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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说要退婚」为头,写一篇小说?

2021-07-27心灵

{完结啦,全文4w+}

(一)【重生篇】

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说要退婚。

所幸宾客散尽,我爹没再唤贤侄,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卫铎向高堂行礼,「知宜妹妹福隆恩泽,卫某自知福薄,不敢耽误良缘。」

我呆坐在一旁,总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梦。

卫家仆人退来婚书,我上前夺过,指腹下的纹路熟悉真切。

心中一烫,追了出去,「卫铎!」

雪中的人转身,下巴白皙,俨然少年模样。

望着六年前的卫铎,我的脚灌了铅般再难踏出一步。

静默良久,他先开口,「知宜,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将我拉回前世的某个仲夏夜,他任凭我撕咬打骂,也只留这一句。

知宜,是我对不住你。

我迈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卫铎,解下胸前的玉递过去。

这是下聘那日互赠的定情信物,我珍之如命,拿红绳系着贴身佩戴。

他伸手欲接,我双手用力,生生掰成了两半。

碎玉落入雪地,一如我和他的情谊,一刀两断。

卫铎垂眸,眼角的红痣好似画笔点绛。他看着雪中的小坑许久,叹道,「也好,不如碎了。」

等他走后,眼泪才落下来,浸的天地一片雾色。

春华抱着披风追出来,绕到前面系绳,劝道,「小姐,雪大了,咱们回吧。」

我走了一步,腿软的厉害,一下跌坐在地上。

漫天的雪,腿上的疼,所有委屈全部上涌,抱着春华大哭。

太好了,我没有淹死。

我还活着。

(二)

我和卫铎从小一起长大。

我们的娘是手帕之交,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卫铎娘抱他来玩,指着我娘的肚子说,「若里面是个妹妹,讨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彼时的卫铎只会傻笑,两只小胖手拍的乐呵。

我一出生,笑言就落成承诺。

卫铎长我一岁,幼时无忌,经常混在一起玩。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比我快。

同学九连环,他一下就解出来了,看着我一脸懵,就拿走我手中的这个,「来,我教你。这样,再这样,懂了吗?」

「……」

我脑子虽不聪明,但我会拍马屁,「卫哥哥,你好厉害!」

后来大了些,就不常见到了。

只有娘亲带我去镇国公府拜访时,才会偶然的遇见一两次。

卫夫人拉着我的手,来来回回看了几圈,笑道,「半月不见,知宜愈发的亭亭玉立了。」

我娘谦称了几句,卫夫人暗示道,「铎儿这孩子在梅园练剑,知宜啊,你帮我唤他过来。」

众人心知肚明,她是在给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

我娘笑着催促我,「快去吧。」

我的心事被人点破,红着脸跑了出去,就听房内一阵笑。

仆人领着我去梅园,卫铎的背影单薄,舞剑如游龙,每一式都有力道。

他见我来,收了剑,眼角的痣随少年的笑容而熠熠生辉。

园内梅花灼灼。

少年少女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怎能不心动?

前世,卫铎没有退婚。

我嫁进镇国公府成为卫三夫人,公婆慈爱,兄友弟恭,妯娌和睦。

卫铎任职刑部,传言他心狠手辣,满手血腥,文武百官都惧怕三分。

但我看到的卫铎不是这样,婚后他谦谦如玉,身上只有我喜欢的松香。

他最爱道,「知宜,我头疼,你替我揉揉。」然后将头枕在我的膝上,在静谧的午后沉沉睡去。

我抽出双腿,枕手躺在他的身侧,静静感受岁月的流逝。

成婚后第五年春,我的二嫂,卫二夫人阮沐晴失踪了。

镇国公发动各方势力,那时所有人都在找二嫂,京城都掀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一丝踪迹。

直到夏末,我替卫铎收拾换下来的衣袍,「咕噜」滚出一个极细的玉戒指。

我认得,是二嫂的。

卫铎爱上了阮沐晴,在京郊购买别庄,将她囚禁在那。

镇国公气的吹胡子瞪眼,我迷茫的站在一旁,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大脑,哪个字都听不懂。

回房的路上,我的身体发汗,肠胃不断蠕动,抱着木盆呕了起来。

吐完了,就哭,哭完了又吐。

春华和秋实哭的眼睛都肿了,抱着我,「夫人,您吃一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我恶心的慌。

卫夫人找过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可怜的心肝,怎的瘦成这样了,你娘看到该多心疼。春华,快端些吃的来。」

因为她是长辈,我勉强吞了两口粥,摇摇头,实在吃不下了。

「好孩子,娘知道,是你受苦了。千错万错都是铎儿的错。」

她拍了拍我的手,「你爹已经准备将铎儿调走,到时你们夫妻去他处,总归不会再和老二媳妇见到了。」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丝,都是这几日长出来的

「娘,没用的。」

卫铎的性子,只要他想得到的,没有得不到。

那个仲夏夜晚,凉风习习。

卫铎在门外站了许久,我一见他,又打又抓,到最后累了就用牙咬。

我猛烈的表达自己的恨意,他只是受着。

「知宜,是我对不住你。」

一月后,我和阮沐晴共赴游湖宴,我趁她在船尾时,想找她说一些话。

背后突然一股力量将我推下水,无尽的江水漫灌鼻喉。

一阵尖锐的耳鸣中,我看着那丝日色越来越远……

(三)

「小姐。」

秋实端来一碗姜汤,搅了搅驱散热气。

我喝完,生姜特有的辛辣直冲鼻尖。

但不知是姜还是热水起效用,身子暖了不少。

小窗外大雪纷飞。

「方才镇国公携夫人登门,正在前厅同侯爷、夫人说话。」

春华带来消息,不安的看我一眼,「应该是讨论小姐的婚事。」

谈到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退。

世间无人能左右卫铎的想法。

我拢紧身上的被子,企图获取一丝安全感。

前世,旁人都道卫铎狠辣,可我一头栽在他编织的温柔中。

直到虚假的和平被戳破,才知人心薄凉。

春华跪坐在我的脚边,「小姐,你哭了。」

我摸了摸脸,有些湿,哽咽了一下,秋实跪坐至另一旁递上帕子。

静坐了好一会,情绪才平静下来。

秋实打来水,我洗了把脸才去前厅,镇国公夫妇已经离去,只剩爹娘还有两位姨娘在。

「知宜。」

娘先看见我,嗫嚅道,「京中儿郎甚多,你爹会给你挑更好的。」

结果在我的料想内,此刻倒没有多大波动。

我乖顺的点头,惹得娘先哭了,「我可怜的孩儿,怎的会遇上这些事……」

两位姨娘随着捻泪,爹哼了一声,「哭什么哭,都是卫家这小子不仁不义,以后别怪老夫不厚道。」

我抱着娘宽慰了好一会,婚期预备在七月,帖子都赠了一部分。

我道名来意,「爹娘为我的婚事操劳许久,孩儿自知与卫铎无缘,不若将良辰吉日让给哥哥。」

顾知珩,我同胞的兄长。

爹娘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回绝,说明还有戏。

重来一世,我一定不要让身边的人重蹈覆辙。

我以自己名义,邀请未过门的嫂嫂孙恩玉来品茗,日头刚出,俏丽的少女已经来了。

孙恩玉是御史大夫的嫡次女,原本前年就该和哥哥成婚的,奈何祖母生疾离世,开春后才满孝期。

前世,到最后,嫂嫂都没能过门。

孙恩玉自带了一些茶叶,解去披风坐至蒲团,笑道,「知宜妹妹,昨日收到你的帖子时,仍有些不敢信。」

我给她斟茶,「日后多走动,就会当寻常事了。」

之前我只顾和卫铎的妹妹们玩,孙恩玉递过几次帖,基本三次我只去一次,到后来也不怎么递帖了。

孙恩玉行止娴淑,谈笑间进退有度,与哥哥十分般配。

午后,我送她至门口。

马蹄阵阵,恰逢哥哥回来了,和前世的时间一样。

我意念一动,拉住孙恩玉的袖子,指着翻身下马的身影道,「不若一起打个招呼吧。」

她的脸颊微红,点了点头。我就拉着她上前,「哥,这是——」

「你和卫铎退婚了?」

他紧蹙着眉,像是没有看到孙恩玉。

我点点头,顾知珩咬了咬牙,「这个卫铎!」

看他想去找卫铎算账,我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哥,这也是我的意思,我想退婚。」

顾知珩拂袖,斥道,「糊涂!」

我一怔,我不是糊涂,而是自保。

卫铎早已不是年少的性子。

我知道,他也重生了。

(四)

夜里,清风入梦来。

碗大的月亮笼罩苍穹,鸣蝉四起,我环顾四周,是镇国公府。

我怎么……回到这里了?

直觉让我转身就跑,可是我怎么都跑不掉。

男女交谈的话语情意绵绵,大多是男子在诉尽衷肠。

我看着自己走上前,拨开阴翳的树枝,两道影子交缠,男子忽的从背后抱住了女子。

女子是二嫂阮沐晴,但男子却不是二哥卫钧。

二哥常年练武,身形武撞,不可能有这么清瘦的背影。

那男子突然转身,「是谁?」

我吓得从床上坐起,额头一片薄汗,心房砰砰跳个不停。

月色倾泻在梳妆台上,静谧和谐。

而我困在这个梦魇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男子转过脸来,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哥哥—顾知珩。

我摸下床,喝了一杯水,浑身的不安才褪了些。

前世,我一直将阮沐晴当做敬爱的二嫂,将卫铎当做恩爱的夫君。

得知他们有一腿时,认知和伦理的颠覆让我恶心不已,不止身体上,还有心理上。

可是我没想到,我最信任的哥哥也会和阮沐晴搅到一起。

那日我费尽心思上了画舫,想要警告阮沐晴离哥哥远些。他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不应该卷进这些肮脏事里。

我不知道是谁推我下水,可能是卫铎,也可能是阮沐晴,甚至可能是画舫上的每一个人。

又灌了几口凉水,浇灭了腾起的火苗。

翌日,镇国公府来帖,卫二公子从边疆返京。

镇国公夫人准备办宴,说是赏梅,实则向众人介绍卫二夫人,阮沐晴。

我记得,前世卫钧是借着弟弟卫铎成婚的契机返京,现在婚约取消了,很多事却没有改变。

这一切,像是卫铎的安排。

曾经的我深爱卫铎,他的一颦一笑都铭记于心。

十六岁的卫铎和二十二岁的卫铎,眼神是不一样的。

退婚那日,我一眼就能看出,面前的卫铎也换了人。

我拿着帖子去找哥哥,阮沐晴是边疆人,这才第一次来京城。

哥哥与她相识,也应当是在这之后的。

顾知珩正在看书,室内香炉袅袅。

我悄声绕至他的身旁,一把抽走了他的书,「哥哥。」

顾知珩揉了揉眉心,笑道,「是知宜啊,怎么了?」

我翻了翻手中的书,像是本医术,不知何时他竟对这个感兴趣了。

「半月后镇国公府有赏梅会,哥哥去吗?」

手中的书被顾知珩拿回,一边起身去倒茶,「自然要去的,毕竟卫二公子调至京城,日后免不得走动。」

他将温茶递给我,劝道,「知宜,你若是放不下,便在家休息吧。」

那不行。

顾知珩不能再和阮沐晴有交集。

「哥去,我也去。」

我们聊了一会天,眼看日色不早,也不能耽搁他看书,就起身告辞。

刚出房门,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幕,回头刚好撞进顾知珩的黑眸。

「哥?」

我摸了摸脸,难不成有什么东西。

顾知珩忽的低笑,「我离京不过五日,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我被他看得发虚,顾知珩一直都很聪明,但重回年少一事,任谁听了都只觉得是天方夜谭。

我笑道,「人长大,都会变的。」

长大了,情谊也会变。

「哥哥。」

我望着顾知珩,「你不会变,对不对?」

「小傻瓜。」他笑道,「我永远是你哥哥。」

(五)

京城连着下了几日大雪。

赴宴当日,天空难得的放晴。

我搀着娘下马车,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阮沐晴。

她穿着天青色裙袄,出尘的像是雪中神女。

卫夫人迎下台阶,拉着娘的手,「妘儿,你能来正是太好了。」

两人到底有几十年的情分,我娘叹口气,似在叹我和卫铎未圆满的缘分。

卫铎在及笄宴后退婚的事已经传遍京城。

众人看看我,又去寻他的身影,只能扑空。

他根本不在这里。

刚进镇国公府,娘就被相识的夫人拉走了。

我瞥见孙恩玉,想了想,凑上前去,「孙姐姐。」

「知宜。」孙恩玉笑的眉眼弯弯,「你怎的也这么早来。」

「念及来早些,就可以多和姐姐说说话。」

我娘曾说,我唯一比哥哥好的就是嘴甜。话音刚落,孙恩玉笑的更开心,「那好,今日我便同你多说些话。」

说说笑笑了一会,卫夫人就开始招揽女客去偏厅。

地上积雪已经清过一遍,踩着并不滑,但我平地一个趔趄,惊得孙恩玉一路小心护着我。

她不放心的道,「知宜妹妹,我们走慢些吧。」

所以我们进房时,只有角落有些位置。

卫夫人隆重的介绍了阮沐晴,又命人端来甜食,笑道,「这些都是沐晴家乡的食物,京中难得,大家尝尝。」

一个丫鬟恭敬的端了两个小瓷碗,一股奶香扑面而来。

碗中水不如奶白,而是介于黄土的棕色,上面点缀了熬烂的红豆和几个紫黄丸子。

前世我经常吃这个,叫什么芋头还是芋圆。

阮沐晴总能有新法子,做出我和卫铎爱吃的东西。

孙恩玉拿勺子在搅,看我不动手,「不喜欢吗?」

「没胃口。」

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就会想起曾经和卫铎阮沐晴一起吃甜食的场面。

只怕那时,他们就已经眉来眼去,把我当傻瓜骗。

甜食发散完,已经有人在赞叹阮沐晴手巧。

孙恩玉捕捉到什么,压低声问,「你不喜欢卫二夫人?」

我恹恹的嗯了一声。

岂止不喜欢,是讨厌,讨厌她前世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上顾知珩。

孙恩玉笑了,凑在耳边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位卫二夫人。」

我眯眼看向孙恩玉,不会和我一样换了蕊子吧。

她向后仰了仰,「美则美矣,眼睛是空的,只有媚色。」

我们坐的极其角落,谈话只有我们二人,以及身后的自家丫鬟听得到。

心底给孙恩玉竖了大拇指,「姐姐聪慧。」

用完食,手中的暖炉渐冷,又添了一番银碳,卫夫人领大家去赏梅。

镇国公府的梅园极大,走两步人就四散了。

恰逢男客至,我一眼就看到了出挑的顾知珩,高兴的招手,「哥哥。」

他领着仆人过来,视线扫过孙恩玉,最后落在我身上。

「孙姑娘,知宜,你们怎么还停在这处,我见那群女客都走远了。」

我总不能说刻意在这里等他,只道鞋滑,走的慢了些。

「哥哥,我们一道走吧。」

顾知珩看了孙恩玉几眼,顿了顿,「好。」

我们一边赏梅吟诗一边朝人群走,只有他们二人对诗的兴起。

此情此景正合我意。

我借口去前方找娘亲,刻意加快脚步,领着春华匆匆离去。

也许是步伐太急,行到一处与丫鬟相撞,一碗棕色甜食全部洒在衣裙上。

那名丫鬟吓得跪地磕头。

此处人来人往,春华掏出帕子擦了擦,黄渍已经浸入蓝色的布料,显得十分狼狈。

「不长眼的丫头。」一名老婆子骂完丫鬟,又走过来道,「以防万一,夫人备了些衣物,小姐随我去换吧。」

也只能如此了。

我跟她走了一段路,忽然意识到这是通往卫铎院子的路。

「等等。」

我喊停婆子,后退一步道,「不用过去了。正好宴会将散,你帮我禀告国公夫人一声,晚辈先回去换衣裳了。」

婆子站在原处,嘴角扬起一抹笑,「全听姑娘的意思。」

我拉着春华转身离去,步伐加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刚远离那婆子,就撞见一名小厮神色慌张的四处探头。

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今日送哥哥来的马夫。

他看见我,大喜,「小姐,快去看看吧,大公子落水了。」

我一惊,提着裙子跟马夫往湖边跑。

到地才发现一片宁静,哪里有顾知珩的影子。

「哥哥在何处?」

刚转身,马夫狰狞着面目,一把将我推进湖中。

水冷的刺骨。

连呛几口水,浸水冬衣像是秤砣,牵着我往湖底沉。

春华吓得尖叫,扑腾着想下水救人,又想起自己不会凫水,转身跑去呼喊求救。

她刚走,水榭中闪出一个男仆人,一边脱衣服,一边嬉笑着,「我的乖小姐,老奴来救你了。」

我扑腾的快没了力气,瞥及他脸上的欲望,俞游俞近的身影。

一瞬间万念俱灰,放弃了挣扎,自甘沉入水底。

重生一回,如此短暂吗?

我不甘心……

昏暗之中,一人衔住我的手腕,努力往水面游。

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心中一哀,他还是捉住我了。

重出水面的那刻,我呛了几口水,思绪有些清晰,立马挣开那人的束缚,水中的双脚也狠狠踢过去。

来人闷哼一声,「小姐,是我。」

我的视线是模糊的,但能辨出不是光着上身的男仆人,颤抖的问,「景明?」

「嗯。」

得到答复的那刻,我不再挣扎,任凭他抱着我游上岸。

双脚着陆,身体的重心才找回来。

溺水的恐惧,落入圈套的恐惧,一切交织着我喘不过气,抱着景明嚎啕大哭,「我以为,我又要死了……」

「小姐。」

景明僵直了身板,想要安慰的手始终不敢落下。

放肆的哭到恐惧散尽,我抹抹泪,袖口处析出的薄冰随之落地。

他默默的收回手,「小姐先去换身衣裳吧,莫要着凉了。」

我嗯了一声,刚站起来,圆门「哗啦」涌进来一群人。

娘,卫夫人……还有卫铎。

他眯着眼,负手立在一旁,墨色衣袍衬得少年容貌分外惊艳。

我颤了颤,一股寒凉从脚底升起。

(六)

回到侯府,我生了一场大病。

偶尔清醒一会儿,只能模糊的看到春华秋实,她们唇瓣张合,听不清在说什么。

黑暗像深深的沼泽,不断拉着我下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回十六岁的光景。

和风煦煦,万物宁静。

秋阳洒在妆匣,我在对镜描眉,右眉却怎么也画不好。

气恼之时,一只纤长的手接过黛笔,刚侧头,正对上眼角的一颗红痣。

我分明瞧清他眼中的情谊。

为什么人会变,变得这么彻底?

湖边少年的眼神冷冷,俨然一副旁观者模样,任由我被冰水扯进深渊。

倘若命中注定这个结局,那就这么结束吧。

在我放弃的时候,一道光明划破黑暗,拉起我的手向上浮去。

「小姐。」

我睁眼,日头洒在床幔,暖洋洋的。

春华端着药,欣喜道,「你醒了,秋实,快去通报侯爷和夫人。」

我的视线落在春华一双细长的手上,这双手,前世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被卫铎斩断了。

窗外已是二月光景,冬去了。

春华说,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大夫一度直言听天由命,吓得娘寝食难安,将周边的寺庙都拜尽了。

这两月,京中也发生许多事。

先是云游四方的宣王回京,再是镇国公府卫二夫人失踪了……

「等等。」

我打断春华,「你是说,阮沐晴失踪了?」

春华愣愣的点头,要不是春华在,我真的想笑出声。

旧事重演……卫铎真是一点都没变。

偏执,自私,不顾后果。

一刻钟不到,娘匆匆赶了过来,摸着我的额间发。到底是没哭,也许眼泪在我昏睡的两个月流尽了。

我缩进她的怀里撒娇,「娘,我好饿,想吃莲子粥。」

娘吩咐厨房去做,又和我聊了很多,经历这场病,她道自己看开了很多。

「只要我的知宜好好活着,名声当不得什么。」

我仰头看她,一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知宜,你觉得景明这孩子怎么样?」

「家世是差了些,但胜在从小也在侯府长大,知根知底。你嫁过去后,我让你爹多帮衬些,日子还是能过的。」

什么和什么……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娘又交代了许多,然后去厨房盯莲子粥去了,有些事我不好问她,就唤来春华。

「都是奴婢的错。」

春华跪下磕了好几个头,启齿的有些艰难,「落水那日,京中很多夫人都看到了……后来京中就有些流言……」

我花了好一会才理清她的话,早前卫铎退婚时,我的名节已经折损了。

虽说这事完全是他的错,但世间就是对女子苛刻些。

镇国公府落水,又是景明将我救起来。

春华只说不大好说亲,我大概也能想象外面传成什么样。

夜晚吹了灯,我突然想起,若是救我起来的真是那老仆人,是不是往后我就要和他牵扯不清。

我记得他当时也跳下了水,救我的却是景明,那老仆人没了身影。

还有,景明为什么刚好出现在湖边?

(七)

「沉在湖底,晚些才浮起来。」

顾知珩喂我喝完一勺药,垂眸搅动着热气,「镇国公府对外称他是失足落水,没有和你扯上关系。」

不对,那个仆人的模样,分明是在那等我。

我抓住顾知珩的袖子,「哥,有人设了圈套,他只是其中的一环。」

目的就是坏我名节。

那个婆子,那个马夫,环环相接,摆明是等我入套。

「你再仔细想想,那马夫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我仔细回想了那天的情景,从梅园到被推下湖前,他一直都很正常。

唯一的疏漏,就是我太着急顾知珩,没有堤防之心。

「他不是哥哥的马夫吗?」

顾知珩摇头,「那日我骑马去文思院,出来时守卫报马儿受惊,给我安排了一辆马车。」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那马夫早已逃之夭夭,若是没有异于他人的标志,怕是难寻。」

我忍不住给卫铎鼓掌。

好一场大戏,从哥哥的马到泼茶的婢女,心思缜密,十分符合他的作风。

他的薄凉,再一次对向了我。

顾知珩看我有些愤愤,瞬间敏锐起来,「知宜,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我没有说话,他确是猜出来了。

「卫铎?」

顾知珩捏紧了拳头,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急忙搭住他的手,「哥,你先别急,事实的真相尚未清楚。」

我不能让顾知珩以身犯险,因为,卫铎的本性就如外界传言,狠毒、无情。

前世摧毁我最后一丝信念,正是撞破哥哥和阮沐晴偷情的那个夜晚。

我恨阮沐晴。

她明明有了爱她的夫君,有了我的夫君,为什么还要指染我的哥哥。

那般光风霁月的哥哥,也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我不愿替她守着这个秘密,不愿替镇国公府守着这个秘密。

卫夫人寿宴前夕,我让春华去给她下药,我再领着世家夫人撞破她和卫铎的奸情,让世人的唾沫将他们毁灭。

春华拿了药出去,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那日卫铎没有喝下我的茶,似笑未笑的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是一双手,是春华的手。

我捂着耳朵尖叫,看着眼前的卫铎,不停的咒骂他,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再有下次,就不止是这么简单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的扫过我的手,眼角的红痣像是血染出来的。

回忆戛然而止,我拉住顾知珩的袖子,不断的摇头,「哥,别去招惹卫铎,你斗不过他。」

「别怕。」

顾知珩揉了揉我的头发,「知宜,做错事的人,都应该受惩罚。」

(八)

娘似乎对撮合我和景明上了心,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

她刚走,春华就报原主来了。

这里是我闺房,外男子不便进来,景明只停在院子里。

黑色的衣裳在满园芳菲中分外扎眼。

他问,「小姐的身体可曾好些?」

我立在窗后,「好多了,多谢景侍卫搭救。」

算上前世火场那一次,他救我两回了。

我又道了一次谢,算是补上前世未尽的歉意,我记得那场火将他的背烧的不成样子。

他忽然握拳至唇边,轻咳了一声,声音轻了许多,「小姐不必客气,这本是属下的职责。」

隔着窗格子,他的身影被打碎,依稀可见挺拔的背。

那一瞬,我庆幸上天的眷顾,能够让我重来一回,春华的手还在,景明的背也没有受伤。

正感叹着,他又道,「夫人同我说了……与小姐的婚事,属下回绝了。」

我下意识的问,「为什么?」

不是他之前向爹求娶的吗?

「当日是怕流言中伤小姐,后来仔细想过,小姐仙人之姿,而我不过一介莽夫,万万不敢耽误小姐。」

我盯了他许久。

这桩婚事,原本我是准备推掉的,我已经在卫铎那栽了跟头,不想再沾染男女之事。

或许是景明两世奋不顾身的搭救,或许是他诚恳的态度,又或许是更深的顾虑。

此刻,我突然不想拒绝这桩婚事了。

「若我说,我想嫁呢?」

庭院中的人呆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

站稳了,又抬头看了我好一会,丢下一句「属下还有事」落荒而逃。

我被他逃走的模样逗笑,记忆中他一直都是冷淡处之,哪有这么慌张的时候。

春华好奇的趴上窗栏,「小姐在笑什么?」

「笑一只胆小的兔子。」

听的春华一头雾水,四处张望,嘀咕道,「小姐骗人,哪有兔子。」

(九)【大婚篇】

娘又一次提景明时,我同意了。

她似乎没意识到,又絮絮叨叨了一会,突然顿住,「你刚是点头了?」

「嗯,这世间,我最相信的就是娘了。」

我抱住娘,乖巧的蹭了蹭,「娘看上的人,准不会错。」

婚期定在原来的日子,七月初四。

时间不到半年,我窝在房里跟几名绣娘学绣嫁衣。

前世的嫁衣是卫铎花了几万两让苏州绣娘赶制的,极其华贵,可惜再好的嫁衣也遇见了一个负心郎。

我自己绣,一是打发好春光,二是躲去灾祸。

困住我和阮沐晴的那场火,卫铎一直以为是我放的。

他也恨我。

自我病好后,往来密切的只剩孙姐姐。她每次来都提着时令果糕,与我坐在好春光里聊着家常。

春去夏来,一夜蝉鸣渐起。

衣裳越穿越薄,池塘的菡萏初放,景明来了。

他依旧立在庭院,玄衣黑靴,像是办完公务赶过来的。

景明的爹是从小教哥哥武功的景师父,他也在侯府长大。之前跟着哥哥,上一世我嫁到镇国公府时,爹将他和何仲调来保护我。

如今我们订了婚事,他不能再做侯府侍卫。

两月前,我爹将他推至皇城司,大有一番「你取得功名,才配的上本侯女婿」之意。

他托秋实递新买的枣丝糖饼进来,是城门王家铺子的,到我手上的时候仍有温热。

「小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若是不愿,我可以同侯爷说是我……」

我打断他,「我愿意。」

卫铎针对的只是我,我若再呆在侯府,保不准下一次会牵连爹娘和哥哥。

我私心的选择了景明。

每一次遇险,他都如神明从天而降。我像只搁浅的鱼,死死抓住这丝光亮。

我问,「你后悔了吗?」

他坚定的摇头,「我不后悔,只怕委屈了小姐。」

我笑道,「若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十)

过了端午,婚期越发近了。

秋实采了两朵菡萏养在盆中,加上娘和姨娘们送来的栀子花、葵花等。

夏日炎炎,房内一片盎然生机。

我坐在小窗前绣翟衣,午后的清风掀起蒲帘,一束暖阳趁虚而入,映的翟鸟纹栩栩如生。

忽然一阵恍惚,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不过六年的光景,往事幕幕都变上一世。

新郎从卫铎换成了景明。

近些日子我都窝在侯府,但京中消息自己会飘来。

阮沐晴失踪月余,被宣王偶然寻回。

再是卫铎带兵抄了骠骑大将军满门,被陛下钦点为左相,一跃成为朝廷新贵。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两月后的婚事。

爹和娘在承天门附近买入一套宅子作为婚房,四进四出,距侯府有些远,胜在离景明办公的地方近。

我和娘去看了一回,有东西两个院子,占地不到侯府的十分之一。

景师父不愿过来,就我和景明两人住,完全够了。

先是找京中行老雇佣杂役,后是寻牙婆挑婢女。

一排小丫头列整齐的时候,娘伏耳道,「丫鬟挑些容貌顺眼的就行,不必出挑,容易招人眼睛。」

她意指景明,像是摸透了男子的那些花心思,以过来人的身份叹道,「日后你就会明白,新人总比旧人好。」

世间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

我不反对景明纳妾,只要不像卫铎那样……违背伦理。

明白娘的一片爱女之心,我点头道,「女儿知晓了。」

提起景明,上次一别,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入夏后佳节多,京城守卫严加密布,加上骠骑将军一事牵连甚广,他的事务也繁忙。

时光易消磨,夏月将逝。

婚期前三日,妆人拿细线绞面,扯得我的脸生疼。

外祖家子嗣不兴,娘找了几位远房的表婶担任全合人,又去库房清点了一遍嫁妆,确定和礼单一致。

婚期前一日,仆人已经将嫁妆成担的挑至新宅,几位表婶也跟着去铺床,走前还笑吟吟的交代我不要紧张。

我是紧张,但娘比我还紧张。

侯府就我一个女儿,娘没有经验,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婚礼是一辈子的大事,出了纰漏,岂不是损了你的福气。」

一同坐在闺床时,她的手有些颤,想了想,交代道,「明日知珩送你出门,你切记,未到新宅前,脚不可沾地。」

没等我点头,她仍有些不放心,起身朝门外走去,「不行,我再去提醒一下知珩。」

入夜后,阖府上下忙着明日的迎亲。

窗外隐隐传来人声、脚步声、桌椅声,十分热闹。

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没有入睡。

银光皎皎,皓月千里。

床上辗转之余,心中惴惴,害怕过去的十个月只是一场梦。

梦外我没有回到及笄那日,而是沉在冰冷的江底。

这一切的一切,仅是死前的幻想。

(十一)

天空尚未露白,我就起身了。

恰逢秋实端着水盆进来,偷笑道,「原来新娘子醒了,媒人刚还催我进来唤呢。」

洗干净脸,又涂了润肤膏。

秋实帮我将头发梳顺,望着铜镜的倒影叹道,「我总觉得今日的小姐分外好看,跟仙女似的。」

镜子里还是那对眉,那双眼,和往日并无不同。

我笑道,「你就会说些讨喜的话。」

收拾妥当后,天空已经泛出一丝鱼肚白。

送嫁的人正在用早饭,一开门,嘈杂之声争着灌入耳,勾出人世间的热闹模样。

晨风清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扩张到极限的窒息,奇迹的催生出生命的真实感。

似在回复昨夜的忧虑。

我活着,我真切的活着。

等日头出来,众人都醒了,熙攘嬉笑的挤在房里看热闹。

焚香沐浴,翟衣覆身,落成妆发时,有人问四弟知璜,「新娘子好不好看?」

小屁孩呆呆的点头,「好看,像庙里供的菩萨。」

一番话惹得女眷们掩嘴笑个不停。

午时将过,最初的热闹劲渐散,帮忙热房的女眷们都见疲色。

春华拿了一盘枣糕过来,我吃三个垫肚子,摆手示意吃不下了。

又坐了一会,日头西移三分,外面突然哄闹起来。

催妆的唢呐声从墙外飘来,闻声,众人的疲惫一扫而空,争先的向外张望,欣喜的互问,「可是接亲的人来了?」

脚快的小孩已经跑了一个来回,在门边笑嘻嘻的探头,「新娘子快些,新郎来了。」

媒人们匆匆递上却扇,锦绣刹那掩住视线,只能看见扇下的一双玄色鞋。

是景明的。

出房门后,一路的祝福声不绝于耳。前厅拜别爹娘时,我的鼻子发酸,忍了许久的眼泪成串而下。

我道,「爹,娘,女儿走了。」

娘别过头,轻声缀泣,摆手道,「去罢,去罢。」

我又看爹爹,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红了眼眶,第一次是前世出嫁。

出门时,顾知珩已经候着。

我趴上他的背,明明是他背我,我却能感受到他的身子骨很轻。

他上一次背我,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霎时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每次我玩累了,都是顾知珩背我回房。

他会在夕阳中给我讲故事,会在夏夜的园子中给我捉萤火虫。

「哥哥。」

身下的人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听见我喊他,就问,「什么?」

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背襟,哽咽着继续道,「没什么……就觉得时间好快,转眼间我长大了,哥哥也长大了。」

他没再说话,一路将我背至轿前,快要放帘时,他突然唤,「妹妹。」

掀帘的手顿在半空,我直直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顾知珩的双唇轻颤,「到了夫家,要好好过日子。」

我重重的点头,侯府给了赏钱,几人起轿,晃悠着朝新宅走去。

侯府嫁女,百姓们都上街看热闹。

人声鼎沸中,迎亲的队伍穿过长街,围观的百姓竟是比上一世还热闹。

(十二)

轿子落在景府正门前。

阴阳先生手持一豆,一边向门前洒谷豆钱果镇杀神,一边念念有词,一路跟轿的小孩们纷纷弯腰抢。

下轿时,我来不及收回眼泪。

有一滴落在景明的手上,凉的他一怔。

媒人拥着我和他踩上青布条,先跨马鞍,再跨火盆时,我抬脚有些不稳,刚斜身就被景明扶住了。

「小姐小心。」

我立直身子,一路走至屋内,正坐高堂的是景师父。

景明的娘早逝,另一侧的座椅空着。

拜过天地,我的夫君就不再是卫铎。今生今世,是景明。

媒人先送我至新房,过了一会,景明也来了,惹得房内的人一阵打趣。

经过牵巾、拜家庙和撒帐等,再坐回新房时,媒人各去我们的一缕发丝用红缎带系在一起,一边笑着解释道,「这是合髻,此后两位新人便是结发夫妻了。」

那一刻,我和景明坐的极近,近到众生喧哗中,我能听到他的「砰砰」心跳声。

他似乎是咽了一下口水,搁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喝交杯酒时,我抬眸看他,他的视线一烫,慌忙别过眼,耳根却红了。

过完所有的礼节,窗外已经挂上星月。

景明被叫出去宴客,房内只剩我和侯府带来的几人。

春华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枣丝糖饼,笑吟吟道,「这是姑爷临走时交给我的,说是怕小姐饿着。」

每一个糖饼都加盖「王」字红印,我记得它家生意很好,五更天就有人排队。

我捻了一个尝,入口醇香,心中有些疑惑,他怎知我最爱吃这家的枣丝糖饼。

吃完一个,又用杂布巾擦去指腹的油渍,念及房内的婢女还要陪我一起等,就让春华将糖饼分下去。

中途有过一波人来婚房,他们的衣服有些相似,彼此十分熟稔,应该是一个部门当差。

其中一个圆脸的少年最闹腾,春华她们有些招架不来,最后被寻来的景明拉走了。

院落重回平静,后面没再来人。

皎月渐落的时候,景明回来了,衣服上隐隐散着酒气。

春华秋实有眼力见的领着其他人出去,宽敞的房内只剩我和他。

空气寂静。

我挪下床,给他斟了一杯水。

「小姐。」

月色中,他的眼睛很亮,「我没醉,你不用怕。」

心事被戳破,我尴尬的摸了摸鼻头,又坐回床边。

他仰头将水喝完,五指转动着杯沿,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开口道,「我自知小姐无心于我,同意下嫁,应该有不愿说的苦衷。」

说罢,他起身,「小姐昨日累了一天,现下好好休息,我先出去。」

「景明。」

他身居宦海,新婚之夜独自出门,传出去不好听。

我喊住他,指了指外头的四更天,「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不如我们再坐会,天明一同去奉茶。」

他的脚步一顿,喉结滑动,复坐回凳子。

此座面朝南门,我的角度望过去,仅能瞧见挺拔的侧影。

翠鸟唤晨,凉风拍窗。

七月的凌晨有些清肃。

房内的气氛凝在龙凤烛爆出的点点星子。

我不习惯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十指卷着裙边,想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又不知说些什么。

张了张嘴,熬夜的嗓子干涩,许久才能出声。

我看向他,问出一直压在心底疑问,「镇国公府赏梅那回,你为何出现在湖边?」

「当日我有要事找公子,入梅林时,正好撞见小姐着急的往湖边走。」

朝门的方向不好交流,他微微面向我,继续解释道,「属下担心小姐的安危,一路尾随在后。过了一会马夫匆匆逃出,我就知道出事了。」

「然后你跳进冰湖中救了我。」

我望着他的面庞,事情过去八个月,再谈此事,他的眉间仍有紧张之色。

「那个男仆也是你解决的?」

景明摇头,「那时我一心救小姐,没去管他,也是上岸后才发现人不见了。」

我叹口气,或许是天降责罚,将那名仆人连同他的贪念沉入湖底了吧。

我再一次道谢,视线扫过他的背,苦笑道,「若是没有你,我也不能安然的坐在这。」

前世那场火,卫铎冲进来抱走了阮沐晴。

熊熊燃烧的横梁塌向我的那刻,是景明奇迹般出现,替我挡过一劫。

现在的他不知晓其中的曲折,受宠若惊的摆手,「都是属下应做的。」

「还有,我们已经拜过堂,日后你不要再唤我小姐了。」

「好的小姐。」

我瞪他,后者回过神,讪笑一声,张了几次嘴才念出我的名字。

「知……宜。」

(十二)【成长篇】

五更天时,晨光熹微。

管家敲门催促新妇拜堂,景师父备了一个玉镯子,怀念道,「这是景明娘留给儿媳妇的,若她还在,定然是要自己给你。」

听的一旁的景明红了眼眶。

我恭敬的接过,抬头发现景师父正在看我,眼神有打量,有欣慰,还有一丝难辨的情感。

像是透过我,望见了某个人。

敬过茶,景明被公务唤走,景师父也一同出门,留我一人在宅子。

偏厅用完早膳,外头已经大亮。

昨日跟来的萍姑领我去库房,满室的金银财宝,我咋舌,「这么多,怕是将侯府都搬空了。」

「小姐放心,里头大半都是夫人之前的嫁妆。」

萍姑笑着将沉甸甸的库房钥匙给我,努嘴道,「那边还有一间,都是些摆件器物。房契地契之类,我放在妆台下的木盒子里,小姐要好生保管。」

出门送走萍姑,回首望见「景府」两个大字,在骄阳中熠熠生辉。

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以后,这就是我的家了。

日头逐渐毒辣,我越过屏门准备回房,瞥见厢房旁堆了许多锦盒,问「这些是什么?」

春华回道,「是昨日宾客的贺礼,尚未记册,晚些再入库房。」

我知晓的点头,突然发现一个红色的盒子分外眼熟,仔细回想一番,隐约和前世的某一幕重合。

「等等。」我的声音颤抖,「最右侧的红盒是谁送的?」

春华上前辨认,「是镇国公府,好像是一个小厮送来的。」

「你将它打开。」

春华按下暗扣,惊呼一声,又将盒子放在地上,双手将里头的东西捧了出来。

是一双白净的手。

艳阳天里,那一瞬间的我如坠冰窖。

耳旁是春华的惊叹,「好漂亮的一双玉手啊,雕琢的真好。」

眼前的一幕激烈的冲击眼眶。

恐惧像只猛兽蚕食着理智,我后退几步,颤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卫铎。

他在试探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捂耳尖叫时,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看一具死尸。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恨意扑面而来。

可恨意过后,身心只剩深深的迷茫。

从小到大,爹娘都教导我要恭顺,与人为善,知礼仪懂进退。

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去恨一个人。

景明回来时,我正对着铜镜发呆,他将枣丝糖饼搁在桌上,没进内室,只望着镜子里的倒影。

「管家说,你下午后就没进食,是不是厨房做的不合胃口?」

我摇头,他没再说话,静默的站在屏风后。

夕阳挂在苍穹,落下一地金光。

我叹道,「倘若我走在路上,平白被疯狗咬了一口,应该怎么办?」

景明的视线将我扫了一遍,松了一口气,「自然是打回去。」

「可是旁人都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跟狗计较。」

他摇头,「哪有这样的道理,世人只劝旁人向善,哪曾真正体会他人苦楚。圣人尚且有不得已而用兵的时候,知宜,你可知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进攻才是防守……

眼前一亮,我和卫铎成婚五年,知晓他的许多命门。

霎时天朗气清,胸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我侧头去看景明,夕阳笼住他的半边身子,为俊逸的眉眼描上金辉。

意念微动,我归于是风动。

是长风不解秋来思,习习推开门扉,翁自入户。

细细想来,是我耽误了他。

我笑道,「日后你有心动的姑娘,可以带过来,我帮你把把关。」

若是个好姑娘,就纳入景府,两相陪伴。

(十三)

回门那天,正是七七乞巧节。

在侯府用完膳,出门时,天色将暮。

马车入大路后就走的极缓,两步一停,晃得人头晕。

景明掀帘看了一会,又见我躁动不已,「外面很热闹,要不要下车走走?」

我心动的点头,跟着他钻出马车,放眼望去一片星火,璀璨如白昼。

震撼了很久才缓过神,我叹道,「原来京城的乞巧这般热闹。」

他先跳下马车,又伸手来扶我。

行人如织,车马盈路,锦绣满街。

不时有三两小孩奔走在人群中,提着明亮的荷灯,嬉笑声能留许久。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穿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两肩不停有行人擦过,唯独他的背影和月亮常在。

明明人声鼎沸,我的心却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平稳,踏实。

走到一处小摊前,小贩立即推销他的河灯,个个精致,我拿不准主意,问一旁的景明,「你觉得哪个好看?」

他还没答,我就瞥见不远处一行锦衣人,跃跃欲过来的模样。

我认得其中的圆脸少年,推搡了景明一下,「那边是不是你的同僚?」

景明看过去,那群人纷纷笑开,圆脸少年得了指示跑过来,「景大哥。」又看向我,笑嘻嘻的喊,「嫂子好,我叫何琮。」

话音刚落,就得了一个后脑瓜子,景明道,「不好好巡逻,跑这里做什么?」

何琮摸着后脑勺,委屈道,「已经巡过三遍了,这不是想跟嫂子打声招呼嘛。」

「今晚人多繁杂,京中安全是大事,一点都不能松懈。」

景明训完,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大家都辛苦了,换班后,你拿去请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何琮欢喜的拿着银子离开,我们顺着小贩指的路,到达香桥下的河畔。

深波已经飘着点点亮色,寻了一处岸堤,我蹲下将两盏河灯放置水面。

闭眼许愿,希望爹娘和哥哥一生平安顺遂。

「你不许愿吗?」我推了推给他买的河灯,怂恿道,「试试吧,那店家说很灵的。」

他看着我,忽的扬起一个笑容,俊朗的晃眼。

「好。」

说罢,学着我刚才的模样,虔诚的闭眼。

灯光将他的睫毛拉长,像一把小扇子,上扬时便露出笑吟吟的黑眸,倒映出我的缩影。

心中「叮」的一声,我下意识的扭头回避,起身道,「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回府时热闹未歇,景明送我至门前,将提了一路的莲花灯罩递给秋实。

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厢房。」

我点头,刚准备关门,他伸出一只手拦在门缝,又道,「落水一事我还在查探,不久就能有眉目。往后你可以安心,我会竭力保护你的安全。」

我笑道,「我相信你。」

他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话,只道,「那……你早些安寝。」

关门不久,隔壁也传来关门声。

我沐浴后躺在床上,回忆今日的一切,才发现今日是重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十四)

一场秋雨,浇的天气寒凉。

中秋正是太后寿辰,年年都在宫中摆宴。

以前我是侯门女,能跟着娘进宫。现在作为九品妇,没有参宴的资格,就在府中学做月饼。

第一个品尝成品的是景明,他还没咬下去,先点头道,「好吃。」

我捻起一块尝,呸呸的吐出来,齁死了。

宫宴散后,京中流传出许多八卦。

其中之一便是阮沐晴在宴上被人刁难,卫钧卫铎宣王纷纷帮她解围。

我听得一愣,宣王?

印象中他一直是飘逸出尘、不问世事的模样,怎么也和阮沐晴搅在一起了。

后来一想,薄情狠辣的卫铎不也爱她爱的如痴如醉。

他用上一世的记忆铺路,杀叛臣治水患,一时位极人臣。

圣上有意给他开府,他以侍奉父母的借口推辞。

我一听就乐了,开了府,他哪能日日再见阮沐晴。

更何况,不止他有记忆,我也有。

我将前世能记起的所有大事都写出来,刻意变换字迹,托人装作游士送给顾知珩。

此后每发生大事,除了卫铎,都有哥哥的影子。

半年下来,顾知珩连升三级,隐隐有与卫铎抗衡之势。

另外,卫铎有一队死士,这是他最利的剑。我将熟知几人告知景明,只要围猎下去,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隆冬时分,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寒梅初绽,积雪高过脚腕,天地扬扬一片白。

我在庭前踩雪,景明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覆上脚印。

两人默契的没说话,听寒风吹过山河,啸啸又是一年。

这是我此生见过最大的雪。

(十五)

四月初八是佛祖生日。

我陪娘去相国寺烧香,原本和景明定好下午来接。

午后一阵暴雨,浇灭我和娘动身的心思,便同方丈商量住上几日。

一夜雷雨,天明时方歇。

拉开禅门看见景明抱剑倚睡在一旁,我吓得不清,「你怎么在这?」

他睡眼惺忪,「昨夜来的晚,怕吵醒你,就在这将就了一下。」

我急道,「昨日那么大的雨,你不必来的。」

说着捏了捏他的衣服,还有些湿,忙遣春华去借套干净的衣裳,一边和秋实去准备热水。

厢房让给他沐浴,我准备去厨房讨碗姜汤,一名僧人匆匆过来,告知寺里突然有贵人来,让我们不要出去。

能有这阵仗的,也只有宫里那几位了。

我问那僧人讨姜汤,又盯着景明喝下,看他的脸慢慢红润起来才放下心。

晚膳也是直接送至禅房,不能出去,睡觉成了一个问题。

我提出将厢房让给景明,自己去和春华秋实挤挤。他不同意,又要去睡门口。

争执几个来回,变成了我睡床,他打地铺。

入夜时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氛有些怪异。

我借口赏月走到院子中,借凉风消消脸上的热,忽然听到隔壁院落传来交谈声。

偷听墙角是个不好的习惯,正准备走开,猛地认出是阮沐晴的声音。

她道,「你若真喜欢我,便不会强迫我做些不愿意的事……这不是爱,只是占有欲作祟。」

「沐晴……」

这不是卫铎,也不是哥哥,更不是卫钧。

我屏住呼吸,隐隐听见低泣声,过了好一会儿,她复道,「我只想找一个懂我爱我的人,白首不相离。你已成婚,有无数的女人,而我也不想卷进深宫,只能日日等待你的垂怜……」

我大惊,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男子长叹一声,没了动静。

我悄悄摸回厢房,内心震撼不已,霎时觉得世事有些魔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难不成我在梦里还没醒来?

翌日寺中有些异动,景明十分警觉,向僧人出示令牌后,马上就被请走了。

他让人先送我们回府,我和娘各乘一辆马车,行至中途,车身猛烈晃动了一下。

我被带的在车内滚了一圈,刚找回方向感,一把匕首抵在脖间。

他蒙着黑布,目露凶光的威胁春华秋实,「别动,不然你家夫人的脖子就要断了。」

鼻尖一窒,我对这股血腥中混合的松香熟的不能再熟。

我刚想侧头确认,匕首逼进了几分,他低喝,「不要乱动。」

春华秋实吓得不敢动,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来人正和马夫交谈,问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

卫铎也屏息听着交谈,我暗叹好时机,双手抓着他的手腕,脑袋用力的向后撞去。

他闷哼一声,手刚松懈,我立即滚至一旁,拔下簪子朝他的伤口刺去,一边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慌乱了片刻,我掏出藏在底座的匕首,双手颤抖着举向他。

耳旁想起景明的话,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趁侍卫掀车帘的功夫猛地钻了出去。

外面一阵慌乱之声,春华指着我的脖子惊呼,我摸了摸,指腹几点猩红。

(十五)

马车进城后直奔医馆。

大夫处理完伤口,用纱布在脖间围了一圈,感叹若是再往里三分就没命了。

娘不放心的让我去侯府养伤。

原本我打算告知爹和顾知珩关于卫铎的事,一连几日都没见过两人身影,后来才知是前日出京了。

我探听了几回相国寺的事,旁人要么不知道,要么闭口不谈,娘也劝这些不是妇道人家该管的事。

四月中旬将过,正是人间芳菲时。

景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容疲惫,身上的衣裳仍是佛寺中春华借来的那套。

我从厢房迎出去,看清他的双眸布满红丝,像是很久没休息了。

见我来,他的眼睛亮了几分,视线落在脖间的纱布,顿了顿,抬手想要摸。

指尖停在纱布前一寸。

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手垂了下去,问,「疼吗?」

春光里,他的嗓音带着自责与怜惜,我故作轻松道,「不疼,就是小小的擦伤。你瞧,裹这个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他没再说话,用晚膳时也保持沉默。

出门时侯府安排了马车,走了没一会,我的肩上搭上一个脑袋。他的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

景府离的不远,走一会儿就到门前。

春华掀帘子看到睡得正熟的景明,询问的看着我,「小姐?」

景明的警惕性一向很高,能睡到马停都没醒,应该是这几日累坏了。

我不忍心吵醒肩上睡得正香的人,食指抵唇做了嘘声的姿势。春华立刻会意,自己先进府安排事宜,只留马夫坐在外头牵着缰绳。

我掀开侧帘,苍穹一片明月,脑中再一次思考卫铎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国寺外,还被官府的人追。

又想起那日相国寺的兵荒马乱,那位圣人在,阮沐晴也在……莫非两件事有关联?

比如,卫铎深爱阮沐晴,却意外撞见她和圣人苟合,然后对阮沐晴,甚至是圣人……

我心中一惊,连忙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摁了回去,不可能的,卫铎不可能做出以下犯上的事。

那位可是天子。

天子震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正想着,肩上人有醒来的迹象,我晃走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侧头对上一双睡得混沌的双眸。

「你醒了?」

景明回了回神,开口就是一声抱歉,「我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

我看他的神色认真,连忙摇头,「这不怪你,又不是你害的我受伤,拿匕首抵我脖间的人是卫铎。」

「那日你送我和娘上马车,走了不久他就钻进马车。幸亏追兵来的及时,我记得你教的几招防身之术,能用的都用在他身上。」

话音刚落,景明的眼神渐暗,「你是说,那日劫你的人是卫铎?左相?」

我缓缓的点头。

回到院子时,梨花的清香飘进窗扉。凉风袭过,落英缤纷。

我望着手里落入的一朵花,略一用力,花就不再舒展娇艳。

自重生以来,我一直在规避前世的路,所求所念不过是保护好身边的人,远离前世的肮脏事。

因为我深知自身力量浅薄,而卫铎身负武艺权势滔天,想要弄死我,如同摁死一只蝼蚁,甚至,只要那天他的刀再逼近几分……

我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碎花丢回泥土,仰头看招展的枝丫锦绣团簇。

蓦然回首,过往的二十余年如同一场梦。

前世旁人甚至我自己都认为只需孝顺长辈、伺候夫君和繁衍子嗣,就能一世平安顺遂,如同这枝上的花。

可后来呢……

幼时温书,读及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只觉得可笑,乍然自己变成鸡蛋和螳螂。

会击石吗?会挡车吗?

可我也同卫铎,同众多男子一样,是爹娘尽心抚养长大,凭什么我的命就轻贱几分?凭什么我就要任凭他人拿捏?

我不甘心啊。

隔日我正对镜梳妆,景明立在屏风旁看,我将斟酌一晚上的想法说与他,「我想招些会功夫的人。」

深院妇人豢养势力在京中几乎前所未有,可他没有犹豫,「你拿主意就好。」

描眉的手一颤,在眉尾拉出一道长线。我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声多谢。

以前在侯府,我有事都会去找娘,最后定夺的都是爹;后来嫁到镇国公府,凡是都要请示卫夫人,还要得到卫铎应允才行。

突然有一日,一人对我道,你自己拿主意。

我的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有被肯定的感动,有未来可以大展拳脚的激动。

当即着手准备招揽之事,所有的事都要秘密进行且不能出一丝差错,势必要花费好大功夫。

我唯一有的,就是重来一世的记忆和充足的时间。

(十七)【新篇】

圣旨抵达府邸时,我才知景明在相国寺救了圣上。

宫里送来许多金银珍宝的赏赐,圣上亲笔一挥,将他调至殿前司做事。

端午将近,街巷已有叫卖桃核蒲叶的小贩。

招募侍卫不是一件易事,虽然对外打的景明的旗号,真正筛选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

前世有些印象的侠客,卫铎曾赞赏过的人,因人微力薄,我费劲心思才寻得十分之一。

端午前一日,殿前司指挥使胡大人的夫人递来帖子,只能罢了回侯府的心思,匆匆去库房备登门礼。

宴上都是胡大人下属的家眷,胡夫人备了菖蒲、生姜、杏之类,大家围做端午果子讨个好彩头。

起初我有些拘谨,慢慢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变得相识和融洽。宴中,我隐察各位夫人都有些讨好胡夫人,也跟着夸了胡夫人一通,听得她乐呵呵的,临走时改口唤我「妹妹」。

宴散时,出门就见和胡大人一起回来的景明,其他夫人纷纷打趣,「新婚夫妻真是如胶似漆。」

我走下石阶,昨儿还以为他今天要值夜班,就没遣人通报,应当是门房告诉他的。

京中每逢佳节甚是热闹,我问景明能不能走回去,他笑着点头,转身先遣马夫回去。

我们一路沿街走,天色将暮未暮,街巷张挂彩结,粽香飘十里。

我喜欢的就是人间的烟火气和热闹劲,尤其是置身一隅,将繁华收进眼中的时候。

正感叹着,一个醉汉从悦朋酒家摇摇晃晃的走出来,连撞几人后扶着一个墙根大肆呕吐,空气中弥漫一股难闻的酒味和腐肉味。

这一幕看的景明蹙眉,在皇城司时,最怕的就是这种容易闹事的醉汉。

那醉汉一句「变了」让我顿住脚步,这道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卫二公子卫钧。

我上前拍他的肩膀,明明没用力,他却沿着墙角跌坐到地上,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和印象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我蹲下去试着唤他,他像是醉极了,只呢喃着几句话。

「变了……都变了……京城……是座会吃人的皇城,我的沐晴也变了……」

看着他这么颓圮,我的内心五味陈杂。

前世卫钧待我很好,我把他当二哥来崇敬,曾经还跟卫铎道,以后有了孩子,要让他向二伯学习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托景明遣人送他回镇国公府,傍晚时分,莲花灯罩内跃起火苗。

我坐在玉簟上思考阮沐晴,细细捋着所有跟她有关的信息。

前世第一次见她是在成婚后的第二日,初见便震惊于她的美貌,在卫夫人的介绍下喊了「二嫂」。

她很聪明,会的东西很多,尤善诗词和美食。

曾经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令我和卫铎佩服不已,那时的我真的觉得,女子做到二嫂这般已是至善至美。

后来出了别庄一事,我看到她就下意识的不适,但心里仍有一丝怜悯,想着万一是卫铎强迫于她——直到卫夫人寿辰那晚,我去后花园散心,撞破她和哥哥的苟合。

那一刻,事实昭彰着嘲讽我的幻想,滔天的恨意让我确信阮沐晴就是个坏女人。

我用卫铎的名义邀她在半夜去家祠,一个男子夜邀一个女子独处是何意她不会不知道,可她就是来了,一个人来了。

中途我们起了争执,我气上心头,嚷嚷着要向世人告发她的水性杨花。阮沐晴慌张的想走,我扯住她的袖子,拉扯间意外带翻了桌上的油灯,火苗顺着纱布攀噬而上,瞬间燃起大火。

烟雾四起中,卫铎冲了进来。

他扫过我和阮沐晴,没有迟疑的抱起阮沐晴跑了出去。

那时火舌已经舔上屋梁,一根房梁支撑不住直朝我砸来,是景明扑过来挡住火柱,我呛醒的时候,已经被他抱到家祠外的空地。

火烧家祠一事后,卫铎铁了心与我合离。他的行动很快,不到半月我和嫁妆全部被送回侯府。

再后来是皇后举办游舫会,我探听到阮沐晴会去,就想方设法蹭着和顾知珩一同去,在画舫行至湖中时被人推下水……

(十八)

长叹一口气,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几分。

我一直以为阮沐晴只和卫铎、哥哥有染,重来一世,世事变得不一样,她的身边还有宣王和圣上。

或许这才是真相,前世我的眼界只困在四方高墙内,看不清深院外还有一重天。

既如此,我只能更主动的出击,才能保住我身后的人。

五月份有一件大事,先帝流落民间的昭阳公主回京寻亲,前世是卫铎偶然遇到的,今生我一定要抢在他前头。

我让景明多注意京中突然多出的妙龄女子,一边在脑中搜刮昭阳公主的相貌,画了几幅画像给新招的侍卫在城门口蹲守,必要时到附近官道探查。

我不确定卫铎会不会先下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半月后有人报在京城外的一个凉水铺看到相似之人,背着一个紫色包袱,我一颗提着的心才落回去。

是了,前世昭阳公主也是背着紫色包袱,卫铎将她带回镇国公府,还是我招待的饮食住宿。

我匆匆支了架马车,出城不久就看到一个姗姗而行的女子,略一思忖,让马夫在行到她旁边时猛拉缰绳,马儿受擒后高抬前蹄,惊得昭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我掀帘子下马车,一脸歉意的上前扶昭阳,「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身后适时响起马夫叱骂马儿容易抽风,昭阳一脸怯怯的看着我,双手紧抱着怀中包袱,摇头道,「我没事。」

我佯作着急道,「那不行,是我有错在先。这样,你坐我的马车,进京后我找一处医馆给你看看。我是宣平侯的女儿顾知宜,我的夫君在殿前司任职,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昭阳犹豫了一会,看着灼热的太阳,慢慢的点头,在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驶进城门之时,我看到卫铎的亲信在附近游走,心中仍有后怕,还好抢在他前头,放帘子时正对上昭阳好奇的眼光。

她问,「夫人,方才我听你说你的夫君在殿前司?」

我点头,她又问,「那他是不是可以见到陛下?」

我笑回,「自然是可以的,他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的安全。」

昭阳没再问话,车子晃悠的停在一处医馆前。在我的坚持下,她进去看了大夫,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手腕有些擦伤。

我取药给她擦拭,尽量放柔手下的动作。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眸中如冰雪初融,小声的问,「我可以叫你一声姐姐吗?」

「当然可以。」

话音刚落,她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来京城之前,我害怕京中的贵人都像郭县令的女儿那样刁蛮,心中不安了好久。没想到有姐姐这么温柔善良的人。」

「其实从平杆县一路走来,我被许多马车撞过,他们要么是拿鞭子赶我,要么是装作没看到,只有姐姐下车扶我。」

一番话听得我有些愧疚,我做这一切,只是想抢走卫铎的机缘,如果能得到太后的赏识就更好。

昭阳仍在讲述着一路的坎坷,初生小鹿般的双眸,看我时已满是信任。

(十九)

从医馆出来,我邀请昭阳去景府,这回她没再犹豫,只是担心会不会打扰到我。

景明对她的到来不置可否,双方见过礼,管家将昭阳安置在离我教近的院落。

她比我小上半岁,心思单纯,日日「顾姐姐」的唤。或许是从小的生长环境不好,做事分外拘谨,生怕做错或是打扰到别人。

我交代她无数次放心的住,她坚持要做点事,一会跑厨房帮忙,一会跑后院洗衣,犟的管家都劝不住。

一个傍晚,我去书房寻景明。

他见我来,匆匆将几页信纸塞回信封,还没说话,昭阳就抱着紫色包袱进来了。

里头是一个小孩的红肚兜和一把异常精致的长命锁。

昭阳咬着下唇,将自己进京寻亲一事和盘托出。

当今太后,那时还是皇后,陪先帝南巡时产下一女。两人回京途中遇袭,情急之下与抱着昭阳的奶娘走散。

那奶娘抱着她逃了很久,最后重伤难愈,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一户农家。昭阳在小村庄长到十四岁,一个游士偶然来讨水喝,识出她脖间的长命锁是宫中物。

纵然京城有心之人都知太后寻爱女多年,普天之下,多的是皇命飘不到的地方。

昭阳只知道自己的身世和皇宫有关,但不知道其中内情,揣着养母借来的一两银子就踏上寻亲之路。

我和景明听后唏嘘不已,昭阳低头道,「我只想看看我娘是什么模样。若是她不要我,我会回平安庄,此生不再进京了。」

我早知她的生母是太后,提醒道,「我曾听我爹说,十四年前先帝南巡时在镇玉县遇袭,有一位公主流落民间。」

昭阳瞪大眼睛,「镇玉县就在我家附近,隔了一座山。」说罢她想明白了什么,双唇轻颤,「顾姐姐,你是说,我可能是先帝的女儿?」

我们三人只有景明能进宫,昭阳将东西托付给他,那天我陪她在堂前等,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傍晚时分,宫中来了几位公公将昭阳请进宫。

两日后陛下昭告天下寻回昭阳公主,昭阳从周阿蛮改回赵静玉。景明官职再提两级担任副指挥使,而我寻回公主有功,赐四品恭人。

(二十)【真相】

领了封号要进宫谢恩。

那日我跟着宫女到太后的宫殿,高翘的檐角托着旭日,一副气派景象。

昭阳俯在太后肩上撒娇,眼尖的看到来了人,喜道,「顾姐姐。」

太后点了点昭阳的额头,看我时恢复威严的模样。

我低着头分外恭敬,仔细的回答她的问题,最后听见她叹道,「确实是个好孩子,难怪昭阳在我耳旁念了你许久。」

待了一炷香左右,太后的脸上显出疲色,我会意的起身告退。

出了宫殿不久,迎面撞上从文德殿出来的顾知珩,他停下步伐,等我走过去才笑道,「听闻你挣了诰命,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贺喜,今儿就遇到了。」

「哥,你也要打趣我。」

我同他一路走,一边询问爹娘的情况,碍于宫墙有耳,默契的不谈与朝堂有关的事,只聊些家常。

「顾姐姐!」

身后昭阳追的气喘吁吁,两只眼睛亮亮的,「母后说五日后是我的生辰,要在宫中摆宴,你能不能早些进宫陪我?」

我笑着应下,她才注意到一侧的顾知珩,声音忽的小了很多,「这位是?」

我给两人互相介绍一番,顾知珩挂上礼貌疏离的笑容,「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昭阳的脸微红,我太熟悉这种女儿家的娇羞。

顾知珩确实生的一副好皮囊,但他已经和孙姐姐定亲,万万不能和昭阳有牵扯。

我在心中叹气,孙姐姐刚出孝期,因病缠绵床榻的母亲又去了,三年复三年,不知蹉跎了多少岁月。

生母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一阵凉风就吹倒了。上次我去看她,面色不似往常红润,眼下泛乌青,不知是累的还是哭的。

出宫和顾知珩告别,我刚登上马车,卫铎的亲信出现在马前,冷着脸道,「景夫人,我家大人有请。」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有一种直觉,这回他不会伤害我,但还是遣一人去报景明,留下两名功夫较高的侍卫陪同。

马车驶向京城一座偏僻的宅子,卫铎在凉亭煮茶,腾腾的水雾掩不住那张惊艳的面庞。

我坐在他对面的席子上,重生以来,这还是我们第一回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

曾经满腹的怨恨和憎恶,到此刻只剩沉默。

水开的时候,他斟了两杯茶,将一盏白玉杯推至我的面前。

他道,「知宜,你变了很多。」

我讥讽道,「若是不变,只怕又会成为卫大人的手下亡魂。」

卫铎沉默了好一会,「上一世是我对不住你,后来我遇险重生,第一件事便是退了与你的婚事。原本想着没了我,你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些糟心事。」

我顺着嘲道,「是,这个世界就不该有你。」

卫铎的脸色不变,继续道,「近些年我在官场受到一些阻力,隐蔽的部下折了许多,便猜想是有熟悉我的人也重生了。昭阳一事,我只同你说过。我知道,退婚那日你也过来了。」

我没再说话,卫铎长叹一声,「前世我最大的过错就是斩了春华的手,那是因为你和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若想加害他人,就须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游舫那日,我有急事并未登船,后来才知你落入水中香消玉殒。」

我在心底冷笑,卫铎为人阴险狡诈,狡辩简直是顺手拈来。

茶水放凉,在杯中凝成琥珀。

我没心思喝,回呛道,「卫大人说这些是何意?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自欺欺人的心安吗?依我看,再多的遮羞布都挡不住一颗烂掉的心。残害忠良,欺辱兄嫂,不仁不义你全占了,又何来脸面同我谈论承担后果?」

「知宜,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看待。」

卫铎直视着我,一字一句道,「你两次落水都不是我做的。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那一刻我冷静下来,诘问道,「真相是什么?是你又要将污水泼向别人吗?」

卫铎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垂眸看着空着的茶杯,似在回忆过往,「你离开后,京中又发生了很多事……」

彼时天色将暮,我离开的时候,他忽的说了一句话。

「知宜,小心你的哥哥。」

(二十一)【心动】

门外两拨人剑拔弩张。

景明带了十余锦衣人,手中的长剑都已出鞘。

他见我安全的走出来,紧绷的神经才放松,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暂停行动。

「景副指使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卫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景明向他抱拳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听闻左相邀请拙荆过府做客,微臣也想来讨一杯好酒。只是不明白大人的属下为何拦着微臣。」

卫铎睨了下属一眼,似笑非笑道,「狗眼不识泰山,还望景副指使不要怪罪。」

景明不想和他过多纠缠,说声告辞后扶着我上马车,自己也钻了进来。

轮子碾过泥土路「沙沙」作响,车厢内安静,我的耳旁始终回荡着卫铎的那句「知宜,小心你的哥哥」。

卫铎说不是他推我落水,两次落水的场景慢慢重叠,抽丝剥茧后,始终有一人的身影。

一个我不敢也不想去怀疑的人。

手背搭上一只温热的手掌,我看向它的主人,他的眼中有担忧和安慰,还有一丝流动的暗潮。

我默默抽回手,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

马车驶入岔路口时,我道,「我想回侯府。」

景明吩咐马夫掉转方向,一路送到宣平侯府正门前,仆僮见状跑进去通报。

他也下了马车,抬手解下腰间铜色的令牌递过来。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不如先在侯府住上些时日,好好陪陪侯爷和夫人。若遇上棘手的事,随时可以遣人来找我。」

我嗯了一声,嘴角已经扯不出笑容,只叮嘱他回去时多加小心。

刚上石阶,背后的人喊了一声「知宜」。

我回头望着景明,他立在灯火珊阑处,玄色的衣裳有荧荧星火。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丈。

月色朦胧视线时,我的脑海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恍惚看到两道「噗通」入水的身影。

好像曾有人两次握住我的手,努力想要将我托出水底。

那时的江水不断侵袭眼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唯一的日晕笼罩着的背影。

那道背影隐约和面前的人契合,这一刻,景明的笑容掩住明月,「我想告诉你,我永远会陪着你。」

心房蓦地「叮」一声。

我匆匆转身入府,一路眨眼逼退涌出来的眼泪,将脆弱的一面重重裹住。

七月初的夜晚燥热,顾知珩穿着蓝色薄衫,玉冠高束墨发,衬的公子举世无双。

我敲门的时候,他有些惊讶,随后眼中闪过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打量着书房的摆设,一面往里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笑道,「白日在宫中见到哥哥,有些话不方便问。如今在自己家,总不会有这些顾忌了。」

顾知珩收拾好桌前的几叠公文,又将外面的糯米青团端至我面前,「喏,方才娘遣人送过来的,我知道你爱吃这些。」

我拿了一个尝,口齿不清的问,「哥哥今日为何去文德殿?」

「有人参许少傅纵妻在民间放贷,圣上有意换掉他,召我们几人去商讨候选之人。」

我听他念完几道名字,又笑问他的意见,连连附和道,「朝廷的事我也不懂,圣上定能裁决合适的人选。若哥哥要举荐的话,可以避过张学士。」

顾知珩挑眉,「为何?」

因为他是卫铎的人。

「我听别的夫人说,他的后院也是一团糟,怕他日后给你惹麻烦。」我将青团推过去,示意他也尝一个,一边道,「不过,哥哥看人从不会出错,我相信你的眼光。」

顾知珩摇头拒绝我的好意,「我已经吃过一个,况且,我一贯不爱吃甜食。」

闲聊一会后,我起身告辞,走至门边时,突然想起许久未吃的夹花奶糕,侧头问顾知珩,「哥,你还记得城门王家铺子的夹花奶糕吗?」

顾知珩放下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想着好久没吃了,那奶糕可比青团香甜,下次我带些来。」

顾知珩颔首,浅笑道,「好,不过这家奶糕偏甜,凡事不可贪多。」

「知道了,哥哥早些安寝,不要熬坏了眼睛。」

带上门的那刻,黑暗彻底包裹住我的身影,每走一步,心就沉重一分。

夹花奶糕,王家铺子过两年才能做出来。

(二十二)【局势】

——哥哥,你不会变,对不对?

——小傻瓜,我永远是你哥哥。

我的手脚发冷,像是回到卫铎跪在堂前的时候。

他坚定不移的看着镇国公,「是我情不自禁,是我爱上了阿晴,恳请父亲不要牵连旁人。」

那我呢?我是什么?

背叛的滋味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心上啃食,可那时的痛苦,比不得信念天崩地裂的猛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一刻的我看到时间是往回走,河流浮在天空之上,星子伴着太阳常在,春日过后就是冬天。

我的世界都变得荒诞。

七月过后,孙姐姐的病情加重,被送往京外的别庄修养。

我去探望她,一同到后山走了走。大热天里,她裹着厚重的披风,脸瘦的不成样子,踉跄时推开我想去扶的手。

她道,「妹妹能来看我,我已是欣喜至极。还是离远些吧,不要过了病气。」

回城时遇见在路旁支摊的宣王,布幡上写有「行医救人,分文不取」。

他身着素衣,头裹布巾,和寻常百姓没有两样。

天色将暮,问诊者寥寥。我坐到对面的竹凳上伸手腕过去,他的神情一愣,很快恢复医者心性,仔细把脉后道,「夫人脉象平稳,并无不妥。」

「早听沐晴姐姐说宣王仁心仁术,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赵承徽收拾针包的手一顿,「阮姐姐?」

「嗯,镇国公府的卫二夫人。」

我收回手,笑道,「我与她有些私交。她曾同我提起你,还称赞宣王的医术高明。」

赵承徽摇头,「论医术,我只是沾了师父的光,阮姐姐的天分远在我之上。是她想出接种牛痘预防天花,现在师父还在研究这个法子。」

「原来如此。」我顺着他的话夸,「阮姐姐向来很聪明。」

也许是我对「阮姐姐」流露出的亲昵,赵承徽看我的眼神友善些许,问过我的身份后,他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立即淌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路上行人来往,我们坐在路边交谈,话题全是阮沐晴。

赵承徽的瞳孔很干净,甚至我提「阮姐姐和卫二公子感情笃深」,他也只是衷心的肯定,「阮姐姐值得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阮沐晴能否琴瑟和鸣我不知道,但我确定赵承徽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临走前真心的祝福道,「宣王仁慈,日后能找到合心意的姑娘白头偕老。」

马车驶过的时候,恰逢赵承徽弯腰收摊,一名仆僮帮忙卷着旗幡。

夕阳洒在他的背上,少年依旧是飘逸的模样。

八月宫中原本有中秋宴,因太后身体抱恙取消了。

我和景明去侯府吃团圆饭,中途宫里来人,说昭阳公主赏赐了我好多东西,连带侯府都有份。

我谢着恩接过,瞥见公公仍端着两个锦盒,便问,「这是?」

「这份是顾世子的,殿下交代咱家一定要交到世子手上。」

我的眉心猛跳,没有多问,近些年顾知珩中秋前后总会很忙,今夜并不在侯府。

吃过饭,我们坐着马车徐徐回府。

京中的热闹之气扑面而来,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我掀帘子窥着人间一角,蓦然瞥见路旁小摊前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阮沐晴穿着云锦长裙,脸上戴着薄纱。卫铎挑了一只织花簪子,正笑着往她的发髻试。

动作之轻和,眼神之柔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们如同一对寻常夫妻,在月圆的夜守着挚爱的人,听着心中蔷薇剥茧而出的悸动声。

(二十四)

秋意浓,山河染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给景明置办了几身新衣裳,等他换好后,又上前理着褶皱的衣袂,「此后宴会繁多,你是殿前司副指挥使,应当穿戴的像样些。」

他杵着不敢动,「夫人教训的是。」

我绕去后面翻衣领,听见他道,「近些日顾世子频繁受召入宫,不只圣上,有时太后也会传唤。」

我状若无意的问,「昭阳公主也在?」

景明点头,「我曾见他们在御花园观景,两人相谈甚欢。」

衣裳理好了,景明向前走两步给我看。他的身子颀长,三分的衣裳能穿出七分的俊逸。

我忽问,「你在哥哥身边呆了多久?」

景明沉默好一会,「十年。」

十年啊……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我和景明相识的时间也不过九年。

我对他的信任大部分来源于两次奋不顾身的搭救,但我更早悟出了人心易变的道理。

信与不信,仅是我的一念之断。

年末诸事繁多,庄子收成、府内开支和暗探的任务总得收个尾。

冬后又是一春。

某日我回府,门房报孙姐姐来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我还不来就先走了。

春光明媚,我想着寻个好时间去别庄看她,正好一同去山上放风筝。

还没等我将风筝备好,别庄传来丧讯,孙姐姐去了。

她死在三月初七,我还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孙府决定直接在别庄发丧,我赶过去的时候,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伺候的婢女道,去年冬天时孙姐姐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她硬是挺过寒冬,前几日忽然恢复些精神,还让管事备马车回京看看。

孙姐姐的娘病了多年,孙府一直由姨娘把控。

进京后,她先是拜了外祖家,又去嫡姐家看看,兜兜转转绕一大圈,最后来我的府上,没等到人,天色又晚,只得回去了。

我领一块白麻布戴在头上,哭的眼皮红肿,第七日随送葬的队伍一起上山,一路扶着棺木。

初见孙姐姐,我就觉得她像一朵空谷幽兰。

如今,这朵兰花,回到了生养她的泥土中。

(二十五)

孙姐姐走后的半年,圣上有意将昭阳公主下嫁到宣平侯府。

顾知珩婉拒了。

他道难忘故人,一份痴心在京中传成佳话,可我见昭阳看他的眼神越发炙热。

九月时,一道圣旨落下来,他不娶也得娶。

婚礼举办的十分隆重,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乃至圣上太后都来了。

我进婚房时,昭阳一脸羞赫的坐在婚床上,下意识的唤我「顾姐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红了脸,轻轻的喊「二妹。」

我的内心五味陈杂。

当初是我把她带进京城,少女的面庞较那时更圆润,眸中神采依旧,只是多了几分化不开的甜蜜。

就像……前世的我。

我曾劝过她,也曾阻拦不该发生的事,奈何世事偏偏走到这一步。

过了年关,卫钧将军自请戍边,没带任何家眷。

顾知珩得圣上看重,但朝廷已有一个左相卫铎,两人政见不同,派系不同,彼此明争暗斗的不可开交。

外头斗的火热,景府一片祥和。

我叮嘱景明不要随意站队,某个午后,我见他和顾知珩一同从酒楼出来。

我默不作声的放下车帘,吩咐马夫掉转车头,径直驶向侯府。

昭阳正陪娘绣春花,她生的惹人疼,嘴也甜,娘十分喜欢她。

此时两人相处融洽,交看彼此的花样,宛若一对真母女。

娘见我来,对昭阳笑道,「你瞧瞧知宜,昨日才见过,今儿又来了。」

我将头蹭过去撒娇,「女儿想娘了,若是娘觉得烦,往后不来了。」

「娘看女,百岁愁。」娘拍拍我的脸,「我怎么会烦,就是日日见也觉得不够。」

闲聊一番后,我问昭阳,「我听景明说,哥哥近日进宫的次数有些勤快?」

昭阳叹气,「其实去年圣上秋狩受伤,身子就不如从前了。母后便让他将一些事交给阿珩去做,好生让御医调养精力。」

这些宫闱秘事,昭阳知道的最多。

旁人费尽心思揣测去真相,而她只需静坐在太后身旁就能听到。

翌日景明来接我,我们坐在车内一路沉默,回房的时候,他忽的说了句「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我兀自关上门,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

六月中旬,圣上在朝堂晕倒。

京城一片哗然,众人纷纷猜测接下来的局势。

太子年幼,各路王爷野心勃勃,而朝堂又由左相卫铎把持。

两日后,参知政事顾知珩拿出圣谕,圣上在月前就写下病重时由顾知珩辅佐太子监国,但一眼就被卫铎看出帝印不对劲。

两派党羽互伐,最后太后出面,证明这确实是圣意。

顾知珩大权得握后大肆斥责和打压卫铎,连带卫铎一派受到清理,秋季各州府报来的死刑复核数量激增,惹得人人自危。

这段时间里,卫铎如同一块棉花,任凭顾知珩挤压。

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性子。

而景明也早出晚归,几日都见不到人影,偶尔见到也是他神情疲惫的站在梨花树下,静默的看着我的房门。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拦不住他,他有他自己的选择。

冬初,京中开始盛传顾知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流言,说的有鼻子有眼。

外头道,圣上早都醒了,只是一直被顾知珩囚禁在紫宸殿。

到后头流言甚嚣尘上,甚至传出顾知珩心悦某位妃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隐秘八卦,而这种不合常理却合情理的故事得到广泛传播,听多了后我都有些怀疑顾知珩的动机,

后来转念一想,阮沐晴不还好好的养在镇国公府吗。

年关前几日,卫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于凌晨领着一支禁军从宫城东南门杀入。

宫墙外不起眼的某处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马夫戴着黑斗笠,看着有些功夫。

而我,就坐在马车内,等卫铎从这处逃出。

(二十六)【前世真相】

更深露重,熏香袅袅。

我的脑袋清醒的很,握着佩刀的手不断颤抖。

今日之事,本就是顾知珩设下的瓮中捉鳖的好戏。

只要蹲到卫铎,很多事情能拨开迷雾,前世今生的纠葛也能有个了结。

宫墙内的打斗声到天明方歇,取而代之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屏住呼吸,推算里头进行到哪一步了。

突然一阵嘈杂,有一个人影钻进来,长剑直抵我的胸口。

车内昏暗,他看不清我的脸,冷声道,「速速出京。」

我刚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哐当」一声,卫铎跌坐在木板上,不断倒吸气。

马车平缓的向京外走,等生人气浓些,日头也出来了。我掀开帘子一角,投射进来的光线让卫铎认出我,「是你!」

我回以一笑,「卫铎,好久不见。」

卫铎半靠在车壁,身上的铠甲全是斑驳血渍,头发散乱,狼狈的不成样子。

他别过头,努力想找回一丝自尊。右手握了好几次长剑,却发现使不上力,大怒道,「你做了什么?」

我看向那鼎小香炉,「为了恭迎左相,我特地在里面添了几味药。你放心,此药无毒,只会让人手足无力。」

卫铎挣扎后发现没有效果,又闭上眼睛养神。等出了城门,人气渐消,转而是空山寒鸟的孤鸣。

良久,他开口道,「你大费周章的准备这些,不只是见我这么简单吧。」

「故人相见,是该叙叙旧。」我笑着看他,「卫铎,我们还有很多帐没有算。」

他闭目长叹,一声「知宜妹妹」唤的我红了眼眶,脑海闪过许多年少的画面,像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

「卫铎,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卫铎摇头,我道,「六岁那年,我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旁人都去荷花塘划船,唯独你走了过来。」

那时一个春日,阳光浅浅。

大家嬉笑着去争渡,我怕水没去,坐在凉亭中等哥哥。

午后的时间漫长,我坐着打了一会瞌睡,醒来大家还没回来。无聊时捡了一片绿叶和自己玩,半闭一只眼,高举绿叶去遮骄阳的光线。

叶子落下时,忽然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眸子,眼角还有一粒红痣。

他笑问,「知宜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说我在等哥哥,卫铎一屁股坐在边上,「我陪你一起等吧。」

天渐暖,长风袭人,我们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最后是他背我下山。

仅是夕阳中的半段剪影,就让我惦记了半生。

「我想知道你何时跟阮沐晴勾搭到一起。」

回想前世,自己还真是蠢的可怕。

日日在卫铎面前说阮沐晴的好话,时常拉着卫铎去二哥的院子蹭吃蹭喝,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吧,傻乎乎成为他们苟合的挡箭牌。

我又问,「卫铎,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卫铎的眼眶竟也红了,他摇头道,「知宜,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以为年少的欢喜能一直保存下去。可是后来发现,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曾喜欢你,也仅止步于喜欢。」

我捂脸痛哭,「你的爱是什么?是阮沐晴?还是摧毁我的幸福?」

我喜欢他十五年,到头来,他的喜欢只是对妹妹般的垂怜。

「知宜,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我耽误了你,扯出了往后的是是非非。」

卫铎的气息渐弱,他强撑着精神道,「世人都骂我狠辣,可我第一次杀人时也会怕,也会在深夜被梦魇折磨的翻来覆去。我两手血腥,你万般纯粹。我不想让这份腥气沾染你,每次回府都会沐浴,用松香将衣物熏上三遍。」

「你十九岁生辰的前天晚上,我刚办完胡舂案,一家三十几口,全部死在我和禁军的刀下。胡舂的老母亲曾跪在我的脚下求我放过年幼的孙子,可圣旨就是不留一个活口。」

「我没法忘记那个孩子纯粹的眼神,等回到府中才发现满身血腥。我不敢进你的院子,坐在湖边的凉亭等佣人备水。阿晴偶然路过,她没有害怕,还让婢女打来一盆温水,拧干帕子帮我擦手擦脸。」

说着,卫铎咳嗽几声,猛地吐出一口血。他淡然的抹去,继续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她给我端来一碗芋圆奶茶,说甜食能拯救坏心情,我闷头吃完那一碗。后来,每当我身心俱疲时,我会去找阿晴,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我的心神都能安定下来。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能够包容我的残缺,我的暴戾。某日我突然惊觉,我爱上阿晴,我爱上了我的二嫂。」

卫铎看向我,「知宜,我真的想过放弃她。我努力想要爱上你,可惜全是枉然。后来我就想,就那么护你一世平安也好。」

「错了,都错了。」我摸干泪,冷笑道,「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在他的口中,他变成为爱挣扎难以两全的情种。

「你用自认为的保护,将我隔绝在你的生活之外,反而来怪我不懂你?」

「卫铎,你怎么这么自私。」

(二十七)

当时的我那么爱他,爱到托付终身,又怎会介意他的另一面。

他费尽心思想要将我养成小白花,到头来告诉我,他爱上了懂他的红玫瑰。

一想到自己的痴心败给了一碗甜食,一份温言细语,我就觉得可笑。

「卫铎,你知道吗,刚回来那会儿我想过进宫。这样我才能靠近世间权力的中心,才有机会扳倒你。」

可后来一想,为他这样的人葬送一生,不值得。

我嫁给景明,主要是看中他的听话和可信。

四方深院外的那重天,是男子占据的天。所以我想培养一柄利剑,一把供我使用的剑,一把对付卫铎的剑。

是我问爹求来皇城司的职位,也是我让景明顺藤摸瓜打掉卫铎的爪牙。

但我发现了卫铎和顾知珩的斗争,知晓自己只需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这厢卫铎的伤势加重,血透过盔甲流至车板。

他从顾知珩的重重包围下逃出来,亲信俱损,自己也遍体鳞伤。

我让景明留他一命,无论他从哪个宫门逃出来,都会遇到我布置的人,然后拉到我面前。

卫铎努力撑着眼皮,奈何精神渐渐流逝,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他问,「你记得我说过,要你小心顾知珩吗?」

我点头,他垂眸似在回忆,「我曾调查过你的死因,受到了顾知珩的阻挠,便料到与他有关。」

卫铎抬眸看我,「你死后的第二年,你娘也去了。我看过她的尸首,瘦的不成样子,不像是感染风寒的模样。」

我内心一惊,就连娘也扯进来了吗?

「卫铎,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我慌乱的奔至他面前,两眼直视卫铎的瞳孔,企图从中拼凑出前世的真相,「我知道是顾知珩推得我,但他为什么会对娘下手?」

那也是他的生母啊。

卫铎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复仇。」

「复仇?」

「世人都道我卫铎狠毒,却不知顾知珩还要狠上三分。不,他是阴毒,他最会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去骗人。」

卫铎看着我,忽然一笑,容颜惊人的妖冶。

「知宜,你还不知道前世发生的事吧。」

他缓缓躺至车板,双眸看着马车的顶,「前世……前世就是黄粱一梦。那时坐在左相位子的人,不是我,是顾知珩。他大权在握,结交党羽,圣上对他十分忌惮,就重用我来对付他。」

「顾知珩威逼阿晴换了身份入相府,实则想拿她来要挟我。后来我找到他和藩王互通的书信,联合一些大臣弹刻 他有谋叛之心,逼得他匆忙逃向藩地。圣上命我去追,我跟他一起坠崖,再睁眼就回到你及笄的前三日。」

我说,「那日顾知珩也过来了。」

卫铎眼眸骤然一亮,很快又暗下去,自嘲道,「是,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隐藏的太好,不论是神色,亦或是行事风格都是年少时的模样,慢慢让我对他降低戒心。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走他前世的路,尝尝他前世的怨。」

「这一世,我认栽了。我栽在自己的自负,栽在对阿晴的信任。」

阮沐晴于月前被太后招进宫,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但从卫铎方才的话,她应该是传递了假的消息,为卫铎举兵进宫一事推波助澜。

真相正在慢慢揭开,我的身子难以承受内心的沉重,颤抖的跌坐在地,耳边「嗡」的一声炸开阵阵长鸣。

卫铎的生命正在流逝,他重伤难愈,药石无医,方才已经是强撑着说话。

他吊着一口气,「我的死应该能解开你的一些心结。不要再被仇恨控制,知宜,我希望你能幸福。」

「会的,这辈子没嫁给你,我很幸福。」

我扯出一抹笑,泪珠子不争气的直掉,「景明对我很好,卫铎,他给了我想要的尊重。」

卫铎笑着点头,「那就好。」

从卫铎别院回侯府的那晚,景明将手搭在我的手上的那晚,我认出前世落水,景明也跳入水中相救的那晚。

在我抽回手的那刻,景明说,已经查清在镇国公府推我入水的马夫是顾知珩的人,还拿出几纸证据。

他向天地起誓,景明永远不会背叛顾知宜。

后来的离心都是演给顾知珩看的,我要借顾知珩的手除卫铎,也要探清顾知珩做这一切的初衷。

卫铎已经不行了,他恳求道,「知宜,你送我最后一程,好不好?」

匕首推入他的胸口时,我脑海全是夕阳中背我下山的少年。

幼时玩九连环,我还是解不出来,他气的叉腰,「笨蛋知宜,你这么笨,也只有我敢要了。」

卫铎长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的闭上眼睛。

我知道,他不会再重生了。

(二十八)【千钧一发】

卫铎起兵谋反,兵败后仓皇出逃,被副指挥使夫人斩杀于京外。

我成为仅次于顾知珩的功臣。

宫里先派人控制镇国公府,又诓骗卫钧回京。他刚抵家门就被埋伏的士兵围住,镇国公府两百三十二口全部落狱。

卫铎悬尸城门,以警惕躁动不安之人。

过了年关,一道凤谕传我进宫。

宫墙的雪初融,春芽探头。

本来是生机盎然的模样,奈何宫城里里外外都有顾知珩安排的禁军把守,一个二个神情肃穆,刚入宫门我就察觉到一股强迫的威压感。

统领带我去了一处宫殿,我道谢后进去,阮沐晴正扯着顾知珩的袖子哭诉,「你答应过我不会伤他性命,你个骗子!我恨你!」

顾知珩不耐烦的挥开,阮沐晴顺势跌坐在地,哭的声嘶力竭。

他看见我,招来两个人将阮沐晴带下去,脸上挂上熟悉的笑容,「你来了。」

我点头,顾知珩招呼我一同入座,笑道,「宫变一事,收拾起来花费许多功夫。我近些日子都在宫里,倒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哥哥事务繁忙,不打紧的。」

「好。」顾知珩饮一口茶,笑眼全是宠溺,「我看你像是瘦了很多,那日被吓到了吗?」

「没有,卫铎当时已经身受重伤,他凑巧逃入我的马车,用剑挟持我逃出京城。哥,你知道我又多害怕吗,后来我趁他不备才能将其斩杀。」

顾知珩抬手轻叩着桌面,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我的心一颤,知晓他在套我的话,斟酌着说辞。

「他……是说了一些。」

话音刚落,顾知珩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说了什么?」

我佯装愤愤道,「他骂哥哥是个小人,还说被什么阿晴骗了。」我反问他,「哥,这个阿晴是谁?」

顾知珩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我。

他的指尖叩在木桌发出「咚咚」声,听得我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哪里说错话。

如今一步错,满盘皆输。

气氛有些僵硬,顾知珩忽的一笑,恢复了那个宠溺妹妹的模样。

「我的知宜应该吓坏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循循善诱道,「以后遇到棘手的事,直接来找我,知道吗?」

他招来门外的男子,「这样吧,我挑两个身手好的人去保护你。」

我的眼角一抽,这哪是保护,分明是起了疑心让人来监视我。

我委屈的嘟囔道,「那哥要挑最厉害的,我不想再被人拿刀架脖子了。」

顾知珩笑着点头,喝完茶时辰不早了,他道,「今日是你昭阳嫂嫂要见你,你先过去吧。」

那名统领一直候在门外,又领我去太后的寝宫。

昭阳自认祖归宗后,一直跟着太后住。顾知珩忙着「辅佐」太子监国,又出卫铎一事,她也搬回宫里了。

如今的宫城守卫森严,每出一座殿,统领都要出示腰牌才通行。

我不断热络的套话,统领的嘴巴很严,只答「微臣不知道」和「夫人去问顾大人吧」。

我歇了套话的心思,暗自记住一路来的守卫点和巡逻人数,到宫门时,太后已经午憩,昭阳招呼我入偏殿。

她的脸瘦了,眼神也变了,整个人看着十分疲惫,总会不经意盯着一处的出神。

「嫂嫂?」

昭阳回过神,呆呆的看着我,「你叫我?」

我拿起她盯了许久的玲珑珠,左右端详,笑道,「嫂嫂为何一直看这个,莫不是有什么玄机?」

昭阳垂眸摇头,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玄机,妹妹喜欢就拿去。」

我说些话,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心神并不在这处。出宫的时间将近,她像是察觉到了即将分别,又恢复些注意力,盯着我道,「知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阿珩吗?」

我笑着看她,示意等她继续说下去。

昭阳的眼神落在窗户的日色,似惆怅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感到十分亲近,觉得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美好的女子。后来我遇见了阿珩,他跟你一样,温柔,善良,有耐心。所以我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他,我想成为他的夫人。」

我想起了孙姐姐,那也是一个极其温柔善良的女子,可她现在长眠于地下。

不管是孙姐姐,亦或是昭阳,顾知珩配不上她们。

昭阳送我至殿门口,她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去服侍皇兄用药,妹妹好生走,不要打滑了。」

我点头应下,问她圣上何时能醒,她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二十九)

开春后,京城还是那副模样,又像变了很多。

顾知珩统揽大权,局势云谲波诡,街道上总有禁军穿过,家家户户天黑前就紧闭门户。

每个几日就能听见某某被杀的消息,那时人人自危,尤其是顾知珩的政敌们,简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他们见不到顾知珩,就会另辟蹊径来找爹,请托爹代为递交投名状。

顾知珩忙着博弈,他要警惕朝中变数,还要盯着各方虎视眈眈的藩王,干脆借着陪伴太子的由头住进东宫。

春日一片祥和,里头暗潮涌动。

我能理解他对权势的渴望,对卫铎的仇恨,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对我和娘的敌视。

卫铎已除,可我的心并没有轻松多少。

我被拉入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才是三番两次置我于死地的凶手。

我怕他再对娘下手,收拾细软准备回侯府长住。

临走的那个晚上,景明罕见的回府,他一言不发的站在房门看我收拾东西。

为了将戏做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他看了一会出去了,天色已晚,我想他不会再来,就让秋实锁院门。

吹灯上床后,我在脑海盘算如今局面的破解之法,窗边忽地一声响,景明两脚轻轻点地,径直走向床边。

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方才我去将顾知珩的人引走,现在没人监视我们。」

他和衣躺在旁边,将身子转向我,滚烫的呼吸直洒在我的脖间,痒痒的,跟刷子似的。

我有些不自在的转过身背对着,他反而贴上来,将手搭在我的手上。

寂静的春夜中,他的手指缓慢地摩擦着我的手背,像是安抚婴儿一样。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知宜,我很想你。」

我的内心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漂浮在天空的云朵,很久都找不到地面的失重感。

「景明。」

他嗯一声,我说,「等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好好跟你过日子。」

过好一会儿,他低低的说了声好。我的眼眶渐红,不管前世今生,我想要的都只是一个安稳的生活,偏偏人越奢求什么,越得不到什么。

春衫薄,我能感到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还有耳边缓慢平稳的呼吸。

他的指腹有茧子,划过手背时有摩擦感,一来一回,让这个夜晚更加动人。

「睡吧,今晚我陪着你。」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旁边已经空了。

娘见我回侯府很开心,她说昭阳进宫后,都没人陪她说话,我来的正好,往后不会乏闷。

日子波澜不惊的过着,白天渐长,酉时都不见天黑。夕阳笼罩着半壁京城,世人碌碌,唯独能共享这片刻的宁静。

某夜我睡的早,隐约感到床边有人,一只手在理着我额间的碎发,动作极其轻缓,像是怕吵醒我。

起初我以为是景明,后来想到我是在侯府,睡意一下全无。黑暗中嗅觉异常敏锐,是顾知珩。

我闭着眼,但我能感到他在看我。

他轻柔的理着我的头发,手慢慢移到脖间,正当我准备坐起来时,那双手移开了。

他的叹气分外缥缈,「为什么你会是她的女儿。」

等顾知珩走后,我惊出一身凉汗,让秋实将所有的灯点上,盈盈烛光洒的满室才觉得安全。

顾知珩疯了,不,他就是一个疯子!

(三十)

如今的局面诡谲,唯一的破解之法,是宣王。

他生性淡泊,平日里云游四海。

阮沐晴有难,他应该知晓的。各方人都在找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现,肯定会被顾知珩「请」进宫。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躲在某处窥伺时机。

圣上昏迷不醒,我必须先找到赵承徽,在顾知珩的眼皮子底下带他进宫为圣上治疗。

现在的问题是,我是顾知珩的妹妹,赵承徽未必肯信我。

夏季来临时,景明那边递来消息,顾知珩掌握了宣王的行踪。我立即赶往那个地方,两拨人正在厮杀,混乱中我让暗卫劫走赵承徽。

他慌乱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你是景夫人?顾知珩的妹妹?」

我点头,赵承徽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外,他没有害怕或厌恶之类的神色,双眸清澈依旧。

我一时来了好奇,「宣王不怕吗?」

赵承徽道,「若你跟顾知珩是一丘之貉,方才就不会救下我了。景夫人找我,应该是另有所图吧?」

「宣王聪慧,知宜自愧不如。」

「我确实有所图。」我对赵承徽行大礼,坚定道,「知宜恳请宣王救圣上,拯救万民免遭涂炭。」

赵承徽敛正神色,我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他听后脸色更加严肃,良久才叹气道,「竟不知,景夫人也是有胆识之人。」

我苦笑道,「宣王谬赞了。我做着一切,只是不想看到顾知珩步步错下去,更是为了保住宣平侯府。我爹大半生为君主鞠躬尽瘁,不该败在这些无妄之灾上。」

很快到了行动的日子,我将宣王打扮成婢女,他生的清秀,就是个高些。

为了不露出端倪,那天我特地全带高个的婢女进宫,将宣王混在其中。

我对外说的是来看昭阳,进了宫,有统领带我过去。中途赵承徽借口上茅房去换成太监服,再拿着景明准备好的令牌去太医院。

他想先去看看圣上每日服用的药材,我便改了计划,让他想办法随着送药的公公一同去紫宸殿。

日色不早的时候,昭阳笑着送客,我突然道,「嫂嫂,我想同你一起去服侍圣上喝药。」

昭阳的神色慌乱起来,「这,这怎么行呢,皇兄他不见旁人的。」

「圣上不是还在昏迷吗?」我拉着她的手,「好嫂嫂,你就让我去嘛。」

她迟疑片刻,拗不过我,叹道,「那好,你到时不要乱看,也不要乱说话。」

「好好好,都依嫂嫂。」

我跟她去紫宸殿,外头有禁军把手,两扇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我的心突突的跳,怕赵承徽那头出了差错,按理说太医院已经送药过来了。

昭阳出示令牌,我蹙着眉跟她进去,迎面看到站在一旁的赵承徽,他低着头,身上是暗红的太监服。

我松了口气,还好没出纰漏。

昭阳入内室服侍圣上用药,我给赵承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错过时机。

他微微颔首,我心一沉,直接向内室走去。

圣上躺在龙床上,双目阖着。昭阳捻着小勺搅动玉碗中的药,不时吹走腾起的热气,我笑着上前,「嫂嫂,我帮你吧。」

我趁她不备之际迅速伸手去抢药碗,那药碗打翻在地,昭阳一声惊呼,内室顿时乱成一团,忙着收拾的,忙着看昭阳有没有烫着的。

我一脸愧疚道,「都是我不好,嫂嫂没烫着吧?」一边悄悄挪步向床边,用身子挡着众人的视线,赵承徽则迅速去诊断圣上的病情。

不一会儿,身后的赵承徽离开了。

我扶着昭阳,想带她去偏殿换身衣裳,刚出内室,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妹妹想去哪?」

(三十一)

顾知珩从屏风后走出来,那厢赵承徽也被禁军逼退回来。

我的视线扫过浅笑着的顾知珩和佯装镇定的昭阳,哪里还不明白,这就是顾知珩布的一个局。

「有客人来,怎么不带来给哥见见,嗯?」

赵承徽涨红一张脸,大骂顾知珩无耻。

顾知珩听了也不恼,笑容更加深,他坐至主座,那是皇帝才能坐的椅子。

我扯出一抹笑,「顾知珩,你还真是费尽心机。」

「我的好妹妹。」顾知珩突然想到什么,嗤笑一声,「不,我两世的好妹妹。我早知景明是你们的人,若不做这些,怎能将妹妹和宣王一网打尽呢?」

我没理他的话,转而走到窗边,看天边的太阳渐隐,快到宫中落锁的时间了。

其实胜与负,对现在的我没那么重要了。

「顾知珩,我最后叫你一声哥哥,为你曾经那么多守护我的日日夜夜。」

此刻,两世的顾知宜直面两世的顾知珩,内心的怨恨、愤懑奇迹般的消失,只剩下寻求原因的执拗。

我看着顾知珩,「哥哥,我们为什么走到今天这步?」

他沉默着没说话,钟声响起,宫门落锁了。

心中的石头落下,我也没有顾忌,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啪啪」抽了两巴掌,第一是为已断的兄妹之情,第二是为已逝的孙姐姐。

打完我的手都在麻,顾知珩还没反应过来,昭阳先推开我去看顾知珩,「阿珩,你没事吧?」

顾知珩不怒反笑,「这就是你的能耐吗?」

我笑着摇头,「我的能耐不止于此……顾知珩,有没有人教过你,百密仍有一疏?」

话音刚落,有人匆匆进来通报,太子和景指挥使失踪了。

我看向赵承徽,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如释重负。

今日本就是声东击西的一出戏,我和赵承徽都是引鱼上钩的饵料,为的就是给景明争取时间。

经过几日商讨,大家迫不得已放弃圣上,改营救太子出宫,再借助太子外祖家的兵力夺回江山。

不出今晚,附近州牧的兵力就会整顿向京城出发,就算顾知珩手中有一支禁军,也比不过严阵以待的十万大军。

这一仗,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赢家了。

(三十二)

景明携太子出逃一事让顾知珩忙的焦头烂额,他将我锁在某殿,隔壁就是阮沐晴。

我能通过窗子看她。

她每日都会在窗前盯着银杏树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柳眉秋波目,面比桃花红,我蓦然想起孙姐姐那句「美则美矣,毫无精神。」

想完又在心中叹气,孙姐姐已经不在了。

阮沐晴仍旧盯着她的树发呆,像是在悼念某人。某日她换上新簪子,是一朵小绢花,我认出是中秋那晚卫铎给她戴的那只。

卫铎对她用情至深,现在看来,也不只是一厢情愿。

我关上窗,开始想景明到哪了,太子有没有逃出京,若他们被顾知珩抓到又会怎样。

想来想去也只是徒增烦恼,顾知珩根本不给我接触外界的机会,偌大的宫殿只有每日送饭和换恭桶的宫女。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我常常敞开窗子睡。

被关的日子烦闷,我用簪子在木梁上雕刻,来提醒自己过了几日了。

某日凌晨,几名士兵冲进来,将我从床上扯到大殿。

顾知珩沉着一张脸,一旁的昭阳神色焦急,我扫过大殿来回踱步的一群人,大概料到发生什么事了。

不多时,一个将领跑进来道,「报!东南门也被围住了!」

顾知珩烦躁的挥退众人,只留几个亲信。他咬牙切齿对我道,「我倒是小看了这个妹夫。」

不知他想到什么,忽然低低发笑,直勾勾的看着我,「你说,我要是拿你的性命威胁,他会不会退兵?」

我坚定道,「他不会的。」

因为我之前就告诫过景明,若是因为我而畏手畏脚,那我宁愿自刎于军前。

顾知珩没再说话,这段时间的事磨去了他的伪装,他变得易怒又多疑。

昭阳仍在劝慰他,同生共死的言辞反而激怒顾知珩,他反手打了昭阳一巴掌,昭阳捂着脸发懵,不知往日温柔的情郎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顾知珩现在最大的底牌就是昭阳和太后。

若是没有我和景明,他离胜利,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顾知珩,你教过我,做错事的人都得受到惩罚。」

听完我的话,顾知珩低低发笑,笑声渐渐变大,最后捂着肚子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他道,「顾知宜,你以为做错事的人,是我吗?」说完他沉了脸色,双眸黑的可怕,「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呢?」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顾知珩拍拍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带上来。

等摘去头套,我立刻认出来人,「娘!」

我扑上前想给她解取绳索,几名士兵反钳住我的手,钻心的疼也比不上内心的焦急,我扭过去吼顾知珩,「顾知珩,你要弑母吗!」

顾知珩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缓步走至娘的面前。

「母亲?我是该叫你娘,还是该叫你姨娘呢?」

我的大脑一下僵住,想说什么,却发现怎么都发不出声。那边娘的嘴里塞了麻布,她哭着摇头,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大殿只有顾知珩一人在说话。

「你勾引姐夫,逼死从小将你养大的长姐,还让我这么多年认贼做母。你知道我有多恶心吗?」

「凭什么你鸠占鹊巢,就能和你的女儿心安理得的霸占我娘的东西。凭什么你能心安理得的活着,而我娘要睡在那冰冷的地下!」

顾知珩嘲笑道,「你应该觉得自己瞒的很好吧?很不凑巧,我十岁那年碰到了曾经的乳母,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你为顾知宜祈福,贡上了她真实的八字,她仅比我小四个月!我娘辛苦怀我,你却背地里爬上姐夫的床!」

「你当真爱我么?是亏欠,还是补偿?这份爱下有多少肮脏,我都不敢细想。十一岁那年我摔倒在石阶下,我忘不了你那冷冰冰的眼神。你表面关心我,背地里却挑拨我与父亲的感情。你明明更爱自己的女儿,却在外人面前对我多加关切。」

「这么多年,我一直强忍着恶心叫你娘。我还要作践你的女儿,让你也尝尝心痛的滋味。」

娘的泪珠子直流,她不断摇头。顾知珩神色渐渐疯狂,带着毁灭的黑暗。他道,「没关系,等会我就送你去地下,亲自跟我娘忏悔。」

「顾知珩!」

我喊完那一声,全身虚脱的厉害,有对前尘往事的震撼,更有对顾知珩那番话的惶恐。

「你宁愿信一个老婆子的话,也不愿相信养育你二十多年的人吗?」

我鼻头一酸,「你扪心自问,娘可曾对不起你?你生病了,她衣衫不解的照顾你,她对你的吃穿比任何人还要上三分心。就为一番不知真假的话,你要将把你养那么大的人逼向绝路吗?」

「不知真假?呵,你自己问问她罢。」

顾知珩一把扯掉娘口中的麻布,娘哭的不能自已,「不是这样的……事实不是这样的……」

娘哭到失声,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没有勾引自己的姐夫。阿姊生你时落下病根,往后没有多少日子。她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嫁给侯爷,求我好好将你抚养长大。」

「我也有自己如意的郎君啊……我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啊!」

娘的声声哭诉令人心碎,她想在此刻将积压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我娘死的早,是阿姊将我拉扯长大。她知道我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可我已经和瑞山私定终身,为了你,我舍弃和瑞山浪迹天涯的约定,嫁进侯府做续弦。」

瑞山……景瑞山,景明的父亲。

顾知珩已经呆在原地,娘继续道,「我怕有人跟你争世子之位,新婚之夜喝了避子汤,后来才从你二叔那抱了知宜过来养。那名乳母有盗窃的习惯,我怜悯她孩儿尚小没有报官,只是将她打发走了。没想到一时心软竟埋下这种祸端……」

真相一波又一波冲击着我的脑海,娘明明告诉我,我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和卫铎是指腹为婚的。

到头来,我娘不是我亲娘,我哥也不是我亲哥……宗祠供养的那个牌坊,那个战死沙场的二叔才是我的生父?

事实对顾知珩的打击更大,他这么多年的恨,这么多年的谋划,源头就是一场误会。

他踉跄着后退,声嘶力竭的吼道,「不,你撒谎!你在骗我!」

几名将领匆匆跑进来,「顾大人,他们杀过来了,咱们快跑吧。」

另一人也劝,「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顾知珩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台阶上,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那几名将领见他这般,只得自己先跑了。

昭阳静静坐至他的身边,抬手轻拍着他的背,顾知珩像是找到了依靠,倚在昭阳的肩膀失声痛哭。

远方传来阵阵厮杀声,离大殿愈来愈近。

顾知珩,败了。

(三十三)

「不,我还有江山,我还有自己的江山。」

顾知珩魔怔了,他推开昭阳,刚出大殿就看到远方黑压压的士兵,全是来捉他的。

因为畏惧顾知珩手中的太后和昭阳,大军停在广场上,只命弓箭手就位。

顾知珩一出来,立即将其斩杀。

门刚开,一支箭「嗖」的钉在门上。

顾知珩反应极快,他看到门旁的我,双眼猩红,「都是你,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顾知珩,毁掉你的,只有你的愚蠢和贪婪。」

此刻的他已经听不去任何话,整个人已经魔怔。他恨娘,也恨前世圣上和卫铎一起将他绞杀。

他的今生,只有仇恨。

顾知珩咧嘴一笑,「那我们一起死吧。」

他拉着我就往外走,力气大到难以挣脱,殿内的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愣在原地,只有娘扑上来扯着他的袖子哭道,「阿珩,住手吧,你不能再错了。」

顾知珩一把推开娘,踏出殿门的那刻,万箭齐发,「嗖嗖」破云而来。

我紧闭双眼等待死亡的到来,身子突然一重,是娘扑过来,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我。

她将我压在身下,双手死死扣住地板,

我哭到声竭,却因为一只剑射中腰间而动弹不得,甚至不能看看娘的脸。

顾知珩已经倒在一旁,万箭穿心,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心有不甘。

一切,都结束了。

(三十四)【尾声】

圣上在秋初醒来,知道卫铎和顾知珩前后造反,气的又晕过去。

顾知珩掌权时已经将镇国公夫妇杀害,卫铎暴尸于城门口。卫家仅剩卫钧一脉,圣上欲杀,是太后万般求情,最后只将他贬为庶人。

景明对平定叛乱有功,圣上为他开爵,赐定安侯。原本我的功劳至伟,但他忌惮我是顾知珩妹妹,一直按着未赏。

我大概猜到圣意,等他召我进宫时,便说自己不要任何赏赐,做这些只是为赎顾知珩的罪过。

圣上满意的点头,临走时,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

顾知珩已经坏了他的身子,他的面色虚浮,眼神微弱,所剩时日不多。

从顾知珩决心篡位之时,无论结果如何,对我都没有赢家。等了一个月,圣上没对爹降罪,我知道自己这招以退为进将宣平侯府保住。

可是,我娘没了。

不管她是不是我的生母,养育之恩大过天,她就是我娘。

她入俭时,我伤口感染烧的一塌糊涂,在床上躺了月余。

迷糊之际好像看到娘坐在我床前,她梳着过去的发髻,面容翠嫩。当时正值病重,我问,「娘,你是在接我的吗?」

她摸着我的面颊,「好孩子,你还有大把的日子,娘怎么忍心带你走。」

「可是我想跟娘在一起。」

她浅浅一笑,眼神满是怜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这辈子有你,娘很幸福。知宜,你应该好好活着。」

我烧退的时候,一直守候在床畔的景明说我在梦中大哭。我说我梦见娘了,她来跟我告别,景明沉默了一会,缓缓握住我的手,「你还有我。」

我摇头,泪珠子不断冒出来,「可我没有娘了……」

整个冬天,我都恹恹的。

景明想法子讨我开心,每隔几日就会带新玩意回来,某日他拉我到院中,扯开罩布,是民间皮影戏的道具。

景明走至幕后,不多时,纸剪的小人动了起来,张着手道,「哇,这是谁家的姑娘,生的这般好看。」

我被小人的笨拙逗到,没忍住笑了一声。

那边像是得了鼓励,景明又加了一个小人,配音道,「这位娘子,你笑起来真好看,能不能多笑笑?」

女小人转过身,轻哼一声,「世人都知,我不会轻易的笑,除非你满足我提的条件。」

男小人急的挠头,「什么条件?」

「你要取到天山的雪莲,东海的明珠,人间的一颗真心。」

「雪莲生在山上,明珠沉在海里。」景明从幕后走出来,真挚的看着我,「但那颗真心在这。」

我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先一步滑落,「啪嗒」滴在地上。

(三十五)

春去后,盛夏的气息越发浓烈。

某个夜晚,我回到房中,景明穿着微敞的内衫,头发微湿,像是刚沐浴过。

他拿着一本书在看,衣衫单薄,隐约可见健壮的身躯,肌肉的走向十分清晰。

我刚走过去,他放下书,一把将我圈在怀中。

我挣扎了一下,又想到我们是夫妻,遂作罢,仍由他抱着。他的手慢慢不安分,从腰际游走到臀部,像是点火一样,所到之处一片火热。

我的心痒痒的,跟猫挠似的,又想要他触碰更多。他的手在臀部捏了一下,我嘤咛一声,羞赫的捂住嘴巴,拿眼睛去瞪他。

景明怎么变坏了……

被我瞪了,他反而笑的很开心,附身咬着我的耳垂,口齿不清道,「何琮日日跟我说,他的女儿如何的可爱。我不要女儿,我有你就够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情欲,「知宜,我想要你。」

他不说我也知道,因为屁股底下的这团火热硌得慌。

我壮着胆子去解他的衣裳,他欣喜于我的主动,可我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身子因他的触碰渐渐瘫软下去……

红罗账内春宵暖,睡醒发现景明睡在一旁,撑手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你醒了。」

说完在我唇边啄了一口,「夫人昨夜辛苦了。」

我脸上一赫,扯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又被夏日的热气闷到,探出头锤了景明一拳,「你先别看,我要起身了。」

「好,我先起,房间留给你。」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好,去衣橱给我取了一套干净的放在床畔。

景明隔着被子抱我,偌大的身躯一下裹住视野,他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你再躺会,我让她们过会送些吃的来。」

我低低嗯了一声,他又道,「我要去做事了,大概酉时回来,你若是饿了就先吃饭,不必等我。」

两个人贴在一起很热,我忍不住推开他,清风灌耳时才觉得凉快些。他附身在额前落下一吻,「你肯接纳我,我很开心。」

他走后,我躺在床上想,自己是何时开始接纳景明。

脑海蓦然闪过侯府门前的那晚,他站在月色中,像是我年少时一直幻想的遥不可及的梦。

我希望世间能有一个独属于我的夫君,不会纳妾,不会背叛,我们之间只有长长久久。

这大概是京城每个女子的奢望吧。

很快到了娘的忌日,我采备了香烛纸钱,恰逢景明休沐,就一起去祭拜娘。

刚出京不久遇到一群乞丐在打一个小乞丐,我上前挥散了他们,拿出两个糕点给被打的乞丐。

她怯怯的伸手,头发散落到一旁,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

「阮沐晴?」

她如同惊弓之鸟,一把抢过糕点塞进嘴里,也不管吃不吃的下,一股脑的往里塞。

卫钧出狱后,不惜自曝家丑也要休了她。戴罪之身不敢离京,如今他成京西的一户打铁匠,日子忙碌充实,我们碰见时,也会点头问好。

赵承徽知晓真相后,心中的「阮姐姐」就变了。他对阮沐晴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只仰慕她的才华和品节。

发现阮沐晴是他最唾弃的那类人,本来不想再有来往。但阮沐晴疯了后,他不忍心,还是将她接到药炉照顾。

阮沐晴经常会跑出来,疯疯癫癫的去抢东西吃,每隔几日就会遭一顿打。我看阮沐晴的手腕脚腕有些红,应该是赵承徽将她锁起来,不知怎么还是跑出来了。

我离宫的那日阮沐晴还是正常的,她变疯是皇后的杰作。宫里头有的是折磨人的肮脏手段,不比朝堂斗争弱几分。

好在一起都过去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都会随时间掩埋吧,日子总要向前看。

祭拜完娘,回来时路过一片花田,风袭过时花香扑鼻。

马车停在路边,景明牵着我的手穿过花田,末端是一处断崖,太阳西沉在远山。

又到人间日落时分。

我们静默的着远山,七月的傍晚,蝉鸣四起。

前世的这个时候,正好是我落水的时间。

重来一回,我也能执着心爱之人的手,在原野看一场完整的日落。

这一生很长。

我和景明还有无数个日出日落。

——正文完——

【景明番外】

景明出生在京城东边的一户小院里,门前有一株梨花树,从左边走,拐过两个巷子就是有名的王家铺子。

糕点的香气引得他一站就是半天,眼馋的看着一炉炉新出的饼。

他娘在帮别人绣衣裳挣些琐碎钱,每日回家都能看到杵在店门口的小景明,往往会掏出几文钱给他买一个枣丝糖饼。

娘两你一口,我一口,踩着夕阳欢欢乐乐的回家。

他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只知道父亲在宣平侯府做工,隔两日会回家。每次他都递给娘一些银两,让她做身新衣裳。

等爹走后,娘将银钱存在厨房的瓦罐里。景明不解,娘笑着说这些都是留他娶媳妇的。

八岁那年,父亲问他想不想进侯府陪世子爷练武。

景明跟小伙伴们游街串巷时,也会跑过皇亲贵族的府邸,他们的瓦檐是那样高,屋宇连绵都望不到头。

他的一颗心要跳出来,想也不想的点头,父亲就将他领进了那座大房子里,成为世子顾知珩的小侍卫。

他们一起习文练武,一起躲避父亲布置的繁重任务,一起讨论年少的心事。

顾知珩很宝贝他的妹妹,每日都在景明耳旁知宜长知宜短,听得景明耳朵起茧子,内心也对顾知宜越发好奇。

侯爷夫人有时来看顾知珩练武,爹「大发善心」的也准他休息,等侯爷夫人给顾知珩擦完汗,两人会攀谈几句。

某日,景明突然发现爹看夫人的眼神有些熟悉,夜里辗转反侧,才想起娘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爹的。

他不懂眼神中的寓意,却会有意无意的隔开爹和夫人的距离。

夏日的一个午后,景明拿了些枣丝糖饼想给顾知珩尝尝,他的房中趴着一个小女孩,小脸粉粉扑扑的,躺在窗前的簟子上睡着了。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发梢都闪着荧荧碎光。

景明看呆了,一时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女孩像是被方才的响动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喊,「哥哥?」

景明下意识躲到架子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但那一刻他不敢直视女孩,更不敢忽视自己漏一拍的心跳。

他放下糖饼,逃似的跑了出去。

半月后有个晴朗天,顾知珩组织大家去争渡。

景明不喜欢凑热闹,自个躺在假山上午憩。

醒来时看到亭子里有一个小女孩在打瞌睡,身旁只有一个婆子守着,他蹙眉,心想若是遇到坏人就遭了。

小女孩醒后,捡了树叶和自己玩,看着很孤独的样子。

景明的心砰砰着跳,他想去陪顾知宜,内心又有一股阻力让他不敢往前。

就在他挣扎之际,一个很好看的少年过去了。

很久之后,景明才明白那股阻力是什么。

九岁那年娘不行了,把他招到床边交代后事。他才知晓娘是逃难来京城的,父亲见其可怜便收留了她,两人并非夫妻,而自己是娘在城隍庙外捡来的。

过两年景明通过筛选,正式成为顾知珩的侍卫。平日里都在顾知珩身边,顾知宜也认识了他,有时喊他「景哥哥」,景明面色不变,内心已经翻山倒海。

可他是卑贱的侍卫,顾知宜是侯府千金。

一株野草怎敢奢望天边明月?

后来顾知宜嫁给卫铎,他想,月亮终于找到配得上她的太阳。

侯爷要挑陪嫁的侍卫,旁人不愿意去,一进深宅意味着前途微茫,景明就向侯爷毛遂自荐。

他愿意做隐在月亮光芒后的星子。

婚后第五年,顾知宜被困大火。

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一片火光中看到呛晕过去的身影,顾不得背后的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顾知宜一定要好好的。

那场火伤到他的心肺,身体大不如从前。

一月后的游舫会,景明没资格登船,受命在岸边等他们回来。

他看到顾知宜被顾知珩推下水,当即跳入水中朝湖中央游去。

顾知宜挣扎着下沉,他慌乱不已,背上的伤碰水后疼的难忍,可他只恨自己不能游快些,到湖中时猛地扎入深处,追上那道下沉的身影。

他游了很长一段路,逐渐感到力不从心,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顾知宜托举出水面,自己却没能搭上救援之手,慢慢沉向湖底。

湖面的距离越来越远,景明的意识也渐渐流失。

他的心底有道声音。

倘若世上真的有神明,他愿献祭自己的灵魂,换取顾知宜一生平安喜乐。

在他闭上眼的那刻,冥冥之中,顾知宜在及笄日上睁开双眸……

——全文完——

顾知宜重生的那刻,也是前世景明死去的那一刻。

顾知宜能重生,是景明和神明做了交换,而神明心软了,所以帮助了另一个时空的景明得其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