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蓁想,她這個長公主做得委實不算成功。
然重活一世,她不幸又撞上了當初的殺身仇人傅春洲。
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低眉順眼伺候在旁的小小內侍,已然踏著她的屍骨功成名就,成了手握重權的內行廠提督。
再次面對傅春洲那張嫵媚冰冷的臉,元蓁忍不住想,這一次,她是否能夠比當初更膽大包天一些?
至少讓她真如傳聞一樣,先把他睡了,再報仇。
【長公主房子塌了】【完】
【房塌鹹魚長公主X毒蛇病嬌太監】
第1章 臨徽之死
眾所周知,大興一朝,有一位大名鼎鼎的長公主。
長公主封號臨徽,閨名元蓁,生得貌美非常,且身份尊貴。
先帝寵愛尤甚。
然這位臨徽長公主的聲名遠播,不是因為她的賢德或貌美。
而是專橫跋扈和貪淫好色。
先說專橫跋扈。
早些年先帝在位時,這臨徽公主就恃寵而驕,插手朝堂,幹起了後宮幹政之事。
可先帝偏偏視若無睹。
彼時面對言官們像雪花一樣飛來的奏折,先帝反倒還公開誇贊,「臨徽我兒,斷事英明,行事果決,像極了朕。」
這句「像極了朕」一出,誰人還敢議論半句?
哪怕言官不忿,朝臣們頗有微詞,但人人都明白了,這臨徽長公主在皇帝心中是何等分量。
再說貪淫好色。
早年伸手朝堂後,臨徽公主的行事就越發地肆無忌憚。
先帝駕崩後她開始廣納面首,皇城西郊的公主府一擴再擴,傳聞但凡有三分品貌的男子都逃不過她的魔掌。
什麽強搶民男、強睡內侍,似乎還搶過其他公主的未婚夫婿。
可謂是人神共憤、聲名狼藉。
當然這其中也不乏一些小道訊息,比如長公主忽然之間性情大變,是因為接二連三的情場失意。
先被林尚書家的二公子退婚,再被心儀的大將軍公然拒絕,惱羞成怒下她一回頭就強納了新皇大伴,都知監掌印傅公公,哎喲,真真是色膽包天、荒唐至極。
且說她這般行事,皇帝當作何態度?
就在眾人等著一個新皇立威,她將從神壇跌落的淒慘命運時——
出人意料的,這新繼位的皇帝,依然任她為所欲為。
不說其他,就說這男寵裝不下,公主府再三擴修之事,就是當今聖上親自下的旨。
新皇還特地命人為公主挑選郎君,洗刷幹凈再將人送入公主府,可謂是一派不分是非對錯的姊妹情深。
連得兩任帝王的聖寵不衰,臨徽長公主從插手朝堂到攬政專權,再到後來的荒淫無度夜夜笙歌,這像極了大廈將傾之兆。
大廈將傾。
不過是眨眼一瞬的事情。
曾有人想,這位荒淫跋扈的長公主將以何種結局走完一生——
一直風光無限,紙醉金迷?
還是在某場彈劾或政變裏鋃鐺入獄?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最後,她死在了一場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裏。
……
那一夜正值盛夏,子時方過,萬籟俱寂。
帝京西郊的公主府格外安靜,安靜到聽不見一絲喧囂,甚至連一縷蟲鳴都無。
炎炎夏日,連蟬蟲都不叫了。
更不用說公主養在後院的面首,以往總有幾個搞出點動靜來吸引公主的註意,但今夜,面首們都安靜如雞。
夜色濃稠,空氣窒悶,旦是走上幾步都會讓人汗涔涔,可正屋中的那名女子,卻是一臉沈寂。
梨花矮榻上一本閑書,她斜依軟榻,微微垂目。
身上流雲綃紗半掩不掩,一身冰肌玉骨,青絲披散。
翻得兩頁閑書,女子的目光便落在手中一個錦盒上,盒裏放著一副珠玉耳墜,耳墜很新,看得出十分愛惜。
她看著那副耳墜,眸色復雜,接著她將耳墜收入袖中,擡眼望向門口,沈聲道:「既然來了,何不進屋?」
沈沈一扇黃梨木「吱嘎」輕響,帶來了誰人幽微的腳步。
那人皂靴整潔,不染塵埃,一身褐衣暗衾,似閑庭漫步般,走進室內。
見得來人,元蓁神色恍然,「是你。」
那人聞聲,掀了掀眼皮,殷紅的薄唇勾出一抹艷麗又冰冷的弧度。
「見到臣,公主很意外?」
如綻放在夜晚的曼珠沙華,男人的出現帶來了一股靡艷的死亡之氣。
仿若是度冥的使者,彼岸叢中他信步走來,身後白骨堆砌,他眼含悲憫。
元蓁怔怔,目光緩緩落回書上,她的聲音又輕又冷,「沒什麽好意外的,想必今夜過後,內行廠提督的位子,便非你莫屬。」
拿下禍亂朝綱的臨徽長公主,想必是個人人爭搶的美差。
先前她以為來的會是東、西廠或錦衣衛的人,可她沒想到來的會是傅春洲。
這個傅春洲啊……
是她那有重度被害妄想癥的皇弟身邊,行事最狠毒的一條蛇。
有著頂好的皮相,也有著與皮相相匹的玲瓏歹毒。
哪怕曾經她待他不薄,但今夜,卻是他來取她性命。
「公主就是這般耳聰目明,所以陛下才總是念著公主呢。」
男子垂眸輕笑,似乎心情很好,連帶眼角那顆淚痣也繾綣著三分笑意。
走到桌前,他扶著窄袖翻開了一個茶杯。
一細冷茶入了杯中,接著是一粒黑色的藥丸。
看著那粒藥丸,元蓁眼眸一緊,丟開書冊,起身下榻。
赤腳行於房內,她快步向他走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傅春洲,我真後悔當初救了你!」
她眼中有恨,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失望。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想要從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臉上,尋找出一絲愧疚或其他……
可她什麽都沒有尋到。
他迎著她的眼,就如當初侍奉她時一樣,低眉緩笑,「公主的厚愛臣怎敢忘記?所以今夜,臣特地來送公主最後一程。」
最後一程。
元蓁松開手,後退一步,緩緩閉上眼。
皇權之下,難有骨肉親情,更不用說連主仆都算不上的她與他。
在她看來的背叛,在他眼裏也許只是一場順勢而為。
十八年大夢一場,終醒。
元蓁拿起已被毒丸變了湯色的茶,「傅春洲,我祝你平步青雲。」
接著一飲而盡,萬事俱休。
第2章 身後殊榮
天璽二年,夏。
帝京西面的臨徽公主府因著半夜燭倒,引發了一場大火。
夏日炎炎,天幹物燥,又兼夜半風起,公主府走水之後,火勢久久難滅。
最後,這一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燒毀了大半個公主府。
今上長姐,亦是當朝長公主元蓁,不幸命喪火海。
人找到時,已燒成了一堆焦炭。
璽帝聞訊後痛心異常,不顧眾人勸阻,入了那燒毀的火場長坐了整整三日,最後在面目全非的廂房裏,找出了一個碎了小半的泥摩羅。
「阿姊,我們回家。」
至此,大興臨徽長公主意外薨逝於一場大火,皇帝哀痛之余,舉國上下亦陷入哀喪之中。
可眾人悲戚的面容下,大都是慶幸。
沒辦法,誰讓這臨徽公主在世時是個專橫跋扈,禍亂朝綱的貨。
仗著自己是今上親姐,當朝長公主的身份,不僅伸手朝堂,誣害忠良,還在光天化日下強搶民男,公然豢養面首。
可謂是大興一害。
現在大害即除,朝堂上下暗裏一片歡騰,有言官甚至忍不住開始對皇帝指手畫腳,上諫皇帝將臨徽公主的身後事辦得過於榮寵,有違例制。
可那僉都禦史的奏折一上,便惹怒了當今聖上。
臨徽長公主雖然荒淫跋扈,但眾人都知,今上對長公主一直有著深厚的姊妹之情。
前些日子今上才在燒毀的公主府裏長坐了三日,回到宮裏後又輟朝了幾日。
璽帝一直沈浸在悲痛之中,想給自己的阿姊一個身後殊榮,卻不料遭到言官們一道接一道的上諫。
更有甚者激動之余,還戳破了那一層窗戶紙,直言臨徽長公主生前品行嚴重不端,不配入葬皇陵。
這下可好,璽帝大怒。
這繼位不到兩年的皇帝,眾朝臣眼裏宅心仁厚甚至有些軟弱的皇帝,第一次發了天大的脾氣。
然而發氣歸發氣,年僅十六歲的璽帝也不能拿這群老油條怎樣。
只是隨後沒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在朝堂上直諫臨徽公主不配入皇陵的左僉都禦史,在一次夜路中,失足跌落了水。
人被發現時,已經被沖到了京郊下遊。
堂堂禦史緣何會在半夜落水?
眾人諱莫如深。
但亦有個別忍不住在私底下悄悄八卦,那禦史梁大人是因那夜在留仙樓喝了花酒,酩酊大醉後,不小心踩進了河裏。
可又有人說,那梁大人素來品行高潔,是朝中有名的孝子,如何會去那煙花之地?
然而這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魍魎魑魅的暗裏齷齪,無人說得清。
兩個月後,臨徽長公主的喪事便操辦完畢。
毫無懸念,棺槨入葬皇陵。
這一場亂哄哄,也隨著時日流淌而漸漸平息。
只是他人不知,入了公主陵寢的只是一副衣冠。
而那具被燒成焦炭的屍體,已躺在了帝陵之中。
「阿姊說過,要永遠和蘅兒在一起。」
……
且說臨徽長公主薨逝,實乃天璽二年,大興朝的一件大事。
只是這件大事震動的是皇家,是臨徽公主生前拉幫結派的朝中勢力。
對於普通小官和尋常百姓而言。
委實像在聽書。
只是從那以後茶館說書先生的戲文裏,便少了許多眾人喜聞樂見的強搶民男、夜夜笙歌。
沒了那些讓人浮想聯翩的旖旎韻事,剩下的都是些江湖草莽和東廠西廠的故事。
哦,對了,天璽二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臨徽公主下葬的當月,璽帝下詔設立了內行廠。
任命都知監掌印太監傅春洲為內行廠提督,禦賜鎏金腰牌。
新造內行廠負責監察群臣,及東、西二廠和錦衣衛的一切活動,一時間可謂是風頭無二,百官懼怕。
百官怕什麽?
當然是怕那新任提督傅春洲。
而這傅春洲又是什麽人?
民間雖然鮮有所聞,但在宮墻之內,可謂是無人不曉。
時任都知監掌印傅春洲,不僅武藝了得,還是當今聖上打小就伴在身邊,極為信任的心腹。
當然還有陰狠毒辣、睚眥必報、熱衷極刑等形容詞,不過這些話無人敢當眾評說,旦是提起傅春洲的名字,後背都會涼颼颼。
那是皇帝身邊手段最毒辣的一條蛇。
也是私下裏朝臣們唾罵的五虎之一,更有感懷者對月嘆息,大興宦寺橫行,東西廠作惡八方,蒙蔽聖聽,現又設立內行廠,執掌者還是一個以狠毒而著稱的傅春洲。
真真是國將亡於閹豎也、閹豎也!
然而那感懷者第二天酒還沒醒,人就被抓了,入了內行廠私獄,也不知過了怎樣一個夜晚,下半夜回了家後,便從此絕口不提內行廠。
因為,沒了舌頭。
第3章 重生白家
隨著臨徽長公主大喪,內行廠設立,天璽二年的夏天很快就過去。
轉眼秋來,紅葉漫山。
元蓁身處一處偏遠的城鎮,在還未完全適應新身份時,冬日的第一場雪已經到來。
「小姐快進屋吧,落雪了,外面冷。」
小丫頭瓶兒從廊下急急趕來,手中抱著嶄新的白裘披風。
元蓁還在望庭中初雪,陡一聞聲,片刻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可瓶兒卻怕極了她家小姐再次病倒,二話不說就將披風給元蓁披上,攏了個結結實實,還叨念道:「小姐,咱們好不容易才回了白家,您可要養好身子,莫辜負了這場來之不易。」
元蓁看著面前的小丫頭,年紀約莫十四五,自她醒來後,就一直守在身邊伺候。
有些流連地望了眼空中紛飛的細雪,元蓁並不為難那丫頭,轉身進了屋。
入得身後上好的西廂,腳下新羅織毯,打簾一張紅梨八仙桌,同款矮榻角桌一應俱全,才初冬而已,房內便煨著一盆銀絲炭,角落燃著一爐石葉香。
內室一張紅木千工拔步床,床還嶄新,雖比不得她公主府裏曾經的那張,但對於一個外室生養的女兒,回了主家能得到這等待遇,實屬少見。
回到房裏,元蓁喝了瓶兒端來的湯藥,不多時,有下人來報,張神醫上門看診。
聞訊,瓶兒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碗碟,便扶著元蓁去隔壁廂房候診。
沒過多久,這方圓百裏,遠近馳名的神醫張大夫便提著藥箱進了屋。
一番再仔細不過地看診後,張神醫開口道:「四小姐傷病已愈,湯藥不宜過於滋補,老夫再開個方子,隔日一服。」
神醫一邊說著,一邊就開始寫方子。
元蓁見這老者頭發都白了大半,還日日上門給自己看診,不由道:「有勞神醫了。」
哪想她話音剛落,就見張神醫筆尖一抖,落下好大一滴墨。
接著,張神醫趕緊換了一張紙,頭也不擡地說:「醫者本分,小姐言重了。」
見神醫如此識禮,元蓁點點頭,不再多言。
心裏卻琢磨著這張神醫委實有趣。
自她醒來後,便一直是張神醫給她看診,初時這神醫次次都要寫亂方子,不是手抖字歪,就是呼吸不暢。
彼時她還起了幾分惻隱之心,覺得這老人家太過辛苦。
不過她才將將寬慰了一兩句,就見神醫似乎犯了病,滿臉冷汗,手腳俱顫,都快站不住,虧得一旁的瓶兒眼疾手快地將神醫扶了出去,歇了半晌才緩過勁來。
元蓁承想,民間所傳的神醫之流,應是一眾清高傲岸的人物,卻未承想到,這張神醫比之宮中禦醫那小心翼翼的態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許是這白家老爺,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讓神醫日日上門看診,日日都這般一絲不茍。
不過這都是她閑來無事,胡亂琢磨的事情。
彼時她剛醒來不久,委實是重病一場,還兼多處燙傷。
算是鬼門關裏走了一遭。
不對,她已經入了鬼門關。
現在回來的,不過是元蓁的魂魄和白家四小姐的身體。
她大興長公主元蓁,重生了。
……
然而重生二字,說著容易,接受起來卻有些困難,畢竟這等驚世駭俗的神鬼之事,只存在於民間的話本子中。
以她臨徽長公主十八年的人生閱歷,還真真是沒見過。
更不論,她與這白四小姐還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不過這白四小姐的際遇,與她臨徽公主相比,可謂是天差地別。
她臨徽是已故的孝德皇後留下的唯一血脈,她雖生母早去,但父皇待她一直不薄,早早便封了長公主,還賜下了雍華宮。
她乃一宮之主,當自稱本宮。
尋常妃嬪見她都要行禮,包括她那白眼狼皇弟,也是賜她一杯毒茶了事的當今聖上,彼時不過是個受人欺淩的小可憐。
不過那已是上輩子的事情,現在她是白家才接回府的四小姐,白蓁。
又說這白蓁,雖與她有著同樣的閨名,卻是個苦命人。
若說她長公主元蓁是生在皇家的一尾尊貴鹹魚。
那這四小姐白蓁便是從出生起,就見不得人的苦命鹹魚。
不僅見不得人,還體弱多病。
聽說從小到大都沒踏出過那處窮鄉僻壤的外宅,最後還是因那宅子走了水,親娘葬身火海,才救出了受到驚嚇的四小姐。
其實哪裏還有什麽四小姐。
白蓁應當在火場裏就被嗆死了,醒來的是她元蓁。
這世間之事,就是如此玄妙,白家外宅走水的那夜,正好是她被傅春洲一把火毀屍滅跡後的第七夜。
她在頭七回魂,是冥冥之中命不該絕,進了鬼門關都能被老天爺再拽回來。
給她一個新的身份,重活一世,去報仇雪恨。
所以現在就要開始宅鬥!然後宮鬥!最後再次走上人生巔峰——
想想還有些小激動。
不過這只是別人的故事,她元蓁作為曾經皇宮裏一尾尊貴鹹魚,曾被迫參與各式各樣的鬥爭,前朝的有,後宮的有,還有些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是而她深深地知道政治鬥爭的殘酷。
殘酷到不管是至親至愛,還是君臣主仆,只要被那誘人的權利一籠罩,人心分分鐘就扭曲。
她委實不願再去回想那段鹹魚掙紮的歲月。
許是因為被辜負,她多少有些心灰意懶,那片皇城之上的天空並不適合她,如今成了白家四小姐,其實也不錯。
樂夫天命,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沒什麽上進心的人。
第4章 如魚得水
說回這日張神醫給元蓁看了診,沒過多久就離開了。
經過半年休養,元蓁的身體已經大好,除了一些走水時被火星子燙的皮外傷,那些傷疤也早已結痂脫落,現在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幾處淡淡的粉痕。
今有神醫點頭,苦澀的湯藥不需日日再喝,元蓁不由心情大好。
她委實是個喝不下藥的,每日喝藥好比受刑。
張神醫走後,元蓁見院子裏的雪還未停,便拉著瓶兒準備出府溜達一下。
小瓶兒雖然不太願意,但拗不過她賞雪的熱情,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這半年來,元蓁大都憋在白家大宅裏,過了初來乍到時的懵圈謹慎,很快她便如魚得水。
因為這白家老爺,也就是白蓁的親爹,對自己的這個女兒委實太好。
許是心中有愧,也或許還有些別的什麽,總之白老爺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不求也應。
吃穿用度自然是府裏最好,前些日子她大病初愈後,試著提了提想出門走走。
哪想第二天清早,白府最好的那駕大馬車便停在門外等候四小姐出門。
前呼後擁,小廝丫頭,旁人不知還以為是哪個當家主母的陣勢。
當然她這超乎常人的待遇,自然也招來了不少非議。
首當其沖最最不爽的,便是白家三小姐白靈。
在白蓁出現以前,三小姐白靈是府裏最受寵的那個,白夫人所出的一子兩女,那個幺兒非她莫屬。
起先白靈也找過她幾次麻煩,但對於經歷過深宮內鬥的元蓁來說,都是毛毛雨。
不過是一兩句酸話,見她沒反應再放幾句狠話。
然後故意讓丫鬟把她的湯藥撞翻。
結果當晚白家三小姐就被白老爺罰去跪祠堂,第二天十分不情願地來給她賠不是。
她也沒說什麽,只揮了揮手就將白靈打發了。
那白靈似乎沒想到她會是這麽個回應,還楞著沒說話,隨她一起來的大小姐白郁倒是有些著急,「三妹妹有錯在先,是該受罰,今日三妹妹特來向四妹妹賠不是,四妹妹這般輕慢,難道要和自家姐妹結仇怨?」
元蓁楞楞,方才想起這是她臨徽長公主的習慣。
過去凡受她臨徽公主揮揮手的,定會跪地磕頭,萬般謝恩。
現在換了尋常人家,沒有那層持重的皇家身份,元蓁想了想,「那就陪我出門走走吧。」
是以那日白家三位小姐一道出了門。
且不說各自心情如何,但也算是同賞了隨州深秋的楓葉之美。
看層林盡染,滿城紅火,元蓁心情頗佳。
她自小養在深宮,雖也看過楓,但那都是宮人們仔細修剪,甚至是擺放的楓。
哪裏有一片山野的落秋之美,看完楓後,她還意猶未盡地和白家兩姐妹去了城裏的酒樓一坐。
那白靈起先還一臉不情願,但沒過多久,就忍不住開始給她這鄉野來的土包子介紹,這隨州城裏,哪家鋪子的糕點好吃,哪處茶樓的戲文好聽,哪間酒樓的菜味道好。
整整一日,元蓁玩得樂不思蜀。
卻沒想到回府當晚就起了高熱。
這可嚇壞了白老爺,連夜又將張神醫請了來。
張神醫看診後說她大病初愈,不可貪圖外間秋涼。
是而這一次元蓁又臥床休息了小半個月,半個月後白老爺死活不肯再讓她出門,接著她又被悶了一個月,直到今日神醫宣布她終於大好。
她立刻就念著屋外陽下初雪,想要出門走一走,便強拉著瓶兒一道出了府。
一路走走逛逛,元蓁興致頗高。
隨州不算大,白家又居城中,便是不用馬車轎輦,元蓁也能在城裏四處溜達,看看這個在大興版圖中,存在感並不強烈的地方。
隨州地處西南,是大興腹地的商路之一,距離京師就算快馬加鞭也要走上十來日的路程。
除了通商,此處並沒有什麽特別富饒的物產,只獨青山綠水,春花秋紅,算是一處風景秀麗之地。
此時元蓁迎著細雪,成了那自由的小鳥,在城中一陣亂逛。
這入冬後好不容易下的第一場雪並不嚴寒,雪如細蕊,簌簌飄落,落在臉上,讓人神清氣爽,與京師動不動就下起鵝毛大雪的滿城白覆相比,頗為不同。
然而就在元蓁沿著市集一路閑逛,不意間一擡眼,竟看見了白家三小姐白靈。
街市之中,那戴著席帽,攏著面紗的白三小姐,一路走走停停,四處張望,模樣簡直不要太鬼祟。
走出半條街不到,白靈停下腳步望了一陣,也不知望到了什麽,佇立片刻後便進了旁邊的一間酒樓。
元蓁遠遠看著,越看越覺著有趣。
平日裏白靈也算嬌蠻小姐一個,慣是直來直往,哪裏有這等偷偷摸摸的時候?
元蓁亦來到酒樓外,只見不遠處停了幾架馬車,其中一架異常貴氣,馬車旁還立著幾個侍從,侍從們皆配著刀。
想必是某個達官顯貴此時正在酒樓內。
元蓁只粗粗看了一眼,也未多加註意,自從她成了隨州城裏,名不見經傳的白家一個外室的女兒,以往的富貴榮華便與她通通沒了幹系。
此刻她除了對白靈的鬼鬼祟祟,有那麽一點點好奇,更多的就是嘴饞,因為面前這間酒樓,正是她兩個月前出門時光顧過的品鮮樓,味道很是不錯。
便也不再猶豫,跟著就走了進去。
話說這城東品鮮樓,實乃隨州第一酒樓。
隨州雖然地處偏遠,但也是大興的商路之一,東西南北往來商客不少,城裏也十分熱鬧,是而這味道一絕的品鮮樓,是許多貴人商賈路過隨州時的必經之處。
白靈上了品鮮樓二樓,便尋了個位子坐下。
她選的桌子臨街,正好斜對著一處掩了竹簾的包廂。
同樣也上了二樓的元蓁,剛想找個地方坐下,就被眼尖的白靈瞧見了。
「你、你怎麽來了!」
第5章 品男色
坐在窗邊的小白靈似乎有些生氣,但不知在顧忌什麽,刻意壓低了嗓音。
末了,她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對面的包廂,神色隱隱有些著急。
元蓁也隨之看去,只見那間包房的竹簾後,隱約可見兩名男子的身影。
元蓁頓時了然,朝白靈挑眉一笑。
人也不客氣,直接上前坐了下來。
「你來作甚?」白靈見之一急,席帽面紗一陣亂晃。
元蓁坐下後,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了杯茶,這才不答反問,「你又來作甚?還這副模樣,是怕對面的俏郎君看不見你?」
這慢悠悠的一句話頓時就將白靈堵了個結實。
再看這品鮮樓二樓,哪個是戴著席帽面紗在吃菜?
白靈頓覺自己癡傻,趕緊將帽子面紗扯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似也忘了先前還氣著,瞅著元蓁傾身低道:「現在呢?可還奇怪?」
元蓁一笑,覺得這白家三小姐著實可愛。
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和宮裏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容相比,顯得分外真實。
雖然初時這小白靈異常敵視自己,可自從那日深秋一遊,她再次病倒後,白靈雖然嘴上不說,但似乎覺得很是愧疚,尋著由頭給她送了一堆用得著用不著的補品,當然嘴上還是不服,「這些都是爹爹命我送的,可不是我給你的啊。」
想了想還要補上一句,「你快些好起來,不然爹爹又要罰我。」
元蓁早已見慣人情世故,哪裏會分不清她話中誰真誰假。
只笑嘻嘻地回她,「那你每日來房裏陪我說說話,想我這病氣也去得快些。」
「誰要陪你。」白家三小姐依然嘴硬。
可自那以後,白靈來她房裏的次數多了不少。
還帶來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給她解悶,順便也不小心透露出了許多少女的心思。
是以當下,白靈為何會孤身出現在這間酒樓,元蓁心中是有幾分了然。
見白靈正巴巴地看著自己,元蓁伸手順了順她耳旁亂發,又順便幫她扶了扶釵。
「姿色妍麗,如此甚好。」
白靈臉一紅,面上還是那副嬌嬌小姐的模樣,「今日落雪,你出門作甚?病可好了?成天亂跑。」
元蓁不理她,只歪著腦袋看那竹簾後的兩名男子,一青衫,一紅衣,單看身形姿態,哎喲,都很不錯嘛。
「白三小姐看上了誰?」
元蓁開口,三分戲謔,四分賞玩,目光落在了裏面最惹眼的那個身上,「可是那紅衣郎君?唔,雖有些瘦削,但腰身不錯,緊窄筆挺,是個好腰。」
元蓁老神在在地開口,沒想到隨州這偏遠之地,竟還有如此姝色。
「你懂什麽,誰看腰呢。」白靈紅著臉悶聲咕噥,羞怯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小女兒的嬌態。
元蓁忍不住「嘖」了一聲,「傻子,看男人怎能不看腰?粗若水桶的,泰半有疾,皮肉松軟的,多去嬉鬧之地,只有那又窄又挺的,常以自律,對咱們女子而言,這等腰身才是好看又好用。」
當然那好用二字,她還翹了尾音,很是曖昧。
以她臨徽長公主豢養面首的豐富經驗來斷,便是不看臉,不看胸中才學,只品一品身段,也能將男子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不過嘛,也不盡然。」
這時,元蓁搖頭晃腦地話鋒一轉,目光又落回了那紅衣男子身上,「若不是勁瘦有力或兼習武,那般身姿還穿紅衣,嘖嘖,怕是個以色侍人的。」
她嘆了嘆,語氣中已然七分篤定,那就是個以色侍人的。
更還刻意壓低了嗓音,向對面的白靈悄聲道:「看樣子,那紅衣郎君許是某館頭牌,或是某達官顯貴豢養的伶人,你可別芳心錯付。」
這番評說好不大膽,但似乎又有幾分歪理。
白家三小姐聽得目瞪口呆,張著嘴楞了好半晌,才咽了咽口水,道:「你、你看看那青衣公子如何?」
元蓁撫著下巴,目光流連不已地從那紅衣男子身上移開。
沒辦法,誰讓那紅衣男人雖極有可能是個從事聲色行業的,但單看身姿確也是個人間極品,便是隔著簾子瞧不真切,也能讓人感受到幾分美艷不凡來。
可就在元蓁準備打量另一名男子時,不遠處的包廂竹簾忽然被那青衣公子伸手一掀。
「白家二位小姐不妨進來一敘。」
元蓁和白靈頓時一呆。
這算不算是背後論人長短,被人抓個現行?
她二人顯然都沒有想到在不算安靜的酒樓裏,隔著好一段距離,她倆的交頭接耳都能被正主聽了去。
元蓁頓時無語,但以她見過不少大場面的厚顏而言,被聽了也就聽了,無甚所謂。
可小白靈卻被嚇得不輕,一張俏臉猛然爆紅,舌頭都捋不直,「趙、趙大哥……」
這聲「趙大哥」喊得羞澀又親昵,將白三小姐滿腔少女的嬌羞袒露無疑。
那青衫男子也回以一笑,再次邀請,「可巧在此處遇見白家兩位妹妹,二位不妨進來一敘。」
「好的……趙哥哥。」
那白靈顯然被心上人的邀請迷暈了眼,全然忘記了上一刻還在與自家姐妹對男子品頭論足。
這本是議人長短被人揭破的尷尬場面,元蓁本想速速落跑,卻見白靈竟然暈乎乎地走了過去,全然被男色迷了眼,而那男色,元蓁不由細看一眼,唔,頂多六分,不能再多。
見白靈進了包房,元蓁也不能丟下她獨自離開。
又見那趙家公子還掀著簾子,對她微微笑著。
只是那笑容……似乎有些勉強?
元蓁一嘆,都是自己這張嘴惹的禍。
她就是這種招貓逗狗的脾性,只要日子過得稍微舒坦些,就忍不住犯事。
現下只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向那某頭牌陪個罪,請他大人不記小人過,許能罷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元蓁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她前腳走進包房,後腳簾子一放。
她正拿捏著白四小姐弱小可憐無助的模樣,嬌嬌怯怯一擡眼,下一瞬就被硬生生地嚇扭了臉。
因為,那坐在包房裏的紅衣男子不是別人。
而是一把火將她燒成焦炭的——
傅春洲。
元蓁眨了眨眼。
呵……
全劇終。
第6章 傅春洲
全劇終?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宮外鮮甜的空氣和迷人的男色她都還沒嘗上幾口,就要再一次死得不明不白?
元蓁心裏那個恨啊,但轉眼間,就變成了大病初愈的白四小姐。
「白蓁見過二位公子……」
低眉順眼又假模假樣地行了個禮,天知道她當長公主的那些年,膝蓋基本上都是不彎的。
若不是意外遇見傅春洲,又不小心在背後嚼了他的長短,硬是嚇得她腿軟,這個禮,她還真是行不出來。
「四小姐有禮了。」
那趙家公子見元蓁搖搖欲墜站不穩,似乎想要伸手扶她,可他剛一擡手,不知又想到了什麽,許是正被白靈脈脈含情地望著,只見他有些局促地收了手,「二位小姐請坐。」
「多謝趙大哥……」聽見心上人開口,平日裏嬌蠻任性的白三小姐瞬間變成了羞怯的鵪鶉,就著長凳一端坐了下來。
接著,那趙家公子也很隨意地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
沒辦法,這包房裏,是一方長桌,兩條長凳,現在要坐四個人。
剩下一個元蓁呆呆地看著面前那留了一小段的長凳。
而長凳的另一大半,正被傅春洲占著。
她怎麽敢坐?
誰敢不怕死的坐在傅春洲坐的凳子上?
元蓁冒著冷汗,是做夢都沒想到,會在距離京師千裏之外的小小隨州再次遇見傅春洲。
她不知自己當下的神色是否自然,只暗恨出門時怎麽沒學白靈也戴個面紗。
強按著驚懼,元蓁忐忑不安地繼續病弱著,然面對那誰趙公子的開口相邀,她卻楞是不敢坐下來。
因為她深深地知道,傅春洲此人好潔成癖,但凡他的東西,別人碰不得絲毫。
她若敢隨意坐下,坐在他坐的那張凳子上。
那就是找死。
天可憐見她元蓁何曾這般擔驚受怕過,就這短短須臾,她甚至已經想到了大病初愈的白四小姐可以就地暈厥。
但又怕自己暈了,正好被傅春洲手起刀落,以報方才的亂嚼舌根之仇,順帶滅了這張和臨徽公主一樣的臉。
她一陣急思,內兼天人交戰,卻在不期然間,對上了傅春洲的眼。
他也正在看她,可相較於她的忐忑不安,他卻目光幽幽,沈如古井。
沒有因為她與那被他親手毒死的臨徽公主有著一樣的容貌,而感到詫異。
他的眼神太過平靜,平靜到仿佛是在看著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
只陰冷寒涼地旁觀著,硬是將那張漂亮的臉襯出一抹森森之色。
這一刻,元蓁是真的腿軟,覺得傅春洲已對她起了殺心。
可沒想到下一瞬,他卻意外對她輕輕一笑。
「在下傅七,白小姐請坐。」
這低低一聲,似帶三分呢喃,連眼角那粒淚痣似也笑著。
末了他還懶懶地向外挪了挪,空出了長凳一半的位置。
毒蛇吐信,食人花張嘴相邀。
立時間,元蓁心中哀嚎,頗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撿著長凳一端小心翼翼地坐下,半個屁股都是懸空。
「多謝。」
低著頭,她比鵪鶉還乖地道了謝。
哪想一掀眼皮就瞧見了坐在對面的白靈,正一臉呆楞地癡看著。
自打白三小姐進了屋看清了坐在裏面的傅春洲,眼皮子便眨都忘了眨。
元蓁趕緊在桌下踢了白靈一腳,傅春洲此人貌美,但性情乖戾,睚眥必報,方才她們在外面就已經得罪了他,現下若不安分點,怕是她們兩個都踏不出這間酒樓。
白靈被元蓁一踢,立刻回魂。
紅著臉,低著頭,有些不自然地開口,「沒想到趙大哥在此處會友,我與四妹正好、正好出門采買些東西,真是巧呢。」
哪裏巧了,分明是在強行說巧。
白家雖不至於大富大貴,但府中兩位小姐一道出門采買,竟沒個小廝丫頭跟隨,更不論她倆還兩手空空,此刻出現在這裏,怎麽看怎麽怪。
當然,元蓁出門時帶的丫頭瓶兒,在進酒樓前被她打發去了兩條街外的糕點鋪子買酥餅,現下還未回來。
不過就算回來了也沒什麽用,因為她家小姐,已經異常歡快地,一腳踩進了泥坑裏。
當下正處驚濤泥浪之中,許又要再一次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還好白靈很快就從驚艷中恢復了過來,開始和她的趙大哥輕輕柔柔地說著話。
果然女人在心悅的男人面前,是另一副面孔。
說話聲聲小,吃飯一口飽,還兼風吹一步倒。
然而就在元蓁乖乖閉嘴,聽人說話,努力降低存在感時,不意間卻瞟見一旁的傅春洲翻開了一個瓷杯,提起茶壺,緩緩地倒了一杯茶。
「白小姐,喝茶。」
他的聲音很輕,透著寺人說話時特有的低柔。
可別的宦寺多有拿腔作調之感,偏偏傅春洲,許是那張臉太過好看,不管是曾經還是現在,他對她說話時的聲音都像一根柔羽拂過心尖,讓她的耳朵酥麻麻。
她的目光落在那執杯的手上,窄袖外露出一段白玉一樣的手骨,皮膚細膩,沒有尋常男子的粗獷,便是指翹蘭花,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可她同樣也知道,他執杯的掌心有許多薄繭。
曾經她極愛看他那一雙手,但自她親眼見到他是如何挖出一雙人眼後,就只覺得——可怖。
他慣愛左手使物,不論殺人還是夾菜。
而纏繞在他左腕上的那道無妄鎖,通體銀亮,如一件上等寶飾,但卻是一套實打實的殺器。
尋常人不知,只覺男子配飾有些妖異,但若再看傅春洲那張臉,再是瑰麗的飾物佩在他的身上,都蓋不過美人舉手投足間的一瞬的風華。
卻也是浸著血的風華。
現下面對傅春洲親自倒來的茶,元蓁已有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卻不敢拒絕。
抖著手,接過茶,不意間指尖碰上他的,與她的僵硬濕冷相比,他的,竟意外灼熱。
第7章 雪頂銀毫
「謝、謝傅公子。」
接了茶,元蓁聲若蚊吶地道謝,連正臉都不敢回,哪有上次來到品鮮樓時,瀟灑自若的模樣。
然而正當她魂不守舍地捧著茶,低著腦袋胡思亂想之際,一直不著痕跡打量她的傅春洲卻忽然開口,「這是上好的雪頂銀毫,四小姐不嘗嘗?」
雪頂銀毫?
這一聽,元蓁嚇得差點把手裏的杯子摔出去。
過去在宮中她獨愛此茶,可這茶卻偏偏產量極少。
總量少,上等成茶更少。
這是位處北地的信州禹州,兩州每年的歲供之一,同樣這歲供還基本上都進了她的雍華宮和後來的公主府。
啊啊啊,這種進貢皇家之物怎麽可能出現在隨州這等偏遠之地?!
這茶明顯是傅春洲帶來的!
而且現在,他還拿這茶,試探她!
這是試探吧?
誰讓這白家四小姐和臨徽公主生得一模一樣。
可她元蓁是意外出現在這裏,他卻是提早備好了茶,元蓁越想越是心驚,卻分不出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備而來——
若傅春洲真是有備而來,那她又是多久落入了內行廠的視線?
他在懷疑被他一把火燒焦的臨徽公主根本沒死,所以親赴隨州,準備隨時再補一刀?
這、這、哪有這種劇情!作者出來受死,還讓不讓人活!
元蓁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可面上卻不敢表露絲毫。
更還故作驚訝地眨了眨眼,「雪頂銀毫?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接著低頭喝了一口,還砸了砸嘴,「感覺還行吧,過於甘甜,不太喜歡。」
相較於和臨徽公主有一樣的喜好,她寧願變成一個不識貨的土包子。
可元蓁萬萬沒想到,下一刻對面的白靈卻忽然冒出一句,「四妹你不是挺喜歡這種甜茶嗎?」
說罷,白靈又低頭一品,露出一抹回味的神情,「你房裏沏的茶,和這雪頂銀毫還真有幾分相像啊。」
元蓁頓時傻眼,完全沒想到拆台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她下意識地看向傅春洲。
見他正在倒茶,那一細瓊漿微微一頓,濺出一滴在桌上。
然而他卻不緊不慢地放下茶壺,擡眼向她輕輕一笑,「沒想到白小姐竟不喜歡雪頂銀毫,真是可惜。」
元蓁委實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訕訕一笑後,低頭閉嘴。
多說多錯,她本來就是臨徽,不過是換在了白家小姐的殼子裏。
接下來,元蓁渾身緊繃,坐如針氈。
精神高度緊張。
就連白靈和那趙家公子如何相談甚歡,她都沒聽清。
好在不久後丫鬟瓶兒找來,元蓁終於如釋重負地起身告辭。
白靈本還有些戀戀不舍,但卻被元蓁拉著,硬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品鮮樓。
當真是頭也不回,如同惡鬼在身後索命。
白靈對她這滿臉冷汗兼異常凝重的模樣很是不解,「你怎麽了?見了個傅公子就把你的魂兒勾了?」
元蓁轉頭瞪她一眼,的確是勾了魂,但卻是被嚇的。
白靈見她不回嘴,不由得意,「被我說中了吧,方才在外面還說別人是個以色侍人的,結果進了屋連坐都不會坐了。」
的確是不會坐,從頭到尾都支棱著一半身子懸空。
相較於白靈一路搖頭晃腦的小得意,元蓁是滿腦亂麻。
「那趙公子是什麽人?」元蓁憂心忡忡地詢問。
白靈想了想,略帶羞澀地回道:「你才從鄉下搬來自是不知趙家,趙大哥前段時間去了一趟京城,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的訊息。」
元蓁這才知曉,那趙家是隨州有名的商賈,家中買賣一路做到了京師。
而趙家大公子趙延,不僅品行端方,風評甚好,長得還一表人才,是許多隨州少女的夢中情人,當然其中也包括白家三小姐白靈。
只是方才在品鮮樓中,有傅春洲坐在一旁,那趙大公子到底是如何一表人才,元蓁是完全沒有註意到。
回到白府的這一路,她只憂心忡忡地將白靈左右套話。
可打聽來的都是些無甚有用的事情,反倒讓小白靈誤會於她,「哎呀,你不會真的對那傅公子一見傾心了吧!」
一見傾心?
怕是一見驚心。
元蓁沒好氣瞥她一眼,這傻姑娘委實沒有眼力勁兒。
「呵,本宮……姑娘能喜歡一個長得比自己還好看的男人?」
其實她想說,本宮能喜歡一個太監?
哪想白靈卻回她一句,「如何不能?」
可下一刻,小白靈又縮了縮脖子,「不過那傅公子也太好看了……好看到有點瘆人。」
元蓁聞言,瞟她一眼,哼了哼,「你也覺得瘆人啊。」
第8章 京城貴人
自那日酒樓相遇,元蓁一連做了幾夜的噩夢。
夢中反反復復出現的場景,都是她前生的最後一夜。
那時她已知道自己最後的結局,父皇駕崩後時局不穩,她護了那狼崽子登上帝位,可對方才剛剛站穩腳跟,就向她露出獠牙。
待她母族一倒,兵權被奪,臨徽長公主的死,將為那個新舊交替、混亂傾軋的時期劃上句號。
一夜夢中驚醒,元蓁渾身濕冷。
走下床,燃起一盞燈,她解開衣襟對鏡細看,後背肩胛處那朵形若鳳尾花的胎印還在。
這是白家四小姐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銘印,只是那夜外宅走水,濺了些火星子在她背上,那處胎印破皮紅腫了好些日子。
待她醒來後,從小服侍白蓁的丫頭瓶兒便日日守在榻前,悉心伺候,自責之余也順便給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孤魂講述了自家小姐的孤苦。
所以,元蓁除了一番不可思議,從未懷疑過其他,直到傅春洲的出現。
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甚至撩開裙子,跨開腿,自己大腿內側曾有一顆小痣,現下也沒有了。
疑竇消除,她不由開始心懷僥幸,希望那日只是一場意外,傅春洲現在位高權重,出現在隨州這等偏遠之地,應是有要務在身。
他必是不會久留,只要她躲過幾日,便能與此人不再瓜葛。
這般一想,元蓁心口一松,又倒回床榻睡覺,再醒來時,卻是被小白靈的咋呼聲鬧醒。
「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那嬌音入了房間,便直沖裏屋,視而不見元蓁還在呼呼大睡,像只無眼蒼蠅般在屋裏亂轉。
元蓁翻了個身,揉了揉眼,懶道:「怎麽了?」
聞言,白靈氣哼哼地一屁股坐下,「還不是那白朔!他自己闖的禍,要家裏來擔!」
白朔,白家大少爺,一枚紈絝。
成日流連煙花柳巷,是典型的上課頭疼下課精神。
對於白朔,元蓁早已見怪不怪,這半年來,白府的這棵歪脖子獨苗,沒少給白老爺添堵。
這時,外間瓶兒見元蓁醒了,端著水盆進屋,聽見白靈的怒罵,也跟著笑問,「瞧把三小姐氣的,大少爺又做了什麽?」
哪想小瓶兒才剛接了話茬,那廂白靈就如撒豆般劈裏啪啦地罵了起來——
「平日裏讀書沒見個正經,城中秦樓楚館倒處處都有他一份名頭!這下可好,為了一個窯姐兒和人爭風吃醋,也不知他憑的是哪方神仙將對方打了個頭破血流,方才知那是新任道台家的公子!」
道台?
元蓁微微挑眉,白老爺不過是隨州一個小小通判,隔著道台還跨了一個知州,這官大了可不止一級。
「他還好意思說自己冤枉,權說是知州家的二少爺讓他去出頭,那知州怎敢得罪新道台?這個胡編亂掐的東西!」
白靈越說越氣,白家出了一個白朔,讓她在趙哥哥面前都擡不起頭。
「這可如何是好?」元蓁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坐在妝台前,任瓶兒服侍。
「白朔這幾日不敢出門,但爹爹為這事在外面幾天都沒回家了!」
原來這段時間白府氣氛不大對,沒事兒總愛在下面刻薄她幾句的白夫人愁眉不展,是為了這樁。
元蓁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靈劈裏啪啦發了頓火,心情好了不少,接著話鋒一轉,「你知道嗎?爹爹請來了位貴人解決此事,聽說那貴人來自京師,頗有來頭,也不知新任道台會不會賣我們家這個顏面?」
京師?
元蓁挑了挑眉,看向白靈那氣憤又八卦的模樣,忍不住輕哂,「天子腳下,走路都會撞上個貴人,出門左拐是貴人,右拐也是貴人,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貴人吶。」
就連曾經她公主府的一個小小管事,在外面都被人點頭哈腰稱貴人。
可白靈卻是不信,「瞧你這話說得,就像才從京師來的一樣。」
元蓁一楞,面對白靈這種心直口快又無甚城府的人,她也很容易就無甚城府了。
一個外宅庶女委實不該了解京城風貌,元蓁哈哈一笑,趕緊轉移話題,「話本子裏不都是這樣寫的嘛。」
「你就喜歡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白靈嗔她一眼,人卻非常誠實地翻起元蓁的小書櫥來。
元蓁喜書,不過喜的都是各路雜談和話本,過去在宮裏難得搜羅,現在身在白家,她倒如魚得水。
養病時,小瓶兒便幫她跑了好幾次腿買書,白靈也被她拉進坑裏,過去一看書就暈的白三小姐,自從偶見她小書櫥裏一本【宰相千金與玄空道長的春閨秘情】,便口嫌體正地開始頻頻往她院子裏跑,初時那些不待見的敵意也煙消雲散,深閨空寂,不如一同遨遊蕓蕓書海。
說完了白朔之事,白靈從元蓁的小書櫥裏挑出了一本新書,「督公艷錄?」
元蓁一楞,這正是那日遇到傅春洲前,她在路邊一處攤鋪買的。
那書攤老板見她出手大方,又是熟客,才把不敢擺出來的書推薦給她。
除了【督公艷錄】,還有膽大包天的【長公主裙下秘聞】,元蓁見之眼睛一亮,也只有隨州這等偏遠之地,才能看見這種民間喜聞樂見的書籍。
當下白靈便卷走了那本【督公艷錄】,才將將翻看兩頁,白夫人身邊的李嬤嬤就來敲門。
李嬤嬤是白夫人身邊的舊人,也掌著後院之事,她待元蓁面上還算恭敬,但眼皮子底下總有些鄙薄。
這等看人下菜碟的家奴,元蓁不是沒見過,只是以往她是那個被奴顏媚上的,現下顛倒罷了。
不過有著白老爺的厚待,白夫人雖有不忿,卻也不太能表。
頂多做些小動作,比如今夜白府設了家宴,款待那位能夠解決白朔一事的京城貴人。
聽聞那貴人顯赫,還未娶妻,白夫人清早便攜了大小姐白郁前去城裏最好的成衣鋪,其中含義已不言而喻。
而對待她這個外宅庶女,只一聲通傳罷了,當然還不忘叮囑她註意禮數,元蓁打著哈欠擺了擺手,李嬤嬤臉色發黑地離開了房間。
李嬤嬤一走,白靈立刻粗線條道:「原來大早上娘讓我出門是為了這樁。」
她還不樂意,死活不出去,直接躲來了元蓁這裏,連白夫人的面都沒見著。
然一回頭白靈就笑看向元蓁,「四妹,待會兒我把壓箱底給你拿來,今夜好好打扮一番。」
元蓁一怵,立刻果斷拒絕。
白家人或許想不通,但久居高位的她卻心如明鏡。
一個州府裏的小小通判求到京城,為的卻是一樁上不得台面的青樓之事。
這白家怕是千辛萬苦請來了騙子。
第9章 白府夜宴
然而到底是白家請來了騙子,還是元蓁看走了眼。
一切很快就會有答案。
午後,白老爺派人前來通傳,說今夜府中有貴客上門,各個院子都要早做準備。
元蓁本還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那本【長公主裙下秘聞】,就被小瓶兒精神抖擻地摁到了妝台前。
梳頭、掃眉、撲粉、敷妝,然後殷紅的口脂一壓,元蓁納悶,上這麽艷的口脂,待會兒可要吃多少進肚子裏?
又見瓶兒拿起描筆,沾上朱砂,準備給她眉間再來點花鈿。
「停,不過是一頓飯而已,又不是趕著去成親。」
元蓁一揮手,止了瓶兒給她盛裝打扮的架勢。
又看妝台上擺著一套亮閃閃的金珠頭面,如何環佩叮當,瓔珞連珠,元蓁不由皺眉,「還是用昨日那套落白玉。」
瓶兒一聽,不由急了,「小姐,今晚的家宴是大事,您可不能這麽隨便。」
說罷,瓶兒又捧出了一套新衣,說這是白老爺午後特地命人送來的。
元蓁看了眼那衣裳,顏色雖艷了點,但料子不錯,至少在隨州算是少見。
可她只淡淡道:「瓶兒,你忘了我尚在孝期?」
白蓁的生母半年前才葬身火海,雖然不能公然戴孝,但委實不應該盛裝打扮。
瓶兒聞言一楞,立刻低下頭,有些緊張道:「小姐,奴婢知錯了。」
元蓁也不再說,只擺擺手,瓶兒立刻將新衣和那套金珠頭面都捧了下去。
依然還是用了那套落白玉,元蓁又隨意地點了一套淺月白的素色衣裙。
她本來就不喜歡過於濃烈的色彩,只是過去身為大興長公主,不得不端持威儀,穿的衣衫大都色彩華麗,款式繁復。
現下無事一身輕,她還想再多暢快幾年,怎會去擋白夫人給自己女兒相看的路?
懶散一番收綴,不久後夜幕降臨。
很快華燈初上,滿院明燈高舉,白府迎來了遠從京師而來的貴客。
就在元蓁抱著看戲的心思,看那京師貴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時,是萬萬沒有想到,白家,這個在隨州城裏的籍籍無名之輩,竟會與內行廠提督扯上關系——
元蓁簡直想暈死過去。
而且這關系似還匪淺,一場家宴白家竟辦得格外隆重,請來了城中樂坊裏一幹司吹拉彈唱的伶人好些,將花廳外的小庭院占得滿滿。
隔著一層薄紗,花廳內的席面也是置辦得格外用心。
一些不常見的鮮貴食材能看見好幾樣,元蓁呆坐在桌前,從看見傅春洲被白家老爺點頭哈腰地迎進白府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就非常非常不好了。
「呀,這不是品鮮樓裏的那位傅公子?沒想到爹爹說的貴客竟然是他。」
同樣驚訝的還有白靈。
不過很快她由意外變得曖昧,「哎喲,今晚你也省得是什麽意思,四妹,我看好你喲。」
元蓁有氣無力看她一眼,完全不想說話。
傅春洲這趟南下隨州雖然隱瞞了身份,但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來相親娶老婆的。
雖說大興一朝,宦官可以娶妻,但傅春洲此人,好潔成癖,還帶厭女。
過去也不是沒有小宮娥送過香帕荷包給他,可他連看都不看,還當著她的面,燒掉、擦手、再燒擦手的帕子,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連眉毛都不帶擡。
是而今夜,也真是委屈了他,要和一眾女眷同席。
前廳短短一坐,大少爺白朔閉門思過大半個月後,乖覺了不少,如一只蔫雞般,跟在白老爺身邊,接著白家三位小姐相繼露面見禮,白老爺便將傅春洲引向了花廳。
今夜他孤身而來,沒有帶任何侍從。
換了一身朱槿暗花羅的袍子,將人襯得鮮亮又貴氣。
只是那份貴氣之中,總是透著一抹寡薄。
不期然間流露在眉梢眼角,就算是笑著,也讓人覺得陰冷又疏離。
元蓁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相較於元蓁的大難臨頭,和她同路的白靈卻嘰嘰喳喳個不停,小妮子遇見了熟人,當真是好不開心。
進入花廳後眾人落座,今夜白府的席面擺得雖大,但入席的,只有白家夫婦,和一位少爺三位小姐。
元蓁不敢多看傅春洲,基本上都是低著腦袋,做鵪鶉樣。
白靈卻是見到熟人的異樣開懷,將將坐下就主動和傅春洲搭話,「傅公子,好巧啊,沒想到爹爹說的貴客就是您。」
傅春洲回以一笑,「白三小姐,真是巧呢。」
說著,他的目光移向了元蓁,似乎也在等她一句「好巧」。
元蓁正低著腦袋裝看不見也聽不見,白靈見狀,趕緊踢她一腳。
那一腳還頗重,驚得元蓁擡起頭來,才發現,滿桌人包括白老爺和白夫人都正看著她。
「呵呵,是啊,好巧。」
有什麽巧的,元蓁敷衍笑笑。
白老爺立刻尷尬又不失活絡地哈哈一笑,只聞他道:「沒想到傅公子已見過小女,小女們多頑劣,若有冒犯,還望傅公子海涵。」
聞言,傅春洲睨向元蓁,側眉輕笑,「白老爺客氣,三小姐嬌憨可人,四小姐冷若冰霜,都是不可多見的佳人。」
冷若冰霜?
好吧,我忍。
元蓁眼睛都沒眨,就盯著桌上的菜,繼續冷若冰霜。
白老爺頓時有些尷尬。
白夫人見狀,趕緊推薦她家大女兒,「傅公子,這是小女白郁。」
「我家郁兒從小飽讀詩書,不愛在外面拋頭露面,前幾日沒與妹妹們一道出門遇見傅公子,真是可惜。」
白夫人這話一拉一踩,但段位明顯不高,雖踩了那外宅庶女是個愛拋頭露面的,但也不小心捎帶上了自己的小女兒。
傅春洲聞言,只笑笑,並不說話。
白靈和白郁似乎都沒聽出異樣,前者正香噴噴地吃著菜,而後者則低著頭,滿面羞澀勝芙蓉。
頓時,元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為白夫人和白大小姐的眼光。
但白老爺顯然有兩分眼力勁兒,趕緊斥責一句,可說的卻是,「什麽露不露面,成天關在院子裏,都悶壞了,是該多出去走走。」
白夫人似乎沒想到自家老爺會當著外人的面維護一個庶女,頓時臉色很不好看,但貴客當前,也只得訥訥閉嘴。
這短短一幕,只是幾句你來我往的對話。
但落在元蓁的眼裏,卻似乎有些異樣。
是白老爺的態度過於謹慎?還是他太過維護自己的女兒?
一時間,元蓁雖覺有異,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接下來白老爺很快將這場家宴拉回正軌,有酒有菜,有歌舞伎伶,還有相談甚歡。
只是這相談甚歡,出聲的大多是白靈。
她是沒有什麽心理包袱,還自當起了媒人的角色。
三五句話裏,總要帶上一個元蓁。
委實是古道熱腸,讓元蓁內傷吐血。
自然也提到了前幾日在品鮮樓裏的那壺雪頂銀毫。
元蓁嚇得寒毛倒豎,白靈卻哈哈笑道:「四妹就是害羞,明明極喜歡那雪頂銀毫,卻偏說不愛,四妹,你在害羞什麽呢?」
我踏馬……
元蓁的臉已是僵到不能再僵,看白靈那滿面生動的模樣,元蓁張了張嘴,又強行閉上。
她是怕了自己說什麽,白靈就拆什麽。
再被她拆下去,傅春洲肯定今晚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她只能異常僵硬地笑笑,不說話,低頭吃蝦。
卻見盤中鮮蝦沒有去殼,她完全無法入口。
以往都有宮人伺候,哪裏需要她自己動手,是而她臨徽公主從來就沒有剝蝦剔螃的技能。
元蓁郁悶地用筷子戳了戳蝦,難得吃一次海錯,真是浪費。
直到把蝦都戳爛了,都還沒戳出肉來,元蓁氣悶地夾了一口面前的白菜,無味地嚼著。
她這小動作自然也落到了其他人的眼裏。
白夫人見狀,向一旁的下人擺了擺手,「去,幫四小姐剝蝦。」
說罷,白夫人又向傅春洲笑道:「讓傅公子見笑了,我家這四姑娘自小養在外宅,前些日子才接回來。」
所以這話不僅在變相強調她是一個庶女,還寡聞少見,連蝦都沒吃過。
沒想到平日裏這白夫人不顯山不露水,與她鮮少交集,但到了女兒的終身大事面前,表現得則像個勇士。
元蓁自是不會與她計較,更還暗暗慶幸白夫人努力為自己的女兒吸引註意力。
然而白郁實在太不給力,在白夫人的頻頻暗示下,只羞羞澀澀地敬了一杯酒。
話都沒說上幾句。
還不如白靈豪爽,「傅大哥,我敬你。」
酒還沒過三巡就成了傅大哥。
元蓁只想扶額,卻不料下一刻被白靈一拽,「四妹,你也敬敬傅大哥。」
元蓁被忽然拽了起來,手裏還被塞了個杯子。
白靈迅速將酒杯斟滿,還朝她努了努嘴,那意思就兩個字——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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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錯=海鮮
第10章 讓她送客
此時元蓁已站起身來,滿桌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白老爺的眼神有些不可名狀,白夫人則暗暗咬牙。
可最讓元蓁如芒刺在背的,是傅春洲的目光。
他正看著她,狹目微瞇,帶著思量。
他毫不避忌地直視著她,眼中透著些許興味,卻又像在譏笑。
他似乎想從她某個細微的表情裏,捕捉一個定論。
然後再給她一個或生或死的結局。
元蓁悶了悶,幾乎沒有太多掙紮就捧起了酒杯。
「傅公子,白蓁敬你。」
天知道她這「敬你」二字說得如何勉強又生澀,曾經的長公主臨徽除了敬天地鬼神,敬皇天後土,便是敬列祖列宗和已故的父皇母後。
這一刻隔著桌席,傅春洲看著她,唇邊緩緩綻出一抹笑靨,那笑不知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只見他舉了舉杯,「四小姐,有禮。」
杯酒下肚,元蓁坐回凳子上,這時下人將已剝好的蝦端了上來。
可此時她已毫無胃口,那脆嫩的蝦肉連看也不想看,就嚼著碗裏的大白菜。
一旁的白靈見她對蝦肉視而不見,以為她在害羞方才的敬酒。
白靈湊了過來,夾了她盤裏的蝦,還促狹道:「先前也沒見你是這麽個羞澀的性子,怎麽太緊張了?來來來,喝一杯就不緊張了。」
元蓁正郁悶著,又被白靈勸了兩杯酒。
她酒量奇差,幾杯黃湯下肚後,腦袋就暈乎乎。
但頭暈歸頭暈,理智還是強行留住,她生怕自己酒後失態,只扭過腦袋看花廳外的小曲伴月。
而席上的人在說些什麽,元蓁基本沒有再註意聽。
好在白府這一場宴客並沒有持續太久。
稍晚,小宴結束。
傅春洲在白老爺的盛情挽留下,今夜暫住白家。
元蓁一聽,小心肝撲撲亂跳,恨不得腳底抹油迅速回自己的院子。
卻被白老爺一句話點住了身形——
「四丫頭,你去給傅公子引路。」
白老爺此言一出,白郁目露悵然,白靈則一臉興奮地在背後猛戳元蓁。
那些微的酒意頓時被嚇醒,元蓁立刻以手扶額,狀似不勝酒力道:「爹爹,我有些頭暈,還是讓別人……」去吧。
哪想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身邊的白靈就忽然推她一把,「妹妹正好去吹吹風,醒醒酒。」
元蓁回頭,盯著白靈,簡直懷疑她是傅春洲派在白家的臥底。
一旁的白老爺似乎也有些尷尬,他頓了頓,卻是附和道:「四丫頭去吧。」
就這樣,墻倒眾人推,元蓁送傅春洲去客房歇息。
此時天已盡黑,出了小花廳,院子裏已點上了石燈籠,可這些在元蓁眼裏,都是昏黑一片。
她的眼睛一直不大好,到了夜裏總是茫茫然,看不清。
現下讓她送人,實屬為難。
小五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
丫頭瓶兒極有眼色地落了幾步跟在後面。
元蓁不得不與傅春洲同行,卻全程無話,只低著腦袋努力看路。
傅春洲不緊不慢地走著,目光不時掃向一旁認真走路的元蓁。
他的神情很淡,尋不見一絲酒意,卻在不經意間忽然開口,「白府可還住得慣?」
元蓁猛然一楞。
後背冷汗乍起,眼睛頓時更瞎了。
她努力去看三步外小五手裏提著的燈籠,腳下發軟,嘴上卻十分輕松,「瞧傅公子這話說得,白府是我的家,怎會住不慣?」
「噢?」傅春洲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低頭看向她,雙眸倒映著月色,幽深異常。
「沒想到四小姐半年前才住進白府,這麽快就習慣了白家的生活。」
這話讓元蓁一窒,心跳頓時又漏了幾拍。
她驚愕地微微張嘴,瞪大雙眼瞬也不瞬地看著傅春洲,啥也看不清的眼裏,只有他一雙直透人心的眼眸。
那雙眼太深太冷,泛著幽幽銀芒,像極了一條伺機而動的響尾。
元蓁被那雙眼攫住,似也要沒了呼吸。
然下一刻她卻緊抿住唇,狠狠冷下了臉,「沒想到傅公子有探人陰私的嗜好,白蓁生母乃白家外室,的確上不得台面,若傅公子要拿此事折辱於我,那大可不必。」
說罷,元蓁一轉身,冷著臉向前走。
狀似惱怒,實則心中嚇到尖叫。
前面的小五顯然也沒想到四小姐竟半道發起了脾氣,大氣都不敢喘,趕緊提著燈籠向前走。
自也忘了提醒腳下。
而元蓁正扮著氣惱,又兼夜盲眼瞎。
匆匆向前走,腳下的台階硬是沒看見,腳一踢,人一絆,連叫都來不及叫,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栽進一旁的花叢裏。
可下一瞬,傅春洲兩步上前,伸手就將她穩穩接住。
他的手臂勒在她腰間,硬若鐵骨,沈穩有力,權不似一身華服下的單薄。
而元蓁則掛在傅春洲的臂彎,驚得滿身冷汗。
「小姐、小姐您沒事吧。」
瓶兒趕緊上前,檢視她家小姐是否受傷。
元蓁虛虛站好後,立刻從傅春洲身邊退開一步。
然腳踝卻傳來一陣刺痛。
「我沒事。」
她搖了搖頭,客房的院子已近在眼前,現下她只求趕緊將身邊的尊神送走。
繼續堅持著向前走,踝骨越來越痛,好在剩下的路程有瓶兒攙扶。
小五已進了院子招呼候著的下人,很快一名小廝迎了出來。
「傅公子早些歇息,白蓁就不打擾了。」
止步在房門外,元蓁勉強一笑。
傅春洲轉頭看向她,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腳下,淡淡道:「進屋。」
說罷,他一撩衣擺,走進房間。
只見他輕輕一擡手,左腕轉動指尖微拈,下一瞬房裏的數十處燭燈陡然一同亮起,頃刻間一室燈火通明。
正在房裏點燈的小廝楞楞,趕緊放下手中短燭。
元蓁站在房門外,終於看得清眼前。
卻怎敢進屋?
可她連番的「不不不」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男人慵懶的聲音再度傳來,「白小姐不喜歡雪頂銀毫,可在下的一位故人卻十分喜歡。」
他站在房裏,錦袍鮮亮,眉眼嫵媚,似是別有深意地朝她一笑,「這真是有意思呢,白小姐不想聽聽?」
第11章 一杯熱茶
誰想聽啊!完全不想!
元蓁心中咆哮。
但以她對傅春洲的了解,他既已開了口,那她最好不要拒絕。
無奈之下,元蓁只得跛著腳走進屋。
今時不同以往,她已失了身份的仰仗,委實是怕傅春洲此人的手段。
傅春洲瞇著眼,看元蓁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他哼了哼,翻開桌上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倒著茶水,對房裏的下人吩咐道:「這裏不用伺候了,下去吧。」
小五得令,立刻帶著伺候在房裏的小廝退下。
可讓元蓁沒想到的是,瓶兒竟然也跟著腳底抹油,「小姐,我先回院子收拾東西。」
接著一溜煙,人瞬間都跑了個精光。
獨留兩扇開啟的房門空蕩蕩,冷風一陣陣灌入屋內,元蓁被風吹得頭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嚏」一聲,她用袖子捂住半張臉,悄悄吸了吸鼻子。
酒氣已被寒風散了大半,此時元蓁站在房間裏,只覺得渾身發冷。
傅春洲看她一眼,輕輕一擺手,轉眼間兩扇房門便「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頓時風沒了,可房裏卻靜得可怕。
這時,傅春洲提起茶壺,緩緩斟好了兩杯茶。
元蓁已知是逃不過,幹脆走到八仙桌前一屁股坐下,順帶悄悄揉了揉刺痛的腳踝。
同樣酒後吹風,她有些口幹舌燥。
正欲拿起桌上一杯斟滿的茶,可傅春洲卻比她先一步拿起了茶杯。
元蓁一楞,手還尷尬地停在半空。
擡眼就見傅春洲拿著那杯茶,慢條斯理地把玩。
小小的薄瓷杯裏盛滿琥珀色的玉液,瓷杯旋繞在他指尖,茶水卻絲毫不晃。
他垂眸在杯上,看了半晌,忽然輕笑,「白小姐好像很怕我?」
元蓁眼皮一跳。
人卻笑道:「怎麽會?傅公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白蓁生於鄉野,從未見過傅公子這般神仙一樣的人物,適才有些緊張了,公子您別介意。」
元蓁自是知曉從宮裏出來的人,各個都是七竅玲瓏心,最善揣摩他人心意。
而傅春洲此人,除了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還有常人做不到的心狠手辣。
元蓁胸中腹誹,面上卻延著笑臉。
只管拍馬屁。
然而她這顯然浮誇的溢美之詞,卻似乎取悅了對方。
傅春洲把玩著瓷杯的手一停,掀眸直視著她。
一雙美目盈盈,似含三分柔情。
生得一雙好眼,就是占便宜。
哪怕正做著最狠毒的算計,都讓人以為在暗訴衷情。
慢慢的,傅春洲唇邊那抹弧度越來越深,他慢悠悠地瞥她一眼,輕聲嗤笑,「白小姐真是伶牙俐齒,幾日前傅某還是個以色侍人的,現下就成了風流倜儻。」
說罷,他也不看她僵硬的臉,只將手中那杯茶往她面前一放,「喝吧。」
盯著桌上的茶,元蓁滿頭冷汗,她都快忘了前幾日在品鮮樓裏,她曾對他評頭論足,大放厥詞。
現下不由暗暗叫苦,就知道那會兒他不僅聽見了,還拿小本本記下了。
元蓁異常尷尬地嘿嘿一笑,什麽話都不敢接。
只低頭喝茶。
然她端起茶杯,竟意外發現手中瓷杯溫熱,杯中茶水還冒著薄薄熱氣。
她不由看了眼桌上的茶壺,確定這是提前備好的茶水,早已涼透。
再看傅春洲面前的那杯茶,也毫無熱氣。
元蓁心中打了個突,卻什麽都沒有說,只垂著腦袋,小口小口地喝著茶,模樣再乖巧不過。
熱茶入喉,帶來一陣溫熱,瞬間暖了她被吹得發冷的身體,似乎連頭疼也好了些。
很快杯茶見底,她猶覺不夠。
巴巴地將小杯子往桌上一放,還悄悄放得離他近了些。
卻不敢出聲。
就那樣巴巴地看著,像一只小可憐。
可不是一個小可憐麽?
哪怕心中再多不忿,或被嚇到崩潰尖叫,面上都不敢表露絲毫。
面對傅春洲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她只能絞盡腦汁,不斷裝傻充楞。
當真是好不辛苦。
似乎明白了元蓁的暗示,傅春洲提起茶壺,給她倒上第二杯茶。
「看來是我誤會了白小姐。」
他似乎心情不錯,唇邊帶笑,尾音微揚,「如此甚好,也省了那些不必要的口舌,你也知白府現在的日子不好過,且就明日吧,白小姐也不需要收拾什麽。」
什麽收拾什麽?他在說啥?
元蓁聽得莫名其妙,皺著眉頭疑聲,「你在說什麽?」
這時,傅春洲將手中第二杯熱茶放到她的面前,緩緩一笑,「白老爺將你抵了給我,明天你就隨我一同南下。」
「什麽!!」
這天外飛來一句頓時驚得元蓁拍案而起。
桌上的小茶杯也晃倒了,熱茶滾了她一手。
她無暇去看,滿腦袋只有那句她被白家給抵了。
「傅七你可別亂說,我怎麽可能被白老……被爹爹抵了——」
元蓁又急又氣,險些說漏了嘴。
聞聲,傅春洲忽然斂了笑意,擡眼向她。
他望著她,眸光幽幽,一字一句,「白家欠我什麽,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明天隨我離開,即可。」
這一句就將元蓁堵得說不出話來。
她張了張嘴,腦海裏嗡嗡作響,完全是被雷劈中的感覺。
片刻後,她終是憤憤道:「我不信,我現在就去問爹爹——」
說罷,元蓁起身就向外走,完全顧不上腳疼。
相較於她的倉惶離去,傅春洲則坐在房間裏,面無表情。
片刻後,他扶起桌上被她弄倒的茶杯,又斟上一杯冷茶。
拿起杯子,他仔細端凝,目光落在杯沿上一道她留下的淺淺唇印上,許久,他緩緩一笑。
然後,就著那唇印,他將茶水送入口中。
第12章 以身抵債
離開客房後,元蓁一路直奔向主屋,顧不得冬日寒涼,也顧不得看不清路。
滿腦袋只有「她被抵了她被抵了」幾個字。
幸而她奔出客房時,明月從雲後露了臉。
仿若也在看白府這場熱鬧,那月色還異常敞亮。
有月光開路,雖然依舊踉蹌了幾次,但一刻鐘後,元蓁終於來到了白老爺的院子,可得來的結果卻與傅春洲所說並無二致。
甚至白老爺還將她帶到書房,老淚縱橫道:「四丫頭,我們白家是生是死,都在那傅公子的手上啊。」
那一夜,元蓁看著快要給她跪下的白老爺,怔怔許久,終是沈默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枯坐半宿,在天將拂曉時,她長長一嘆。
罷了罷了,就當替白蓁還白老爺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至此,重獲新生還不過半年的元蓁。
就在這麽一夜之間,再次跌回了上輩子的那個泥潭。
而這一次跌的姿勢還比較清奇。
沒了尊貴無匹、人人忌憚的長公主身份,她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抵債丫頭,伺候在時任內行廠提督傅春洲的身邊。
不過,她也心知自己並非真的無足輕重。
傅春洲之所以會在白家三姐妹裏選中了她,恐怕還是因為白四小姐有著和臨徽公主一模一樣的容顏。
思及此,元蓁不由重重一嘆。
一場神鬼之事,竟也能湊成另一場陰差陽錯。
她元蓁,真的是,太南了。
……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非常快。
快到元蓁一覺醒來,小瓶兒已經收拾好了包袱。
「小姐,快起來吧,馬車都在府外候著了。」
元蓁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看著瓶兒忙進忙出,似乎毫不驚奇她家主子即將被賣掉。
「候著我做什麽?」
她如一根木頭杵在床上。
這下,瓶兒終於驚奇回頭,「小姐您昨夜不是跑去老爺的院子,求著要和傅公子一起走嗎?」
元蓁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
當元蓁收拾妥當後來到白府大門。
白家上下的重要人物早已候在了門口。
還有些聽聞昨夜之事,在附近探頭探腦的丫頭小廝。
眾人都知,昨夜白府貴客上門,小宴結束後,白四小姐假借摔倒之名,當晚就自薦枕席,攀上了高枝。
其中說得繪聲繪色的,就有小五和那個點燈的小廝。
當然這些細節元蓁並不知曉,但就從瓶兒後來的三言兩語,和白家眾人神情各異的目光中,她也約莫清楚了這件事的大概輪廓。
在白老爺略帶回避的目光中,元蓁聽他草草交代幾句,沒有說話。
都是些冠冕堂皇之辭,連為女兒爭取一個名分都沒有,草率到幾乎像在送瘟神。
而相較於白老爺的不自在,白夫人就全程黑臉。
想來也能理解,一個外室的女兒踩著家門的臉面,攀上了京城來的貴人。
這事若傳出去,白家另兩個待嫁的女兒將頗受非議。
然事已至此,白老爺顯然寧願讓白家受到非議,都不願招來滅頂之災。
還有一樁白朔闖下的禍事,若送走一個庶女就能保闔府平安,那便是上上之策。
元蓁心中門清,但依然不免有些傷懷。
為那四小姐白蓁的坎坷命運。
一場簡單的送別很快結束,大小姐白郁沒有出現,倒是白靈終於等到其他人都敘完話後,將元蓁拉到了一邊。
「我信你自薦枕席,但不信你會隨那傅七公子離開,白蓁,你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果然,還是有人了解她。
元蓁有些感動,看著白靈情深脈脈。
「你這般看著我作甚?」白靈抖了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只見她神色一正,靠向元蓁,「你若是被脅迫了,就眨眨眼。」
元蓁微頓,眨了眨眼。
但旋即就伸手拉住了白靈,失笑,「傻丫頭,就你最機靈。」
什麽都猜中了。
「我不過是想隨那傅公子去見識一下京師的繁華,是不是真像話本子裏寫的,高檐歌舞,滿樓香風,遍地琉璃玉瓦。」
白靈卻皺起了眉頭,「你可不像貪戀繁華之輩。」
聞言,元蓁一笑,拍了拍白靈的手,「小白靈,這世間有高台宴賓客,有杯酒釋兵權,還有刀光劍影血濺三尺不懼神明。而我,既然老天又給了我一次機會,那我定是要去為自己搏一搏。」
「博一個大好前程?」白靈聽得似懂非懂。
元蓁搖頭,「搏半生無憂。」
……
既然逃不開漩渦,那就勇敢轉身,去面對。
或許還能柳暗花明又一村,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是不得不離開白家的元蓁,踏上馬車前的心懷悲壯。
頗有種即將投身火海,重回樊籠的唏噓惆悵。
揮別白家眾人,元蓁上了馬車,傅春洲果然也坐在車裏。
此番他倒是耐性極好,沒有計較她在外面與白家人話別耽誤的這一陣功夫。
撿著馬車一角坐了下來,元蓁十分乖巧,乖巧到成了一朵長在角落裏的蘑菇。
好在這輛馬車很大,內裏舒適柔軟,軟墊毛氈一應俱全,角落還燃著一爐淡淡的石葉香,分外安神。
兩人同乘車內,也不覺得擁擠,元蓁坐下後與傅春洲還有三四步距離。
然而正當元蓁端坐角落等待馬車啟程時,忽然她身邊的車簾被人一掀,一本書被投了進來。
「喏,這本書我忘了還你。」
馬車外的小白靈還向她揮揮手,元蓁低頭一看,瞬間就綠了臉。
她幾乎是連蒙帶藏地將那本【督公艷錄】卷進包袱裏,一番響動,對面的傅春洲只擡了擡眼皮,似乎並未註意。
很快外間車夫打馬,兩匹高頭大馬「嘚嘚」邁蹄,前後護衛十余騎一同離開了白府。
隨著窗外模組屋漸漸陌生,不多時,馬車便出了隨州城。
走上官道,兩側滿目翠意,入了冬日也不覺枯敗。
但行人卻漸少,除了偶爾能看見幾處茶鋪,遇上幾路商隊,便只剩下單調的車馬行路聲。
元蓁看了一陣,知道自己重生以來的半載輕松,就此宣告結束。
從今以後,她將不知踏上何種旅途。
還指不定下一個路口,傅春洲就挖個坑,直接將她埋了。
既不驚動白家人,又讓她死得悄無聲息。
這般一想,元蓁憂郁的目光忍不住悄悄飄向傅春洲。
自她上了馬車後,他還未與她說過話。
只靠著軟墊,單手撐額,閉目養神,模樣散懶又舒適。
唔,還特別好看。
不由得,元蓁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在郁懼中欣賞起美人來。
今天傅春洲換了一身衣裳,依然是紅衣,只是和昨日那套勾勒身姿的朱槿暗花羅相比,今日這套衣衫用料輕薄,飄逸十足,廣袖薄紗處暗繡蒼槐。
是艷而不俗,媚而不濁,更有一股清俊灑脫,頗有魏晉之風。
元蓁心中「嘖嘖」,想尋常人是當不起魏晉的飄逸俊美,便是附庸其風,也多有做作之感。
可這傅春洲偏生異樣適合。
第13章 一位故人
便是閉著眼睛在一旁打盹,也是美人風華綻於一屏一息之間。
美得濃烈,讓觀者仿若入畫。
若不是知道傅春洲的真實面目堪比惡鬼修羅,元蓁還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美色迷了眼,去揩美人一把油。
但一想到曾經覬覦他美色之人的下場,元蓁就只能訕訕一笑,繼續掛在角落做蘑菇樣。
然而正閉眼假寐的傅春洲似乎被她赤果的目光煩擾,不期然間忽然開口,「昨夜還委委屈屈,怎地今日離開了白家,白小姐反倒興奮了?」
話音落下,他緩緩睜眼,一雙淡棕的眼眸像上好的煙晶,在昏暗的馬車裏,盯著她,透亮異常。
那雙眼異樣好看,卻像蛇類的豎眸,沒有絲毫感情。
元蓁扯了扯嘴角,移開目光,訕道:「我哪裏敢興奮……」
怕是一興奮就被他給活埋了,這種事他也不是沒做過,還深得她那狼崽子皇弟的喜愛。
此時元蓁語氣雖不好,但慫樣十足。
心中亦是氣郁異常,她本是呆在白家,重生的小日子過得美美地,冷不丁撞上傅春洲,一夜之間就被他給擰走了。
她自是明白他如此處心積慮,為的不過是自己的這張臉。
接下來,她如果沒被他活埋,那就應該會成為他安排在某個環節的一枚棋子,只是不知他想用這張已故的臨徽公主的臉,做些什麽算計?
想到算計,元蓁又忍不住打個冷顫。
在偌大的宮城裏能混出一份臉面的奴才,都是心思玲瓏,頗有手段之輩。
若其中還有能位極人臣,在前朝呼風喚雨者。
那定是不遜於世家大族,甚至是皇族的人中龍鳳。
別問她為何這麽清楚,過去她便是坐著長公主的名位,也成不了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輩,委實是因為宮中太過於人才濟濟。
世家也好,皇族也罷,這一群塔尖上的人聚在小小的四方城裏,擡腳每一步都是腥風血雨。
這般一想,元蓁便越發清楚自己的定位,她向來不喜歡陰謀詭計,也算不過傅春洲這種十七八竅玲瓏心之人,幹脆開門見山道:「傅公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讓我跟著你,想必是有其他安排,白蓁不求其他,只求事後你能放我一馬,白蓁定當感激不盡,大恩大德來世相報。」
她話語殷殷,似有幾分情真意切。
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事畢之後,留她一命,今生也別再牽扯了。
她想以傅春洲的聰明,定是能聽懂的。
可她沒想到以傅春洲的惡劣,就算聽懂了也要看心情。
「來世?」
只見那坐在馬車裏的男人懶懶向後一靠,唇邊牽出一抹薄薄的笑痕。
他挑起眉梢,右手輕撫著左腕的無妄索。
這是他心情愉悅時的小動作。
那千年寒鐵所鑄的無妄索,收攏時宛如一朵銀色的蓮花纏繞在手腕上,元蓁看著那白玉一樣的指尖輕觸著蓮花鎖頭,想他現下應是心情不錯,估摸著會應下她的伏低做小。
可未曾想到,傅春洲垂著眼,似乎思索了好一陣,卻回她一句——
「我這人,不信來世呢,這可如何是好?」
元蓁一悶,視線從那一雙修長漂亮的手上收回。
撇開眼,她扯了扯嘴角,「小女子一無家世,二無錢財,更才疏學淺目不識丁,呆在傅公子身邊,只怕給你招來非議,畢竟……」
話到此處,元蓁低著腦袋惡劣一笑,「畢竟公子與我男未婚女未嫁,若被他人看見,莫不是以為你要娶老婆了吧?」
原諒她的口無遮攔,誰讓傅春洲方才故意對她陰陽怪氣。
什麽信不信來世,擺明就是想為難她。
那也別怪她挑著他的痛處說,太監娶老婆,能看不能用,此刻她只想哈哈哈哈哈,順便再氣死他。
元蓁這話一出口,果然成功地變了男人的臉色,他似乎聽懂了她的譏諷,散了唇邊的笑容。
他盯著她,目光陰沈,越發尖刻。
煙褐色的瞳眸裏仿佛沈封著厚重的堅冰,森然冷酷,還帶著一絲薄怒。
元蓁心下一突,暗道自己話說過了火。
可轉念一想,白四小姐哪裏知道他是不是太監,繼而她又無辜擡眼,「傅公子怎麽了?白蓁是不是說錯了什麽?白蓁為公子的名譽著想,公子為何還要生氣?」
傅春洲冷冷地看著她,直到她臉上無辜的笑容快掛不住時,他忽然嗤嗤一笑。
「白小姐這般牙尖嘴利,當真是像極了在下的一位故人。」
話音還未落下,傅春洲身形一動,如鬼魅般迫到了元蓁的面前。
寬大的馬車裏,她與他本來還有幾步距離,頓時就成了他將她逼在角落,幾乎貼面。
他睨著她驚惶的眼,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上她的唇。
「白小姐可想知道在下的那位故人現在何處?」
元蓁眼眸一縮,屏住呼吸,僵硬地搖了搖頭。
她早已入葬皇陵,算算時間,墳頭若有草,應也有一丈高。
卻見傅春洲忽然一笑。
他的手指摩挲著她顫抖的唇,她的害怕似乎讓他心情大好,「她啊,就是不懂得審時度勢,如今躺在冰冷的地底,被蛇鼠啃咬身軀,再美麗的容貌,再尊貴的身份,不過將成一抔黃土,讓人貽笑萬年。」
說罷,他輕點她微翹的唇峰,看她緊咬下唇,他眼神略深,靠近她的耳邊,「白小姐可願步上那人後塵?」
第14章 半道遇襲
擺的是曖昧至極的姿態,說的卻是恐嚇之詞。
短暫的驚慌後,元蓁被徹底點燃了心中的怒火。
她做長公主的那些年,雖對大興沒有什麽特別突出的貢獻,但也自認是秉著做人的原則,不坑蒙拐騙,不燒殺搶掠,在父皇故去,大興新舊交替的那段時日,她也算是為朝廷的安穩做過一些貢獻。
而她最大的失敗就是錯信、錯護了元蘅,以為那個成天跟在她身後甜甜地叫著「阿姊阿姊」的小屁孩是個柔弱良善之輩。
結果,她是徹底看走了眼,護了一窩狼崽子。
這些狼崽子們吸著她的血,踏著她的骸骨,紛紛走上人生巔峰。
一杯毒茶後,她被一把火燒成了焦炭,本可以萬事俱休。
她已將過去當做是上輩子的事情,是她技不如人,無法洞察人心詭變,最後成了朝堂鬥爭的失敗者、犧牲品。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是她不願再去回想的種種。
她當昨日已成昨日死,可這傅春洲卻是手眼通天,硬是將她從茫茫人海裏捕撈了出來。
為何不肯放過她?
「步上後塵又怎樣?」
元蓁冷下了臉,一把捉住他放肆在她唇上的手。
他的手是灼熱的,而她卻是冰涼。
「我未曾做過愧對良心之事,有何可懼?」
她繃著臉冷冷道:「反倒傅公子拿白家上下幾十條性命來迫我離開,欺壓一個無權無勢的鄉野女子,這又是什麽道義?」
她氣過去自己識人不清,遭人背叛。
可眼下,卻是更加生氣面前的男人,如此輕飄飄地譏諷她那半生不易。
而傅春洲似乎沒想到她會這般言說,逼仄的馬車角落,他欺身在上,看著自己被她緊緊捉住的手,低垂的睫羽微微顫動。
鼻尖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沒有香粉與精油,只有一股淡淡的清梔香。
可這清梔的味道對他來說卻是極為陌生的。
陌生到令他十分不喜,只想讓它徹底消失。
短短須臾,元蓁發完了脾氣,有些意外傅春洲竟沒有反應,就在她進退兩難,捉著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時,忽然,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毫無征兆地猛力一顛——
馬兒的烈聲嘶鳴聲響起,元蓁只覺眼前一花,接著後背一痛,便在劇烈的搖晃中一頭撞進了身前男人的懷裏。
這一撞委實不輕,臉都給她撞平了。
而傅春洲則反應極快,一把將她撈到身下,迅速壓在了顛簸的馬車廂底。
車廂底鋪設了厚實的長絨氈毯,元蓁這重重一躺倒也不覺得太疼。
相較於上一刻的胡碰亂撞,現在被傅春洲罩在身下,倒是最安全。
接下來,馬車越顛越猛,瘋轉的車輪不時騰空,與此同時兩匹馬兒嘶鳴不斷,外間不停傳來車夫拉馬的粗呵,「督主,有人伏擊——」
傅春洲陰沈擡眼。
他撐起半身,低頭看向身下還處於驚亂中的女人,「躺好,等我。」
接著元蓁只覺身上一輕,香風拂面,車內光影一晴一暗,轉眼間傅春洲已如鬼魅般飛身出了馬車。
很快,外間傳來一陣打鬥聲,有刀兵相撞的尖銳,還有雜亂的呼呵,但沒過多久,那些聲音就通通漸小。
受驚的馬兒很快就被車夫拉住,先前驚馬之下車身幾次騰空,後還能硬生生地拉停,那車夫顯然也是個有幾分本事的。
這場伏擊,並沒有讓內行廠的人亂了陣腳,前後不過片刻,便情勢逆轉。
只是待在車裏的元蓁就遭了大罪,她既沒武藝,也無內力,馬車遇襲顛簸,沒了傅春洲將她罩在身下,她就只能成為一顆滾在車廂裏的薯仔。
左右亂撞好不淒慘。
沒過多久,伏擊的賊人被處理完畢。
死傷十數,活捉四五。
這一行人扮作山匪,實則破麻衣下衣衫整齊,腳上皆著長靴,顯然另有身份。
傅春洲看了眼那幾名活口,指了指其中的領頭之人。
「就他吧。」
那被摁在地上的賊首聞言,不明其意,正欲翹首,可下一瞬他便聽見了身後閹人陰冷的諾聲。
再下一瞬眼前刀光一晃,脖頸傳來劇痛,只短短數息,他便從空中看見自己的身體橫倒在了地上。
大片鮮血鋪灑,活捉的幾人皆被滅口,一時間樹林裏靜悄悄的,只有馬兒躁動不安的響鼻。
料理完了賊人,傅春洲轉身走向馬車。
上車前,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衫。
沒有一絲臟汙,同樣他的手也沒有沾上一滴血,方才他左腕的無妄鎖也未曾出鞘,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拿出一方帕子仔細地擦了擦手,才跨上馬車。
相較於他的一身整潔,當傅春洲上了馬車甫一掀簾,就看見躺在車裏,撞了一身瓜果零嘴的元蓁。
元蓁聽見響動,立刻揚起腦袋,見是傅春洲回來,也不知是怒還是喜,或是兩者兼有。
只見她臉兒一扭,嘴一癟,下一瞬嚎著嗓子痛聲大呼,「傅春洲!你的香爐燙著我了!!」
傅春洲一楞,方才看見馬車角落滾倒的銀爐。
此刻爐中香灰撒得到處都是,車裏的氈毯也被灼燃了幾處。
而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個躺在車裏的女人——
發釵松散,衣衫淩亂,頭上還落了不少瓜子,現下是爬都爬不起來,只能齜牙咧嘴地對著他幹嚎。
傅春洲眼皮一跳,面無表情地退到車外。
向隨行在側的孔良吩咐,「找個附近的城鎮落腳。」
「是,督主。」
內行廠二檔頭孔良,也是方才手起刀落,割腦袋不眨眼的那位。
孔良領命後不多時,兩騎輕騎先行,馬車隨後啟程,向附近的慶安鎮駛去。
第15章 我疼得呀
且說經歷方才一場伏擊,傅春洲這一行二十余眾未折損一人,此番隨他出行的都是內行廠精銳,亦是他的心腹爪牙。
回到馬車內,元蓁依然在齜牙咧嘴,傅春洲看她一眼,將她身邊滾落的香爐銀盤等物收起,才蹲下身,開始檢查她的傷勢。
他扶住她的後頸,微微擡起她的頭,檢視了一下她的後腦是否受傷。
元蓁順勢搖了搖腦袋,甩下幾粒瓜子,悶痛道:「唔,我背疼。」
傅春洲一頓,立刻將她側身橫臥,手掌覆上她的後背。
他的手順著她的脊骨一塊一塊向下確認,直至胸椎第四、五節處,元蓁忽然痛叫出聲。
傅春洲眉心一緊,立刻握住她一只手,輕輕捏了捏,「可有知覺?」
「有。」元蓁癟著嘴,一臉苦相。
聞言,傅春洲面色稍緩,又覆上她的一只腳踝捏了捏。
然他還沒來得及問話,元蓁就再度幹嚎起來。
傅春洲一楞,立刻掀開她的裙擺。
方才馬車裏滾得太厲害,元蓁鞋都落了,現下只剩松松垮垮的襪子掛在腳上。
傅春洲面不改色地扯掉她的襪子,一只小巧瑩白的玉足暴露在空氣中,元蓁下意識想躲,可腳實在太疼,只能條件反射地蜷了蜷腳指頭。
此時她左腳腳踝紅腫異常,同樣小腿外側還有幾處燙傷,方才香爐滾落時,第一下就砸中了元蓁的腿。
元蓁也看見了自己左腿上的傷,想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麽嚴重的傷,便是重生到白四小姐的身上,白家外宅的那場大火也只是在她身上留下幾個零星的疤痕。
後背疼,腿腳也疼,偏偏她還就是個怕疼的,也顧不上那麽多,拽著傅春洲的袖子就開始哀哀亂嚎,「你別捏,我好疼的啊……」
眼淚都落下了幾滴,嚶嚶嗷嗷,呼聲連連,理直氣壯又嬌氣十足。
傅春洲悶了悶,拿來車廂角落的軟墊墊在元蓁身後。
背終於稍微舒坦了些,可她的腿還沒有舒坦。
「我腿也疼。」
她可憐兮兮地擡頭看他,一副萬分委屈的模樣。
實則是使嘴使上了癮,驚悸之余不小心暴露了本性。
其實在很久以前她也這樣幹過,有一段時日她極愛使喚傅春洲,一度讓元蘅以為她要挖他殿裏的墻角。
「別動。」
傅春洲皺著眉頭,終於出了聲。
他卷起她的褲腳,將她腿上的傷處暴露在空氣中,以免反復摩擦。
可元蓁哪裏能做到不動,難得能拿捏到傅春洲一絲,想她定是對他還有利用價值。
是而她是一會兒這裏又痛了,那裏又不對了。
將他使喚來使喚去,總而言之是把先前受到的威脅恐嚇,通通都還了回去。
一路哼哧哼哧,一直到了慶安鎮的客棧,她才消停下來。
馬車停下時,孔良已率人候在了外面。
「公子,客棧到了。」
行走在外,他一行人依然隱藏了身份。
聞聲,坐在車裏傅春洲擡眼,看向在氈毯上躺得正舒服的元蓁,默了默,道:「可下得了車?」
元蓁想也不想便理直氣壯道:「當然不能。」
傅春洲看她一眼,轉身拿起角落的披風往她身上蒙頭一蓋,接著就將她一把抱起,直接走出了馬車。
陡然間眾目睽睽之下,一翩翩紅衣佳公子橫抱著一個麻袋出現在眾人眼前。
元蓁被悶在披風裏,又是缺氧,又是痛,立刻就伸出爪子想要刨開披風。
傅春洲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冷聲道:「你若想讓所有人都看見你衣衫不整的模樣,那便繼續。」
下一刻,元蓁果然乖乖不動了。
卻向傅春洲的胸前靠了靠,「你的手勒住我的背了,疼……」
聞言,傅春洲停下腳步,挪開了攬在元蓁後背的手,轉而移向腰際,而他的另一只手則托在了她的臀下,稍是用力,便將她抱坐在了懷裏。
雖然依舊被披風攏成了一個麻袋,但換了一個姿勢元蓁頓時好受了不少。
不過目不視物,她的身體平衡感極差。
她還是忍不住從披風裏伸出兩個爪子,悄悄攬上傅春洲的脖子。
這一次,傅春洲只垂了垂眼,沒有說話。
進了客棧沒過多久,鎮上唯一一個女大夫便被底下人匆匆尋了來。
此時傅春洲已換了另一身衣裳,而元蓁則保持原樣躺在床上,繼續哼唧。
女大夫提著藥箱跨入房門時,第一眼就見一個容顏艷麗卻眉心陰冷的男子正站在床邊。
那男子一身錦繡袍服,腰間玉帶勾勒出筆挺的身姿,一看便知非富即貴。
相較於那個躺在床上,齜牙咧嘴十分狼狽的傷患,兩人對比好不鮮明。
女大夫有些年歲,也算是見多識廣,進了房間也不多說什麽,直接走到床前檢視元蓁的傷勢。
左腳腳踝紅腫得厲害,但好在並未傷及筋骨。
腿上幾處灼傷也不算特別嚴重,只是會有幾日碰不得水。
而最為棘手的要數背後的那一處傷。
老大夫有些猶豫地看向一旁的傅春洲,「這位官人,夫人背上的傷,恐怕要寬衣才能檢視。」
老大夫這一聲「夫人」,讓床上床下的兩人皆是一楞。
元蓁沒想到傅春洲此人一看就是蛇蠍美人那一掛,竟也能被認為是大丈夫。
為何不是她豢養的男寵、小倌?
思及此,趴在床上的元蓁咧了咧嘴,想過去她威風八面時,傅春洲也不是沒被人誤會過是她臨徽公主的裙下臣。
只是這個男人心氣甚高,或者說看不上她長公主的牌面。
被她不小心在簾子後面聽了墻角,他傅春洲忠心不二的主子是淮王元蘅,順帶還踩了她幾腳,表示不喜。
所以自那以後,她便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遠了他,只當他是元蘅的心腹之一。
可也正是那一次聽了墻角,不知何故,竟讓她得罪了傅春洲。
明裏暗裏被他使了不少絆子,她又算不過這些人精,雖有身份,卻吃了不少啞巴虧。
為此她還傷心郁郁過一段時日,為自己後來被坑得好慘,來不及綻放的幾朵小桃花惆悵。
然而就在元蓁憶起過往時,面對老大夫的一聲「夫人」,站在一旁的傅春洲竟從容應聲,「脫吧,無妨。」
第16章 口舌之快
元蓁一楞,沒想到傅春洲會應得如此從容。
想想又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不過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大夫,他斷是沒有解釋的必要。
可元蓁卻不願意在傅春洲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寬衣解帶,就算他是一個太監,一個曾在後宮當過差,司空見慣主子們各種陰私的太監。
但元蓁心裏就是別扭。
而且還是別扭極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的不願,那女大夫便「嘶啦」一聲將她的衣衫從後背拉下。
她本就衣襟松散,趴在床上渾身都在疼。
大夫的動作又輕又快,元蓁只來得及揚起腦袋,還來不及回頭,後背就一片涼颼颼。
眨眼間,床上雪膚亂發,白晃晃一片。
那嬌兒趴伏著,背上還系著一根水紅色的兜衣系帶。
後背一光,元蓁悶了悶,臉驀然滾燙。
女大夫將她的長發攏至一旁,又將衣衫拉到了腰際。
頓時元蓁只覺自己的背都快燃燒起來,雖然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但今時不同以往,以往是奴才伺候主子,而現在……
元蓁下意識去看站在旁邊的傅春洲。
怎奈角度不對,她看不見他面上是何神情,只得羞澀地扭過頭,將臉又朝向床裏。
一副埋頭沙堆的鴕鳥樣。
可不是鴕鳥麽?
還是一只只敢嘴炮,實操經驗為零的鴕鳥。
過去頂著尊貴無匹的長公主身份,四處調調戲戲,狀似風流倜儻,美人多情。
實則是高處不勝寒的唏噓寂寞冷。
而之所以如此冷,全因這大興一朝,沒人敢和她臨徽長公主搭上一絲男女關系。
便是和她有過一場婚約的某公子,後來都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和她解除了婚約。
是而她芳齡已至十八,還嫁不出去。
後來更為了降低登上帝位的元蘅的戒心,「順從眾意」地招了幾個面首進公主府,一度營造出荒淫無度的人設。
而那些面首也各個有毒,熱情萬分的不是這家眼線,就是那家探子,難得有幾個身家清白的,在她準備邀之對月長談,試著培養培養感情之際,結果不是裝病不起,就是投湖拒寵,更過分的還有拿出防身小刀意圖以死明誌。
當真是好不貞烈——
讓她這個只想過過眼癮,都不敢妄想能吃上一口肉的公主直呼惹不起。
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一直到死,她都沒有嫁出去。
可憐她臨徽榮寵一生,尊貴無比,卻是個既沒吃過肉,也沒喝過湯,只雄心勃勃地YY過肉和湯的公主。
真是讓人唏噓。
是而又說回此處,元蓁在男人面前露了背,雖然這人是個太監。
但她依然窘到渾身發燙,十分羞臊。
然而她這廂忸怩不過兩秒,那廂當老大夫碰上她的背時,她登時就疼得渾身發抖,哀嚎出聲。
許是她的叫聲過於淒慘,驚動了站在一旁的傅春洲。
「為何會這麽痛?」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靠近她,聲音亦有些發緊。
老大夫沒有出聲,只低頭檢查。
兜衣的系帶有些礙事,大夫便直接將那系帶解了,又繼續按壓脊骨兩側,確認傷情。
趴在床上的元蓁已是疼得不知身上的兜衣沒了系帶,冷汗熱汗不停往外冒,脖子趴酸了,她又扭過腦袋朝向外面,看著站在一旁的傅春洲。
可惜還是因為角度的關系,她瞧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那錦緞華服的下裳。
她這才註意到他已經換了身衣服,不由一楞——
好家夥,她背都快撞斷了,他還有心情換衣服!
見他衣衫整潔,元蓁心中忍不住湧上一股惡氣。
想這明明是他傅春洲遭了埋伏,遇上仇家,可最後受罪的卻是她元蓁。
若不是他強行將她從白家帶走,去圖謀他那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現下她還是瀟灑自在的白家四小姐。
元蓁越想越是不忿,痛意催生著胸中惡氣,源源不斷。
那廂老大夫仔細檢查了一番後,終於停下了動作。
正待斟酌時,元蓁也緩下了痛楚,於是惡向膽邊生,忽然她小臉一垮,冒出一句,「嗚,夫君的喜好,妾身委實受不了,上次是鞭子,這次拳頭,嗚嗚……那香爐砸在身上也好燙……」
此言一出,房間裏有一瞬的安靜。
老大夫的手明顯一顫,接著拉起元蓁的衣衫,又將一旁的被褥也拉來蓋好。
身上一暖,元蓁立刻笨拙地轉過身,幸災樂禍地去看傅春洲的反應。
果見他神色僵硬,攢緊了一向舒展的眉心,臉色甚至算得上難看。
元蓁半張臉躲在被子下,悄悄咧了咧嘴,既然方才他那「夫人」二字應得從容,那就勿怪她這個「夫人」給他添堵。
看完了診,老大夫走到桌前開始寫方子,許是因為同為女子,大夫的臉色並不大好,寫完方子後,竟繃著臉道:「這位官人看也是體面之人,這般不顧惜女子,不若早早合離,放對方一條生路且罷。」
老大夫這話一說,倒是讓元蓁有幾分側目。
為這大夫如此直言不諱,體恤女子不易。
再看傅春洲,臉已是僵到不能再僵,他張了張嘴,卻似乎找不到說辭。
他閉上嘴,轉而陰沈地看向元蓁,目光森森好不瘆人。
不過元蓁已是破罐子破摔,反正傷都傷了,想她對傅春洲尚且還有利用價值,他總歸不會一掌劈了她。
想通此節,元蓁更是底氣十足地眨了眨眼,半張臉躲在被子裏,咧嘴又笑。
她以為傅春洲看不見她當下是何神情,卻不知自己眼兒彎彎,搬回一籌的愉悅已然溢位眉梢眼角。
傅春洲眸光微閃,盯她片刻後緩緩一笑,慢條斯理道:「誰說不是呢?在下這位夫人仗著家中財勢當初硬要招贅於我,見我不願,便執意強嫁。」
「世人皆說男子薄幸,卻不知女子亦然,不過半年時間,夫人便招了小倌無數,養在後院,夜夜笙歌。」
話到此處,他還低低一嘆,卻朝著她偏了偏腦袋,回敬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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