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不是壞事。
還記得第一次見習去手術室，老師當時沒說話，但我乖乖的站在墻角，生怕別人說我礙事，當時的事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整個手術間很多人，很熱鬧，很多儀器說不上名字，不敢動腳，地上有很多電線，怕一腳給哪條線碰掉。
後來啊，實習了，當了麻醉師，天天在手術室混，外科醫生在台上做手術，我就在下面看儀器，看呀，聽他們說話。他們會談論病人，我也翻翻病歷，看台上的小孩，股骨肉瘤，要截肢，進來的時候笑嘻嘻的，沒人說要給他做什麽，說了他也聽不懂，可是啊，做完了手術，給他蓋上被子，右腿那裏是空的，大夫走了，我要等他醒，當時是晚上，大醫院手術多，當天排的手術盡量做完，要麽會越堆越多，小孩子代謝快，醒的也快，可是醒了就哭，他躺著，手想捂著大腿的傷口，但是起不來，只能哭，我想給點鎮痛藥，可是多了又會影響呼吸，那一晚，我陪著他，任他哭鬧，又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還有一天，隔壁術間的同學告訴我，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因為縱膈腫瘤死了，當時剛麻醉，插了管，可是氧氣就是通不進去，腫瘤平日還好，可是麻醉後胸壁塌陷，腫瘤就壓迫支氣管，造成氣道梗阻，女孩就這麽憋死了，當時主麻的醫生受到的打擊太大，回家休了兩天，這麽多年了，我也比當時的她大了。還有啊，一個骨科博士做手術時突發腦溢血，腦子出了事，人基本就廢了呀，可他剛博士畢業沒幾年，也剛結婚呀。
這麽多年了，從大學到現在工作，從實驗殺青蛙、老鼠、兔子，到解剖屍體，再到現在即使管床的病人死了，我依然能跟同事談笑風生，絲毫不影響我吃飯、睡覺，可是啊，就在我寫這些的時候，我是記得的，記得當初為什麽要報誌願，記得那些病人痛苦的呻吟，記得為此痛苦的夜晚，也記得老師語重心長的告訴我們一個師姐因為不堪壓力過大而跳樓的事，我記得呀，我記得呀，可我跟誰說啊。
我還記得有天早晨，心外的主任不做手術，到我的術間溜達，原來他的患者上了台就死了，連麻醉都沒做成，那麽個人就死了，可他卻要在手術室待著，因為還有手術等著他，還有手術要他做。
我就是這麽一步步冷漠下來的，生活要繼續呀，包袱太多，會壓垮我的，但我會記得，也一直都記得——小孩恐懼的眼神，病人和家屬無奈的嘆息，因為女兒的死而癱的媽媽，唉，我記得，卻不知與誰說，也就寫在這裏。
我需要冷漠，這是我與患者的一面墻，能夠保護我，保護我不受傷害，我不想知道你過的有多難，家裏有幾個孩子上不起學，你又是個多麽重要的頂梁柱，我不想感同身受，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治療需要多大風險，多少錢，會不會死，不要想著搏我的同情，這沒什麽卵用，我的同情對你的病沒用，我不是神仙，當然神仙也沒用，你只能靠你自己，還有你手裏的錢。
冷漠不是壞事。
我仍記得，當初報誌願時，那個陽光明媚而又燥熱的上午，朋友問我報什麽專業，我不假思索的說:當然是學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