?」
「也还好,你在那边习惯吗?」
「嗯,北京挺好的。」
他本来以为,发完这篇文章之后他也可以出去实习,然而他还是太天真了,他的导师再次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不要这么自私,让他多为实验室做点贡献。
依旧日复一日的过着柱子,看着毫无意义的文献。
对了,在他读研期间,他们楼上的实验室被发现了文章造假。
导师和同学都受到了处分。
他看着那个因为「造假」被退学的男生在过道里拿着手机,对着手机那头老实巴交的父母痛哭流涕的时候,他心里面觉得有些东西似乎碎了。
他知道,那个男生造假是被逼的。
有人退出,无关痛痒。
有人退出,满盘皆输。
他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觉得讽刺,又觉得有一些幸运。
自己做的实验因缘际会之下,就得到了很好的结果,至少不用面向图像科研 就可以发出一篇还不错的文章。
但是想通这一点之后,他觉得更加讽刺了。
原来,曾经在自己看来如此高大神圣的科研,竟然只是和命运之神的博弈。
他闲来无事看了看计算机和数学的论文。
已经完全看不懂了,一大堆数学公式,一大堆数学符号。
他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发出好的期刊,但他知道,运气不是唯一的因素。
怪不得,那些逆袭的学术新星,那些出身不太好的学术天才,绝大多数来自生化环材。
毕竟高考,实力的因素还是大于运气啊。
我说:「那你不能自学一点东西转行吗?」
他说:「导师在实验室里安了监控,有一次看了一下编程的视频被他抓住了,又骂了一顿,说什么我三心二意,不学就退学。」
他想起了那个男生落寞的背影,他还是妥协了。
他的家庭确实没有给他太大的压力,但同样也给不了太大的支撑。
熬着,熬着,他二十五了,研三了,他拒绝了导师的读博邀请,一来是早就看清了导师的为人,二来,自己的几个博士师兄最快都是五年才能毕业。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
妹子也从北京回来了,因为表现良好,她收到转正的offer,薪资很高,比她的闺蜜高。
他第一次参加了秋招,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简历,他竟然有些恍惚,不禁思考自己的七年到底做了什么呢?
他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发的SCI放在了简历最显眼的地方。
一串奇奇怪怪的英文。
他甚至将论文打印了出来。
他以为这会是一道筹码。
可是他发现,在HR的眼中,这些东西基本上就是废纸,得到的只是礼貌性的一句「挺厉害的」,以及「等通知吧」。
说来讽刺,明明能够独立发出英文文献的他,六级分数不高,口语不好,外企简历的初筛都没有通过。
他只有投一些研究所和设计院,可是他发现北京的设计院和研究所大多只要博士或者北京户口。
他都没有,而且他发现讽刺的是,这些他的专业最对口的公司,要一大堆计算机专业,本科就行,不需要北京户口。
秋招,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而导师也要求他快点写好开题报告 。
妹子看出了他的难处,对他说,自己可以不去北京。
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他摇了摇头,说
他可以考公,妹子也同意了。
可是,国考没有他的专业能报的岗位,反而是妹子的专业,去哪儿都可以。
纪念日,妹子请他去吃了一次339的自助餐,他觉得这里的东西真的很一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贵,也许是窗外的夜景很好看。
吃饭的时候,妹子问他考公准备得怎么样了,他笑了笑,说在准备呢,一定考上。
是的,他骗了妹子,他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多么希望,时间永远不要再向前。
可是他觉得时间反而变得更快了。
国考前一天,妹子给他发一条鼓励的微信,发了一个红包,那一夜他失眠了。
第一次, 他好想抽烟。
妹子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没有说话,妹子说:「没事,国考的难度确实很大。」他点了点头。
也是同一天,他接到了导师的电话,一位颇负盛名的教授要来学校讲座,让他去接待一下,他说自己不太方便,迎来的却是一阵嘲讽与谩骂。
他接到了那位颇负盛名的教授,在萧瑟的秋风中,教授意气风发,而他脸色苍白。
讲座来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大一的新生,教授声若洪钟,大力描绘着这个专业的光辉前景,大声斥责某些学生为了金钱就学什么计算机金融,一点没有情怀。
台下掌声不断。
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来宣讲的秃头大叔。
低劣的谎言,却偏偏能骗到一大群「聪明人」。
也许是因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说法太深入人心了。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社会已经几乎不需要樵夫和卖油翁 了。(这个可以搜一下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的典故)。
他很想笑,最后却哭了。
他最后也只找到了一个三线城市的工作,薪资差不多是妹子的三分之一,网上说工作的地方是很偏远、很偏远的郊区,比他的老家还偏僻。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妹子,妹子笑了,他也笑了。
他和妹子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这个事。
后来,他老老实实的做着毕业实验,来得比以前更早了,走得比以前更晚了,甚至周末也呆在实验室。
他的导师很满意他的状态,甚至还夸他勤奋,是实验室的榜样,让实验室的师弟师妹们多学学。
他觉得自己真是廉价。
他很快做完了毕业实验,很早就交给了导师。
导师基本上几个星期才回复他一次,改动也只是寥寥数语。
最后,他的毕业论文还是被骂的很惨。
「你这个研究没有实用价值啊?」
「又来一个做材料的。」
他冷漠的看着台下一群评委专家们,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全程微笑,点头、哈腰,卑微得如同一只被重新收养的流浪狗一样。
他曾经也幻想过,在研究生毕业答辩上的意气风发。
「老师是为你好,话有些重了,别放在心上。」
「其实做的还是挺有意思的,还是很有想法。」
评委们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没有再继续刁难他了,甚至还给了他一个优秀论文。
拿到双证那一天,他消失了,拒绝了导师让他再带带师弟师妹的要求,无视了导师的谩骂,和妹子一起去了大理旅游。
妹子说,她本科毕业的时候就想去大理了,可是那时候没有合适的人一起去,现在再不去,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大理的天很蓝。
大理的景色很美。
在那个人间仙境般的地方,他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自己学的专业。
忘记了自己找的工作。
忘了论文。
忘了导师。
忘了什么狗屁石墨烯、钙钛矿 。
回来之后,他和妹子和以前一样。
一个去了天南,一个去了地北。
只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妹子不会再回来了。
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他给妹子发了分手的微信。
但我知道,他完全没醉,清醒得狠,可能是需要酒才能壮怂人胆,或者他以为如果醉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个酒神。
妹子很久之后,回了一个好。
当然,这一段我省略了很多很多,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细说吧。
「你后悔吗?」当我看着他在一个没有朝气的城市孤独地活着的时候,我问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八点打卡。」他不说话了,似乎睡着了。
但我却失眠了。
他后悔吗,对于十八岁的他,甚至二十岁的他来说是不后悔,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呆在象牙塔 ,吃着十块钱一份的食堂套饭、喝着五块钱的蜜雪冰城,偶尔吃一顿人均七八十的火锅便是最大的恩赐。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永远遇不上让他心动的人、永远不会谈恋爱,永远不会为物质发愁。
那时的他以为用青春为梦想埋单是一件很酷的事。
那时的他只要努力了,每一个选择都会有好的结果。
那时候的他相信了,专业不重要。
也许后来的某一天,他也会重新遇到一个和他分享下一辈字的人。
也许后来的某一天,他的薪资也可以让他这个陌生的城市过上虽不富足但是也相对体面的生活。
也许后来的某一天,他也可以云淡风轻的对着别人说道,虽然比不上计算机怎么怎么样,但还是怎么怎么样。
也许后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对来向他咨询的年轻人说一句无论什么专业最后都不会太差。
也许后来的某一天,他会变得没那么在乎现在的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但可是啊。
至少不是现在。
至少不是这个他觉得自己本可以的现在。
当明明有选择的机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选一个最好的呢?
为什么一定要用漫长的时光去埋单呢?
那时候
已经老了啊。
「睡吧,明天真的八点上班呢。」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虑,说道
「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