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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妞花 找回自己

2025-01-08心靈

如果沒有被拐賣,生活會是什麽樣子?

在楊妞花的設想中,她會認真念書,考上一所好的學校;會長成一個有主意、敢表達的人——很多年後家裏人告訴她,5歲前的她是懟天懟地的性格,像個「小村霸」;會更自信、更樂觀,有更好的發展,會成為父母的支柱。

但是沒有如果,30年前的初冬,5歲的她被彼時的鄰居余華英從貴陽拐賣至邯鄲。

再後來的故事許多人都知道。2021年5月中旬,苦苦尋家的楊妞花回到貴州,面對父母的墳冢時,決定找到並懲罰制造悲劇的人販子余華英。

三年半後,2024年12月19日,她等來了勝利。余華英拐賣兒童案重審二審當庭宣判,維持死刑判決。

如果從她「找家」算起,這場等待有12年了。

她可以脫口而出每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2012年開始找家;2013年采血入庫;2021年5月1日在網絡釋出尋親影片,5月3日找到姐姐,5月10日比對DNA,5月14日前往貴陽認親,5月15日、16日祭拜父母;2022年6月5日報案,6月30日余華英被捕;2023年7月14日一審開庭,9月18日宣判,11月28日二審開庭;2024年1月8日發回重審……

她似乎天生有超強的記憶力。被拐時她只有5歲,但她一直記得離家當晚的火車車廂,記得那種黑暗與搖晃;她記得被余華英祿扯、踢踹和責罵,記得余華英長長的臉,記得每一個與余華英密切接觸的人的樣貌;她記得自己叫「楊妞花」而非「李素燕」,也記得爸爸的眼睛。正是仰賴這種記憶能力,她獲得了尋親與復仇的勝利。

故事是跌宕的,結局也算快意。但楊妞花自己知道,故事背面,她過著「不正常的生活」。她產生過抑郁情緒,閉門不出、茶飯不思,體重掉了近10斤。姐姐和丈夫勸她放手,「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追人販子了,而她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那個,家裏為此有幾次大吵。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親生父母的思念,但和養父也有深厚的感情。在兩位父親、兩個家庭間,她時常有厚此薄彼的愧疚與擔心。她的歸屬感仍是縹緲的——雖然她找回了家,甚至有兩個家,但「除非爸爸媽媽還能回來,要不我永遠不算是真正回家」。

快樂很難得,她回憶,生命裏數得上的快樂的日子,一定有去年給父母修好墳的那天,她夜裏躺在床上想想,都笑出了聲。

重審二審宣判後,她和姐姐哭了好幾場,高興為父母討回了公道,也慶幸自己「再也不用來(打官司)了」。

我們在2024年12月底見到楊妞花,這一陣,她行程忙碌,密集地接受了很多采訪,辦了幾次直播,還要趕回河北經營自己的美容店。但與任何人談話時,她都聲音高亮,充滿生機。她說她的體重漲回去了,仍有些煩心的是皮膚狀態,在過去三年半的官司中熬壞了。其他的一切都好,而且越來越好。

我們聊了聊重審的這一年,聊了聊「李素燕」與「楊妞花」的身份割裂,也聊了聊未來。可確信的是,階段性的勝利已達成,楊妞花的新目標是重建生活,找回生日,找回那個快樂的、愛家的、能夠正常生活的自己。

她告訴我們,姐姐和養父處成了親人。她帶著養父去貴州老家過年,也把姐姐帶回河北做客。在未來,她會繼續奔走在貴州與河北的兩個家中,兩個家她都愛,哪個家她也放不下。

她嘗試轉型做直播帶貨,無畏於指責她炒作、蹭流量的聲音,「我又不是借助尋親的事成為了網紅,我是一路走來,好不容易才讓大家看到我的,我願意抓住眼下的機會。」

另一件要緊事是,她要拍影片記錄下兩個家庭的日常。因為許多被拐孩子與尋親家長的心理是很不同的,前者的顧慮更多,怕找不到家,更怕因找家而與養父母產生隔閡。

她希望用自家的案例,啟發、關照與她處境相似的被拐者們,告訴他們,家可以找到,愛也不會失去。

2024年,對楊妞花來說,是多年堅持有了一個塵埃落定。她身上壓著的大石頭,終於可以挪開。她拿著判決書,拿回了自己的名字。她從未屈服,相信復仇的力量。為了她的堅持,為了站在她背後的那些被拐賣兒童的家庭,【人物】評選她為2024年年度社會人物。

文| 馮雨昕

編輯| 李天宇

攝影| 楊屹(33+ ART SPACE)
妝發| 俞釵釵
造型| GCK
制片| #1105
美術| 勺子

【審判】以後再也不用來了

「我說你不要再質疑我的記憶力了,就是我的記憶力把你送上了法庭。」

人物:重審二審,你站在法庭上,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楊妞花: 會緊張,但心裏也比較有底。我參加了那麽多次庭審,都是審完了直接說擇期宣判。只有2024年12月19號那天,審了一上午,中午12點多的時候,法官說案情重大,要休庭,把我們安排在旁邊屋子裏吃午飯。當時我們就猜到了,今天要宣判吧。

下午再次開庭,我往那一坐,審判長就開始念了,律師的哪些話予以采納,哪些話不予采納。我聽著心裏越來越有底,感覺會維持死刑判決。

人物:余華英的狀態怎麽樣?

楊妞花: 她哭了。宣判期間她是站著的,剛開始看上去還比較平靜,兩手撐在前面的桌子上。後來我看她的手越攥越緊,往下壓那個桌面,褲腿也開始抖動了。我就喊我的律師,我說你看她已經腿軟了,她的腿在抖。

我也在哭,一邊聽審判長說話,一邊控制不住掉眼淚。掉一點,就用指甲抹掉,但是抹了又掉。一直到審判長說,「全體起立……判處余華英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包括我在內,台下所有的受害家長都哭了。前幾次庭審我也哭,但都和這次哭不一樣。

人物:怎麽不一樣?

楊妞花: 這次流淚是太激動了,一邊哭一邊告訴自己,我們贏了!之前的眼淚裏都帶著無奈,因為事情沒完結,知道還有下一次庭審,下次還要來。

打官司是非常磨人的,不只是精力、財力的消耗,它對人的心理也是非常折磨的。打官司這幾年,我總覺得身上有塊大石頭,晚上躺著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的律師之前勸我,不要太有壓力,至少官司讓我有了流量,在未來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說這不是重點,打官司對我的折磨也可能讓我少活很多年。我不需要流量,我就想要一個結果。如果第一次庭審就能當庭宣判,那我比誰都開心。

人物:「下次還要來」,這幾個字好沈重。

楊妞花: 是啊,那天我走出法庭,法院擔心正門外人員眾多,怕出現混亂和意外,建議我走樓後的側門。但我沒有,我知道不會發生什麽意外,我也需要對所有等在門外的人有個交代。我得走正門,堂堂正正。

我和記者們說,「以後再也不用來了!」說完我就開始掉眼淚,扭頭抱著我姐姐哭。說出這句話我等了多久?等了三年半。從我第一次回家祭拜媽媽和爸爸,那是2021年5月15號,一直到2024年12月19號判決,整整1313天。

2021年5月15號,楊妞花第一次祭拜父親受訪者提供

人物:重審的這一年,會比以往更忐忑嗎?

楊妞花: 每一天都是熬過來的。第一次發回重審的時候,法官還專門給我的律師打電話,讓他安撫一下我。我知道,發回重審是因為有更多的事實需要調查,我尊重這點。但我尊重法律並不代表我高興,還是那句話,我比誰都希望能盡早宣判。

這一年很忐忑。因為我也不知道案子的結果會是怎樣,重審對我們是有利還是有害。

人物:會擔心判決結果改變嗎?

楊妞花: 有過這種擔心。我們當時想的是,會不會留著余華英,讓她交代出更多兒童的下落?但是很快就不擔心了,因為公安和我們說,她的態度一直非常惡劣,沒有主動交代任何一個兒童(的資訊),都是公安查出來的。不坦白交代,對她自己是不利的,會傾向重判。

而且我相信她身上的案子一定不止這麽多,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活動軌跡是空白的。所以,余華英現在雖然判了死刑,案子結束了,但是找回被拐兒童這件事並沒有結束,公安也還在繼續(尋找)。

人物:這次庭審中,你和余華英有交流嗎?

楊妞花: 有的,她一直嘴硬,表達對她判得重了。她否認用開水燙過我的頭,還問我,(如果被燙了)你的頭發為什麽沒有掉?

我告訴她,我自始至終說的都是,你往熱水裏加了涼水給我洗的頭,但即使是加了涼水,那仍然是我承受不了的、比較燙的溫度;我被燙得跳了起來,你非常煩躁,就用暖壺裏沒有加冷水的水,直接澆在了我頭上。

這是我的原話,我從來沒說過她用的是剛燒開的、滾燙的開水。我這麽說完了,她還想反駁我。我說你不要再質疑我的記憶力了,因為就是我的記憶力把你送上了法庭。

人物:當庭是不是還來了很多受害者家屬?

楊妞花: 是的。所以我讓余華英往台下看看,那麽多受害者家屬坐在下面。我說有一位陳阿姨,她的孩子被你拐走後,她的丈夫到死都沒有原諒她,她一直在遭受丈夫的家暴;還有一個孩子被你拐到了河北的一個殘疾人家庭裏,好幾次,他受了委屈後把自己掛在井邊,想一了百了;遵義有個叔叔,兩個兒子都被你拐跑了,你嫌老大太大,把他遺棄在火車上,他回家後沒多久就去世了——叔叔要同時承受大兒子的離世、小兒子的被拐失蹤,要被全村人指指點點說是太窮把孩子給賣了……這些傷害都是你造成的,但你現在還這麽理直氣壯、死不悔改。

我後來越說越激動,還拍了一下桌子,審判長就打斷了我。我很高興我說了這些。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替無法發言的受害者們,說一說他們的情況。

2024年12月19號開庭後,楊妞花接受媒體存取受訪者提供

【官司】 不正常的那個人可能是我

「我就是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

人物:人們通常看到的是這個案子裏的楊妞花,回看這三年半,你的日常是什麽樣的?

楊妞花: 到處找證據,不怎麽和家人交流,也不和親朋好友走動。每次孩子一找我說話,我就會說你找爸爸去。那會兒我覺得自己都不像一個媽媽了。

往返貴州河北的次數太多,經濟上也有困難,我又不願意問家裏要錢。就同時想辦法撐著我的美容店,每個月能掙七八千塊吧。

人物:幾頭奔波,心理壓力會很大吧。

楊妞花: 那段時間,我的共情能力變得特別強。走在路上,看到一個老太太從身邊經過,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麽故事,但我就會突然流下眼淚。刷手機、看電影都是,喜劇也好悲劇也好,看了就想哭。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些什麽。

我開車載著朋友,也是突然就掉眼淚,突然開始和她說我小時候的事。一想到我剛才和朋友去喝奶茶了,但是我沒法再給我爸爸媽媽買奶茶喝了,就會恨自己。

人物:你家裏人對此是什麽反應?

楊妞花: 他們覺得,自從我找到家後,我就好像變得不正常了。我去報警立案,包括後來我出去搜集證據,我丈夫、我姐姐經常阻攔。他們認為我在大海撈針,怎麽可能找到人販子呢?就讓我別折騰了,好好過日子。

人物:會因此爭執嗎?

楊妞花: 會,我特別生氣,覺得你們不跟我並肩作戰就算了,怎麽還扯我後腿呢?

有一次我姐夫給我發訊息說,以後我再發抖音最好遮蔽我姐姐,因為我姐姐一看我的抖音就哭。我特別委屈,這種時候該是哭哭啼啼的嗎?難道我發抖音是笑著發的?我賭氣和姐姐說要斷絕關系。後來我姐夫也為這事兒給我道歉了。

我老公著急的時候,讓我去精神病醫院看看。我經常反問他,假如今天躺在墳裏的是你的父母,你願意「不折騰」嗎?我和他說的最難聽的話是,你再阻攔我,我死了以後不埋在你家裏,我就回貴州埋在我爸爸媽媽身邊。我老公聽了這話也哭了。

這期間我們一家人都過得很心酸,他們理解不了我,我也共情不了他們。但我現在回頭想,可能我的家人們才是正常人。

人物:或許你的姐姐和丈夫,只是不想你那麽辛苦。

楊妞花: 沒錯,但那會兒我理解不了。像我姐姐總說,你已經嫁人了,這樣折騰,萬一公公婆婆不樂意怎麽辦?而且她不希望我搞得太累。但是我想的是,人販子把我們家害得這麽慘,你作為姐姐,得和我一起站出來聲討她,為父母討一個公道。

人物:現在案子有了結果,你們也能互相理解了吧?

楊妞花: 是的,這種爭執沒有真正影響我們的感情,一家人還是很親。我姐姐自己現在都會對人說,她以前是我打官司路上的絆腳石。

我知道,不那麽正常的那個人可能是我。當初我根本不知道人販子在哪兒,過了快三十年了,突然說要把人販子找出來,這可能嗎?想想就很不現實。但我就是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

人物:面對難辦的事,很多人通常想的是「算了」,但是你不願意「算了」。

楊妞花: 因為我當時覺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自從我找到家後,我把我們一家四口的照片放在屋裏,白天晚上都不開燈,窗簾都是拉住的,就把自己和照片關在黑漆漆的空間裏。我婆婆那時候總對我孩子開玩笑說,你媽媽是仙,不用吃飯的。我真的整天不吃飯,最輕時瘦到了86斤。

人物:你覺得這三年多來,最難的時刻是什麽?

楊妞花: 家裏人不那麽支持是一方面,而且外面有很多人質疑我,覺得我是在炒作,是為了流量。很多人問我,你明知道這件事是辦不成的,為什麽還要辦?

但我就是堅定地覺得可以找到人販子,因為我清楚地知道,當年拐賣我的中間人還在世,從他身上一定能找到線索。

人物:勸說中間人作證,也很困難吧?

楊妞花: 這個中間人,我找了他至少四五十次。一開始只是坐著閑聊,後來才問到拐賣婦女兒童的事。他不承認,說自己只介紹過孩子,沒拐賣過孩子。

我把和中間人的錄音、錄像交到警察局,警察說這不能作為證據使用,必須要警察去訊問這個人,這個人點頭承認、簽字、按手印,才能算證據。我就回去哭著求中間人。我說我爸媽死的時候太慘了,你比他們多活了60多歲,你幫幫我,指證下當年拐我的人販子。我還說我咨詢過律師了,你90多歲了,不會被判刑的,即使公安要追究你責任,我給你寫諒解書。

後來他被我求得沒辦法了,和公安承認了當年的事。我這個案件的證據鏈條就完整了。

人物:你想過會輸嗎?

楊妞花: 剛開始找人販子的時候,沒想過輸贏。我只有一個想法,為我爸爸媽媽討公道,至於人販子是死刑還是坐牢,沒想過。有結果,就算是討了公道。

楊妞花在【人物】2024年「女性的力量」活動上演講

【養父】 我爹的世界裏只有我一個親人

「兩個爹我哪個也不能辜負,我得對他倆都好。」

人物:對於拐賣兒童,網上現在有很多買賣同罪的討論,對此你怎麽看?

楊妞花: 首先,我可以肯定我養父和奶奶都沒有參與「買」。我被領回家後,我養父很多次想把我送回去,但是他不知道往哪兒送,所以把他定義成買家是不合適的。

我奶奶確實掏了錢,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是被拐的,如果知道她就不會要我。我奶奶對我有很不好的一面,我也恨過她、怨過她,但是我不會冤枉她——她沒有這個膽量,不會做這種有可能雞飛蛋打的事兒。

我認同買賣同罪,但我們國家有近60萬的被拐兒童沒有被找到,如果每一次都買賣同罪,那大家找到家後會多60萬個破碎的家庭。所以我覺得,無論是養父母也好,親生父母也好,只要兩邊都希望孩子過得好,就要一案一議。

人物:對你來說,親生父親和養父各是什麽樣的角色?

楊妞花: 我習慣叫親生父親「爸爸」,叫養父「爹」。爸爸不用說,是我至今最愛的人,他的位置沒有人能替代。雖然我和我爹生活了這麽多年,但我腦子裏一直保留著很小的時候,和我親生父親的記憶。

我爹是一個特別單純的人,也一直對我很好。但我小的時候,村裏有風言風語說我是他的童養媳,我會刻意躲避他,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吧。一直到我結婚後,我才能正視我和我爹的感情。

直到今天,我爹還把我當孩子看待。我有三個子女,我爹買營養快線都是買4瓶,因為有一瓶要給我喝。有時候我到家先睡著了,他悄悄跑出去,買山楂卷、瓜子,盛在一次性紙杯裏,拿到床前等我醒了吃。他可能不知道怎麽在世俗意義上做一個父親,但是他會用他的方式對我好。

人物:這三年多,你在兩個家庭間走動,你養父能適應嗎?

楊妞花: 他適應得不錯。其實我長大了、結婚了、找到家了,他都是很高興的,覺得我比以前厲害了,可以給他撐腰了。他現在和我姐姐也親得不得了,兩個人會互開玩笑。他老給我姐姐比劃說,你看你嘴多大,牙都包不住。我姐姐也學他走路的樣子。2022年,我帶我爹回貴州過的年。

他的思維與眾不同,我認親回家時,胸前戴了朵大紅花,他立刻慌了,憤怒地問我是不是改嫁了,改嫁了孩子們怎麽辦。看奧運會,他並不太關註比賽的過程和結果,反而發愁主辦方怎麽給那麽多人供應饅頭,得找多少個人蒸啊?他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人。

楊妞花(右一)和養父、外婆以及楊桑英在貴州老家合照受訪者提供

人物:他會不會擔心,你找到家後,就離開他?

楊妞花: 一開始肯定有這樣的擔心。因為怕他傷心,我一開始也沒告訴他我在找家,是找到後才告訴他的。其實我知道,他會支持我的一切決定。

我從貴州認親回河北後,發現我爹在紙上畫了很多我小時候的畫面,好些場景我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比如我小時候紮兩個小辮子,我在院子裏玩跳方格、堆雪人,我生了孩子後,抱著孩子去地裏面幫他幹活……都被他用圓珠筆畫下來,有各個年齡段的我。

我看的時候真的哭死了。對我來說,我爹不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有家庭、朋友和自己的圈子。但是在我爹的世界裏就只有我一個親人。我就想,我該怎麽辦?兩個爹我哪個也不能辜負,我得對他倆都好。

人物:在兩個家庭間投入感情,會讓你為難嗎?

楊妞花: 每次我對我爹好的時候,我會對親生父親很內疚,我就和親生父親說,我可能上輩子欠我爹的,這輩子把賬還清了,下輩子還好好做你的女兒。我給親生爸媽花了十多萬修墳後,我又想,我從來沒給我爹花過這麽多錢。我就給我爹買了輛電動車,給他買吃的用的。

我常常覺得兩邊虧欠。我其實並不想有兩個父親,我就想好好在我親爸爸跟前,但是我沒法選擇。既然命運已經給我如此安排了,我就不能辜負每一個對我好的人。

2024年12月20號,楊妞花在織金老家受訪者提供 2024年12月20號,楊妞花在織金老家受訪者提供

【自我】拿著判決書,改回「楊妞花」

「墳頭就是家。」

人物:你有兩個名字,李素燕和楊妞花,這兩個名字對你來說有不同意義嗎?

楊妞花: 李素燕生活在河北,叫這個名字時,我想到的是一個成熟、穩重、隱忍的人。楊妞花生活在貴州,叫這個名字時,我想到一個活潑潑的小孩子,面對家人可以直截了當、有什麽說什麽,也可以撒嬌。

我覺得這倆名字完全是指向兩個不同性格的人。

人物:兩個名字、兩種身份,會讓你產生困惑嗎?

楊妞花: 在沒有找到家之前,這種困惑感是很強烈的。我想每個被拐兒童都會有吧,即使記憶已經模糊了,還是會覺得自己不屬於當下的這個家庭。但被拐兒童很不願意和別人說這些,這是一件讓人自卑的事。

人物:所以這些年你也一直在尋找歸屬感。

楊妞花: 一直到結婚前,我都不覺得自己有家。雖然我爹對我很好,但我始終覺得我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以前,我每到過一個地方,比如去所謂的親戚家走動、小住,我就會留一些我的東西在那裏,好像一種標記,證明我跟這個地方有關系。但是每次我走後,我的東西都會被扔掉、燒掉,從來沒有人會為我保留。好幾次我拉著一個蛇皮袋走在街上,都想不出我到底該去哪裏。

人物:現在你認為邯鄲是你的家了嗎?

楊妞花: 這麽說吧,我現在回貴州,會對外說是回娘家。回河北,會對外說是回我爹家、老公家。但是不管是在貴州還是河北,我都有一種走親戚而不是回家的感覺。唯一讓我覺得「回到家了」,是在爸爸媽媽墳頭的時候。

開庭前我接受采訪,說墳頭就是家,我姐姐一聽到就哭了。後來她也到處和人說,墳頭就是我們的家。她告訴我,她之前每次「回家」,也總感覺不對,不是住舅舅家就是住外婆家,但那都不是我們真正的家,沒有真正的安心、踏實和歸屬感。

很多人覺得,被拐的孩子尋親成功了,就是回家了。其實呢,除非爸爸媽媽還能回來,要不我永遠不算是真正回家。

人物:被拐賣近三十年,你的生活裏已經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了。

楊妞花: 是的,就不說歸屬感,一直到今天,我都怕黑、怕封閉的空間。因為被拐那天晚上,我被余華英帶上火車,那個夜晚很可怕。我也不能接受一個人在外住,這幾年我經常出遠門,吃的、用的、住的都不用好,唯一的要求是必須有人陪。

人物:那追人販子、打官司的經歷,有改變你的性格嗎?

楊妞花: 這倒不算有,我從小就是很堅強、樂觀、會自我開導的人,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人,大概也做不成這件事。

我從小給別人寫作業,掙到錢給自己買鉛筆。八九歲就出去撿鐵絲、塑膠袋還有大蒜,撿的也是同齡人裏最多的。我到田裏掰玉米,地頭有墳,我其實怕得不得了,但是也不會跑,一邊在墳頭前磕頭一邊也要把玉米掰完。我不是一個會退縮的人。

我找回貴州的家人後,他們和我說,我5歲前是懟天懟地的性格,像個小村霸一樣。河北的村裏人也總說我,這個孩子看眼睛就知道是有主見的人,好像心裏會下很多決心。我覺得,如果我沒有被拐,我會長成爸爸媽媽的依靠,會給他們做很多很多貢獻。

人物:今年你把身份證上的名字改回了楊妞花。

楊妞花: 其實我2021年剛找到家時就想改了,但那會兒沒有證據證明我是楊妞花,不太好改。今年我的事熱度越來越高,有關部門也看到我了,我就拿著判決書去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人物:改之前和兩邊的家人說了嗎?

楊妞花: 沒有說,不需要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爹看到我叫楊妞花後,還問我怎麽不幫他改?他也想跟著我姓楊,他無所謂自己姓什麽,就想和我做一家人。

人物:你最希望大家怎麽稱呼你?

楊妞花: 當然是叫我的本名,楊妞花。我希望大家能記得,有一個叫楊妞花的女孩,做了很多事、走了很多路,找回了自己的原生家庭,也找到並懲罰了拐賣自己的人販子。

【發展】不覺得透過帶貨努力掙錢是錯事

「被拐兒童的家長其實沒什麽顧慮,就是想一門心思找孩子,但是被拐的孩子的處境是更困難的。」

人物:尋親和官司都結束了,你下一步還有什麽打算?

楊妞花: 還有很多事要做。這幾年,很多被拐的、找家的孩子來找我咨詢或者求助。有些人不敢直接面對警察,或者有些顧慮,我就會讓他們到我店裏來采血入庫、比較DNA。公安給了我這個方便。這幾年起碼有三四十個人,透過我采的血。

還有的孩子和我說想找家,但是害怕、擔心。怕家沒找到,又被養父母知道了,會產生隔閡,會遭到嫌棄。他們怕成為完全無家可歸的人。我就和他們聊,講我自己的成功經驗。有些人過幾天就告訴我要去采血了,有些人我聊了一年,還是沒下定決心去采血。

很多尋親的家長,找著找著孩子,覺得沒希望了,很消極,也打電話和我哭。我就要安慰他們,一聊就是半小時、一小時。

人物:有成功尋親的嗎?

楊妞花: 太多了,前段時間還有個姐姐給我發訊息,說謝謝你,我找到我弟弟了。但其實我都想不起來她是誰,是什麽時候咨詢的我。因為有太多人找過我了,我和他們說的話也都差不多。很多人給我發感謝,給我寄錦旗,我都記不起來誰是誰。

人物:你接觸的被拐孩子和尋親家長,面臨的困境會有所不同嗎?

楊妞花: 被拐兒童的家長其實沒什麽顧慮,就是想一門心思找孩子,但是被拐的孩子的處境是更困難的。

我太理解被拐孩子的心理了,像我剛剛說的,這些人需要鼓勵,也有很多顧慮。

所以我覺得我未來最該做的是什麽呢?我要持續在貴州和河北兩個家庭間走動,要拍影片記錄我在兩個家庭的生活。我要讓更多人知道,雖然找家、回家、平衡原生和養父母家庭很難,但是我們是可以做到的。

我把我爹帶到貴州過年,把我舅舅帶到河北做客,就是希望用我們家的和諧氛圍向大家證明,兩邊的家人都會愛我們。

2021年7月13號開庭前替尋親家長擴散資訊受訪者提供

人物:會不會擔心持續發影片,別人會說你是炒作、想做網紅?

楊妞花: 從我尋親的第一天起,就有人說我是想紅想瘋了,所以我早就習慣了。再說我從小到大挨過多少罵,這才哪到哪,毛毛雨。如果這點指責我就擔心、難受,那我多少年前就活不下去了。

人物:還有一個流量下的新命題,你開始帶貨了。這方面是怎麽考慮的?

楊妞花: 頭一次帶貨是2023年5月,流量很低的時候去帶的。後來熱度起來了,我反而就沒再帶了。我這兩年很缺錢,但我知道什麽錢能掙,什麽錢不該掙。當時掙錢遠沒有打官司重要,我要一門心思打官司,也要在那期間避免任何可能的非議。

但是現在,官司結束了,公眾給了我這些流量和曝光度,我作為普通人,很感激,也很希望借此有所發展,多一條生路。這個時代,大家都在努力掙錢,哪怕在公司上班,也想領導多發點薪金,對不對?所以我不覺得透過帶貨的方式努力掙錢是錯事。

人物:有人在你的帶貨直播間懟你嗎?

楊妞花: 當然有。我會懟回去,我又不是借助尋親的事成為了網紅,我是一路走來,好不容易才讓大家看到我的,我願意抓住眼下的機會。即使我沒有這樣悲慘的命運,直播作為一個新時代的風口,我也會想要去抓住。

人物:近幾年,網紅帶貨翻車的特別多,你對此有過思考嗎?

楊妞花: 只能說更加謹慎,跟著大主播選品。簽合約的時候也請律師註意好,不能簽發AB貨的合約,要確保品牌方會保障售後。我自己會盯品控,有兩個品牌可選時,就選知名度高的、品牌大的。我少掙點沒關系,要跟大品牌來降低風險。

我對帶貨還是很有信心的,我做了5年的家庭婦女,家裏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顧,我賣出去的每一件東西,我都能套進自己的生活去感受和評價。

人物:除了幫助尋親家庭和帶貨,未來還有什麽打算?

楊妞花: 我的夢想太大了,反而不敢說出來。現在只能說,順其自然、看發展吧。哪一天我實作夢想了,再和大家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就像之前和公安一起取證的時候,我也不會在網上到處說我在做什麽。我不喜歡把話說在前頭。

楊妞花在【人物】2024年「女性的力量」活動上演講

【新生】 保持這份認真,繼續走下去

「今年我要買很多紅燈籠,我要掛得滿院子紅色。」

人物:今年過年打算在哪過?

楊妞花: 叫姐姐來河北邯鄲,和我爹、我老公一起過。今年我要買很多紅燈籠,我要掛得滿院子紅色。可惜村裏不讓放炮,要不然我至少買5000塊的鞭炮,擱那一直放,我就不信我爸爸媽媽聽不見。

人物:你現在和姐姐見面的機會多嗎?

楊妞花: 多,我只要出去帶貨,都會帶著她。如果帶貨做不起來,姐姐回到廠裏上班,我就繼續開美容店,平時各自過日子,但肯定還是會抽時間常聚。

明年開春,我們計劃出去旅行一個月。那將是我倆第一次一起旅行,我要找個溫暖的、有花花草草的地方,和姐姐開開心心地玩兒。

人物:聽說你還找回了自己的生日。

楊妞花: 5歲被拐到河北後,我沒有一次過上自己真正的生日。我奶奶當時給我說過幾個生日,但我自己知道都是假的。

找回家後,我才知道我的生日是農歷四月初五。回家頭一年,我的5個小姨和一個舅舅、一個堂弟,一共給我買了7個蛋糕過生日。我原先身份證上的生日是3月28日,我後來送給我養父了。因為他和我奶奶都不記得他的生日,我就每年3月28日給他過生日。

現在所有官司都了了,明年我生日,我還要風風光光辦一場,畢竟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我要讓媽媽在那天有成就感。

人物:重審二審結果出來後,你去了爸媽的墳頭祭拜,有沒有說些什麽?

楊妞花: 本來有很多想說的,有很多委屈。我在貴州的家人們不知道我是怎麽長大的,不知道我吃過哪些苦,我在河北呢也沒有特別親的、無話不說的人。我一直覺得,沒有人能真正心疼我。回到爸爸媽媽墳頭的時候,我就很想「告狀」。

但是我又想了想,爸爸媽媽死都死了,還和他們說這些幹啥?別讓他們再擔心了。所以我只說了一句:我太想你們了。就沒再說別的了。

2024年12月20號,楊妞花祭拜父母 受訪者提供

人物:過去三年多,去給爸媽上墳的次數多嗎?

楊妞花: 頭兩年去得比較勤,有將近十次。重審這一年就去得少了,因為覺得沒拿到結果,不好意思去見爸爸媽媽。

這次宣判後,我終於有臉去見他們了。當天很多媒體跟著我去,我本來不想他們跟的,因為我想和我姐姐坐在墳頭休息一下,不想有太多打擾。但後來又想,大家也想見證一下,我拿著判決結果告慰父母的這一刻。

還有一個擔心是,在墳頭我要戴很多媒體的麥,我怕播出去後大家覺得我在演。但是轉念想,我的痛苦是真實的,爸爸媽媽在墳裏頭,我在墳外頭,我們是受害者,我流露任何情緒都是合理的。我找家找了這麽多年,在墳前,我的憤怒、傷心、大哭,都是難以克制的。所以即使播出去了有人黑我,我也不怕、不後悔。

人物:你提到過,爸爸媽媽的墳都修過了。

楊妞花: 2023年年初給爸爸媽媽正式修了墳,一共需要12萬。我姐姐非要跟我對半出錢,我不要,我倆為這個事差點打起來,扭在地上,搶手機要轉賬。我姐姐爭不過我,就一直哭,說你這樣我以後怎麽生活?你一個人在外面漂泊這麽久,爸爸媽媽沒有留什麽給你,我是家裏的老大,還讓你花這麽多錢。

我就和她說,你雖然沒有被拐,但你一個人長大,也吃了很多苦。而且前幾年,我媽挪墳,她已經出過一次錢了。所以最後商定,這次我出大頭,我姐姐說攢著錢以後給我。

人物:以你當時的情況,出這10萬塊錢困難嗎?

楊妞花: 這是我當時全部的積蓄。但是你知道新修的墳有多好嗎?棺材、墳頭都是新的,我親眼看到爸爸媽媽的墳,從裏到外都安排好。我想他們在底下不知道請了多少人給暖新房?

準備走的時候,我對著墳說,晚上叫我去給你們暖房!我姐姐就打我,說你廢話真多,咱爸媽自己會叫人的。我們會開這些玩笑。

人物:花錢給爸媽修墳,你們自己是感到釋放和滿足的。

楊妞花: 修完了墳,我真的自己躺在家裏都會笑出聲來,就覺得特別高興,覺得這麽多年了,生活裏第一次出現了美好的事,第一次感到切實的幸福。

還有一件很神奇的事,給我爸爸修墳那天,我坐著烤火,一個火星子突然掉到我的長筒靴裏,把我腳底燙了一下。我趕緊脫鞋,發現左腳燙了個包,後來留了疤。這也讓我特別開心,我覺得這是我爸爸給我留的記號,他怕下輩子找不到我。

人物:你對當下的生活滿意嗎?對未來有什麽期待?

楊妞花: 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了,希望保持這麽好。不用有進步,保持就好。當然,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做更多有意義的事,幫助更多人。

人物:你會用哪個詞形容過去的2024年?

楊妞花: 認真。這一年,我認真地在跟進官司,認真地和親人們走動,也認真地從1月過到了12月,等來了一個圓滿的結果。我希望我能在未來保持這份認真,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