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红高墙和庄严的宫道,我细细吐出一口气,再使劲一口全吸回肚子里。
爹爹说过,叹气,叹得都是福气,我才不要把我的福气都叹出去。
本来我是不该进宫的,我爹爹不过是边陲的一个小官,官还是买的,守一个芝麻大点的地方,平时也不甚有威严,常常带着百姓一起种地,也不种菜,就一亩一亩的种树,妄图改变边陲之地的生存环境。
可就是这个小地方的小官,偏偏惹了大麻烦。
一年前摩邯将军偷偷入关,率领大批军兵意图谋反,摩邯将军一路潜入云京围了皇城。动乱未至,民不聊生,圣上英武,东宫太子也是初长成,同在边关的耶堀将军,又像提前得了消息一般,刚好回云京面圣。三方势力合围破了那摩邯将军的谋反之计,听说死伤都不重,只是将摩邯将军囚于御牢。
什么?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我也想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圣上英武,但偏偏对我爹爹这事未能明察秋毫。我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那些兵卒将我爹爹从府上带走时,只说上面定下了 「协助摩邯将军谋反」之罪。他们说摩邯将军是从我们疆芜这里入云京的,但我发誓,官道上根本连一匹军马都未踏足过。
可爹爹终是被抓走了,留我一人在府上哭闹,张府事告诉我,我不能哭闹,得想个法子救出爹爹。
我哪里有什么法子?我承认我被爹爹惯得无法无天,娘亲诞下我便仙逝,我自小便是爹爹的掌中宝。琴棋书画虽然都学过,但说出众却实在谈不上,诗词歌赋虽然都习过,但说拔萃却实在谈不上。最拿手的可能是在市井里学会的一套坑蒙拐骗,每每拿来戏弄爹爹,都能惹得满府上下乐不可支。
「小姐,想不出法子也不能不吃饭,熬坏了身子,又有谁能救大人出来呢?」王阿婆端着清粥走进我的房间,拭去我满脸的泪痕。
我却哭得更大声了,自上次我出事,全府都跟着爹爹变本加厉地宠我,我就越发无法无天。可如今这局面,爹爹并未教会我如何破解。
什么?上次我出了什么事?没事,与爹爹相比实在是小事一桩,不过是被外来的男子伤了心。对,没错,是被外来的男子伤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
如果你实在想听,我便讲给你。
街上的摊位上突然多了一个老秀才,他善用生辰编故事,天花乱坠地说出一串真假难辨的故事来,偏偏还引人入胜。他有噱头,说自己师从南山的观音,略懂命数,所讲的故事都是由听者的生辰卦算而出,串联一生,又内含破解之法。因为这个噱头,他的摊位前总是人满为患,大家让着我,所以我不过排了三天,就可以听到自己的卦算故事了。
那老秀才颇为赖皮,说我命里凶煞,克父克母克自己,要听破解之法,就需得再付一贯铜钱和一壶上好的桂花酿。为了化解我命数里的凶煞,我咬咬牙应了他。他展扇笑笑,淡淡说道:若想化解就需在我十二岁圆锁生辰前,去南山上诚心求一株观音草。
我是不信,但老秀才说,我需得破了这命数凶煞,才能觅得良缘,赢来美好人生。不管怎么说,良缘我还是想要的,算算日子,十二岁生辰在即,非得快快觅得观音草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带着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阿灿一起上了南山。阿灿是王阿婆的女儿,自小长在府上,一边伺候我,一边与我一起长大。
疆芜这地界,难生草木,但偏偏南山上树木繁多,所以找一株观音草便成了难事。
「小姐,你可知观音草长什么样子?」阿灿看着愈晚的天,发愁地薅着杂草。
「忘了问,但是老秀才说,观音草在我心里。」我蹲在山溪边出神,找了一天观音草,也确实累了。
「那我们回去吧,观音草都在你心里了,我们在南山哪里找得到。」阿灿叹了一口气便来拽我回府。
我凑在阿灿身边,深深地吸走她叹出的气。「莫把福气都叹走了!我们再去前边找找,找不到就回府。」我向来是个看得开的,只是不愿放弃。
可我实在没想到会遇到些什么。
我们穿过矮木,却见一伙马贼正劫了一队商贾,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首,吓得阿灿惊声尖叫。也是她的叫声引来了马贼嗜血的尖刀,果不其然,我们没能逃过。
为首的马贼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使劲屏气,生怕他的刀一时不稳划伤我的脖子。阿灿已经泣不成声,我努力保持镇静,努力不颤抖,用了十足的骄横与那马贼周旋。
「你可知我爹是这疆芜的县守?他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官!」我心里直打鼓,只盼这马贼是个认钱不仇官的主。
「你爹是个官?」马贼手里的刀有所松动,我便乘胜追击。
「是,还是个贪官,让我的丫鬟回去报信,保证他能给你十倍百倍的金银。」我爹爹一定不知道我在后面这样编派他,不过也管不了这么多,他的宝贝闺女马上要死与马贼刀下,他只能是个贪官。
马贼思索了片刻,大概觉得行得通,便让阿灿回去报信,押我回他们的寨子里。
马贼拎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叨叨着,要将我再养大几年,直接留在寨里当媳妇儿。
呸!你要是知道我命里克父克母克自己,就一定能推断出克夫也是指日可待,看你还敢不敢留我!
不过此刻我也不敢出声,命在他手上,哪里敢造次。
天已经黑透了,南山的路我不熟,又担心阿灿也不熟,别走丢了,那我就真的活不久了。
想着想着我便哭起来,越哭越大声,马贼气极了,甩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的声响,从林中腾空越出一位少年郎,他与马贼一伙缠斗在一起,打散他们后,拽起路边的我就跑。
我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一路往山下跑。
终于跑出马贼的威胁,借着月光,我才看清这少年郎的模样,他像是说书先生那惊堂木下的俊俏书生,又不失英武,眉宇间几分豪气氤氲在月光里。
这是我最后的印象,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跑了太久,我竟晕在他怀里。
醒来时便在我的房里,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可那个少年郎此刻不正在我眼前吗?我窃笑得转过头去,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眸。
我爹让我好好谢谢靳华,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叫靳华,是护送那队商贾的武人。
那日他去找水掉了队,回来时正看到商贾队伍被马贼杀得干净,还劫走了我,于是伺机而动,从马贼手里救下了我。和马贼缠斗时,他的腰间被弯刀划伤,捂着三寸多长的伤疤,还把我抱回府中。
我又抱歉又羞赧,低着头不敢看他,偶尔抬头就撞上他的目光,也在盯着我。
因为商贾队伍没了,靳华没了东家,便留在疆芜,留在我爹爹的县衙里当了捕快。
我日日去衙门,连爹爹都说,此前十二年,都不见我去衙门去得这样勤快。
还不是因为靳华?我常常与爹爹说,别让靳华去危险的地方,别让他打打杀杀,他那腰间还有为你闺女受的伤。
我总缠着靳华,总说要报恩,一来二去也便熟识了。因着与管理兵籍的刘伯关系好,我看过靳华当捕快时填写的那张经历阐述,他无父无母,打小在护送商贾的队伍里做武人。看他生辰,不过大我五岁,却已经有超乎同龄人的成熟。
我心疼他,非常心疼他,放下那张经历阐述,我迫不及待地去找靳华。他刚抓了一个小贼,一番打斗让他腰间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正在屋里自己换药。我推门而进时吓了他一跳,正换药的手也停住了,睁大双眼看着我。
我顾不得许多,跑过去轻轻抱了抱他,止于礼节。他反倒红了脸,眼睛转来转去,最终停在我泪盈盈的眼眶里。
「小……小姐,你哭什么?」靳华与我说话不多,大概被我过于热情的回应吓回去了。
我没说话,接过他手里的药替他上在腰间的伤口上。
「以后,我是说任何时候,能不能别弄伤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反平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常态,也不同于往日见他的热情,突兀地这般认真且情深意浓,不仅吓到了他,也吓到了我自己。
「什……什么?」靳华回身看我,正撞上我潸然而下的泪。他不知道怎么办,便伸手接住泪水。
我被他逗笑,抬手擦干眼泪,又边哭边笑地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说:「这眼泪……是为我而流……」
我不知道他这是哪里学来的,竟让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忙岔开他的话。
「明日,是你生辰,我要送你一个礼物,这是为了报恩的,你不能拒绝。」其实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我没有由头送给他,恰好今日看到他的生辰,由头便有了。
我跑回府上,将我为他求的平安符仔仔细细地缝进香囊里,又在香囊上绣了一把伞。
没什么寓意,只是众多绣样里,我只会绣伞。王阿婆让我学绣其他样式,她说绣伞会把福气都绣散的,但我不想,还反驳她,绣伞是把散掉的福气都定住。她总是无奈地叹气,我便使劲把她叹出来的福气都吸走,气得她抬手就要打我。
隔天我把香囊送给靳华的时候,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有些生气,他定是嫌弃我的绣工,但他不知道我为了里面那个平安符,磕了多少个头。我没让他知道我的用心,却也不想让他笑话我。
他见我生气,便上前哄我。「我不是笑话你,这礼物我很喜欢。」
一句话,我又云开月明,喜笑颜开。
「小姐这般好哄,今后可要便宜我了。」
「你什么意思?」我有些不解。
「能叫你幕幕吗?只让我这样叫你。」
平日一向少话的靳华,今日倒是让我羞红了脸。
我点点头,抿着嘴偷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璞玉,半圆不圆,串在一个坠子上,未经打磨却透着光亮。他把这玉放在我手上,他说这是自小便在他身上的物件,可能是他父亲母亲留给他的,他要送给我。
我忙挥手摇头拒绝他,这般贵重,怎敢轻收。
「你收下吧,我只有这个。」
「我又不图你什么,无须送我。」
「我图你。」
我抬眼看他,等他说着他图我什么,他却不再说话。
「你图我什么?你说完。」
「我说完了。」
我猜他将后面的话吞了,不肯说给我听,便与他打闹在一起,最终也不知道他图我什么。可就是没理解他说的「我说完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番对话,还有一来一往的赠予,全部落在我爹爹眼睛里,自此他便不喜我与靳华在一处玩闹。
他不喜是他的事,靳华却从生辰之后与我亲近不少,我们的关系变得模模糊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是多么喜欢他。
靳华常走街串巷,我便时常追在他身后,创造各种偶遇的巧合,尽管他身边的捕快总是开着玩笑说「瞧瞧,靳华多惹小姐喜欢,倒不如从了小姐,做府衙的少女婿!」我听到却总是要打人的,靳华才不甘心只做府衙的少女婿呢,他眼睛里暗藏的野心,难道只有我看得出来吗?
他又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连连叹气,像是在思考十分为难的事情,我总是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深深吸走他叹出的气,认真地告诉他不能叹气,会叹走福气。
靳华就轻轻一笑,抬手拍拍我的头,他那个眼神,我最喜欢了。
他眼角带笑,沉沉地说着「幕幕什么时候才能及笄啊。」这不是他第一次问,但又好像不需要我回答,他就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句,我也就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语去。
那日我到衙门里寻他,想拉他一同去看城南刘姨家的猫崽子,可衙门里的人说他已经往城南去了,说是去抓一个小贼。
想起上次他抓小贼弄裂的伤口,我一边斥责旁人竟让他一个人去抓,一边不停歇地往城南赶。
寻了一圈都不见他,我又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眼前这破落院子门前居然停着一辆马车,我向马车走去,还有几丈远时,却看到靳华被人反绑着手,押进马车里。
我急得跑向他,喊着他的名字。
他显然惊讶于在这里见到我,但他的惊讶一闪而过。
押他的人也便把我拽上车,我推搡着,想要解开束着靳华的铁索。那人一把按住我,我定睛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个女子。
靳华不慌不忙地张嘴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冷漠又不屑。
「把她放了,我跟你回去。」
那女子听到这句,终于正眼看我了。「她是谁?」
「县守的女儿,不熟。」
不熟?靳华说与我不熟?我气上心头,转了转眸看着眼前有几分英气的女子,心里想了无数种她的身份。
我急哄哄地掏出靳华送我的那块璞玉,直接怼到他面前质问他,「不熟?你与我不熟?那何必赠我这玉?」
我这人,气急了没有别的表现,眼泪是最不争气的。
靳华可能没想到我会拿出这块玉,他看着我,竟也有几分生气,我更气,气他这态度,气他这无名火。
「扔了吧,小玩意儿。」
听他说完,我正要辩驳却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被反绑在马厩里,脖子酸疼,想来是那女子劈了我一掌。靳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绑在我对面,正急着叫醒我。
「别喊我名字,我们不熟!」我还在生气,靳华却全然不管我在说什么。
他自顾自地与我说,「幕幕,别怪我,你得信我。」
「信你什么?」
「信我不会伤你。」
「什么?靳华你在说什么啊?」
我还没搞懂这是个什么局面,押我们来的女子正面走来,手里明晃晃的长剑直指我胸口。
「殷晟慢着!」靳华大声喊停,那剑锋离我仅有一寸,我吓得不知所措,又庆幸靳华在这里,他会护我。
谁知道他下一句便是「我来」
这句「我来」胜过千万把长剑,我想问他,可话还没说出口,松绑的他便接过长剑刺向我的胸口。
那个瞬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看着血流出来,染了剑锋,靳华却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倒在马厩的杂草上,缓缓闭上眼睛。
心口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紧紧揪着我,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熬红了眼的阿灿。
不会吧?阿灿也死了?这地府怎得这样熟悉?这……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我没死?」我弱弱地问出这句,惹得阿灿号啕大哭。
「没死没死,我们小姐吉人天相,不会死!但是那伤……再偏一寸,小姐就见不到阿灿了,小姐啊……」
总之很幸运,我还活着。
我用了很久才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靳华和马贼是一伙儿的,本想里应外合攻破疆芜打家劫舍的,但事情败露被我发现了,所以只能杀了我再逃之夭夭。
我是被马贼扔在城门的,靳华原以为已经杀了我,却不曾想我还能活下来吧?
我每每想起他,心口就泛着抽疼,他像是我的后遗症,想一次,心便疼一次。
我爹爹那段时间片刻不离地陪着我,我又与他生气,气他在我出事那天没有及时发现救我,而是忙着和关碟不全的商队置换树苗,商队用仅仅二百棵树苗,换来我爹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由疆芜穿过的机会。
疆芜的人都太善良了,府衙的捕快哥哥们也是。虽然我之前总是霸道跋扈地与他们打闹,但我出事之后,他们竟让我觉得靳华从未出现过。只是总能听到他们对我说「小姐最近都不爱笑了,笑笑多好看呐。」
我再不曾在这个小城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有时候怀疑这真的是场梦,但那块璞玉,又明晃晃地挂在我的梳妆台上,提醒我他真的出现过。我胸口的一寸伤疤也提醒我,他真的伤害过我。
等我身体养得差不多了,爹爹却被抓起来了。
以一个我从没听过的谋反之罪。
为了救爹爹,疆芜有些本事关系的人家,我都厚着脸皮去求了个遍。
没人帮我,没人帮得了我。
连着几日求告无门,我正坐在正厅里走神,张府事领着郭家小厮进来,他说他家少爷有办法,问我可愿一试。
我当然愿意,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哪怕他是整个疆芜里我最讨厌的郭家的小厮,我也让他坐下。
「什么?让我们小姐嫁给你们家那个肥头猪脑的花心大萝卜少爷?」阿灿先我一步表达了惊讶。
「你这丫头说话真难听,我们少爷肯娶你们小姐,那也是你们小姐的福气了,我们少爷可是要去云京继承永宁伯位的,你家小姐要是嫁过去,还怕不能保你家大人一条命?」
我承认这小厮说得有道理,尽管心里不是滋味,还是恭敬地送走这棵救命稻草,说会考虑几日。
阿灿第一个不同意我嫁给那个猪头郭少爷,可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怕爹爹会被处死。
我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嫁给郭家少爷是唯一的办法,正要差人去应下这荒唐的婚事。
张府事实在不忍心,便告诉我,他有一个远方兄弟在宫里当差,几日前来信说要来疆芜替东宫太子觅良缘,所有官宦人家的待嫁女子,都可以交画像给他带回云京,若太子中意,便收入东宫伺候左右。
张府事觉得,与其嫁给那猪头少爷,倒不如搏一搏,万一不成再想办法。
我不敢搏一搏,赌的是我爹爹的命。而且东宫太子,什么美艳女子没见过,怎会瞧上长在边陲的我?
我还是差人去应了郭家少爷,但张府事却偷偷将我的画像送到他那兄弟手里,又说尽好话请他帮我。
自我应了那郭家少爷之后,这个猪头没少在我家作威作福,我也一直忍气吞声。小到他随意折断园子成片里的月季,揉扯池子里的嫩荷,糟蹋刚剪成型的海棠,大到蔑视我家祠堂,言语不敬我的父母,再到扔了靳华送给我的那块璞玉。几天下来阿灿气得直哭,我没哭,就静静地坐在廊下,熬着时间等他娶我,唯一的动作便是一整夜都在园子的草丛里趴着找那块玉。找玉这事我没让阿灿知道,我怕她担心我,担心我忘不了靳华。可即便不让她知道,我也因夜里受凉染上风寒病了月余。
聘礼我不要,只求猪头少爷能救我爹爹出来。可郭家少爷只是吊着我,迟迟不救我爹爹,也未到我们府上商议婚事。就在他的打诨里,我们等来了东宫的礼,满满几大车的珍奇,两箱金银,还有数不清的蜀锦布匹。张府事的兄弟带着东宫旨意,要疆芜县守楚季昆之女楚幕入东宫侍奉左右。
听到这旨意,府里上下皆欢喜,阿灿更是二话不说,带着几个亲近的捕快兄弟将剩菜剩饭扔了郭家满庭。小城里见那绵延一条街的东宫赠礼,都以为我要去做那东宫太子妃。
我别无选择,只得入云京,用微不足道的我自己,去换爹爹的平安。
的确,东宫太子侍妾的父亲,总要比永宁伯的岳父来得平安些。
临走前我塞了金银进牢房见了爹爹一面,我们隔着围栏泪眼相望。爹爹得知我们做的一切,连连叹气,我便故作笑意对他说:「爹爹莫要叹气,把福气都叹出去了,幕幕是要进云京享福去,爹爹莫担心。」
爹爹抬手擦去我的眼泪,不停与我说着:「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爹爹等我,等幕幕救你出来。」
爹爹嘱咐我将那一大堆珍奇散给百姓,金银充给府衙公用,又留了足够多的给张府事和王阿婆。爹爹说我们身边就这些人,跟着我们都受苦了,要好好补偿才是。
我都照做了,本想只我一人入云京便罢,可阿灿以死相逼,说我若不带她,便一头吊死在我的梁上,让我享福也不安生。
这个傻丫头,我入云京,又哪里是去享福的呢?但我不知道,阿灿是比我还要明白的人,所以要陪我入那深渊。
我一直想着东宫是个什么地方,会不会也有疆芜这样蓝蓝的天,会不会也有疆芜这样甜甜的美人瓜,又会不会也有疆芜这样满池的荷花。
路远,马车晃晃荡荡了近一月才到云京,将要进城的时候,领事公公便来恭喜我。
「姑娘有福气,本是以东宫侍妾接的旨,如今云京城里变了样,圣上半月前颁了退位诏,东宫继位,姑娘此去便是宫里的贵人了。」
我丝毫听不出什么福气,东宫都让我畏首畏尾,这一道城门进去,我怎么就成了宫里的娘娘?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我爹爹获救翻身洗清冤屈的机会更大了。
我正要问问公公我爹爹洗清冤屈的机会大不大,他便像早有准备一样对我说:「姑娘不必为楚大人的事担心,太子继位大赦天下,疑罪从无,楚大人此刻应该已经回府修养了。」
那便好那便好,我泪眼盈盈含笑,攥着的绢子松开,紧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爹爹安好,我嫁给谁都行,东宫还是皇宫,于我而言,都不过是居所而已。
入宫之后,我便不争气地病了几个月。自上次心口被靳华刺了一剑之后,我便总是有病有灾,换水土也能病这么久。生病的时候我总是梦到靳华,他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跟我说他没有办法,让我别怨他。
梦醒之后我又总是想爹爹,想喝爹爹熬的乌梅汤,想王阿婆炸的油糕。
阿灿对我是有求必应,她说她要去寻寻乌梅熬汤,寻寻糯米面油糕,解解我的思乡愁。
没几日我竟收到爹爹托人送来的信,信里说他一切安好,也不忘嘱咐我谨言慎行。我拿着信泪流满面时,阿灿捧着炸油糕跑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她寻了几日都没找到原料,却在今日遇到德妃小厨房里的一个厨大娘,她竟会熬乌梅汤与炸油糕,便求她做好给我吃。
我初来便因生病未去给皇后奉茶,给各宫娘娘请安,实属不该。但病来得急,皇后娘娘不怪罪,还差人送了些补品给我,让我养好身体。入云京至今,我也只认得阿灿和领事公公两人而已。所以我没见过皇上,也没见过皇后娘娘,更没见过各位娘娘。
原想着我做了莫名其妙的娘娘还会不适应,后来才知道,我是整个后宫里背景最小的,所以也只是封了一个小小的应人,比宫女高不了多少,上面还有答应,贵人,妃嫔,贵妃,皇后。
我倒是心安理得地借着生病,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在远离皇上皇后及各宫娘娘的萃羡宫里,与阿灿安分守己。
新岁将至,皇宫里处处热闹,我们这处独门独院冷清的萃羡宫里,也有了些来来往往的人,多是送些皇上统一赏给后宫的玩物。我最没背景,最也没出息,理应送些边角给我,但这皇上却好似一碗水端得平,我收到的也都是顶顶的好东西。
对这些宝贝,我没什么兴趣,阿灿也不识货,就堆在旁边的屋子里。皇宫里没什么好处,就是屋子多,我初来便生病,皇后娘娘怕扰了我清净,也就没指派人来侍候我,我身边只有一个阿灿。
病养得差不多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汌儿来邀我,正年除夕时去与皇上皇后还有各宫嫔妃一同聚聚。
无病在身,我也不好拒绝,可那烦琐的规矩我还不会,这又成了眼下最让人犯难的地方。汌儿把桂姑姑领给我,又嘱咐桂姑姑三日内必要我学会这些规矩。
我是个爱笑的,几次接触都对汌儿使劲笑,我年纪也小,一句一句汌儿姐姐叫着,她便对我也没什么距离,临走前还与我说:「应人还是个小姑娘模样,除夕在人前,可要收起笑来,谨言慎行。」
除了我爹爹,汌儿是与我说「谨言慎行」最多的人,我又笑笑送走她,转身继续对着桂姑姑笑。
不是我谄媚,是她们对我都很好,我心下感激。况且我没什么朋友,自是礼貌温和一点,会好生存些。
桂姑姑教得认真,我也学得认真。但我在疆芜野惯了,这些复杂的规矩,我一下子是记不住的,只好在学的时候让阿灿记在纸上,等桂姑姑每日离开后再自己学一遍。
阿灿有时写的速度跟不上,她便画,所以那簿子上歪七扭八什么都有,竟成了我们每晚的笑料。
除夕这晚,像是学堂大考一般,我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准备应对。
汌儿送来丝政局做好的除夕礼服,暗红色的礼服甚是细致周密,连内里都绣着暗花。后宫里皇后最大,她的衣服是正红色,其他都算侍妾,是没资格用正红的,一律都是暗红,偏红,玫红。汌儿说挑颜色的时候便觉得偏红小气,玫红老气,这暗红最显我的气质。
我笑笑,谢了她这许多的思虑,对她说:「汌儿姐姐多虑了,这后宫众娘娘可是百花争艳般,个顶个的好看,我这模样连姐姐也比不过呢。」
「应人胡说,我是瞧过所有娘娘贵人的,应人这样貌,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寻的好看,甚至比其他贵人多了些青涩,这宫里最缺青涩。」
阿灿也在一旁说:「小姐确实比从前更好看了,大概是历了变故,清瘦许多。」
难得听她夸我,我便当真了,任由汌儿在我脸上左涂右抹地折腾。
折腾一番,却像没上过妆一般,我看不出什么差别,她却说这样才是百里挑一,素净才是绝色。
我本就对这些不甚强求,也不在意,只是对今天将要见到的人有些好奇,也有些慌张。
我不爱欠人情,该对皇上说声谢谢吧?毕竟他救出了爹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长得好看不好看?还有皇后娘娘,是不是我对她笑笑,她也能笑着回应我?
我便这样想着,已经走到了除夕夜欢庆宴的未央宫里。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寸土寸金,我的见识实在匮乏,目不暇接地把这些美如画卷的实景装进脑袋里。
想着见到皇上皇后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可这完全是虚无的空想。我的品阶,完全够不上二层台上的皇后,甚至位置都没有汌儿靠前,精彩的歌舞也只看到了背影。皇后娘娘站在中台上祝各位姐妹年节喜庆,要和睦相处,要解陛下烦忧。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温柔,冷冰冰的,但是阿灿跟我说她是皇后,总要有些威严的。皇上更过分,派人来通传说今日朝政繁忙,与朝臣在抒惑殿用膳,便不来了。
我倒是乐得清闲,学来的规矩也没用上,只与众人一同跪在未央宫里说了贺词。其实贺词也没说许多,后半截我都不记得了,便只张嘴不出声蒙混过关,学堂里我总用这招,屡试不爽。
这是我第一次见皇后娘娘,可她站得太高,我看得模模糊糊。还是她问我「身体是否休养好了」时,我偷偷抬头看她,才勉强看清。皇后娘娘真漂亮,不似寻常人家女儿那般娇弱,分外眼熟,我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知是不是我盯着她太久了,她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怎么可能见过呢?那可是皇后娘娘,我不再胡思乱想,转头愉快地用膳了。
回萃羡宫的路上,我便拉着阿灿窜进梅园。红梅落雪,甚是好看,我蹦蹦跳跳,没了刚才在未央宫的拘束。
「是哪位妹妹这般活泼?」身后一声询问吓得我不敢再动。
我回身欠欠行礼,轻声回应:「回娘娘,妾身是萃羡宫应人楚幕,娘娘安好。」
「是萃羡宫的妹妹啊,听闻你入宫便生病,现在可大好了?只我一人来梅园,妹妹不必拘谨,像刚才那样玩闹便好。」
她话虽如此,我却也不敢再欢脱地玩闹了,可她语气温和,不急不躁,暖如春风,也阻去许多距离感。我在她一来一往的问询里,也大着胆子问了问她是谁。
这温柔的姐姐便是小厨房里有了不起的厨大娘的德妃,我们说话投机,她也邀我明日闲来无事时,可去她宫里聊天。
我欢欢喜喜地回宫去,打算第二天便去找德妃娘娘。可第二天在我刚要动身时,皇后身边的公公来告诉我,皇后娘娘传我去泰和殿为祖宗念经文祈福。
这事情怎会轮到我呢?可又想想除了我,大概苦差事也轮不到别人吧。我便遣了阿灿去德妃那里通传一声,就说我祈完福便去找德妃。
我随公公到泰和殿,这里位置很偏,年节期间为了不扰祖宗,连洒扫的人都没有。正殿供奉列祖牌位,偏殿便是满墙经文。公公交代我要诚心跪拜祈福,把这整墙经文诵读三遍。
我乖乖地跪在地上诵念经文,偏殿太冷了,也不似其他诵经处有蒲团可以跪,我膝盖下面是硬邦邦的地砖。好几次我冷得厉害,便站起来搓搓手脚,公公的眼睛像长在殿里一般,我一站起来便进来说教,说我心不诚便是无用功。
我再也不敢站起来,怕公公再进来为难我。终于念完三遍,我的腿已经麻木,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却发现门已经锁上,我使劲拽了拽,拍了又拍,不停喊着那公公,怕他有事忘记了我。
尝试无果,我便团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太冷了,这里太冷了,天色暗下去更冷,为了听从公公的「诚心」,我连披风都没穿在身上,可他怎能忘了我还在偏殿就锁门呢?
天色完全暗下去,从门缝里都可以看到宫里燃起新岁的爆竹。最后我实在抱不住自己,沉沉地倒在更冰冷的地砖上。
我又梦到靳华了,看吧,我就是不争气地忘不了他。
我梦到他一脚踹开偏殿的门,抱住在地上团成一团的我,我就怨气冲天地问他:「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何苦救我。」
靳华就把我团在他的胸前,搓我的手揉我的脸,又探探我的额头,叫着我:「幕幕,幕幕,醒过来,别睡!」
我也不想睡,我也想看看好久不见的靳华,看看杀了我就走的靳华。可眼睛很累,睁不开,梦里靳华抱起我,我喃喃在他耳边说着:「靳华,我才不要原谅你。」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太医正给我把脉,德妃娘娘在我床旁坐着,满眼焦急,阿灿还是老样子,哭哭啼啼。
我因为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就听着德妃娘娘说那日她等不来我,却等来了皇上,与皇上说我去祈福却天黑了都不见回来。两人去寻我,却见我倒在偏殿里,便把我抱回来。
我强撑着笑笑,谢了德妃救命之恩,她还是那样温柔地对我说:「妹妹好生养着,我去听听太医嘱咐。」
她要是我的嫡亲姐姐就好了,这样温柔又体贴。
趁他们出去,我用自己烧得糊里糊涂的思维问阿灿:「皇上长得好看不好看?」
阿灿听我问完,哭得更厉害了,「小姐……阿灿没见着皇上……阿灿在厨大娘那里给你包年糕,想你回来便吃到的,小姐啊,你可要好好活着……」
比起不着调,阿灿更甚。
等我恢复到可以下床时,我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日我可能在皇上怀里叫着靳华的名字。毕竟我已经入宫,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念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应该犯了大忌,我忙问阿灿怎么办。
阿灿说:「皇上又不知道靳华是谁,若要问起,小姐便咬死说靳华是条狗便好。他本也就是狗也不如,竟利用小姐,还要杀你。」
听阿灿这样说,我实在想笑。
德妃在我养病的几日里总来看我,她甚至还亲手喂我喝粥,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泪眼盈盈地拥抱她。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的娘家妹妹与我一般大,看到我就总觉得看到了她。
她还带了其他贵人给我认识,都是些顶顶有趣的人。住在柳央宫的珅嫔,住在昌慈宫的婉应人。珅嫔是东宫的老人,侍候皇上三年有余,而婉应人与我一样,应了东宫诏而来,却连一天都没在东宫待过,直接入宫封了应人。不同的是婉应人的父亲前不久刚升了礼部尚书,她也曾侍寝两次。
我们四个人围在桌上谈天说地,我才知道当今皇后仅入东宫半月,皇上便继位登基,原本谁都没想过皇后会是她,可她是耶堀将军嫡女,耶堀将军护主有功,她的皇后之位顺理成章。
珅嫔在一旁说,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觉得皇上登基后性情大变,实在摸不准路数。婉应人也说皇上古怪,翻了她的牌子,也只是让她绣香囊,夜深便熄烛而睡,什么也不做。
我问了一句「熄烛之后不睡觉,还能做什么?」惹得她们哈哈大笑,我也因此听了一晚让我耳红心跳的事,半数没听懂,但听懂的那半数也让我不知所措。
她们常来陪我,我的病好得也快。只是更加好奇这皇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怎样古怪?又怎样长相?
没想到当晚,皇上便翻了我的绿头牌。
婉应人兴奋地跑来与我分享每一步该怎么做,但桂姑姑说不必那么多讲究,她说皇上允我随意一点。
「反正也是去绣绣香囊,倒也是,没什么讲究。」婉应人拿起我桌上的晓香酥,边吃边说。
晚上我坐在抒惑殿内殿的床上,头发全散开,披了满肩。我正想着,还是该和皇上道谢的,烛火便被熄灭了。
我在刹那回头,看到那一身团龙纹的男人刚吹熄了烛火,借着那瞬间的光,我证实了皇上长得是好看的。
好看又熟悉,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是他没有让我绣香囊。我便怯生生地开口问他:「皇上要歇息了吗?」
他只「嗯」了一声。
也是挺奇怪的,这声「嗯」,让我莫名心安。
我便紧紧贴着床沿,不敢回头与他靠近。
皇上却在我身旁连连叹气。
我忍不住回过身子靠近他,就在他身后,使劲吸气。
天子的福气应该更深厚绵长吧?我可要都吸走。
皇上不知是不是听到我这样猛地吸气,竟暗笑一声。
我听到他笑了,就不敢再吸气了。转着眼睛胡思乱想间,居然也睡着了。
今天的梦里没有靳华,我也不担心梦里喊他的名字。
我醒得很早,皇上还睡着,他顺着呼吸转身过来,我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眼前!这皇上居然与靳华一般模样!
我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没有犯迷糊,没有得癔症,这人就是和靳华一模一样。
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我追着他走街串巷,我缠着他报恩,还有,他毫不在乎地刺我一剑。
我的眼泪就这样翻滚而出,不知是不是我的动静太大,皇上猛地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然后手忙脚乱。
「幕幕,我……哎……怎么睡着了呢?怎么还起晚了呢?我……你听我说……」
我串联不起来靳华出现在我面前的缘由,但仍然记得他带给我的伤害。
我冷冷地等着他解释,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皇上……你就是皇上?」我便问他,问他这句摆在我眼前的事实,问他这句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实。
门外领事公公通传,提醒皇上该去上朝了,我还愣在床上,不知所措。
「应人娘娘怎还没为陛下穿衣?这都要来不及了!」领事公公见我没按规矩伺候,便来提醒我。
我擦了擦眼泪,准备起身。
「不必了,送应人回宫吧。」靳华在领事公公进来时,便收起了慌张的神色,换上那副镇静沉着的面具,这面具我见过,就在他杀我的时候。
我并未回宫,就在皇上下朝的必经之路上堵他,我非要问个明白。
没等到他下朝,等来了皇后娘娘,这是我第一次与她这么近,也便认出了她。我行礼行了一半,定睛看她,「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未用尊称,被她身边的公公按跪在地上。
她蹲下身子靠近我,「你最好什么都别问,我还能看在靳华的面子上留你一命。」然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起身,冷冷地说,「楚应人失仪,想来是规矩没学好,带去未央宫偏殿教教规矩。」
我脑子里乱得很,皇后娘娘便是那日绑走靳华的人,他们都不该在皇宫里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阴冷的偏殿里使劲思考,却没有合理的解释。
偏殿门开了,走进来的是靳华,也是天子皇上。我并未抬头看他,他走向我,将暖融融的披风团住我。
「靳华,你是靳华吗?」我不再问他是不是皇上,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靳华。
「是,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
「只在我面前?」我转头看向他,他与那时相比,眼神更坚毅,也似乎更无情。
「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我却不知道怎么说起,你别怪我,我身不由己。」
「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不由己。」靳华听我这样说,反而不再说话。
我心里怪他,不想原谅他,却也想听,他是怎么摇身一变成皇上的。
「我不怪你,毕竟也是你救了我爹爹一命,你且说说我的靳华是怎么变成皇上的吧。」
我的态度软下来,我知道,追究其他已经没有用了,倒不如暂且放放。
靳华把偏殿的门关上,与我长话短说。大概就是他本是耶堀将军养在身边的人,从他记事起便学谋略纵横,习兵法练体魄。他自小就知道,耶堀将军即便被皇上贬到边关,也不曾放弃谋权的想法。他不是没有劝过将军为了百姓安宁,放下篡位的想法,但却换来一顿又一顿毒打。将军只说:「我是要谋权,谁说要篡位了?」
一路蛰伏入云京,耶堀将军命靳华杀了太子,直到杀了太子,靳华才看清,这太子与他的长相一般无二。
他也才明白为什么耶堀将军只说「谋权」,却不提篡位,他本就是想以靳华替太子,堂堂正正地继位登基。
「那你为什么与太子长得一样呢?」我满脑子问题,只挑了一个最要紧的问。
「皇上皇后伉俪情深,本是孕了一对双生子,但朝星监却说怎有『双龙戏珠』的道理,我一出生便被耶堀将军先前安排好的稳婆藏匿带出宫去,也只与皇上说双生子仅活一个。」
原来耶堀将军的野心,从双生子初育那天起便潜滋暗长。
摩邯将军是耶堀早早找好的替罪羊,便是趁着摩邯将军回朝,他才偷偷摸回来,发动这场宫变,未伤百姓兵卒。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心里在意这事,不再关心皇家秘事,只问靳华。
「我没想过那日你会来城南寻我,也没想过你会同我一起被绑走。」靳华说他从没被人这样在意过,心里波澜,但脸上却云淡风轻。
他怕殷晟杀了我,便一直暗示我「不熟」,可我却急着拿出那块璞玉,殷晟是知道那玉对靳华的意义的,于是我,必死无疑。
所以靳华只能自己动手,快准狠地在我心口偏离一寸的位置刺下去。他入云京后多次派人打探我的情况,想知道我伤得重不重,想知道我恢复得好不好,想知道,我有没有念起他。
听着靳华的想念,我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问他:「那殷晟,又怎么做了皇后?」
「耶堀不仅要控制朝堂,后宫也不放过。殷晟是他的女儿,最像他,也最得宠爱,所以这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
他说原本不想拽我入这深渊,但听到我为了救爹爹决定嫁给那郭家少爷,他急忙命人传东宫诏,接我去云京。
「我就说东宫侍妾的礼怎么会有好几车……」我暗自喃喃。
「我护不住你,我怕我护不住你。」靳华反复说着,他有他的无奈和困境,他说自他亲手杀了一母同胞的太子之后,夜夜噩梦。除夕夜时皇后发现了我,差点冻死我,他就想招我侍寝,好给我提位份,没想到我那晚竟然睡得格外安稳,导致他起晚了,被我撞破一切。
我听着靳华说了这许许多多的无奈无解,已经把所有的委屈和气愤抛之脑后了。我轻轻抱抱他,他却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可这种种皆不如你那句『不要原谅』让我痛心。」
我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大概是差点冻死在泰和殿那晚的癔语。我轻抚着他的背,哄着他「原谅了,我原谅了。」
靳华说今日偏殿里与我说的事,切不可让外人知晓,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与他商量能不能告诉阿灿?我怕我连阿灿都不说这惊天大八卦,我会憋死自己。
你看啊,我多喜欢他,喜欢到哪怕他曾杀我伤我,我还是心软,还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捡起旧情比谁都快。
「可皇后,已经知道我在宫里,不会告诉耶堀将军吗?」告诉将军我还是命不久矣的,眼下可不是保命要紧嘛。
「我自有办法让她不说。」但我问他是什么办法,靳华便不说了。
我应该知道的,毕竟他长得那样好看,对他心动的又不只我一个。
初遇靳华时我才十二岁,而如今都快及笄了,想想时间过得快,我对他的喜欢可是一天胜过一天。我们就这样和好了,对,我就是这样不争气,原谅他比原谅阿灿还快。
慢慢地,我知道了靳华常常在我刚入宫生病时,深夜潜窗进来抱着我说话;知道他派了汌儿,派了桂姑姑来与我亲近;知道他让侍卫与阿灿交好,打听着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知道他把德妃,珅嫔,婉应人调查得干干净净,才许她们与我聊天;知道那郭家少爷入云京袭承伯位后,靳华便下令贬他去毫无收成的旱地就职。我常常感动于靳华为我做的一切,他只说「不曾有人为我流泪,幕幕是第一个。」
皇后虽然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总拿我没办法。我也不招惹她,相安无事。我确定靳华是喜欢我的,虽然可能不如我喜欢他那般。
未央宫送了赏赐来,说皇后娘娘有喜了,六宫一同庆贺。我拿着那赏赐,心里不是滋味,靳华的孩子,在皇后娘娘的肚子里。
所以他也是爱殷晟的,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给了耶堀控制后宫的权利。
我又高兴又不高兴,浑浑噩噩地等到晚上,靳华没有来我这里,阿灿说皇上今晚定是要陪在皇后身边的。
我也要变成深宫的怨妇了吗?等不来皇上就这般扭扭捏捏?我不忍自己变成那样的,便叫阿灿锁了宫门,取了酒来喝个痛快。
后来阿灿说,那晚我醉得很快,一直问她:「靳华是不是不爱我?」
「为什么每次熄灭烛火后都是各自和衣而睡?」
「为什么我要喜欢他呢?为什么他要是皇上呢?」
我去皇后宫里恭喜她,像其他娘娘贵人一般镇静,脸上挂着假笑。我没问过靳华他爱不爱殷晟,因为我心里认定他是爱的,不然殷晟的肚子是怎么挺起来的。
靳华也没有主动与我说过这突然而来的孩子。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我对他呢?却似乎总隔着什么。
闷闷不乐好几天,我便一遍又一遍地看爹爹托人送来信。我爹爹时常写信给我,每逢年节都有,我也每封都回给爹爹,问问他辛辛苦苦种下的树活下来没有,只是爹爹从不在信里回复我,我猜定是一亩一亩地死,他的树都金贵,他像自言自语一样给我讲着疆芜的一切,我既怀念,又向往。
阿灿说我这是在宫里待久了,只想出去看看。我姑且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归结为此,来云京两年,细想我竟真的没有好好看过皇宫之外的景色。
今夜月色撩人,高悬于夜空的明月格外懂人心思,我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出神。
靳华这几月特别忙,抒惑殿里堆成小山的折子,抒惑殿外来往不绝的朝臣,没日没夜地缠着他。我瞧着他疲惫的神态,心疼极了。
他从后面环住我,把我搂在怀里,下巴在我头顶蹭着,他的大手团着我的手,掌心的温暖包住我胡思乱想的心。我并不高兴,他每晚都这样,从抒惑殿到我这里,待到很晚,陪着我睡觉,等我睡着了,还要赶去皇后那里。
我也劝他,忙完便去陪着皇后吧,不用来陪我,这样跑来跑去实在累人。他却怎么也不肯,「我不是来陪你,是你在陪我。」又说着让我听不懂的话。
我轻轻地叹气,靳华调侃我,「幕幕不是不肯将这些福气叹出来吗?今日怎得这么大方?」
我使劲捶了他一拳,又翻他一记白眼。
「想家了吗?」他总是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我没说话,眼眉低垂,把自己埋进他的胸口。
「可惜,我满足不了你这个愿望。」靳华轻抚我的头顶,也没再说话。
「也不是想家,就是待在宫里有些无聊。你说云京城里,会不会像疆芜一样有趣?」我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
他轻声笑笑,「原是在等我先说,想出宫去?」
我使劲点头,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我,我定要带着阿灿逛遍云京的每一个铺子。
他果真应了我,说过几日寻个机会便让我出宫。
我假装睡着了,靳华便去往皇后宫里安歇。我又从床上坐起来,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明明还是那个月亮,怎么我就觉得比刚才更清冷些?他对我的偏爱啊,明晃晃得如这月光,可月光是仅在晚上出现的。
后几日靳华都没再来过,我一直等着他践诺,一直准备着带阿灿出宫去,阿灿也同样期待,我俩每日都在练习,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逛最多的铺子。
「楚应人您快点儿去冬阳门吧,马车已经套好在等了,现在出宫还能赶上初五的大集。」汌儿忙不迭地来喊我,拉着我跑向冬阳门。
我正要招呼阿灿与我一起上马车,掀开帘子却见靳华端坐其中。这下惨了,阿灿的愿望落空,她出不了宫了。
靳华示意我别出声,悄悄出宫去。我便在他身边乖巧地坐好,小声对他说:「怎么堂堂天子,出宫还要偷偷摸摸?」
「你见过哪朝天子出宫,是为了陪妃子玩乐的?」
我们像寻常百姓一样,从东市逛到西市,从南市逛到北市,一路手拉着手,我左瞧右看,想把这热闹的景象都装回冰冷的宫里。靳华的眼睛却一直在看我,看着我蹦蹦跳跳,看着我嘻嘻笑笑。
我瞧着摊子上的一个小银揺甚是好看,又想买下来,靳华却抬起拎得满满的双手对我摇头。我正要放下那银揺,摊主却说:「小少爷便买了吧,瞧你娘子这般喜欢。」
买!必须买!靳华冲摊主这句话,恨不得买空他的摊子。
连逛带买,开心了一天,到了晚上也该回宫去了。我不知道靳华为了陪我出宫,连续熬了几夜,又谎称染了风寒,才凑出一天空闲时间。我却在马车上犯了困,依在靳华怀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对他说:「靳华,若你我还在疆芜,是不是就能像这样,做对寻常夫妻?」
「会的。」
「不会的,我们不在疆芜,你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靳华。」
「会的,你信我。」
之后我便睡着了,靳华把我抱回萃羡宫,仔细掖好被子便回抒惑殿继续看折子了。其实我的症结不光是想家,也是想念那段时光,那段靳华只属于我的时光。
皇后娘娘的胎象平稳,每日我们在未央宫听太医把平安脉后,皇后娘娘都要多看我几眼,好像在看我的反应。
我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满脸愁容,妒恨可怖。那是靳华的孩子,我为什么要恨?
今日尤其不恨,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辰,是我及笄的日子,我可要快点回萃羡宫去,阿灿给我做了樱桃酪,德妃姐姐要为我煮长寿面,婉应人说她命人在萃羡宫旁的花园里搭了秋千,珅嫔说她没准备什么,只是拿了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给我随便玩玩。
我可要快点回去看看这些生辰礼。刚回宫阿灿便跑向我,对我抱了又抱,祝我生辰康安,一通祝福后才把爹爹给我的信拿出来。
爹爹记着我的生辰,每年都记着,哪怕我出嫁了,家书里对女儿的爱也是跨过河山而来的。
「爹爹还是不告诉我,他的树有没有成活。」我喃喃自语,德妃便问我其中原因,我也就把我爹酷爱种树讲给她们听。
皇后娘娘却在我们乐成一团的时候出来扫兴,她挺着肚子向我走来。
耀武扬威的肚子。
我好声好气地回礼,礼貌地道谢,谢她贺我生辰之意。她却在转身踏出我宫门的时候摔倒了。
一时间,我千夫所指,成了众矢之的。
皇后娘娘见红了,太医乌泱泱往未央宫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我是真的担心,孩子千万别有事,靳华的第一个孩子,千万别有事。
靳华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往未央宫赶,我看到他的瞬间眼眶便红了。
他第一句便是问太医:「孩子怎么样?可保住了?」
「回陛下,皇后娘娘体质康健,此番摔倒虽见了红,但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气,走向我。
「你……」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眼泪夺眶而出。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没有邀殷晟来我宫里,我没有推她撞她,没有算计她没有谋害她。
「凭什么靳华要质问我?」我气得在桌前大哭。
阿灿却说:「皇上什么也没说,刚说了一个『你』字,小姐你转身就走,你倒是解释解释呀,皇上他担心孩子也是常情。」
「若他信我,我便不用解释,若他不信我,我解释也没用。」
我也恼了向着靳华说话的阿灿,生气地跑出去,坐在婉应人搭的秋千上,荡到天全黑了才回来。
我回来后,屋子里两根明晃晃的红烛烈烈燃着,靳华边摆弄床铺边等我。
我不想理他,他见我生气,便问我是何人惹我不高兴了。
「皇后娘娘无碍吧?孩子无碍吧?」我生气归生气,人是在我这里出的事,我还是很担心的。
「无碍,不用担心。」
「你今日,不该质问我,我什么都没做,没伤过你的孩子。」
「我何时质问你了?」靳华被我这通气搞得一头雾水。
我给他梳理,就是他走向我的时候,想说「你为什么这么做」,只不过刚说「你……」我便跑了。
「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吓着了,谁要质问你。」靳华被我气笑了,连连叹气。
「别叹气别叹气,把你的福气留下给你的孩子,别叹走了!」我也觉得有些莽撞和尴尬,我忙跑去用手堵上他的嘴,不叫他叹气。
他环着我的腰把我搂向他,他的唇正挨着我的鼻间,「为这点小事气了一天?」
「哪里是小事,那可是你的孩子。」我想推开他,他却得寸进尺,搂得更紧了些。
气氛里氤氲着暖流,莫名爬上我们的脸颊。
「今日你便及笄了。」
「嗯。」
「今日你便属于我了。」
「什么意思?」
我看着这屋里的红烛,又看着靳华刚才摆弄的床铺,从里到外都是喜庆的红色,像我与他说过「寻常百姓」家婚庆的布置。我突然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们吹熄红烛,在新月昏暗的光下,我感受着他的温柔,他的占有。
他把我抱到床上,周围只有珅嫔送的那颗夜明珠在发光,我看着他的眉宇他的眼眸,我们两个融化在彼此的世界里。我也终于见识到与德妃珅嫔婉应人一同说过的,那些令我面红心跳的事。
他说他等了太久,终于等到我及笄,若我早生半年,他定是忍不了的。我又开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太爱他了,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把什么都给他。
他团着我睡了一夜,第二天领事公公直接在萃羡宫为他梳洗准备上朝。他走时并未叫醒我,只在我额头轻轻落吻。
阿灿给我讲这些时,我害羞地把头埋进被子里,阿灿则兴奋得上蹿下跳,激动地说:「小姐你不知道,皇上的眼神柔得出水,太温柔了,太温柔了!」
靳华对我好,好到我觉得为他做什么都值得。他会不顾天子的身份,龙团文袍的腰间总是挂着我送他那个绣着伞的香囊;他会明目张胆地偏爱我,许我在他的抒惑殿里睡得七扭八歪。
他会顺着我的一切想法,只有想回疆芜看看这一点,他不肯答应,他说,他怕我回去就不再回来。
「你在这里,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冲他撒娇,他也只是抚了我的头,不答应。
阿灿说这是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可我之后才明白,他只是断定我会离开他。
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与靳华说,便从宫道走去朝殿等靳华下朝,可能是今日并无要紧政事,早朝散得格外早些,隔着甬道的门缝,我竟瞧见一个颇为熟悉的面容。
我有些怀疑自己,便叫阿灿一起来瞧,阿灿也觉得奇怪,那人竟是疆芜那个老秀才,就是骗我去南山寻观音草的老秀才。
我们两个都觉得是他,这样坑蒙拐骗的老秀才怎能堪朝堂大用?我便一心想去抒惑殿告诉靳华,他的朝臣里有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老秀才。
殿里无人,想来靳华还没有从政务里脱身,我便在内殿等他。皇后娘娘见我和阿灿在此,屏退左右,似笑非笑。
我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她挺着肚子从百宝阁的高处取下一个木匣,交到我手里。
我并未打开,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娘娘这是何意?」都说即将生产的妇人情绪最为波动,捉摸不透,我想着自己千万不能与她生气斗嘴,再伤着靳华的孩子。
「本想着你与我也是能相安无事的,如今想来是不能了,若非要你死我活,也让你恨个明白。」
殷晟这一通话,倒不如不说,本来我只是不懂她的意思,她解释完我更觉得她阴阳怪气。
「打开看看吧,看完便明白了。」
我倒有些好奇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听她这些一激,也就打开来看。
里面平平无奇,是一摞一摞的信件,只是……
只是这些信,都是我爹爹的亲笔,贺我生辰的,祝我年节康安的,劝我谨言慎行的,落款年月一直到此后的五年十年。放在下面的,都是本来我托人送回疆芜的回信。
我瞬间明白,为什么爹爹的信总是在年节生辰时风雨无阻地到我手上,为什么每每问起爹爹的树,他都不曾在信里回我,原来他的每一个关心都在这四角天空下的木匣里,原来我的每一封回信都未曾送达到疆芜的土地。
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看殷晟,她面容冷峻,颜色苍白,那颗肚子傲挺挺的,与她骄傲的性格一无二般。
「看你这样子,便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你可做好准备,听我讲了吗?」殷晟冷笑着,倒是不凶,语气里几分绝望。
我没说话,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想听她说。
她定会诓骗我,我想见靳华,想听他说。
「你们的相遇,是他的谋划,他就是要一个混进疆芜的理由,我爹命他里应外合,助我们从疆芜潜入直捣云京。」我明明听明白了,却不想相信。
她肯定是在瞎说,靳华明明是从马贼手里救了我,是我缠着他报恩,他才与我多来往了几句,怎么会是他的谋划?
胡说胡说,她肯定是来挑拨我们的。
殷晟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挺着肚子在我面前,一句一句地讲着。她说靳华是领了命混进疆芜的,说他利用捕快的身份,放了好几批耶堀将军的人入关,可他自己却迟迟不肯抽身。那日在城南遇到,便是她要去把靳华押到云京。
「靳华本就动摇,不肯助我爹,见到你我更觉得他心里的杂草开始乱长。可他明明杀了你,明明当着我的面杀了你……」
「又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楚幕,你又比我好多少?一开始都是被靳华利用的人,结局又能好多少?」殷晟边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太想知道她说的种种是真是假,只想知道我爹爹去哪儿了。
「你爹?楚大人?死于协助摩邯将军谋反的大罪,靳华亲自下令杀的,不止楚大人,从疆芜到云京,这一路上放我们入关的太守,靳华全杀了。」
殷晟这模样近乎疯魔,但她的话着实击倒了我,我退了三步倚着长案桌,心头的伤开始作痛。
「你胡说,就是为了挑拨我与靳华?不必牵扯我爹爹的性命吧?这种玩笑哪里开得?」我眼泛泪花,挣扎讨好般对着殷晟佯笑。
见她没有反应,我擦了擦眼泪,强撑着硬气了一些,「你不必与我胡说这些,我威胁不到你什么,你已经是皇后了。」
「我图的是这皇后的虚位吗?若不是那日我听到靳华暗自谋划着等我的孩子出生就让位,把我爹追求的权利尽数交出去,他要与你共度余生,只与你!楚幕,我也是会嫉妒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原因,凭什么你们情深意切?你若知道真相,还肯与他情深意切吗?」
我没说话,抬手轻轻搭上她肚子,「那你,想让孩子出生吗?」
阿灿怕我怒失了理智,上来拉开我的手,殷晟便借力倒下,这一幕碰巧被推门而入的靳华看到。
他看到殷晟痛苦地跌在地上,声声喊着:「救救我的孩子」,他看到我的手在殷晟跌倒前搭在她的肚子上,他也看到我脚边是一封封爹爹的亲笔信。
我见这眼前的一团糟,眼泪一颗一颗滚落,我蹲下来把爹爹的信尽数捡起,不再理会靳华抱起殷晟急诏太医的身影。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吹着一路冷风,抱着信,流着眼泪走回萃羡宫。阿灿不敢与我说话,我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吃不喝。
靳华来找我时,身上的血衣都没有换下,他可能没有预料到我会让他进门,但我没有拦他,我想听听,他要怎样讲我们的故事。
「若你要说,请别再骗我。」我没有抬头,行尸走肉般冷漠。
「幕幕,你别这样。」
「哪怕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爹爹?那是我爹爹啊,他在疆芜碍着你的事了?」
「耶堀将军……他要名正言顺,所有见过他入关的人都留不得。」
「助纣为虐。」我脑子里只有这词。他给我的理由,杀了我爹的理由,这样轻描淡写,却在我心上重重地插下一刀。
我有些站不住了,推靳华出去,他抓住我想要继续解释,可我听不进去。我把他推出门外,用身体堵着门,他在门外问我为什么手心这么烫,问我身体可有恙,要诏太医来诊。平日的关切还在,可我却觉着这份关切恶心。
我不肯开门,未央宫来报,皇后娘娘生产艰难,需皇上去拿个主意。靳华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定定地站在我门前。
我在屋里哭了整夜,想着爹爹在怎样的心境下能为我写这么多信,想着爹爹该有多挂念我才会写下这么多信,想着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他让我开门放太医进来瞧病,让我吃饭,让我保重身体,再慢慢与我解释。
解释什么?再解释我爹爹都回不来了,我要如何面对他的解释?
我不开门,靳华是真的急了也恼了,便拎着阿灿冲着门内的我喊,若我再不开门便杀了阿灿。
我终是开了门,满脸憔悴地对靳华说:「我只有阿灿了。」
「你还有我啊!」
靳华心疼地看着我,我冷眼看着他,未央宫的公公跪在地上,求着靳华去看皇后娘娘。我们三个人,用三种心境,揪扯着时间。
「我还有我自己。」我对他笑了笑,笑得他心头一紧。
这是我与靳华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想过自己被军务紧急叫走之后,就再也不能与我说话了。
我看着靳华一步三回头的身影,竟然又想原谅他,多可悲啊。我倚在门上,一言不发。
我还有我自己,我知道他也是爱我的,所以只有我伤了自己,他才能痛了心。
夜里我摔了靳华送我的璞玉,又用了最锋利的匕首,轻轻划开腕子。
血一点一点从我身体里逃走,我只有叹气的力气了,要是阿灿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能把我的福气都给她。
可我没什么福气,真如那老秀才说的,克父克母克自己。
靳华处理完军务就来找我,萃羡宫出奇的安静,安静让他不宁。他像是有所感应,奔向我。
我被他抱在怀里,他使劲按着我腕子上的伤,都把我按疼了,他哭喊着叫来了太医,又怒吼说救不活我,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太医该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我的命留住,我醒来时,阿灿依旧哭得满脸泪痕。
「我还是没死掉吗?为什么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我的阿灿啊。」我故作轻松地说着,抬手擦去阿灿的泪痕。
「小姐你不要阿灿了吗?你不能不要阿灿啊,阿灿只有你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手腕的伤隐隐作痛,我却不甚在乎,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我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
「是冷宫,小姐,嫔妃自戕是要被禁足冷宫的。」阿灿抽泣着把我扶起来。
我缓了缓神。「也好,总之不会再见到靳华就好。」
醒来后的几日里,我都不肯好好吃饭,没胃口也没心情,就捧着那些家书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我轻抚了自己的肚子,若我有几分遗憾和愧疚,也皆是对不住曾在我腹中短居过的孩子。
迎着风,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阿灿在我身边一边哭一边给我披上长衫,拭去我的眼泪。「小姐不能再哭了,还在小月子里,别哭坏了身子,可不能再哭了,再哭老爷都要心疼的。」
阿灿提起我爹,我就更难过,我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
冷宫的日子过得快,吃穿用度虽比不得盛宠时,但较疆芜的时候,还是好些。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却总逃不过梦魇,梦里的一派祥和是我最最痛苦的时候,因为醒来,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回忆靳华的欺骗,靳华的懦弱,靳华的赶尽杀绝。
偶尔,我也会梦到靳华,他在我床边,看着我叹气,看着我落泪。可我没有把他的福气吸走,甚至颇为心疼他无助的眼神,哪怕我这样讨厌他,却还是拗不过心底曾对他的喜欢。
「小姐,皇后娘娘殁了。」阿灿引进来的宫人手里拿着几尺白布,要求冷宫挂上,我冷眼瞧着,不许他挂起来。
「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娘娘,我对她是有恨的,不挂便是不挂,若皇上责怪,便让他亲自来挂。」我难得拿出一副主子娘娘的派头,虽然我已经是冷宫庶人。
那宫人对我尚算尊敬,我说不挂他便退下了,没有为难我。
「小姐这是……还想见陛下?」阿灿在我身后,蛔虫般念出我的心声。
我垂了眉,不再说话。
是啊,总有些事还要跟他解决。
皇后丧期里,宫里乱糟糟的,德妃便有空子来看我,我们隔着冷宫的门说些闲话。
「妹妹此番伤了身子,性子也不活泼了,真是作孽。」德妃垂泪,她垂泪五次有三次为我,我是当真觉得情谊可贵。
「德妃姐姐万万顾好自己,皇后不是好人,皇上也不是。」
说罢我像想起什么,又像刻意为之,十分不自然地问她:「可……那孩子总无辜,不知名字起了什么?」
德妃自然知道我问的是殷晟的孩子,她说生产那日皇上迟迟不到,拖耗太久,皇后没了精力,那孩子生生在肚子里憋死了。
我闻之愕然,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报应吧,这是报应。」这是我说得最恶毒的话,可又觉得不够恶毒。
皇上的驾辇经过,他就在不远处,向德妃走来,德妃便抹了泪迎他。
隔着门,我从门缝里再见他,依旧风华,像不曾经历此些变故,看我的眼神一掠而过。
这般陌生,竟让我不知所措。
「你……楚应人可有仔细反省?」皇上与我说话,我却被这陌生的问切击溃。
用我仅存的冷静囫囵回应两句,他也不甚想与我说话。
我不明白,那个在我屋外为我担心忧虑的靳华,在失了殷晟和孩子之后,便真对我这般不在乎了吗?
大概,他也在恨我,恨我戳穿了他平平稳稳的梦。
也好,也好,我可以毫不顾忌。
连着几日我都让阿灿求了太医来,便说我小产后恢复不佳,连日难眠请太医开些安神的药。
入夜后,我便装睡,果然,靳华就是喜欢趁着夜色潜入我的床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轻抚我手腕上留下的那道伤疤。
「你总是这样见不得光,我便要在深夜才能借梦相见。」我突然出声,显然吓到了靳华。
他没说话,低着头站在床边,像犯了错的孩子。
「若我说我又原谅了你,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我坐在床边,声音清冷。
「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靳华眼里重焕灵光,他未着皇服,此刻便像在疆芜的那个捕快,任由我这县守小姐差遣。
我起身抱住他,他便也紧紧环着我,我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哪里有什么真的假的,你给我的从来都是梦。」说罢就用我藏在袖子里的银揺簪子,重重地刺在他的心口。
那银揺簪子是靳华在宫外买给我的,刺在他心头外合适不过,是他欠我的,欠我爹爹的。
失去意识前,只看到门被撞开,涌入的侍卫包围着我们。再醒来是在马车里,阿灿搂着我。
「还是没死吗?看来我的命真的很硬,刺杀皇上都能安然无恙。」我苦笑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灿一点一点讲给我。
阿灿说楚应人因行刺皇上被赐了毒酒,死在冷宫里了,我们现在是要回疆芜去,做回疆芜那个不畏世事的楚小姐。
算是靳华留给我,也留给自己的体面,也好,也好。
只是啊,疆芜只有我和阿灿了,爹爹的树苗要由我照顾了。
阿灿问我想去疆芜哪里,我便说想去爹爹种树的地方,我们便去那片林。
这片林比我想的长势喜人很多,果然爹爹还是最爱种树,精心呵护的树苗已有声势。我摸着树干,想象爹爹给它们浇水,施肥,想象爹爹在林里除杂草,扫落叶。想着想着,眼前竟真的幻化出一个与爹爹像极的老头。
我激动落泪,十分珍惜这短暂的错觉,不自禁地喊他:「爹爹,爹爹,幕幕回来了,幕幕回来了。」
老头便走过来抱紧我,「回来就好,可算回来了。」
我愕然,眼前人分明就是我爹爹啊,分明就是我那死在耶堀将军令下的爹爹啊!
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爹爹越不让我问,我便越想知道。
「你这孩子,打小就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爹爹说是靳华救他的,借着给我写家书的机会,偷梁换柱把他放回了疆芜,也是靳华安排送我回来。
这是他的补偿,他对伤我的补偿,可若他早早告诉我,我也不会这般回敬他的伤害。
「靳华怎么不告诉我?他怎么不告诉我?」我想着他为我思虑,而我不明所以地刺在他心头,便觉得我是比他更混账的人。
「傻丫头,一去云京几年都没有长进,权势可是会吃人的,不吃你我,也要吞他。」爹爹说靳华要铲除耶堀将军的势力,皇后留不得,孩子留不得,软肋也留不得。我便是靳华的软肋,只有把我送走,他才能后顾无忧地与耶堀敌对开战。
「会死吗?他会死吗?」我颤抖着问爹爹,爹爹从不骗我。
「爹爹不知道,幕幕,不管他如何,你都回来了,你只是疆芜牧人楚季昆的女儿,而他是天子。」爹爹要我忘了这些,忘了这场久久不醒,半喜半愁的梦。
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整整两年,我才找回些神气。
爹爹种树养树卖木买木,竟倒腾出不少生财之道。不得不说我爹虽然做官糊里糊涂,做生意倒是很有一套,在疆芜他富可敌城,又变成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我无事时,便在小报馆写文,写写皇家秘事,后宫佳话,朝堂闲情,大多是靳华讲给我的,不知真假的故事。疆芜人茶余饭后用我的故事解闷,生活也有些生趣。
这天我听到耶堀将军势力倒台,皇上收了他的兵力,以意图谋反的罪名将他斩杀,殷家三十八口流放蛮夷之地的消息,往事重回心头,他终于做到了,反击了他的仇人,那么接下来便要做一个勤政明君,便要做一个与我再无干系的云京贵人。
我听着这好消息,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哭什么?」
「没有,是风,风吹落了泪……」忙着否认和掩饰,我并未听出是谁问我就仓皇回答。待我回头,竟然看到靳华,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小报馆门前,腰间还挂着那个我送他的香囊。
「你……你……」我不敢相信,结结巴巴缓不过神来。
「小姐这泪,依旧是为我而流,靳华倍感荣幸。」
我承认,我很想紧紧抱住眼前人,但我怕这只是幻象,更怕是真人,我还没有准备好,甚至完全没有准备,此生能与他再见。
「小姐当真便宜我,我都不必说什么,单单站在你眼前,你便原谅我了。」
「我哪里原谅你了?明明还很生气。」
「气什么?气我救了楚大人?还是气我回到你面前?」
他明知道的,明知道我感激他救了我爹,我感激他重回疆芜,他故意这样,永远压我一头。
「气你让我失了孩子。」
我也有能压他一头的事,这是我心里的伤,也一定是他的。
果然,他的盛气全然不在,垂眉耷眼地站在那里,像我刺他那晚一样。
他想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我想着那晚必杀他的心。「对不起。」我们异口同声,说完便面面相觑。
他径直走来紧紧抱着我,我抬起手犹豫再三没有抱住他,我挣了挣,推开他。
「什么时候走?」我不看他,问他何时回云京去,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他铲除了耶堀将军,君命与国命便紧密相连。
「你与我一起吗?」
「自然不会。」
「那我还走什么。」
靳华很少这样无赖,他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肩上,我有些享受这瞬间的依恋。
承认吧,我终究心悦他,断断舍不得放手。
靳华说从前我黏着他走遍了疆芜城里的街道,说他逐渐习惯身后有我跟着的日子。我沉沦在他的话里,思绪重回初识的时候,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可我不能留住你,你是皇帝。」我的泪终于开始肆虐而下,我舍不得接受他,便是舍不得离开他。
「是我要留在你身边。」他拭去我的泪,一句一句解开我心头的疑惑。
靳华说他本以为耶堀将军只是利用自己杀了太子,若谋权不成也有人顶罪,他便留了心眼,对太子未下杀手。在他看到太子与他一无二般的模样后,更是庆幸自己未下杀手。
「可你不是一剑刺向……」我正想问靳华那必杀之剑如何峰回路转,又突然记起当初他对我也是用这招才留我小命。「你惯会用剑,这招屡试不爽吧?」我反讽他,几分洋洋得意。
「太子他……才是明君。他从小接受的便是培养储君的教育,比我这满心愁苦的人强太多了。」靳华暗淡下来。
「各有各路吧靳华,你也做过君王,定是明白其中不易。」
靳华做皇帝时,相当不容易,各个朝臣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用心听听便又觉得各个有理,实在难抉择。他每日盼着太子醒来,快来亲手接走这烂摊子。
整整八个月太子才有苏醒的迹象,这八个月里,靳华就硬着头皮处理朝政,也谋划着如果太子醒不过来,自己该如何带我脱身。
他说他唯一能想到的路,便是把耶堀将军要的权利都给了,他说带着我回疆芜成了他那段时间的执念,所以他才会用给殷晟一个孩子换一个放过我们的机会。
「那个孩子……你终究没给她……」
「她留不住孩子的,无论我给不给。」德妃一早便知道靳华不是太子,心细如德妃,爱太子如德妃,她怎会看不出呢?像我一眼认出靳华一般,她也一眼辨明靳华不是太子。
德妃不会允许靳华这个假皇帝的孩子以储君名义诞生,哪怕是我先有孕,也逃不过胎死腹中。只不过德妃与我投缘,对我便会去子留母,殷晟没那么好运,德妃把长剑架在太医和产婆的脖子上,不许他们接生,便看着殷晟胎位不正,将那孩子活活憋死,耗尽殷晟的力气,削去她活下去的心力。
也是在我自杀那晚,太子醒了。靳华在暗室中见到太子,急于为我们的窘境找个出路,他们兄弟二人商讨良策,既能铲除奸佞,又能看清身边人。
只是为完成这良策,必得做出牺牲。靳华别无所求,只求护我周全,太子说最安全的地方是权势最低的地方,在后宫里这处「权势最低处」便是冷宫。
于是我在冷宫里,养病养身却难养心,靳华与太子在冷宫外,联合狱中忠臣摩邯将军一派,精心布局引耶堀将军入局。
大计将成前,靳华将我抱上回疆芜的马车,他顾不得我狠狠刺在他心口的伤,只想着快快送我回家去,回到我无忧无虑的地方,怕万一计败我也难逃。
我便一无所知地回到疆芜,以为靳华留在云京做了皇帝。
听完这么多为我的绸缪和保全,我再也绷不住了,紧紧抱着他,说不出对他的心疼,也说不出对他的愧疚。
「所以太子给我指的出路便是重回疆芜,与皇位再无瓜葛,我求之不得。」他抱着我,把我团在他胸前不肯放手。
「幕幕,此前我被耶堀逼着不得不去争抢,可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我本就是个没甚野心的人,甘于与你平淡生活。」
「幕幕,我给不了你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荣宠。」
「幕幕,我做不了那个君王,哪怕有张一样的脸,我也做不了。我的眼界很短,仅就能放下我们两个。」
「幕幕,我没有那么深的算计,最开始想设计接近你,到最后离不开的却是我。」
听他一句一句说着,我不想打断,似幻似真。
「可你能给我真真实实的生活,能给我一个真真实实的靳华,这就足够了。」
不久,我再次穿上嫁衣,为靳华。
云京整车整车送来的贺礼,皆是皇宫送来的珍奇器具,蜀绣锦匹,让我们的婚礼显得格外有排场。
那晚我看着他心口的疤,他看着我心口的疤,这是属于我们彼此的「亏欠」。那晚便成了我们对彼此的「补偿。」
爹爹硬要把县守这官儿买回来给疆芜做,他说不为别的,只求疆芜百姓得人庇护。靳华为了讨好老丈人,也是有求必应地带着赋闲的捕快去帮爹爹种树。
当初割腕失子,我的身子有亏空,靳华便与在云京宫里的哥哥频繁通信,要来整车的补品。我也终于在云京立了储君后的一个冬夜,诞下了龙凤双胎,靳华顾不得产婆的阻拦,也不管产房是不是晦气之地,抓着我无力的手,像那晚我决定离开割腕时一样痛哭。
我知道啊,他在怕,怕我这遭产子不顺离他而去。他用力抓着我,我又怎舍得离开他。
他给孩子取名「默初」「默念」,他说今生最是无悔遇见我,初见既执念。
孩子上学堂那日,他拥着我站在窗前,我突然问他:「遗憾吗?若你留在云京做皇帝,此刻定然锦衣玉食。」
「怎会遗憾?锦衣玉食若身旁无你,也是枉然。」
我打趣地与他说:「我倒是有些遗憾,应该见见那个与你一模一样的皇上,说不定此刻我就锦衣玉食了。」
靳华刮了刮我的鼻尖,佯装生气。「其实你见过他的,可惜他看不上你。」
从冷宫门缝里,我见到的那个陌生的靳华,便是皇上。原来我也和德妃有一样的能力,能一眼分辨出二人,可能这就是断断忘不掉的人,可能这就是靳华久久于心的执念。
只是靳华不告诉我,皇上从门缝里与我相视,简短的问候之后,便与他说「楚应人周身气质单纯青涩,确是后宫中难得一见的。」他也为着这句话,几天不与皇上说话,我成了他在那个人心藏蛊的宫中,唯一不可触碰的底线。
「唉,可惜啊,皇上看不上我。」我便轻叹一口气,故意回了靳华,故意想惹他生气。
靳华便猛吸一口气,在我耳边说:「我要把你肚子里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都吸走,把你的福气一起吸走。」
我回身紧紧抱着他,日子便一直这样下去,像已经翻天覆地,又像一切如故。
如此,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