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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再不把俸祿領回家我們就要喝西北風去了!」
「是啊是啊,老爺。」我的奶娘,府裏的第三人開口道。
府裏第四人,倒吊在屋檐下的赤血叔叔默默點頭。
外界盛傳奸相傅原生性多疑,把持朝政猶嫌不夠,連府裏也是再三肅清,只留心腹。
......真相是丞相府真的非常窮,根本買不起仆人。
「抱歉抱歉,」我爹——當朝奸相傅原從袖子裏掏出一支金釵,笑瞇瞇地遞給我,「拿去當了吧,多的錢給小月亮拿去置辦衣裳。」
「......釵子從哪來的?」
「麗貴妃賞的。」
「.......真是的。」我拿走金釵,在燈下看了下,金燦燦的閃瞎人眼,「這做工還真不錯。」
「置辦衣裳就算了吧,反正也沒人敢請我去參加宴會,買幾本字帖怎麽樣,爹你不是說.......」
頭上一沈,我看著蹲下來的老爹,輕輕抱住他的脖子。
「我知道的爹爹,不用感到抱歉,娘親教過我,爹爹是做大事的。」
*
我猛地睜開眼,腦海中的火海與哀嚎停息下來。
是夢嗎.......
「怎麽醒了?」奶娘也睡得迷迷糊糊的,像哄孩子那樣抱住我,哼著歌謠。
「泉姨........我還是害怕。」
奶娘輕輕地嘆息一聲,拍著我的背。
「睡吧,睡吧。」
*
醒來時,窗外的天還泛著淡淡的墨色。
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推開房門。
庭院裏漫起淺淺的霧氣,帶著些許寒意,我撐著臉,坐在凳子上發呆。
「小月亮?怎麽起床這麽早?」
算了,我懶得糾正他愛叫我小名的習慣了。
寬大的紫色蟒衣下擺掃過我的腳,一雙手伸到我面前,「回房吧,外面冷。」
我仰起頭看他,見他帶著笑意的一雙桃花眼,
潔如白玉的面龐。
坊間有言,「奸相傅原,容貌昳麗。」
「怎麽了?被爹爹迷住了?」
我擡手,拍上他的臉,冷酷無情,「想多了。」
「小月亮真是......這麽大了還要撒嬌.....」
「爹爹。」
「嗯?」
「真的非得走到那一步嗎?」
身畔的人沈默了半晌,輕佻的語氣收了起來,沈沈道,「十年苦讀,一朝登闕,只願海清河晏,草滿囹圄。若大廈將頹,身為官者,當以身作祭,挽天下局。」
「小月亮.......」一雙手輕輕摸著我的頭。
「是不是快了.......」
「嗯,小月亮,事情結束後,就去塞外吧,那裏我都安排好了,你........」
我撲進他的懷裏,寒意被溫暖的身軀隔開。
一聲嘆息響起。
「對不起,小月亮。」
*
「小月亮的畫真是越來越好了。」泉姨笑瞇瞇地替我擱好筆,轉頭對赤血叔叔說道,「這次還是要記得專坑錢國舅家那幾個人傻錢多的公子哥,坑完就馬上跑。」
赤血叔叔默默點頭。
「京中人都在討論呢,都在傳顧菟畫師畫藝超絕卻從不現身,一定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泉姨.....這只是臨摹而已,並沒有按我的印章。」
「我知道我知道,小月亮不按印章的作品是專門用著養家糊口的。」
「有人來了。」赤血叔叔抱著劍,躍上房梁。
「咳咳,麗貴妃叫雜家來召傅小姐您入宮,陪著娘娘說幾句知心話。」人稱「吞金蛤蟆」的永安宮總管公公甩了甩拂塵。
「多謝公公。」我福身,掏出荷包塞過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望公公笑納。」
總管掂了掂荷包,胖臉上積滿了笑容,「那雜家就在外等著,還望傅小姐快些。」
「這個臭蛤蟆,每次來都拿一大筆錢走。」泉姨一臉肉痛地替我梳妝。
我抿了抿口脂,「這又不要緊,反正每次赤血叔叔都會悄悄拿回來。」
「哎,看著銀子從我眼前離開,就是令我傷心。」
泉姨彎下腰,替我細細地抹開粉,語氣溫柔,「小月亮真的是長大了,從小猴子變成小美人了。」
「麗貴妃這時召你入宮,可是有不軌之心?」赤血叔叔放下劍,「我陪你一同入宮。」
我戴好珠釵,看著鏡子裏的人影,「能有什麽事,不過是為了拉攏我和她兒子,也虧她想的出來。」
「放心吧,我應付地過來。」
*
轎子搖搖晃晃地過了宮墻。
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入宮,當時爹爹還是名聲極好的翰林新貴,作為太子少傅,攜我參加宮中晚宴。
到了宮宴上,看著一個比我稍大一點的豆丁坐在高位上,一臉孺慕地看著爹爹。
「那是太子。」當時爹爹湊到我耳邊,小聲說,「非常聰明哦。」
「嘛.....當然,還是沒有小月亮聰明。」爹爹笑了笑,輕輕彈了彈我的額頭。
「傅小姐,請下轎。」
我擡腳邁入永安宮。
不愧是宮中第一寵妃,單從布置就看得出來,東海的皎月紗,西川的琉璃瓦,還有南平的赤血珊瑚,更別談數不清的夜明珠和泛著清香的紫檀木。
一個嬌艷的美人倚在鋪著軟枕的椅子上,見我,站起來拉住我的手。
「好久不見了,嬋娟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哪及得上娘娘的萬分之一。」我福身,低下頭,面無表情地開始贊美。
麗貴妃掩住口嬌嬌笑了兩聲,拉住我坐下來,「你說趕巧不趕巧,今兒個泰兒也入宮了,本宮瞧著禦花園的荷花開的好,本宮讓泰兒領著你賞賞花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泰兒。」
一個穿著赤色錦袍,金帶綰發,面色驕蠻的少年走了進來,臉上滿是不耐,看見我後呆了一呆,眼神淫邪地上下打量著我。
「這位便是嬋娟姑娘,說來也你們也好久不見了吧,照著本宮說的,帶著傅姑娘去賞花。」
我與二皇子趙曜泰一前一後走在宮徑上,宮徑邊的人沈默而恭敬地跪拜。
「嬋娟妹妹.......」二皇子湊近我,身體歪了一歪。
我退開幾步,「還請二皇子小心。」
二皇子試圖再次湊近,卻忽然向前看去。
然後撇開我氣勢洶洶地走到來人面前,居高臨下地點了點對方的胸膛,「你怎麽不在東宮好好呆著?被父皇軟禁竟然還敢外出,哼,你這可是大不敬啊。」
「二弟,」太子趙曜闌語氣古井無波,背像挺立的竹,面色稍稍蒼白,「軟禁三月期限已過。」
二皇子跳了腳,「你——!」
太子不理他,看向我的方向,「這位便是傅家小姐吧?你我曾有數面之緣,可還記得。」
我福身,「自然是記得的,不過我和二皇子要去禦花園替麗妃娘娘折花,先告辭了。」
二皇子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改天再和你算賬。」
走出很遠,遠到回頭望,太子孤零零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
我才舒開手,擦了擦掌中的汗。
我看的分明,他看向我的那一眼,透露出徹骨的冰寒。
*
從宮中回去,也是暮色時分。
剛一進府,在門邊等著我的泉姨迎上來,「沒事吧?」
「沒事。」我拍拍她的手讓她安心,「爹爹呢?」
泉姨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麽。
「是嗎........還沒回來嗎?」
我垂眸,在泉姨擔心的眼神中開口,「從明天起,傅相嫡女傅嬋娟感染風寒,傅府閉門謝客。」
爹爹回來時已是深夜,我在書房點著燈,輕輕摩挲著手裏的書。
「嗯?小月亮,還不睡嗎?」爹爹走進書房,在燈下笑瞇瞇地看著我,「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一只水色的玉鐲靜靜躺在他的手裏。
「......又是麗貴妃賞的?」
「嘛.....差不太多,她爹錢國舅給的。」
「你在看什麽?」
爹爹把頭湊過來,看清楚後眼神頓時變得溫柔,「你娘寫的詩,是我讀過的最好的。」
我把書放下,看著對面的人。
「還有多久?」
「五天。」爹爹垂眸,看著燈芯被火焰吞噬,「五天後,鎮遠將軍回京述職。」
「五天......嗎?」
爹爹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小月亮,別難過。」
「我難過.....我才不難過,到塞外去多好,再沒有人管我,我才不難過,我有什麽難過的........」
眼角被人用手指輕輕地揩拭。
「小月亮,別哭。」
我像幼時那般靠在爹爹懷裏,閉上眼,「今天我看見太子了。」
「太子啊.........他還好嗎?」
「挺好的,但是.....應該恨極了我們。」
「唔.....聽小月亮這麽說,我都有點擔心了,那個孩子什麽都好,只是太執拗了,可是小月亮,爹爹也沒有辦法,爹爹不能萬事都顧全。」臉頰被人捏了一捏,「如果可以,爹爹真想一直..........」
我用頭蹭蹭他,「可是.......事成之後你肯定會........」
「放心吧,小月亮,我準備好了的。」
「可是.....為什麽啊,憑什麽啊。」我再也壓抑不住哭腔,「為什麽偏偏是你.........」
「國生瘡痍已久,若要治,必先割去腐肉,再施以良藥。」頸部裏有溫熱的淚低落,「小月亮,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
「小月亮,如果真的有下輩子,還做我的女兒吧。」
「我才不要........我才不要。」
最後我忘記自己是怎麽哭睡過去,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坐起身,胸膛沈悶,鼻尖似有似無聞到血的腥氣。
泉姨在床邊擔憂地看著我,給我披上暖衣,「小月亮體質偏寒,可要註意保暖,情緒也不能有太大波動。」
「泉姨,為什麽呢?」
泉姨嘆了口氣,坐在我身邊,摟住我,「自我陪著小姐來到傅家,只見姑爺小姐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姑爺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天天都愛拉著小姐講一些為官之道,我聽的都膩煩,小姐從來都是安靜地聽著。」
「小姐有了身孕後,姑爺每天都樂呵呵地,像個傻子一般,你肯定想不起來,你在小姐肚子裏的時候,他恨不得天天跟你講八百個故事,當然,也都是那些他跟小姐講的那些。」
「有一次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問他,講這些給你聽幹什麽呢?姑爺那個時候還是笑瞇瞇的,也不生氣,告訴我,若天下安定,則家戶安定,若家戶安定,」泉姨輕撫我的面頰,「那麽你必一生順遂。」
「你七歲那年,小姐染病逝世,姑爺他........哎,小月亮,我也一直質問老天,為何事不能兩全?」
「我累了,泉姨,再讓我睡一會兒吧。」
泉姨替我放下床邊的帷幔,悄聲出門。
我昏沈沈地睡去。
景象一片模糊。
「爹爹,爹爹!」有人把小小的我抱起,有一雙帶笑的桃花眼。
「怎麽啦小月亮?」鼻尖被蹭了蹭 。
「你天天這麽晚回家,娘親和我都等好久了,其他叔叔老早就回家了,還在街上逛呢,我都看見了。」
「哎呀.....小月亮,可我和那些叔叔不一樣呢,看,這是我買的哨子糖,你不是最愛吃這個了嗎!」
「........吃了再和你說,總之你要向我和娘親道歉。」
「好好好,對不起啊,小月亮,以後我盡量早回家。」
騙子.......
大騙子。
*
隨後的幾天,我一直待在書房裏,點著昏暗燈,一遍又一遍看爹爹給娘親編纂的詩集。
泉姨總是沈默地守在我身側,替我續茶。
爹爹沒有回來。
「小姐,去睡吧。」
「白天都睡夠了,再說今夜,這皇城裏估計沒有能睡著的人了。」我翻過一頁,看著娘親娟秀的小字。
「你說.....爹爹會回來嗎?」
泉姨回以嘆息。
油燈的爆開燈花,我放下書,「泉姨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我在書房枯坐,突然有一瞬心悸地厲害。
我推開桌子跑出去,被赤血叔叔攔住,「小姐,該出發了。」
我拉住他寬大的衣擺,低聲哀求,「求求您,這是.....最後一次了,求您。」
眼淚壓抑不住地奔湧,「求您....求您。」
赤血叔叔看著我,側開了身子。
我跑出去,在相府無邊的黑暗裏奔跑著,直至看到廊下穿著鎧甲,舉著燈的人。
「小月亮,我知道你會來。」
「知道我要來,卻還是要走嗎?」
無邊的沈默蔓延開。
我擠出笑容,抱住他的腰,冰冷的鎧甲貼上我的臉,真的好冷,不像往日的溫暖。
「爹爹,萬事小心。」
我的手被人拉開。
我在沈默中看著夜色吞噬那個背影。
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胸腔越發沈重了,「咳咳.........」撕心裂肺地咳起來,咳的頭一陣陣發黑,鼻腔彌漫著血的腥味。
赤血叔叔拿著劍,「小姐,該走了。」
「走?去哪?」
赤血叔叔皺眉,走近一步,「小姐......您......」
隨後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站起來,看著努力不讓自己昏過去的赤血叔叔,輕聲道,「這麽多年....赤血叔叔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一陣子吧。」
赤血叔叔再也抵抗不住藥勁,昏睡過去。
泉姨從廊下走來,替我披好暖衣。
「泉姨,謝謝您。」
泉姨溫和地笑著,「小月亮吩咐的事,豈有拒絕的道理?」
我聽著墻外的聲響,混合著男人的大喊,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啼哭。
燈明明滅滅地映在傅府的墻上,我對泉姨說,「去書房吧。」
我穿好裙裳,帶好珠釵,在書房的黑暗中摩挲著詩集的扉頁。
直至傅府的門傳來被撞開的聲響,無數火光湧進,驅散了傅府的黑暗。
急促地腳步聲響起,書房門被人推開。
「將軍!在這兒!」
一個穿著白色鎧甲的翩翩少年郎走入,朝我拱拱手,「叨擾傅小姐了,只是查證所需。」
我沈默,不給予回應。
他身邊稍老一些的將領急沖沖地開口,「將軍,您還對她客氣什麽,大將軍說了,直接抄家就好。」
少年臉有些微紅,小聲道,「不可.....不可對女子無禮。」
我看著周圍如潮水般的人,開口,「盡管查吧。」
少年稍稍看了我一眼,朝身後揮了揮手。
書架被人粗暴地打翻,桌椅被推到,爹爹的書一本本被人翻開。
少年身邊稍老一些的將領向我走來,一把奪走我手裏的詩集。
我站起來,頭一陣陣發昏,咬牙靠著書桌,盯著他,聲嘶力竭,
「還給我........還給我!那是我娘親的東西!」
對方明顯被我嚇了一跳,嘴角一撇,「哼,還擺什麽小姐架子,你爹傅原和錢國舅率兵謀反,殺了皇上,又中途反水,手刃了國舅爺,麗貴妃和二皇子,還好被鎮遠將軍和太子率兵鎮壓,現在你爹下了大獄,太子和大將軍肯定要選個好日子把送傅丞相上路。」
眼前彌漫開一陣黑霧,周圍的聲音漸漸低下來,聽到隱隱的爭辯,
「李將軍,不可對傅小姐如此.......」
「我說將軍啊,對她好幹嘛,她爹不知道吞了多少軍餉......」
聲音徹底消失,我倒下去,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我伸出手,想要拉住那個人的衣角。
「爹爹.........」
被人接住,對上一雙焦急的眼。
世界黑了下來。
*
頭被一陣尖銳的疼痛喚醒。
我猝然睜開眼,摸了摸額頭,全是冷汗,身上軟綿綿的,酸痛得厲害。
「泉姨........」我開口,聲音嘶啞。
「傅小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白袍少年松了口氣,「你昨天真是燒得厲害。」
「傅小姐,我想問你,你可知道你府中的幕僚赤血去了哪?我們.........」
「小月亮,你終於醒了!」泉姨把端著的藥擱在床頭,打斷白袍少年的話,「我家小姐剛醒,能否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白袍少年不知所措地點點頭,「是我思慮不周,叨擾了。」
泉姨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聲音,用小勺舀起泛著苦味的黑色汁藥,遞到我的嘴邊。
我咳嗽幾聲,壓住喉嚨的癢意,低聲道,「赤血叔叔可安穩?」
「放心吧小月亮,我都和他說了。事已至此,帶著我們離開京城已非易事,他會照著小月亮的話,自己一個人去塞外的,他武功那麽好,又有老爺規劃好的路線,一定會很安全的。」
「那就好.......雖然我不能救出爹爹,但至少......咳咳。」
手被人輕輕握住,「小月亮,別怕,我也會陪著你。」
「對不起,泉姨。」
「說什麽呢,和我還見外嗎?先把藥喝了吧。」
我吞下藥汁,苦澀彌漫開來,「泉姨,我想過,既然爹爹選擇這一條路,我就陪著他。」
泉姨輕輕替我順氣,「老爺若是知道你身體出了亂子,會很難過的。」
「我們被關在傅府了嗎?」
「嗯,鎮遠將軍沈之戎和太子已經掌控住了京城的局勢,不過多久太子就應該登基了,剛剛那個人是鎮遠將軍的兒子沈京泓,和小時候一樣是個不錯的孩子,昨天你高燒昏迷,他身邊的人都想直接押著你進天牢,被他攔下了,雖說我很感激他,不過.........也破壞了我們的安排。」
「是啊......」我攥緊錦被,「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見到爹爹。」
「總會有辦法的。」泉姨柔聲道。
我喘息幾聲,熱意從胸腔漫出來,燒的我難受。
又是昏昏沈沈地墮入黑暗。
「小月亮,再見了。」
別走.......別走.......別走啊!
求你......求你........
掙紮間,額頭被人用沾著水的手帕輕輕覆上。
「將軍,你對她這麽好幹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溫和的少年音色答道,「但畢竟是她父親所為之事,和她無關。」
「將軍你真是........」
後面的聲音嗡嗡沈下來。
*
我披著衣服,懶懶坐在長椅上。
衣服空空蕩蕩的,不用看鏡子,也知道我現在形銷骨立,一定醜的很。
「你身體還沒好全呢!怎麽能出來吹風?」泉姨疾步走過來,「回房吧。」
「登基之日在即,太子定會來傅府探望,若我猜的不錯,就是這兩天了。」
「小月亮.........」
「泉姨,我知道的,爹爹也早就料好了,太子登基的那一天......」我仰頭,看著從四四方方的天上掠過的飛鳥。
「不過我還真沒料到沈家人對我的態度,本以為什麽都不說會受刑,也只是關在這裏而已。」
「......畢竟沈將軍在去北境之前,和老爺是摯交。」
「.....真是心腸好的人啊,被我爹算計的不得不遠去北境,還對我這麽仁慈......咳咳.....」
「小月亮......」
「放心吧,我沒事。」
「傅小姐。」遠處的少年看見我,快步走上來,「身體未好全之前,還請你......」
「太子要來對嗎?」
「啊......誰告訴你的,你不用擔心,我和太子說了你身體不好.........」
「我猜的。」我闔上眼。
真累啊。
「也是.......從小你就很聰明。」少年悶悶地回答,「比我聰明多了。」
我睜開眼,帶著笑意問,「你還記得幼時的事?」
已是少年將軍的沈京泓紅了臉,點點頭。
「你記得也無妨,」我冷冷道,「已是物是人非了。」
沈京泓囁嚅著,「我知道.......但是.......」
我撇開臉。
「太子駕到——!」
泉姨握住我的手,我才意識到我的手冰冷得厲害。
我回握,告訴她,也告訴自己,「我知道。」
*
和上次見到時滿身的蕭索不同,已是板上釘釘的一國之君趙曜闌身著金色錦袍,負著手,站在書房裏,看著墻上父親題的字。
「參見太子。」我默然跪拜,頭抵住冰冷的地面。
書房裏一時寂靜無聲。
「我曾經非常想成為老師那樣的人。」
太子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是透過我看父親,「曾經我以為,所謂君子,就是指老師那般光風霽月的人物。」
「多謝太子誇贊。」
不再是古井無波的聲音,我感覺到太子身上風雨欲來的氣勢,「若你能交出證物,看在曾經師徒一場的緣分,我可以饒了你的性命。」
聽著太子不斷撥弄念珠的聲響,我輕輕勾起嘴角,將頭擡起,對上他針似的目光,「太子的話,民女聽不懂。」
太子瞇起眼。
「殿下!」有人走進書房,「不急於這一時,傅小姐的身體終是沒有好全,還望您高擡貴手。」
「罷了。」太子眸色沈沈,拂袖而去,「已是成王敗寇了。」
來人將我扶起,「你還好嗎?」
我垂眸,「為什麽幫我?」
「......這個.....因為........」
不用看,我都知道沈京泓的耳朵都紅透了,和幼時的他一模一樣,稍稍逗弄他,就紅著臉不敢看我,下一次見面卻又黏著我。
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多謝你,我累了。」
「好......我讓人送你回去休息。」
「登基之日可確定了?」
「三日後便是了。」
「是嗎.......是要當庭處決奸相傅原,肅清朝堂嗎?」
身邊的人靜了下來。
我感覺心中的快意噴湧而出,看向他,「三日後,帶我入朝堂,我親手交出他們想要的東西 。」
沈京泓擔憂地看著我,「你........」
「我只是為了保全性命罷了,拜托了。」我輕聲道。
「好,我幫你。」
「多謝。」
*
隨後的三天,我把自己鎖在書房,一遍又一遍地寫娘親的詩,寫完的紙鋪滿了書房。
泉姨只是每天默然陪著我,替我研墨。
沈京泓每天都會來書房,擔憂地看著我。
直到三天後,沈京泓穿好那天初見時的白色盔甲,站在門口,默然地註視著我。
我放下手中的筆。
*
我跪在殿前的台階上,聽著裏面傳來的聲音。
「奸相傅原,逢迎獻媚,迎合溜須,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欺下瞞上,橫征暴斂,濫殺無辜。甚至剎君殺臣,弄權誤國、殘害忠良,你可知罪?」這是吏部尚書的聲音。
他曾被爹爹流放至嶺南,看來現在,已官復原職了。
「傅原自然認罪,諸位大人又打算如何處置傅某?。」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閉上眼,仿佛能看見爹爹輕佻地挑起眼角。
憤怒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
「此人必要淩遲處死,以平民怨!」
「皇上,萬不可手下留情!」
都是熟人呢......看來都很給爹爹面子,心腹大臣們聚在一起,只為討論處決之法。
高坐在皇位上的一國之君開口,「老師何苦如此.......既是師徒一場.....」
「皇上!」
一國之君輕笑,「徒兒自然還有禮物相送。」
人少也好,爹爹愛靜,我這麽想著。
沈京泓立在我的身側,「聖上宣你入殿。」
我跪著,朝他深深一拜。
他手足無措地想要扶我起來,我壓下喉嚨的癢意,眼睛濕潤。
「多謝將軍相助。」
一步步走向殿中,嘈雜的議論聲遠去 ,恍惚間回到了幼時府裏的下午,陽光普照,從蔥郁的枝葉間穿過,深深淺淺地點綴,帶著慵懶的暖意。
爹爹總是愛在回廊盡頭看書,每次找不著他時,我總是去回廊。
每當看見我,爹爹總是放下手裏的書,沖我張開懷抱。我總是踩著小碎步跑向他,撲進他的溫暖的懷裏。
我看著殿中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之情的人。
「小月亮........你果然還是這麽做了。」他輕輕一嘆。
心腹大臣們慌亂地議論起來,一國之君大力推開桌子,疾步走下來,冠冕上的珠玉啪嗒作響。
吵吵嚷嚷中,在大臣和皇帝震驚的眼神裏,我輕輕揩去爹爹嘴邊溢位的泛著黑色的血,血是溫熱的,卻刺地我的心發冷。
「爹爹,」我嘶啞開口,「我來帶您回家。」
「好。」他像幼時那般抱住我,「我們回家。」
我輕輕貼近他的懷裏,如幼時一般。
「鳩機?怎麽會,身中鳩機之人一日不服解藥便痛苦無比,傅原他.........」三朝元老中丞大人摸著胡子,不住搖頭。
「鳩機?中丞大人莫不是看錯了?」一國之君震驚地看向我。
我輕輕梳著爹爹的頭發,閉上眼。
「不會錯,聖祖年間,長公主謀逆,聖上不忍弒親,但又為警醒天下。便賜下鳩機之毒,每日送去解藥,吊住長公主性命,毒發之時便是這般。」中丞震驚地不住喃喃。
「鳩機,這是何毒?」其他人議論紛紛。
時間快到了吧。
「報——!皇上!」殿外沖進一人,「傅府所繳之物裏,發現......發現此物。」
那人跪下伏在地上,顫抖地遞上手裏的東西,「從一本詩集的夾層裏發現.....我們將它拼接......察司大人確認,此乃先帝聖旨!」
畫師顧菟,技藝超絕,猶善臨摹。
沒有人知道,我這一生臨摹地最得意的作品,是一封聖旨。
臨摹的聖旨騙過了爹爹,騙過了赤血叔叔,騙過了泉姨,他們都以為聖旨早以被燒掉,只是燒掉的那封,早已被我掉包。
皇帝震驚地奪過聖旨,隨即不可置信地喃喃,「怎麽會......怎麽會!」
他一把拉住我,「快跟朕解釋,是怎麽回事!鳩機,聖旨,還有多少事情!」
中丞拾起被丟下的聖旨,開啟,震驚地失語。
其他大臣一個個看過,都沈默了下來。
我抱著爹爹,擡眼看向一張張沈默地,不可置信的臉。
對,就是這樣。
憑什麽你們能踏著爹爹的脊梁一步步往上走呢?
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活在無邊無際的痛苦與悔恨裏,夜夜哀嚎。
我輕輕地笑起來,壓抑不住暢意,聲音越來越大,偌大的朝堂上,只余我一個人的聲音。
*
」有刺客!保護皇上!」
梁上黑影躍下,拔出劍,擋在我的面前。
「小姐,沒事吧?」
我睜大眼,看著熟悉的背影,楞楞道,「赤血.....叔叔?」
「你就是傅原的走狗赤血?」吏部尚書說道,「就是傅原派你打斷了我兒子的腿對吧?」
赤血叔叔冷冷道,「只是斷了腿,總比被錢國舅派去的人抹了喉嚨好。」
「什麽.........?」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吏部尚書噤了聲。
赤血叔叔看向我,舒了口氣,劍刃稍轉。
對著堂裏的其他人冷聲道,「哼,若不是丞相,你以為錢國舅會讓你們活下來?」
「你,」赤血叔叔把劍指向吏部尚書,「若不是丞相暗中保護,你的寶貝兒子早被抹了喉嚨丟進水溝了。」
「還有你,」劍指向中丞,「若不是丞相暗中救濟,你們全家早就餓死了。」
「還有你...........」
「對了,」劍指向庭中的一國之君,「若不是丞相助你,這廢太子的聖旨和鳩機,就要一同送到東宮裏去了。」
「胡說!傅原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怎會......怎會........」
女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若丞相不如此,如何護的住你們?至於是真是假,查查相府賬本便知。」
「泉姨........?」
泉姨朝我笑笑,從懷裏掏出一本厚厚的賬本,扔到地上。
吏部尚書拾起,一頁頁翻開看著,額角冷汗涔涔。
「怎麽?這下明白了嗎?」
寒光入鞘,赤血叔叔轉過身蹲下,輕輕為我擦淚,「小姐,這次你可太亂來了,我差點就趕不上。」
「你不是........」
「沒日沒夜騎馬趕回來的。」
「那賬本..........?」
「賬本是丞相一早給我的,他本想毀了它,你要知道,丞相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他,更別提身後名這種虛無的東西了。」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你的安危,他說這賬本,可保你一世無憂。」
赤血叔叔向我伸出手,「我來護著丞相,他們想知道的,你都說吧。」
我站了起來,膝蓋跪的太久,已經開始發麻。
我看向搖搖欲墜的一國之君,緩緩開口,我本以為到這一步,怒火會燒遍我的全身,但我卻感覺到,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
「皇上,父親曾說,你是他一生中最優秀的學生。」我看著一國之君發楞的目光,啞聲說。
「父親告訴我,他也想埋首治書,不理外事,可朝堂將危,他無法置身事外。」
「錢國舅把持前朝,麗貴妃寵冠後宮,先帝沈溺酒色,久不理事,若要扶持東宮,只能暗中埋棋。」
「父親護住各位大人,本想等你登基,便功成身退,可三月前,先帝密派聖旨,命父親暗中除你。」
「三月前..........」
「沒錯。」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同錢國舅,麗貴妃周旋的,只記得那天他回來時,眼裏的寒光和對著我時,滿溢的愧疚。
「為了取信貴妃,父親飲下鳩機之毒,他知道若他抽手,則大廈將頹,所以縱使粉身碎骨,也.....雖死未悔。」
「所以最後明裏發往東宮的,只是禁足三月的聖旨。」
「東宮之內,對於當時的您,是最為安全之地。」
鳩機——甚少人知曉的皇家秘毒,需每日飲下解藥吊緩性命,毒發之時如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
爹爹第一次毒發時,足足痛暈過去,我守了一夜,哭了一夜。
醒來後爹爹給我用雞蛋揉眼,語帶笑意,「小月亮,別傷心,看那幫人對我咬牙切齒的模樣,毒發身亡總比淩遲處死好。」
我當時仍不明白,為何爹爹甘願如此,縱使他以身祭國,仍無人知曉,天下人唾棄他如此,他們如何配的上爹爹做的一切?
我在那一天爹爹睡過去時拿出了書房暗格裏的聖旨,照著細細臨摹了一份。把真正的聖旨,一點點剪開,藏進娘親的詩集書冊之中。
即使爹爹毫不在意,我也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們都欠著他。
*
一國之君褪去威儀的面具,露出孩子般的迷茫,眼淚淌了滿臉,如同那一年,爹爹開始埋棋,告訴年紀尚小的太子,不要再來相府找他時,我躲在墻邊,看著那個哭的無法自抑的孩子。
「老師........老師可恨我?」尾音已經發抖。
自然是恨的,不過只是我而已。
「爹爹他.....從未恨過皇上,中秋之時送往東宮裏的字帖,是爹爹給您的生辰禮物。」
朝堂一片寂然。
我輕輕摸著爹爹的臉,「這樣也好,他一定累極了。」
我看著站立著的每個人,看過每一張臉。
跪下俯身,膝蓋狠狠磕在地上,頭抵在冰冷的地面,如同最後的那一天,抱著爹爹的盔甲。
「父親.......他窮盡一生,只願海清河晏,草滿囹圄,為此.....以身祭國。只望各位大人,不墮父親遺願,匡扶皇室,治理河山。若待山河初定,朝堂安穩.......還望,還父清名。」
我直起身,看著已經哭的癱軟的一國之君,輕身道,「父親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皇帝。」
泉姨扶住我,赤血叔叔扶住爹爹。走出門,路經紅著眼的白袍將軍身邊。
我停下,「多謝。」
我知道,泉姨是得你相助,才能入宮。
身後傳來「咚」的聲響。
我回頭,大殿中的人朝著我的方向齊齊跪身,一國之君紅著眼,一字一句,厲聲道,「學生,定不負先生所托!」
中丞元老深深頷首,「送別傅相。」
其他人齊聲道,「送別傅相!」
我擡頭,看向掠過夕陽邊界的飛鳥,長舒一口氣。
我替爹爹,受這一拜。
*
後來,我還是帶著爹爹和娘親,同泉姨和赤血叔叔一起,去了塞外。
塞外的風景很美,有不同於京城的別樣景色。
我再也沒刻意打聽過京城的訊息,只是看著邊境人一天天的增多,百姓們臉上滿是笑容。
我想,若是爹爹在,也會開心的。
泉姨閑不住,養了許多牛羊,我有時會幫著放放羊,偶爾拿畫出去賣。
大部份時間被泉姨強制性躺在床上休息,每天喝很多藥補身體。
偶爾在赤血叔叔的幫助下逃脫,出來透風。
就像今天這樣,我躺在草地上,叼著泛著清甜味道的草桿,昏昏欲睡。
「小月亮........」
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
我驚醒,回頭看去,
只余天色茫茫。
*
番外
師徒
在五歲那年,太子從屬官口中得知,他要有一個老師了。
當時還是小豆丁的趙曜闌很緊張,母後病逝後,父皇就很少來看他,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在東宮的居室裏度過一天又一天。
「老師....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趙曜闌在練字時走神了一會兒。
會像中丞大人那麽一板一眼嗎?還是會像吏部尚書大人那麽嚴肅?雖然在宮中,他也聽聞尚書家的兒子經常被尚書大人打雞毛撣子打屁股。
「太子殿下?」陪讀沈京泓捧著書走進來,「你在想什麽?」
「孤在想——」太子繃起一張包子臉,「那位翰林先生才學如何?」
「你說傅叔叔嗎?」沈京泓湊到太子身邊,拿出今早進宮裏偷偷塞進口袋的桂花糖,「我經常跟著爹爹去傅叔叔家玩。」
太子看了桂花糖一秒——面不改色地拿起。
好甜。
「那你覺得.........」
「我跟你講哦,你知道嗎,傅叔叔的女兒可聰明了,」太子看著自己平日還算穩重的陪讀變得耳朵紅紅,「名字也好聽,叫小月亮,還有傅叔叔的妻子做飯可好吃了,每次我爹都要帶著我在傅叔叔家吃了飯再走........」
太子有些悵惘,看來還是要靠自己觀察那位翰林先生了。
第二天一早,太子早早地起了床,在書房坐好。
「太子,少傅來了。」
趙曜闌恭恭敬敬地坐著,聽著逐漸逼近的腳步聲,心臟「咚咚」地發響。
「參見太子殿下。」
趙曜闌看過去,見一雙帶笑的眼,眼角微微上挑。
「君子如竹,」不知為何,趙曜闌看著沖著他溫柔地笑著的老師,這般想到。
他忍不住也笑了,隨後繃住臉,臉紅成一片。
正低下頭不知所措,面前的人遞來一個東西。
趙曜闌擡起頭,聽見對方溫柔的聲音,「這是昨天我給小月.....,咳咳,我編的竹蜻蜓,下官身無長物,就當是見面禮了。」
趙曜闌看著精巧的竹蜻蜓,掙紮了一番,忍不住接下。
然後輕輕摸了摸頭。
趙曜闌突然想哭,他知道父皇不喜歡他,更喜歡二皇子,也知道麗貴妃想要他的太子之位,但是他不能給,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輕易表露自己。
可眼前這個人,這麽溫柔地對待他,就像.......母後一樣。
「老師.......」趙曜闌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牽住對方的衣角。
「嗯?」
「我....我可以去您府上看看嗎....我聽沈京泓說您夫人做飯.....很好吃......」趙曜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弱蚊蠅。
還是個孩子啊.......傅原失笑。想起府裏那個同歲的小姑娘,心軟成一片。
「當然可以。」傅原笑了笑,「我家的小月亮和殿下您同齡呢。」
「真的嗎?」
「不過在此之前,還請太子殿下先放開下官的衣角。」
趙曜闌急急忙忙地抽手,頗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他很高興,他會非常喜歡這個老師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