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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天環境,一家民營環保企業的三十年

2025-01-11新聞

來源:經濟觀察報

經濟觀察網 記者 杜濤 2025年1月18日,趙笠鈞與他的博天環境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博天環境」),將會迎來公司成立三十周年的紀念日。

高峰時,博天環境在上市首月收獲14個漲停板,市值曾達200億元,穩居環保行業第一梯隊。那時,只要市場上有與水處理相關的專案機會,趙笠鈞就會迅速「殺」進去。

2000年—2015年,博天環境布局了工業廢水治理、煤化工汙水處理等一系列與水處理相關的業務。但2018年,在當年金融去杠桿、PPP(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政策趨嚴等因素沖擊下,博天環境乃至整個環保行業企業都開始為「激進擴張」買單。

即使趙笠鈞自己就曾在2017年提到PPP是「毒資產」,但當時他作為博天環境這艘大船的船長,因過於信任企業發展速度而忽視了潛在的風險。

最艱難時期,博天環境面臨800多個訴訟,公司員工數從3000余人下降至不足1000人。趙笠鈞個人也因「限高」,只能乘坐綠皮火車,為企業債務重組以及尋求業務溝通奔走全國各地。

最近一年,趙笠鈞相比以往低調了許多。在為數不多的對外采訪中,他也會感慨行業的急轉直下,在公司內部,他也曾數次向公司全體員工講述公司現狀。

在2022年的一封全員郵件中,他寫道:「公司正面臨困難,每位員工承受著生活壓力,可能家裏有房貸、有車貸。如果各位選擇離開,我非常理解。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把這個四處漏雨的房子修好,再迎接各位回家。」

2025年,處於而立之年的博天環境轉向新能源賽道,盡管這個賽道也已經是「紅海」。

起步階段

上世紀90年代,博天環境成立的初期,環保理念還遠未成為市場主流聲音,使用者不理解、沒訂單成為趙笠鈞和團隊成員面對的常態。當他向客戶詳細介紹環境治理的概念後,得到的反饋經常是,「很有前途,但是現在我用不上」。

四處碰壁之下,趙笠鈞敏銳捕捉到了一個訊號——「菜籃子工程」解決了市場供應短缺問題,國內副食品供應長期短缺的局面被扭轉,但帶來了相應的環境汙染問題。於是,博天環境開始摸索做食品行業的水處理。

1999年,恰逢啤酒行業進入並購整合階段,博天環境便開始入手啤酒行業的水處理;2004年,在「每天一杯奶,強壯中國人」的口號流傳於大江南北時,博天環境開始從事乳制品行業的汙水處理;2008年,隨著中國基礎設施建設開始展現出中國速度以及房地產行業的騰飛,博天環境轉戰煤化工廢水處理。

博天環境在煤化工廢水處理領域創造了多個第一,比如世界首套生產性DMTO煤制烯烴汙水處理專案、世界首套百萬噸級煤直接液化工業專案的脫鹽水專案、世界首套百萬噸級煤直接液化工業專案的汙水深度處理。該公司連續六年(2006年—2011年)入選「水業十大優秀工程技術公司」,被評為「2012年度中國水業最具影響力服務企業」。

2009年底,為了給創新型企業和成長型企業提供一個便捷的融資平台,創業板正式開啟,萬邦達、碧水源等一批與環境產業相關的公司陸續上市,碧水源創始人還成為當年創業板首富。

趙笠鈞說:「2010年後,隨著越來越多普通人關註環保問題,發展環保產業的緊迫性得到重視,環保企業開始真正進入資本市場的眼中。」

極速狂奔

2014年,環保產業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要把節能環保產業打造成生機勃勃的朝陽產業。次年,政府工作報告再次指出,中國節能環保市場潛力巨大,要把節能環保產業打造成新興的支柱產業。

當時恰逢國內掀起PPP熱潮,政府向社會資本全面放開市政領域的供水、汙水處理專案的建設和營運,市場上湧現出大量PPP專案。雙重因素影響下,大型央企、國企紛紛跨界布局,民營環保企業大量爭搶PPP專案,PPP逐步成為環保行業主要的業務模式。

趙笠鈞說,2014年—2017年,環保PPP專案單體投資金額越來越大,動輒三五十億元。當時在行業企業看來,低於十億元的專案不「解渴」,幾十億元的專案則習以為常,大家都在追逐上百億元的PPP專案。

火熱的市場行情下,博天環境的業績也是一路高歌。博天環境營業收入從2011年的3.55億元增長至2015年的19.91億元,年復合增長率為53.89%,年度新中標合約金額從2011年的5.16億元增長至2015年的20.02億元,年復合增長率為40.35%。

2015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趙笠鈞說:「2010年,公司在制定2015年目標時,感覺團隊中只有三成人相信能達標。而在當下制定2020年目標時,我提出了100億元的營收目標,但團隊居然提出300億元的營收目標,團隊野心超出了我的預期。」

2017年2月17日,博天環境登陸A股市場。上市首月內,博天環境收獲了14個漲停板。當年實作營業收入30.46億元,同比增長20.93%;實作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2.02億元,同比增長40.59%。

當時,身兼多職的趙笠鈞也頻繁參加各種會議,高調分享企業的成功經驗。通常情況下,PPP專案需要的資金體量龐大,且專案投資回報周期長達二三十年,這對環保企業的資金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趙笠鈞說,公司當時選擇了透過擴大規模來提升效益的戰略路徑,但由於專案質素參差不齊,包括環境工程單個專案規模偏小、專案所在地分散、專案建設處在不同階段等,導致收入規模的擴大沒有帶來顯著的邊際成本降低,反而因為管理跨度加大、風控管理不到位等因素導致一定程度的失控。

更為嚴重的是,公司激進擴張的決策推高了企業負債規模,為博天環境最終的崩盤「埋了雷」。

2017年上市完成後,博天環境管理層曾坐下來開了一周會,理性地分析PPP模式。趙笠鈞提出,PPP是「毒資產」,環保產業很可能會經歷斷崖趨勢,並且重資產不是公司優勢,應該要走輕資產路線。同年,在一次行業會議的公開演講中,他還曾表示大量湧入的非專業公司給PPP專案加上了金融內容,偏離了PPP模式執行的核心;PPP專案建成以後,如果政府支付能力面臨考驗,環保企業可能會深受影響。

但最終,業績高增長的誘惑壓倒了理性。趙笠鈞說:「當博天環境的團隊走向市場,放眼望去幾乎全是PPP業務,似乎不跟進就很難獲得機會。」

急轉直下

2018年上半年,受PPP政策趨嚴、金融去杠桿等因素沖擊,危機開始在環保行業內蔓延。

先是凱迪生態深陷債券兌付危機,東方園林發債失敗引發流動性危機,隨後整個環保行業都迎來了「雪崩式」的崩塌。

博天環境的資產負債率從2015年的66.99%不斷攀升至2018年的79.97%,應收賬款也從2015年的7.54億元逐年增至2018年的42.16億元,而衡量企業短期償債能力的流動比率卻從2015年的1.13降至2018年的0.64。

2018年,隨著金融去杠桿等宏觀政策的落地,本就「帶病增長」的博天環境和其他環保企業開始面臨資金危機。

趙笠鈞說,環保行業那時就像一棟建在「資金梯子」上的大廈,只要「資金梯子」一撤(即被銀行抽貸、斷貸),不管多雄偉壯觀的大廈都將瞬間崩塌。

當博天環境計劃以出讓資產的方式進行自救時,卻因為PPP業務資產的流動性差,可變現能力受到約束等政策因素影響,最終進退兩難,舉步維艱。已經建成的專案則由於政府支付壓力加大,導致公司現金流因賬期拉長而進一步吃緊。此外,因公司不得不進行專案轉讓或停建,也造成了巨大減值損失。

直到那時,趙笠鈞才真正意識到,沒有優勢的機會可能是個陷阱。2019年,博天環境進入「生死攸關」階段,當年實作凈利潤-7.2億元,同比下降489.74%,而上年同期盈利為1.85億元。

2019年6月,在發給全體員工的郵件中,趙笠鈞提到,整個行業每天穿行在「槍林彈雨」中,可以說是時時可死,步步求生。博天環境處在這樣的局面下,受到整個社會和行業的影響,自然也是步履艱難,承受著各方面的壓力。

困境之下,環保行業掀起了國資紓困大潮。和其他環保企業一樣,博天環境從2019年開始嘗試引入國資作為戰略股東,只是此後三年的三次「引戰」均以失敗告終。

走投無路之下,博天環境選擇破產重整。2022年11月23日,歷經900多天自救後,博天環境釋出了【重整計劃(草案)摘要版】,對公司的重整計劃進行了披露。

「氫」裝上陣

2022年底,在透過破產重整化解了債務風險後,博天環境的持續經營能力和盈利能力逐步恢復常態。為尋求公司的第二增長曲線,博天環境決定「輕裝上陣」,強化科技支撐,回歸優勢業務。

當時,博天環境面臨的兩難問題是,一方面,環保行業依舊存在供大於求的現象,僅上市環保企業就超過200家,每家企業能分到的市場蛋糕已經不多,其中民營企業更是缺乏足夠的融資優勢;另一方面,博天環境在與水處理相關的行業深耕了三十年,第二增長曲線需要建立在現有技術的基礎上。

於是,博天環境選擇押註氫能。為吸取以前快速擴張的教訓,在決定發展制氫裝備之前,博天環境做了漫長且謹慎的評估。

趙笠鈞表示:「需求層面,公司過去服務的能源、工業客戶,現在都有使用綠氫的需求;供給端,綠氫作為一種綠色能源,既是儲能介質,也是很好的化工材料。於是,從2019年起,博天環境就將與主業關聯度較高的水電解制氫裝備作為主攻方向,並搭建在氫能行業擁有豐富經驗的團隊。」

2024年6月,天際氫能科技(北京)有限公司(博天環境子公司)研發生產示範基地在江蘇常熟落成;9月底,天際氫能科技的第一批產品進入測試階段。

戰略層面,博天環境提出了「能源和環境」雙輪驅動的策略。為了回歸經營本質,追求有現金流的利潤,博天環境選擇了「高度整合化、高度標準化、高度智能化、高度安全化」的4H戰略。

趙笠鈞說,制氫的技術門檻較高,產業鏈較長,數碼化管控和安全生產尤為重要。以高度標準化為例,此前水處理處在行業鏈條最末端,而上遊客戶的汙水量、水質等往往存在不同特點,導致公司只能去被動地適應,最終很難高度標準化生產。相比之下,制氫處在產業鏈上遊,能透過批次的標準化生產來實作規模效應以及技術的叠代、改進。

此外,為避免盲目擴張的風險,在產品定位上,博天環境選擇了從使用者的實際使用場景出發,拓展分布式解決方案。簡單而言,交通領域、風電和光伏等新能源企業會在不同的場景中使用氫能,博天環境就根據不同行業的使用場景推出不同的產品解決方案。

目前來看,在全球能源市場向清潔化、低碳化轉型的大趨勢下,國內氫能產業正處在新的風口之上。2024年以來,國內制取氫氣核心器材電解槽的出口訂單呈現快速增加的態勢。

趙笠鈞說:「在國內市場,博天環境正穩步推進分布式解決方案;在海外市場需求快速崛起的背景下,公司也在歐洲、中東積極地布局業務。」

反思與呼籲

2024年3月20日,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決定終止公司股票上市當天,趙笠鈞辭去了博天環境董事長、董事等職務,同時辭去公司總裁職務。在公司已經供職了25年的李璐被推選為新任董事長兼總裁,從趙笠鈞的手裏接過了公司治理的重任。這意味著「趙笠鈞時代」暫時宣告結束。

過去十余年,從教育培訓到房地產到環境產業,如博天環境一般經歷數次沈浮的企業並不在少數。

如同很多曾站上頂峰的企業管理者,近幾年,趙笠鈞低調了很多,對於各種活動,他「能不參加的,盡量少參加,不再去各種場合發表公開演講」。他選擇去總結與反思一家企業如何應對「時代浪潮下的跌宕起伏」,如何穿越商業周期,將企業經營成一家真正稱得上偉大的企業。

一方面,他積極呼籲創新需要容錯的環境,如果沒有這種環境,企業家精神就很難顯現。創造容錯的環境,不僅僅需要政策支持,也需要全社會對創新的贊賞和對失敗的包容。

在2023亞布力中國企業家論壇·石家莊峰會上,他就提到,企業家需要有擔當精神,也需要被給予更多機會,而制度的力量就是要讓摔倒的人可以重新站起來,而不是人摔倒後,反而要把他踩倒。無論是政策還是社會,都要給企業家更多的機會和包容,而不是把有限的責任無限放大。

另一方面,他持續呼籲政策的出台要與宏觀政策取向保持一致。而類似的話語也在近兩年的官方發聲中被多次提及。

此外,他也在反思企業如何在理性與現實擴張中尋找平衡。他說:「過去三十年,博天環境取得了許多可圈可點的成就,但最終在業績高增長的誘惑下,出現了一些虛報業務等違規現象。這是管理層的失控,我需要對此負責。」

2025年1月18日,博天環境將迎來了三十而立的年歲。這次,他們在寫給客戶的感謝信中提到:「三十而礪,更知千鈞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