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
有很多人知道林巧稚,
但有更多人不知道林巧稚。
中國的婦產科,一直存在一個說法,
叫 「南梁北林」 :
廣州的梁毅文(1903-1991),
北京的林巧稚(1901-1983),
這兩位並稱中國婦產科的泰鬥。
事實上,林巧稚是標準的南方人,
她出生於廈門鼓浪嶼一個普通家庭,
父親教書為生,全家信奉基督教。
不過,由於林巧稚學習、工作和成名,
主要在北京的 協和醫院 ,
所以才有了「北林」的稱呼。
1917年9月11日,
北京協和醫學院迎來首批8名學生,
13天後,
協和醫學院新校奠基建設。
這所由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投建的醫學院,
以培養中國醫學精英為目標,
很快就被譽為「東方的約翰·霍普金斯」。
在整個1910年代,
洛克菲勒基金會8000萬美元的開支中,
最大的一筆正是給了北京協和醫學院。
迄今,北京協和醫院,
仍是中國排名第一的醫院,毫無爭議。
1921年9月,
協和醫學院新校建築完工之時,
20歲的林巧稚幸運地成為它的一名學生。
而林巧稚參加的那場入學考試,
後來經常被人提起。
那年夏天,
林巧稚從鼓浪嶼動身,
趕往上海報考協和的醫預科。
協和以培養精英出名,
那一屆僅招25名學生,錄取率極低。
最後一場英語筆試時,
一名女生突發中暑,被擡出考場。
林巧稚立即中斷了自己的考試,
跑出去對這名女生實施急救。
急救完成後,考試也結束了,
林巧稚原本最有把握的英語試題並未做完,
以為自己必定落榜了,
黯然回到老家。
然而一個月後,
她意外地收到了協和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原來,
監考老師把考場上發生的一切,
寫了一份報告送出給協和醫學院,
稱 林巧稚樂於助人,處理問題沈著,
表現出了優秀的品行。
校方看了報告,
認真研究了她的各科考試成績,
認為她其他科目成績都很優秀,
英語口語也非常嫻熟,
於是決定破格錄取她。
應該說,在當時,
只有協和這樣的學校,
才會把救死扶傷、樂於助人的品質,
優先於考試成績進行錄取考慮。
協和的這一決定,
徹底改變了林巧稚的命運,
也使得日後的中國「萬嬰之母」,
免於被世俗埋沒。
協和醫學院學制8年,
以嚴格要求學生聞名,
前20屆畢業生總數不到500人。
林巧稚卻是同屆畢業生中的學霸,
畢業時獲得學校最高榮譽「文海獎」,
並留在協和醫院婦產科,
開始了精彩而偉大的職業生涯。
從此時起,
這名年齡不到三十的姑娘,
開始抱定獨身和不婚的理念。
一開始,是協和醫院的聘約,
規定女醫生在聘任期間不得結婚生育。
老協和的管理者堅信,
一個女人不可能同時扮演,
賢妻良母和職業女性兩種角色,
只能選其一。
今天看來,
這樣的規定顯然有悖人性,
但林巧稚堅定地在職業與個人之間,
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而且終生不渝。
後來,這名「大齡剩女」被問到婚姻問題,
她毫不在意地說:
我一輩子沒有結婚,為什麽呢?
因為結婚就要準備做母親,
就要拿出更多時間來照顧好孩子。
為了事業,我從進入協和那天起,
就選擇了不結婚。
但你或許想不到,
這個一生無兒無女的女醫生,
說她平生最愛聽的聲音,
是「嬰兒出生後的第一聲啼哭」。
在林巧稚生活的年代,
中國的嬰兒出生死亡率高達20%,
女性生孩子就是闖鬼門關。
經過林巧稚這一代人的努力,
大大降低了這一恐怖的數據。
有人統計過,
林巧稚一生接生的嬰兒達數萬名,
她因此被稱為 「萬嬰之母」 。
剛開始,林巧稚只是一名助理醫生,
一個寒冷的雪夜,
一名產婦突然大出血,
生命垂危。
主刀醫生都不在,
林巧稚無權做手術,也從未做過手術,
但她不忍見死不救,
毅然站上了手術台。
她知道,一旦手術失敗,
她的醫生生涯就此結束。
就像當初在考場上救人一樣,
是善良和勇氣,
讓林巧稚賭上了自己的前程。
最後,
她成功救回了母子的生命。
1931年,
30歲的林巧稚憑借精湛的醫術,
升任協和總住院醫生。
隨後,她多次赴歐美進修學習。
在歐洲期間,
她接到一封電報,
請她出任北平助產士學校校長一職。
對其他人而言,
這是一條難得的「升官」之路;
但對林巧稚而言,
這意味著,
她從此將離開婦產科一線,
走上行政管理崗位。
林巧稚想了很多,
鄭重地擬了一封回電:
我選擇終生從事婦產科學工作,不擇其他職業,
請原諒。
1939年,
林巧稚赴美國芝加哥大學醫學院學習。
芝大著名婦產科專家艾蒂爾,
表示願推薦林巧稚留在芝大工作。
林巧稚婉言謝絕:
我不能留在這裏,我來進修的理想和目的,
是為了辦好婦產科,
更好地為中國的婦女和孩子們看病。
艾蒂爾忍不住問道:
你的國家正在打仗,不是嗎?
林巧稚說:
坐船經過日本,我看到了那個國家。
那麽一個島國,
想要吞掉這樣大的一個中國是不可能的,
戰爭征服不了中國。
第二年,
林巧稚毅然回國,
不久升任協和婦產科主任,
成為該院 首位中國籍女主任 。
1941年底,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
日本人占領了北京協和醫院。
林巧稚和所有醫務人員,
被趕出了醫院。
林巧稚在北京的胡同裏,
開了一家私人診所,繼續行醫。
在這期間,
她僅收取極低的診療費,
對貧苦的婦女不僅免費治療,
經常還要自掏腰包,
讓她們去買營養品。
盡管日復一日面對無盡的疾病,
面對一個個因病而痛苦不堪的女性,
她卻從未出現職業性的疲憊與冷漠。
天冷時,
她總是將聽診器捂熱了再伸出去。
曾有人問林巧稚:
你跟病人拉拉手,為病人擦擦汗,
就能成為婦產科專家嗎?
林巧稚堅定地回答道:
作為婦產科醫生,最起碼也是最重要的素質,
就是一顆仁愛之心。
在她開辦診所的6年間,
留下了8887位患者的病歷。
這期間,她又擔任中和醫院(北平中央醫院,現北大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
她書寫的病歷,
字跡端正,內容緊湊,
中英文對照一絲不茍,
與當今醫生普遍流行的「天書」迥然不同。
一代名醫的醫術與醫德,
盡在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
在整個抗戰期間,
協和醫學院教職工中沒有出過一個漢奸。
這是協和的光彩與奇跡,
從協和走出來的精英,
在殘酷的戰爭中維系了中國的醫學命脈。
1948年,
林巧稚重返協和醫院,
並在此一直工作,直至去世。
1949年,
當人民解放軍兵臨北平城下時,
一名國民黨高官夫人給林巧稚送去了一張機票,
並說,
這是多少人用金條換不來的。
林巧稚謝絕了,
說她要守著她的病人。
林巧稚的性格單純倔強,
對政治毫無興趣。
新中國開國大典當天,
她收到了觀禮邀請函,
但即便面對如此重大的歷史性時刻,
她也未出席,
而是選擇留在醫院。
人家笑她傻,她卻說:
我是個醫生,去做什麽呢?我的病人更需要我,
我需要守護在她們身旁。
接下來的數年間,
她獲得了許多新身份——
1953年,當選為中華醫學會婦產學會主任委員、北京市婦聯副主任;
1954年,當選為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
1955年,當選為中科院學部委員(即後來的院士),她是當時唯一的女委員。
然而,這些世人眼中標誌著人生成功的頭銜,
卻讓林巧稚變得焦慮。
每次出席社會活動,開會的時間一長,
她就坐立不安,
急切地想回到醫院。
她總是說:
我是一輩子的值班醫生。哪怕在她成為名家之後,
她依然保持了謙遜、認真的醫德,
以及 以病人為核心 的醫風。
她家裏的電話,一到夜間,
就成了協和婦產科與她聯系的熱線,
不論誰值班,
只要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
都可以電話向她求助,
電話裏解決不了的,
她總是立即起身趕往醫院。
她從不抱怨,而是樂此不疲,並說:
我的唯一伴侶,就是床頭那部電話。
只要是她出門診,
候診的病人早早就排成長隊。
她總是看完所有的病人才下班,
不管時間多晚。
而且,她從不會三言兩語打發病人,
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病史,細致檢查。
有時候,助手會提醒她,
候診室裏有「特殊病人」,
是某位高官要員的太太或親戚,
她總是頭也不回地說:
病情重才是真正的特殊。她給鄧穎超看過病,
期間,特別叮囑說:
掛普通門診號就行,
不用掛專家號,太費錢了。
看完後,人家告訴她,
剛才找你看病的人是周總理的夫人。
她拿過病歷,看到鄧穎超的名字,
才反應過來。
朱德的夫人康克清,
同樣找林巧稚看過病。
後來在回憶林巧稚的文章中,
康克清無比感慨地寫道:
林巧稚看病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論病人是高級幹部,
還是貧苦農民,
她都同樣認真,同樣負責。
她是看病,不是看人。
1951年,協和醫學院收歸國有。
因為是美國人建立了協和,
在特殊年代裏,
協和曾被改名為「反帝醫院」。
有人慫恿林巧稚揭發美帝的罪惡,
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大實話:
美國人辦醫學院幫我們培養人才,我的醫術就是人家教的……
1958年,
在「大放衛星」的喧囂聲中,
醫院領導提出要緊跟時代,
改進手術洗手方法:
洗個手要那麽多程式,慢吞吞的,
還怎麽大躍進呀?
大家都知道,醫生少洗一次手,
病人手術感染的機率就增加一分。
但沒人敢出來反對,
林巧稚直接找到醫院領導發問:
如果是給你做手術,你要我們洗三遍手還是洗一遍?
一次洗五分鐘,還是三分鐘?
醫院領導知道眼前這位老太太的地位,
只能無言以對。
1966年後,
她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
被剝奪了行醫看病的權利,
發配到病房做護工,
清洗便盆,倒痰盂。
她默默地幹著這些粗活,
像給病人看病一樣認真。
即便身處風暴之中,
她仍然保持了知識分子的風骨。
她曾被一次次要求批判自己,
但她回顧大半生的經歷,
在自我檢討中,
依然守住了最後的尊嚴:
1921年,我懷著「不為良相,當為良醫」的願望,
以及對「協和」的羨慕,
不顧一切困難,
離開家鄉福建,到了北方,
考進「協和」,很為得意。
30年前一個女學生從廈門到北京協和,
不是一件小事。
從第一天起,我就怕念不好書被刷掉,
所以死讀書。
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每年考試及格,
畢了業,成為一個高級的技術專家。
1941年12月8日,
日本侵略者占領「協和」,
我初步感覺到個人生活離不開國家。
在淪陷時期,嘗到亡國奴的滋味,
日夜盼望抗日勝利。
勝利訊息傳來,歡欣鼓舞,
滿腔熱情地決心為祖國服務。
但在很短時間內,
國民黨政府的腐敗,
使我對這個政府完全失掉信心,
對祖國復興灰心失望。
1948年回「協和」婦產科工作,
對政治不聞不問,
一心一意從醫、教書。
你看,哪怕承受這麽大的壓力,
她亦不輕易作踐自己,
最重的自我批判之詞,
也就是 「死讀書」「不問政治」 ,
到此為止,不再讓步。
此時,她度日艱難,
卻保持了內心善良和醫者良知。
醫學微生物學專家謝少文,
因被停職停薪,生活陷入絕境。
林巧稚悄悄給他送去一筆錢,
並用英文寫了一句話:
這不是錢,這是友誼。她在街頭遇見彭真的女兒傅彥,
上前緊緊擁抱著她。
當時,彭真被打成「黑幫頭子」,
傅彥則是「黑幫公主」,
但林巧稚並不怕受牽連。
後來,當得知傅彥在農村得了重病,
她毅然將其接到自己家中,
親自進行治療。
此時,彭真、張潔清夫婦尚在獄中。
無論政治風浪如何洶湧,
始終澆滅不了林巧稚內心的光芒。
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現任主任郎景和曾說,
有一個記者跟林巧稚做了一次長談後感慨,
「這位老人依然心地如水」。
在林巧稚最後的歲月,
她被腦血栓、心臟病等多種疾病纏身,
但還是在輪椅上和病床上,
開始了最後一部專著【婦科腫瘤學】的寫作,
費時4年,
終於在病逝前一年完成。
早在1974年,
她就想把畢生的積蓄 3萬元 ,
捐給協和醫院幼稚園和托兒所,
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捐送,
就提前寫了一份十分謙恭的遺囑:
我是否可以把這筆款項送給醫院的幼稚園和托兒所,作為福利之用?
這是我的小小心願,盼能滿足。
她請婦產科黨支部書記代她保管這份遺囑,
待自己去世後再開啟執行。
1983年春,
林巧稚病情惡化,陷入昏迷,
她總是斷斷續續地喊:
快!快!拿產鉗來!產鉗……這時,護士就隨手抓一個東西,
塞在她手賴恩撫她。
同年4月22日,
林巧稚在協和醫院病逝,享年82歲。
她在廈門鼓浪嶼的墓誌銘上寫著: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存在的場所便是病房,
存在的價值就是醫治病人。
冰心在悼念文章中,
如此形容她心目中的林巧稚:
她是一團火焰,一塊磁石。她的「為人民服務」的一生,
是極其豐滿充實地度過的。
她從來不想到自己,
她把自己所有的技術和感情,
都貢獻傾註給了她周圍一切的人。
林巧稚離世,至今逾40年,
很多人已把她遺忘了,
但也有很多人從未忘記她。
人們一說起她,
總是如此總結她的一生:
她一生沒有自己的家庭,卻使無數家庭幸福完滿;
她一生沒有自己的兒女,
卻親手迎來數萬新生命。
這就是,中國的「萬嬰之母」!
若再到廈門,一定去鼓浪嶼,
緬懷這位醫術人品皆一流的名醫,
一定要告訴掃地的老奶奶:
我知道,這是林巧稚啊!
全文完
參考文獻:
張清平:【林巧稚】,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
謳歌:【協和醫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
耿法:【回望協和】,【書屋】,2005年第8期
郎景和:【婦女的保護神——紀念林巧稚大夫】,【中國醫院】,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