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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CBD最後的城中村即將拆遷!40年來支撐了無數人的夢

2024-08-19社會
在高樓林立的濟南CBD旁邊,姚家新村顯得很突兀。
這些年,隨著周圍一座座建築拔地而起,這座CBD周邊唯一的城中村,逐漸成了一座孤島。
有時候,劉東升從自己租住的房間窗外看,感覺像是一場夢——從上世紀建造的、起了皮的黃色窗框中,透過斑駁的玻璃,視線越過村裏低矮陳舊的樓房,就能望到不遠處中央商務區的「山東第一高」。
不過,這樣的景色也即將消失——隨著姚家新村啟動拆遷,這座CBD邊最後的城中村,也將成為歷史。
繁華離他很近
但又很遠
城中村最怕下雨。
下得大的時候,雨水總是順著陳舊的招牌,滴滴答答地聚集在地上。最頭疼的還是房子,姚家新村都是兩三層的老房子,配著那個時代典型的搭建風格:房子的樓梯,架在方方正正的天井中,既方便了住戶的通行,也方便采光。但一到下雨,房子就成了個天然的水缸,借著天井落到家裏,流了一院子。
最近幾次,雨總是來得很突然。劉東升租住的房子裏濕濕嗒嗒,但他卻顧不得收拾院子。整個房子十幾間屋子,本來住著十幾口子人,隨著一紙拆遷通知,「室友」們都陸續搬走了,只有他拖到了現在。
拆遷的訊息,他是從工友口中得知的。54歲的劉東升老家河南濮陽,出來打工的人來自天南海北,茶余飯後的談資無非就是吹個牛,聊個天,在這兒待得久了,他們的訊息有時候比房東還靈通。手機上的訊息上寫著,文博西片區征遷即將啟動,還標了征遷範圍。劉東升不知道哪兒是文博西,只知道自己又要搬家了。
劉東升平時在工地接散活,搬磚、刷墻啥都幹,和千千萬萬個農民工一樣,哪兒有活去哪,居無定所。前段時間,老鄉給他介紹了個濟南的活兒,他就來到了濟南CBD附近的一處工地。工友們告訴他,住姚家新村便宜,一個月二三百塊錢就行,好多人都在住。
那是劉東升第一次踏進姚家新村。說是村子,裏面啥都有。兩條主幹道是村裏的「商業街」,但最多也就勉強錯開兩輛車。一座緊挨一座、低矮的三層建築,一樓是商戶,耷拉在頭頂的電線,遮住了陳舊的招牌。年頭久的飯店招牌上泛著厚厚的油灰,還有理發店、超市、煙酒店,形形色色。住房就分布在村裏的幾條小胡同裏,墻上到處都是手寫的租房資訊。
劉東升沒什麽行李,也沒啥講究,在村裏轉了一圈,就挑了個便宜的住下了。對劉東升來說,這只是個容身睡覺的地方,在外打工,省錢最要緊。
這也實在是個簡陋的房子:整個屋子有三層,每層都有四五間,每間都住著人,十多口子人,共用院子裏一個水龍頭。他的房間在三樓,推開門,一張床就占了一半的空間。西墻上用繩子掛起了一塊舊布,防止掉落墻皮墻灰,這是上一個租客留下的。照明除了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之外,主要靠東邊的一扇窗戶,一扇年代感極強的舊窗戶。陽光透過方形格子窗照進來,格子窗的形狀投射到床上。從窗子向外看去,CBD高樓闖入視線。
有時候,劉東升會往窗外看看,他從不眷戀自己參與過的「大建設」,因為那些繁華離他很遠。但城中村裏的話「雞零狗碎」,讓他覺得更真實。每天,劉東升們都會從這裏出發,奔向城市的各個角落,用他們的汗水,換取生活的希望。
他們和這個即將拆遷的姚家新村一樣,曾經來過,然後成為歷史。
在繁華的角落裏
落寞滄桑
這幾天,城中村湧進了許多人和車,浩浩蕩蕩。
最多的是搬家公司。貨拉拉的車一輛接一輛,停在一間間房子、商鋪門口,人們接力把東西運到車上。找了多年都沒找著的畫冊、壓在箱底的結婚證、孩子上學的第一張獎狀……塵封的記憶隨著舊物呼嘯而來,又隨著搬家車緩緩駛去。
王誌國拉著輛運貨的小車,成了城中村裏回頭率最高的人——小車上,是一台梅花牌縫紉機。
王誌國曾在這兒住了三十多年,幾年前搬進樓房後,他就從「房主」變成了「房東」。這幾天,他時常走到村裏,租客都搬走了,他留下來整理老家最後的家當。這台梅花牌縫紉機,是當時老濟南縫紉機廠出品的縫紉機品牌,那時候可是憑票才能買的「傳家寶」。雖說已經過去幾十年,王誌國發現拭去灰塵後還能用,他打算把這台縫紉機拉到妹妹家。
王誌國見證了姚家新村小樓平地起的年代。四十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空地,遠處的CBD更是一片玉米地。那時候,村裏的人開始建房子。家裏沒錢的,就先蓋一層,有錢了再加個窗戶、安上門,慢慢添置。房子蓋得多了,人氣兒多了,村裏也慢慢變得熱鬧起來。
讓姚家新村聲名大噪的轉折,在1997年。那時候,原姚家新村村委將土地租給村民,村民便沿街建設起商鋪,規模越來越大,就成了一條有名的商業街。正逢香港回歸,坊間便取了個「香港街」的名號。
「一條街上,全是門頭房,飯店、茶樓,熱鬧得不得了。」回憶起當時的繁華,王誌國記憶猶新,「一打出租車說去香港街,沒有不知道的。」
就在王誌國日子一天天變好的時候,來自德州的趙順利生意也越來越紅火。2007年,他在村裏開了一家飯館,四五十平的餐館裏,緊湊地擺著七張小桌子和一張大桌子,主營家常菜。那時候,門口支個桌子,擺上竈台就是廚房。桌子和馬紮往外一擺,升騰的煙火和嗞啦的炒菜聲就是招牌。
北邊的香港街人來人往,趙順利的店內店外都坐得滿滿當當。3塊錢一盤的薯仔絲桌桌必點,夏天的啤酒一紮一紮地要,趙順利兩口子忙不過來,幹脆雇了兩個員工,這才勉強維持運轉。不僅這一家店,這一片的生意都熱火朝天。
「香港街」轉型成「姚家路」,是在2012年。經過幾次整治後的姚家路,不見了攤販,拆除了平房,更加整齊和寬闊。再後來,周邊建起了CBD、高層住宅。
但姚家新村裏依然如舊,滄桑、落寞、年代感十足,與周圍的繁華格格不入。很多人心裏都明白,這裏的搬遷是早晚的事。
平靜的夜晚
都有天馬行空的夢
只是,當搬遷真正到來時,無論是村民、商戶還是住客,都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城中村為在此停留的人們,曾給予了一個最基礎、最簡單的「家」,這裏留下了他們太多的回憶。
城中村裏的商業街,賣的東西與別處不同。
在別處最不常見的,是安全帽、迷彩服、膠鞋和手套,甚至還有外賣騎手服裝。很容易理解這些物品為何集聚於此,城中村住宿和消費都價格低廉,吸引最多便是周圍的打工人。有人形容這裏是個「小社會」:裏面啥都有,餐館飯店、五金百貨、發廊浴室等等。
拆遷前的姚家路上,北邊是在建工地,南邊是商業。一碗大份板面7塊,一份水餃10塊,還有羊湯、燒餅、肉夾饃、炸雞柳,饞了還有烤鴨。沒有精心設計的招牌,更多的則是把店裏有啥直接貼在門口。附近的農民工最常光顧這裏,便宜頂飽。
中午時分,板面店熱鬧起來,工人下工了。這家開了十幾年的板面店,裝修從未變過。掛在店裏的時鐘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店裏納涼用的是電風扇。店鋪一年租金三萬多,靠一個個餅和面維系起來。這樣的生意,似乎與電扇更搭一些。
不同工地的人們聚集在此,有時候會討論工錢。有技術的,比如鋼筋工等,天熱的時候一天能掙二三百。但更多的,大家吃完就走,互相不認識,也沒有交集。
10元以內的快餐是最受歡迎的,但偶爾也會有包工頭帶著下館子解饞。趙順利開店的17年裏,見到了天南海北的人,湖南、湖北、江蘇、雲南,操著不同口音的工人們,在這兒喝酒解乏,包工頭買單。酒也多是二鍋頭,有時候一瓶一瓶上,還不夠喝。趙順利說,工人們好不容易能「宰」一頓包工頭,都使勁吃使勁喝。
喧囂過後,夜晚的城中村也陷入平靜。大家分別回到各自住所,有時候也會遇到晚歸的室友。說是「室友」,但對於在這租房子的大部份人來說,維系他們的,大概也只是墻上的塗鴉和留言。「請不要向下水道到垃圾、乘菜乘飯、菜葉,發現以上者罰款100元」「不要吵架,不要罵人」……住在這裏的租戶普遍文化程度都不高,哪怕是留言也錯誤百出,但這都不重要。
關燈躺在床上,伴著身體的疲憊很快就能入睡。城中村的熱鬧與擁擠、破舊與逼仄,也都拋到了腦後。城中村的人們,和CBD裏面的人們一樣,做著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夢。
故事落幕
這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離要搬走的日子越來越近,趙順利也不再進貨了。冰箱裏還有些豆角、花菜和肉,賣完就搬。店裏幾乎沒有生意,大家都在忙著搬家,城中村的人和物都越來越少。
但最近,店裏迎來了一位很久不見的老主顧。
53歲的房學軍曾經在城中村住了5年,前幾個月在沸沸揚揚的拆遷聲中,他從這兒搬走了。房學軍曾是店裏的常客,從東北來的他在濟南謀了份保安的活,下班後有時就會到這兒來。一盤花生米、幾瓶啤酒,這就是他的生活。
最近,房學軍回來的次數挺多,他想再多看一眼這個曾經待過的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盤花生米、幾瓶啤酒,和老板拉著呱,看著店外忙忙碌碌的車和人。他喜歡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城中村比高樓大廈更讓他有家的感覺。但他也知道,這裏終將會成為一片新的高樓大廈,到那時候,回來如果能幹保安的話,說不定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姚家街上,超市裏的東西也所剩無幾,顯眼處掛著黃紙黑字的通知,「最後幾天,馬上搬走,全場清倉」「賠錢大處理,男女服裝全場10元起」……老板坐在門口的馬紮上扇著蒲扇,和旁邊正在搬家的米線店老板聊天。十幾平米的米線店,幹了幾十年,竟也收拾出了一貨車的東西。
米線店老板找好了新店鋪,就在臨街,但超市老板還沒找好,他也想「躺平」了,「找不到就慢慢找,再找不到就算了,回家養老。」不管這裏變成什麽樣子,他都想未來帶著孩子看看,這曾經奮鬥的地方。
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裏,67歲的張建華坐在自己的房子前,支起了一張桌子,拿起茶壺和茶杯,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身後是自己四十年前親手蓋的房子,一開始是一層,後來有錢了再加蓋一層,再後來又蓋了一層。張建華在這裏結婚生子,城中村見證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
年紀大了,張建華對家的情結更深厚。前幾年搬走後,張建華每周都會回來看看。他在租出去的房子裏,給自己留了個小房間,回來能有個歇腳的地方。現在,租客都已經搬走了,剩下的雜物零零碎碎地堆了一地。空蕩蕩的房間裏,墻上還張貼著張建華兒子小學的獎狀。如今,兒子都有孩子了。
城中村支撐起了很多人的夢。飯館老板趙順利,從20多歲一無所有,一鍋一鍋地炒了30多年,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保安房學軍,只身一人來到濟南,他最大的願望是攢夠了錢回老家;農民工劉東升,從城中村出發,輾轉在城市中一個個「大建築」裏,那頭是等著用錢的老婆和孩子。
也是在這幾天,張建華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鄰居們。住樓之後,老鄰居們見得不多了。直到回到城中村,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更鮮活了——有的鄰居運走了梅花牌縫紉機;有的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拍著拍著,淚就流了下來;有的聚在一起,討論著未來這裏將建成商務區、住宅,以前的姚家新村也要「上檔次」了。
大家都知道,「這是大勢所趨」,大家也希望,城中村能有個美好的未來。
天黑了,張建華也要回家了。他遞過手機,讓記者給他拍個照。張建華坐在馬紮上,養的小土狗跑過來,乖巧地趴到他腳下,上方是家裏的門牌號。張建華說,他要把門牌號好好收藏起來。
照片定格,這是一個人的故事,更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應被訪人要求,以上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夏侯鳳超 於泊升 徐曉磊 石晟琦
來源: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