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從賭場到媽祖繞境,他用現場寫生記錄普通人的集體記憶

2024-09-13心靈
30多年裏,畫家劉小東以社會現實主義為繪畫脈絡行走世界,用畫筆記錄下世界各地最具生命力、最平凡真實的普通人。他像民族誌者田野日記畫家,用「寫實油畫」將中國藝術重新帶回現實。
9月6日,劉小東最新個展在誠品畫廊北京空間開幕,葉錦添、歐陽應霽等老友都到了現場,並不開闊的畫廊裏站滿了人,劉小東為諸多觀眾簽了名,默默擠出人群,站到門外,「人太多,嗓子都啞了」。
這場畫展,共展出劉小東近年最新的三個系列作品。從他的東北老家金城鎮黑土坑到澳門賭場,再到台灣大甲媽祖繞境,所有鮮活的現場在劉小東的凝視下,變成了一幅幅「現場主義」畫作。除了近30組畫布與紙上作品外,現場也展出了劉小東的日記、草圖以及兩部紀錄片。
不斷抵達不同的現場去寫生,雖然有自我重復的危險,但台灣大學哲學博士龔卓軍認為,劉小東透過不斷抵達陌生地,突破時間線,留下歷史痕跡,其實也是在擴張寫生的定義,由此才能成為屬於劉小東的繪畫事件。
「我想在賭場畫畫」
「好久了吧,總有人問我下一個專案畫什麽,或者最挑戰的專案是什麽,我說是賭場,我想在賭場畫畫。」在2023年4月19日的日記裏,劉小東回憶起2018年的心願,那時他在杜塞爾多夫美術館做個展,贊助者何見平說:「你要畫賭場,咱倆就去澳門,我可以辦到。」
展覽結束沒多久,疫情來了,計劃停滯三年。
待他2023年進到新葡京酒店賭場,發現想要寫生,確實有很大難度。
「賭場不許拍照,有江老板陪同,我邊裝著打電話,邊用手機偷拍。新葡京人多,紅色地毯,煙火氣十足。老葡京在圓形老建築裏面,很小,很有賭場氣氛……我越拍越膽大,居然在保安身後跟拍,保安一回首抓我正著,隨即圍過來五六個保安。我佯裝打電話,嘴裏還說著:沒事、沒事兒,打電話呢。我真在找江小姐電話,可是我們剛見面還沒有她電話呢。」
在劉小東的日記裏,現場的感受、氣氛、色彩和空間都無比鮮活,明知不能拍照,卻要偷偷拍,那是一種無論如何也想實作願望的迫切。
賭場實在無法寫生,老板江小姐把劉小東帶到一家歇業中的凱旋門酒店賭場,有些燈關著。「高高的樓層空空蕩蕩,尚存過去的輝煌的吊燈、舞台、酒櫃很寂寞地待在原地。有種輝煌與寞落之感。就是這兒吧!我想請兩男性發牌人、七個小美女在這上演一場既是賭博又不是賭博的場面。有點七仙女下凡的夢境又有女性混不吝的勁頭,既是過去又是現在的夢想。」
劉小東給自己的繪畫初步設定的基調是「煙火人間」或是「七仙女下凡」。他想要畫出一種屬於賭場的質感,一場泛黃的輝煌夢境。接下來,他在兩家賭場分別畫了一些速寫和素描,離開了澳門。再之後,他開始思考賭場歷史、政策影響、賭客背景與心態、年輕賭客文化變遷的諸多因素。
他用畫筆組裝出一個「現場」,仿佛一個大眾熟悉又陌生的寓言場景。在作品【好牌】中,他虛構了一個場景,紅色地毯、暖色吊燈和豪華裝修的賭場內,發牌員即將揭開牌面,身後的保安一臉漠然,中年男人正緊張地等待掀牌,周圍的三個女性則是傳統概念裏的性感女郎。在這幅畫中,既沒有抒情,也沒有諷刺,只是一種客觀而寫實的直視。周圍空無一人的桌子,似乎給畫面造成強烈的空洞感。
這幅畫劉小東從2023年7月4日一直畫到7月9日,每天畫近10個小時,6天沒出過畫室。待到快完成時,他寫道,「叫它一聲‘好牌’吧,一張好牌!」
在展覽中,劉小東以十幅作品刻畫賭場場景,【圓桌】和【長桌】兩幅作品中,賭場空間復雜的線條與華麗裝修的飽和色彩互為交融,那些凝固在畫面中的人物,以不同的形態鑲嵌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場景中,仿佛帶觀者進入某種遊戲迴圈的聯想。
20萬人媽祖繞境中的溫暖瞬間
「從大甲到嘉義信眾徒步190公裏,用時四天四夜,在奉天宮給媽祖祝壽兩日,然後再徒步折返大甲,又是190公裏。追隨媽祖四天四夜,越覺媽祖轎子親切,雖然人多無法靠近,但常被無形法力牽引,忘記日間煩惱。」2024年4月,劉小東去了台灣省,見證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媽祖巡遊,那幾天,幾乎每天都是後半夜3點後睡。
這一次廟會文化盛事的行走,促成他對在地文化場景的又一次深刻描繪。
站在2.3米寬、3米高的畫作【日巡】前,你能看到這趟四天四夜行程給畫家帶來的充沛的視覺記憶。擡著神轎的轎班、背著家神隨行的普通人、神轎前的敬拜者、鉆在轎腳下的人、幼童、老人、政客以及大批隨行的群眾,組成一幅細節極為繁復的畫面。
龔卓軍註意到,劉小東在如此隆重又擁擠、足有20萬人參與的盛事中,選擇了一位有文青知識分子樣貌的隨香者為畫面中心人物,他穿著夾腳拖,戴著黃色頭巾,身邊環繞著他的三個小孩。在他前面,是一位背著家神小龕隨香的年輕人。
【日巡】捕捉的這一時刻,是所有人停留在一個休息點,一條不知名的鄉間小路上,人們似乎在凝視著什麽。近處農田上的鐵皮屋、遠處茂密的森林、天空浮現的粉色天光,都讓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靜謐感。龔卓軍覺得,這個畫面和用色的氣氛很台灣,「沒有任何抒情、浪漫或說教,沒有意識形態和大敘事,也沒有神現身,只有中立青年,似乎因長途步行稍歇而粉紅充滿血色的雙腿,與天空的粉紅之光相互輝映……畫家與他的物件,在此似乎共同沐浴在一股奇異而溫暖的光照中」。
這種溫暖,與劉小東跟這裏的情誼有關。他還記得,22年前曾到台中待過三個月,在東海大學駐留講課,畫了一批畫。時隔多年,他回到這裏,與侯孝賢導演的弟子姚宏易團隊喝酒,「老友相聚已隔十年,瞬間痛感老矣」。
2010年,由侯孝賢監制、記錄劉小東返回遼寧老家的紀錄片【金城小子】曾榮獲2011年第4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但這一趟,他傷感地知道,侯孝賢導演因為阿爾茨海默癥,不宜再見友人。
對劉小東來說,現場寫生繪畫如同一次次事件,繪畫、紀錄片、電影、照片、日記是他創作的方式,證明他到過現場,感觸過鮮活的人與物,但每當一個系列完成,就成了過去,他又開始尋找新的擴延之地。
策展人方言說,劉小東是以繪畫行遍天下,與世界緊緊相擁。他的繪畫靜靜地再現著一些語言無法表述的內容,連線著華語世界前現代歷史,記錄下滿是創傷卻不乏溫情的集體記憶,並在持續的全球化交融與碰撞中,呈現著一種當代情感。
在由數碼主導的視覺世界中,劉小東依然堅持用身體力行的方式深入現場寫生,在方言看來,仿佛是一種繼承自古典天職的現實主義繪畫傳統,既浪漫,又有膽魄。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