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嫁北燕】
我和祝嘉因是死對頭,見面就掐。
我看不上她舞刀弄槍,她笑我循規蹈矩,一身酸儒氣。
後來我被封為公主,遠嫁北燕和親,而她嫁給了聖上最寵信的定安侯。
崇寧六年的春日,北燕和定安侯裏應外合攻打靖朝,第一件事,便是將我們殺了祭天。
我和她同日慘死,又在同日重生。
彼時我正壓在她身上扯她頭發,她正打算用腳踹我。
我默默放下手,她也默默停住腳。
「我不和你打了。
「我們想想,怎麽活。」
1
我松手時,祝嘉因頭上的一支珠釵已經被我扯落。
她盯著我,臉上的怒容還未褪去,眼中卻沒有怒意,而是無盡的迷茫。
而對視的一瞬間,我們都清醒了過來。
我們又活了一次。
這是崇寧五年的秋日。
安國公夫人在府中辦了賞菊宴,請了京中許多未嫁的貴女赴宴賞花。
若是普通的賞花宴倒也罷了,可她偏偏又請了當今聖上唯一的姐姐,懷靜長公主。
懷靜長公主的兒子定安侯尚未娶親,多少人明裏暗裏盯著這門婚事,見她願意出席,自然是想盡辦法,要讓女兒在公主面前露臉。
而在宴中,我名義上的母親,國公夫人齊氏在凈手時脫下的一串碧璽手串不翼而飛,最終卻在祝嘉因的繡袋裏找到。
祝嘉因說自己不曾拿過,根本不知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繡袋裏。
可沒有人會相信她。
「不是什麽金貴的物件,許是祝小姐喜歡,就順手拿了。」我的姐姐林蓁掩唇笑道:
「既如此,母親便贈予祝小姐吧。」
這話說得,倒像一個不懂事的婢子貪心偷了主家的物件,主家寬宥,便將那物件隨手賞給奴婢。
祝嘉因怒不可遏,當庭辯不過悠悠眾口,便將我拉到假山後,說方才在宴上她的裙擺被酒沾濕,是我身邊的婢女雲菱引她至暖閣中為她更衣,也只有她近了自己的身。
我與她爭執不下,倉促間被絆倒,她卻以為我要撲過去打她,也跟著擡起了腳。
而如今,我們都驟然放開了對方。
我將她從地上拉起,飛快地將她散亂的一縷頭發挽起,又將那枚珠釵簪回她的發間。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我擺布,剛要開口,不遠處就傳來一陣女子的笑聲:
「妹妹這是在做什麽,傷到了可……」
林蓁的聲音戛然而止,我與祝嘉因站在假山後,神色平糊,衣飾規整,挑不出一點錯處。
其余跟著林蓁與齊氏的女子也面色微變,猶疑地看向我們。
上一世,我和祝嘉因摔在地上時,也正是雲菱前去通風報信,說我與她在後園起了爭執,讓所有人看夠了笑話。
「姐姐在說什麽?」我向前一步,神色不解:
「什麽傷著不傷著了,我和祝小姐不過在此處說話,是誰和姐姐說我受傷了?」
站在齊氏身邊的雲菱一下擡起頭,慌張地解釋道:
「夫人,我沒騙人,方才真的是我家小姐同祝小姐吵起來了,我是看祝小姐揚起了手,怕小姐吃虧才來……」
「我若真要打她,你身為她的貼身婢女,卻絲毫不懂護主,而是留她一人和我獨處。」祝嘉因望向雲菱,似笑非笑地開口:
「那你們小姐還真是有雅量。」
此話一說,語塞的不止有雲菱,還有在場的所有女眷。
祝嘉因是將門遺孤,父親去世後便養在太後膝下。
她自小在邊關長大,行事果決,脾氣冷硬,向來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從來都是有話直言,沒少被人嘲笑不知禮數,沒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現在,竟也會拐著彎罵人了?
林蓁收到訊息,帶了一幫人浩浩蕩蕩來看我與祝嘉因的笑話,卻被反將一軍,自然不會罷休,立刻接道:
「這後園荒廢許久,只有這幾塊枯石,幾株敗柳,妹妹和祝小姐有什麽貼心話,要在這裏講?」
「不是貼心話,是要緊話。」我溫和一笑,對上一直沈默不語的齊氏:
「母親,祝小姐方才同我說,是雲菱偷了您的手串,嫁禍於她。」
2
「我沒有!」雲菱一下叫嚷起來,飛奔到我身前,扯著我的袖子道:
「小姐,我伺候您這麽多年,您怎麽可以不信我呢?」
我望著這個曾經與我最親密的女子,心中泛起一陣寒意。
我被這對母女的假情假意蒙了心,卻從未想過,我與祝嘉因之間的諸多嫌隙誤會,大多都是她們從中挑撥做局。
而雲菱是我的貼身侍女,又是林蓁和齊氏安排在我身邊的一枚得力的棋子,可謂盡心盡責。
連我和親的前夜,那碗讓我昏睡了一日一夜的湯藥,都是她親手灌下的。
「我怎麽會不信你呢?這不過是祝小姐的一面之詞,要仔細查證後方知是誰說了假話。」
雲菱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齊氏的目光落在我與祝嘉因身上,悠悠開口道:
「阿瑤,聽你的意思,是已經查到了些什麽?」
我低眉斂目,對齊氏道:
「只是女兒的一些猜測罷了。母親可還帶著那串碧璽手串,可否脫下來,讓我再看一眼?」
雲菱死死地盯著齊氏手上的那串珠子,見我沒有細看,而是放在鼻端聞了一下時,驟然失了力氣,跌坐在地。
一陣熟悉的藥香闖入鼻中,我篤定地笑起來,說:
「母親房中常點的是檀香,想必首飾上也會沾染些許。
「可這串碧璽手串上的味道,卻是我常吃的那味藥丸的味道。
「我多病,雲菱一直隨身帶著這味止咳平喘的藥丸,就在她腰間那只繡著蘭花的荷包裏。」
我將那串手串放在了離我站得近的一位小姐的鼻端,而祝嘉因一把扯下了雲菱腰間的荷包,一開啟便皺著眉道:
「噫,好沖的味道。」
那位小姐兩相聞了一下,最後也只得訕訕道:
「確實是一樣的。」
「藥丸是特制的,氣味也獨特,想必在場的諸位小姐夫人的身上,都不會有相同的味道。
「雲菱,你偷了母親的手串放在自己身上,又趁更衣時將它放進祝小姐的繡袋裏。」我慢慢走近雲菱,看著她顫抖的嘴唇:
「你還有什麽可辯駁的?」
雲菱臉色灰白,不消一會便哭哭啼啼地喊著求我饒恕她這次,好好的賞花宴倒成了國公府自家的醜事。
林蓁與齊氏第一次在我身上摔了跟頭,皆是面色不虞,尤其是齊氏,端著笑,緩緩對我道:
「那真是這婢子胡亂攀扯,汙了祝小姐的清名。只是阿瑤,她這樣行事,也有你管教不嚴的錯處。」
我擡眼與齊氏對視,並不猶豫畏懼,而是立刻順著她的話道:
「母親說得很是。所以我打算將雲菱逐出府去,以她為例,也正一正我院中的風氣。」
齊氏臉上浮著的笑明顯凝滯了一瞬,可還未等她說話,雲菱便被我嚇得哭天喊地起來,又膝行著要去拉林蓁的手,被林蓁一把甩開:
「娘,我看這婢子是失心瘋了,不如就聽小妹的,這幾日便將……」
「姐姐,我要的,是今日就將她趕出去。」我輕聲道:
「家賊難防,夜長夢多啊。」
3
當著眾人的面,齊氏也拉不下臉,只得同意了我的請求。
林蓁打量著我與祝嘉因,卻見她也並不有多熱絡,甚至一句道謝也無,便徑直離開了府邸。
周圍人也換下了那副疑惑探究的神色,只當我與她方才「性情大變」的模樣是裝出來的,兩人依舊是見面冤家,不過是為了懲罰一個丫鬟出氣。
而在沈寂了幾日後,我帶著那個上輩子陪我遠嫁的婢女冬青,去了一趟茶樓。
葉青水綠,茶香沁人心脾。祝嘉因和我相對而坐,兩人都沒有先開口。
「我……」
「你……」
祝嘉因頓了一下,我將茶盞推到她的面前,說:
「你先說吧。」
她不自在地摩挲著手指,過了良久,才開口道:
「還有三個月。」
還有三個月,北燕的馬蹄即將踏過青州六城,並帶來一場無藥可解的疫病。
秋風蕭瑟,吹動小窗前垂落的薄帷。我望著她的眼睛,腦中閃過的卻是她倒在床沿,七竅流血的樣子。
祝嘉因的父親是鎮守邊關的大將軍祝淵,半年前戰死長寧山下。
祝將軍唯有祝嘉因一個女兒。她自幼跟著父親在黃沙間摸爬滾打長大,在滿是男人的軍營裏掙出一條血路,卻在父親戰死後失去一切,被接回京城,養在太後膝下,美其名曰「天家恩憐」。
在其中,我的父親,安國公林韜連上三封奏折,稱女子在軍中必定擾亂軍心,又拿出祝淵「親筆」手寫的托孤密信,生生抹殺了祝嘉因的數年來掙得的所有軍功,將其困在了京中。
所以祝嘉因自然而然地恨我的父親,也恨國公府的一切。
而姐姐林蓁用我做局,從中挑撥離間,更是讓我同她勢如水火,彼此都看不慣對方,見了面便總要起一番爭執。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三個月後的長寧兵敗,在第一個災民流落至距京郊不到二十裏的地方時,皇帝不得不答應北燕提出的各種無理要求,又草草封了一個公主,遠嫁和親,換取治療這種疫病的藥方。
那個公主,就是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慢慢回過神,說:
「我死後,也看到了你。」
她猝然捏緊了杯盞,我知道,她和我一樣。
我和她,死得都很難看。
「你既然同我一樣,那這一次,我們就要一起活下去。」她好像又恢復了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對我挑眉道:
「要不我們明日便出城,裝作被山匪劫了馬車,直接遠走高飛?
「我無父無母,你也差不多,都是了無牽掛的人,要走也簡單。」
我平靜地註視著她,最後,兩人都笑出了聲。
我們可以一走了之,那邊關的那些百姓呢?那些死在北燕人馬蹄之下,在病痛折磨中的百姓呢?
下一個慘死的和親公主和定安侯夫人,又會是誰?
重來一次,我和她,都不願做那個避局之人。
「我不信,不信我爹守了二十年的長寧關,一夕之間,會被北燕踏破。」她眼中似有冰雪消融,望著窗外的重重樓宇,如同望向邊關無垠的草野。
「我要回去,回到長寧關,我一定要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好。」隔著茶水的熱氣,我對她頷首,聲音堅定:
「我幫你。」
4
能讓祝嘉因回去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聖上。
聖上金口玉言,只要一句話,一道旨,就能讓她飛出京城。
可要讓他回心轉意,讓祝嘉因得到這個機會,卻比登天還難。
回府的路上,我不斷回憶思索著接下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試圖尋找契機。
我剛踏進府門,便有小廝迎上來對我道:
「二小姐,孟神醫來府中看您了,現在就在前廳呢。」
我呼吸一滯,飛快向前奔去,在看到孟昭和藹含笑的面容時,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我不願讓他看出異樣,便撲到他懷裏,小聲道:
「師父。」
「誒。」他摸摸我的頭,笑吟吟道:
「你身子不好,跑這麽快做什麽?
「為師不過數月不曾來,你這丫頭,倒像同我多年未見似的。」
我心口一痛,是啊,對此時的師父來說,不過是數月未見,可對於我,卻是隔世相逢。
我並非國公府名正言順的二小姐,而是林韜從外接回來的私生女。
十二歲之前,我一直同我的師父在外雲遊,學習岐黃之術。
齊氏和林蓁表面上對我毫無芥蒂,實際上卻和我的生父一樣,只是將我當作一件稱手的工具。
在皇帝為和親一事煩惱時,他們毫不猶豫地將我推出去,討得聖上歡心,換得封賞無數。
而我的師父跪在太後宮門前磕得鮮血滿頭,卻依舊改變不了我的結局。而我的好父親怕他誤事,趁他去山寺行醫時,將他推下了山崖。
前塵往事一幕幕地在我腦海中閃過,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將眼淚與恨意遏制於心,裝作平常的樣子,將師父迎到院中。
「此次回京,也是因為太後的頭風之癥近來發作的厲害,讓我再進宮一趟,為她診脈。」
師父同我閑話幾句,又細細替我把了脈,問我最近有沒有吃藥,飲食起居可有不妥之處。我一一回答了他,又抿了抿唇,對他道:
「我想請師父幫我個忙。」
「嗯?」他關切道:
「你我之間,沒有什麽幫不幫的,直說便是。」
我斟酌了一會,緩聲道:
「師父京中的事了結後,我想請您去一趟青州。」
「青州?那不就是邊境?」
「正是。」我點點頭,有些羞赧道:
「我近來總做夢,夢到三個月後,邊關將有一場疫病,殃及六城,白骨累累,死者無數。
「我知道,我若這麽說,旁人定以為我是發癔癥胡言亂語,可師父,我近來總是為此夢所擾,夢中景象可怖,每次醒來我都心神不安,所以……」
「這有何難?」他笑道:
「你不說,我也打算去邊境找一味藥材,如今你既已開口,夢中景象又如此真實,那我便早做打算,三月後,定在青州境內。」
我松了一口氣,心下安定了許多。
祝嘉因能不能在三月內回到邊關還是個變數。萬一我們依舊無法改變結局,那至少有師父在,可以提前做好準備,不再如前世那般,讓青州一夕之間,成為人間煉獄。
我與師父又說了幾句話,便有宮中來的內監來請他進宮為太後看診。
我只得暫時與他分別,將他送到府門外時,恰好遇見了相攜邁入府中的林蓁與齊氏。
「孟神醫又來看妹妹了嗎?」林蓁眸中精光一閃,掩唇笑道:
「妹妹同孟神醫感情真好,到底是從小跟著他長大的,不比十二歲才來我們家,總是差了些情分,連貼身的婢女,也是說打發就打發了。」
5
放在往昔,我定然會真心實意地同她們解釋自己並無他想,早已將國公府當作自己的家。
可如今我卻不想再與她虛與委蛇,只是淺淺瞥了她一眼,說:
「姐姐此言差矣。我與師父再親厚,也不過數月方能見上一面,不像姐姐日日派人去定安侯府打探小侯爺何日回京,恨不得明日便可相見,那才是真的親厚。」
定安侯對祝嘉因毫不掩飾地愛慕,讓她成了一心想嫁入侯府的林蓁的眼中釘。
而她不願在明裏同她起沖突,就使了個巧計,將我推出去與她比較。
只要我和她同時出現,她就誇我飽讀詩書,舉止端莊,暗諷祝嘉因不通文墨,無禮粗鄙。
一捧一踩間,我和祝嘉因平白生出許多齷齪,她倒是坐山觀虎鬥,將一手借刀傷人用得爐火純青。
林蓁不料我敢這樣和她說話,一時也晃了神,連忙看向面露不悅的齊氏,說我是故意汙蔑於她,而我也不想同她們多言,只是含笑道:
「說來也巧,姐姐的婢女秋蘭同定安侯府的小廝從角門一同出來時,還是禮部尚書家的姚小姐眼尖,拍著我的手臂讓我看的。
「姐姐和母親若是不信,不如現在就去請姚小姐,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假話?」
齊氏和林蓁卯足了勁要進侯府不假,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日日派丫鬟去侯府打探,還被別家小姐看到,就是丟了國公府的臉面了。
我轉過身,拋下身後齊氏呵斥林蓁的聲音,走進院中,吩咐冬青將曬好的藥材收起來。
寒露已過,園中草木大多不復青翠。我罩了一件披風,坐在窗邊將那些藥材細細研磨成粉,直到月上枝頭,四下俱靜。
我盯著那一本醫書出神了許久,忽然聽到院中似有輕微的聲音,剛想起身檢視,窗戶卻被猛地推開。
影影綽綽的燭光裏,她的眼睛明亮得驚人,而我不妨被猛地灌進的寒風嗆到,一叠聲咳嗽了起來。
「誒,你——」她用手撐著窗沿,利落地翻身進來,我驚詫地望著她的動作,大概也猜到,她是怎麽進的國公府了。
「抱歉。」
她慌忙將窗戶關上,手足無措地站在我的小塌邊,看著我慢慢抿了一口熱茶。
我問她深夜來訪所為何事,她盯著我,昔日一見我就要同我嗆聲的人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她問我有沒有一種藥,最好是粉末狀的,不會被人輕易發現,又能讓人在短時間內手腳發軟,失去一些行動能力。
我嘆了口氣,將下午調制好的藥粉舀進一個小瓷瓶,塞進她的掌心。
她難得地有些發楞,過了一會,才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我上輩子,怎麽會和你吵成那樣?」
我和她,想到了同樣的辦法。
幾日後,定安侯回京,聖上會在宮中辦一場家宴,為他接風洗塵。
祝嘉因是太後養女,太後又有心撮合她與定安侯,自然有赴宴的資格。
而在家宴上,一位給聖上布菜的內侍會執起筷子,朝他的喉嚨劈去。
前世,我隱約聽過,那筷中藏了薄刃,只差一毫,便可令當今的九五至尊血濺當場。
好在定安侯身手更快,這才保得龍體無恙。
要求得天子開恩,那就要先贈恩於天子。
其中最重要的,就只有救命之恩。
這一次,祝嘉因要比定安侯更快。
「你能和我想到一起我並不驚訝,我沒想到的是,你會主動來找我要這種藥。」我笑道。
「若論過去,我必定單槍匹馬地殺進宮,哪還要準備後手。」她坐在我的對面,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我的醫書:
「可死過一回,我便不想這麽沖動了。」她看著我,說:
「為了萬無一失,我絕不能有任何變數。」
燭火幽微間,她面容沈靜,而我握住她的手,說:
「除了萬無一失,這個藥,更是為了自保。
「你要安然無恙,我們,才有明日。」
家宴那日,我在院中枯坐了一整日,直到明月高懸。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腦袋也變得昏昏沈沈。
祝嘉因說得輕巧,可能派去暗殺天子的,又豈會是等閑之輩?
這是一筆刀尖上的買賣,成了,便是救駕有功;不成,就可能是刺客刀下的替死鬼。
我一直等到深夜,心臟跳動得飛快,直到窗欞被叩響,我猛地起身,推開了窗。
祝嘉因又是翻墻進來的,甚至看起來是從宮裏一路飛奔進府,喘著氣,連臉上的血跡都未擦幹,對我露出一個得意又明朗的笑:
「瑤君,成了。」
6
階前的血被沖洗幹凈時,聖上問祝嘉因要什麽賞賜。
皇後笑吟吟地望著她,說祝小姐已貴為太後養女,榮寵優渥,不缺黃金首飾,倒不如賜她一段好姻緣。
而祝嘉因跪倒在地,求聖上放她回青州,做一個無名小卒,為父親守靈。
「老頭還猶豫呢,不過我像你那般,說了我的夢境,他就答應我了。」
「夢?」我將傷藥敷在她的手上,她「嘶」了一下,臉皺成了一團。
「是啊,我說我夜不能寐,天天夢到我爹站在我床頭和我說青州的雍城指揮使之位空懸,他日夜憂心,非要讓我親自去守雍城。
「那指揮使七八日前因急病離世,奏報剛送進京,怕還在老頭的案桌上呢。我說得和現實裏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他不得不信。」
我看著她齜牙咧嘴的臉,無可奈何地將紗布紮緊,說道:
「可以了,你再多叫幾聲,傷口就要愈合了。」
她咳嗽了一聲,抱著自己的手,說:
「哪有,我當時為了馬上告訴你事成了,皇後要給我叫太醫我都沒答應,所以傷口才變深的。」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窺探到一些本該屬於祝嘉因的張揚肆意。
她本該是人人稱頌的將門虎女,而不是陷落在這裏,做滿身束縛的池魚籠鳥。
「說起來皇後也算幫了我的忙。她剛說要賜我一段好姻緣,後面聽我說要去邊關竟沒反對,而是極力支持。
「那是因為她想讓自己的外甥女嫁給傅璟,既然不能讓你另擇佳偶,那所幸推波助瀾,讓你離定安侯越遠越好。」
祝嘉因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將我桌上一只安神的香囊順走,留下一句:
「這個給我掛著吧,治一治我的【夜不能寐】。」
然後又身手矯健地從窗戶外翻了出去。
我目送著那一角緋紅消失在院中,剛要關窗,便有一只鴿子落在我的窗台上。
我定睛一看,伸出手,解下鴿子腿上的一小卷信紙。
信紙拆開,我的心臟好似停了一拍。
「哎呀,怎麽有鴿子。」冬青端著一碟點心走進來,看窗外的白鴿撲棱著翅膀飛遠,好奇地問道:
「小姐,您在看什麽?仔細窗邊風大。」
我將那張小小的信紙攏緊,又慢慢撕成碎片,腦中一片混亂。
信上說,傅璟並沒有放棄,為了得到祝將軍舊部的支持,即便祝嘉因已經得到了離京的機會,他也向聖上求娶,還冠冕堂皇地表示,成婚後,他願意同祝嘉因一同前往邊關。
而我知道,一旦成婚,她就再也離不開侯府了。
她會被挑斷手筋腳筋,困在侯府的閣樓上,由一個易容成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子,代替她定安侯夫人的身份。
可這個訊息,又是什麽人送給我的?
「冬青。」我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披風:
「陪我進宮一趟。」
她好不容易得以脫身,我決不能讓她功虧一簣。
7
慈寧宮中檀香清淡,太後歪歪地靠在軟枕上,將那只香囊放在鼻尖聞了聞,對我含笑道:
「聞著很是舒心。繡明,你去送給太醫查過,若是沒問題,今夜便掛在哀家床頭吧。」
「是。」
相比起林蓁,太後對我這個來路不正的二小姐倒更親近些。
因為我的師父的緣故,他不在京中時,太後也會時常讓我進宮,為她按摩施針。
「你性子沈靜,又有一身好醫術,實在難得。」太後半闔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同我說著話:
「嘉因同你年歲相仿,性子卻跳脫得很,非要去什麽邊境,真是讓哀家愁了好幾日。」
祝將軍曾對太後的家人有過救命之恩,所以太後待祝嘉因也算是真心。我恭敬地將茶遞給她,說:
「祝姐姐是將門虎女,為大靖戍守邊關一直是她的夙願,大靖安定,太後自然也安寧無憂;我和師父為太後醫疾解痛,也是為了太後鳳體康健,福壽綿長,所以並沒有什麽分別。」
「你倒是會說話。」太後笑起來,望著案上白瓷瓶中的幾枝疏疏落落的紅梅,又嘆了口氣道:
「只是這一去,邊關苦寒,日後婚嫁又成了一樁難事。」
我的手指一下攥緊了袖口,面上卻不顯,聽著她自顧自道:
「今日皇帝同我說,定安侯求娶嘉因,想著成婚後和她一同去青州。」她支著手,將目光定格在我身上,狀若無意道:
「哀家覺得倒也不錯。只是巧了,皇帝前腳剛走,皇也後來了哀家宮裏,聊起你姐姐的婚事。
「你同嘉因不算親密,也非齊氏的親生女兒,依你看,是你那個姐姐好,還是嘉因更好?」
宮中寂靜無聲,我思索了一會,方緩緩開口道:
「臣女不懂這些,姐姐是名門閨秀,若能嫁於小侯爺留在京中,自然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的佳偶。」
「若是祝姐姐……侯爺不日前方平定了度州叛亂,戰功卓著,又願意和姐姐同往青州,想必邊關將士也會對侯爺心悅誠服,對邊關安定,亦是大有裨益。」
8
自太後寢宮出來時,我的掌心全是冷汗。
太後和聖上當然不是蠢人,有時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們清醒,傅璟要娶祝嘉因,究竟是因為真的心生愛慕,還是籠絡人心。
我不知道自己的話究竟能不能讓太後對定安侯徹底生疑,但好在,我的好姐姐與齊氏,又幫了我一個大忙。
這一次,我一定要讓林蓁,「如願以償」。
我離開慈寧宮的大門時,正好遇見了傅璟。
他長身玉立,白袍玉冠,端的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祝小姐好。」
我同他簡單見了禮,便同他側身而過,並無多言。
身後傳來宮女艷羨的竊竊私語聲,而我只覺可笑,就是這樣一個心如蛇蠍的男人,將祝嘉因囚困在侯府,讓她受盡折磨,含恨而終。
回府後,我將今日發生的事情盡數說與祝嘉因,但我們兩人都沒想到,究竟是誰在幫我們,讓我們逃過一劫。
能第一時間知道定安侯求娶之事的,還和我們一樣,知道此事對我們不利的,莫非是宮中,也有同我們一般重生的人?
「難怪,我說傅璟那廝今日怎麽又抽了風,往我府上送了一堆奇珍異寶。」祝嘉因滿臉嫌惡,慢慢擦拭著自己的匕首:
「若是山窮水盡,真要我嫁給他,那我一定要在新婚之夜,扒了他的皮。」
七日後,宮中下了兩道聖旨。
一道,是恩準祝嘉因前往雍城,還賜了她一個不大不小的軍職,和雍城新任指揮使,也是祝將軍的舊部駱遙同守雍城。
另一道,是林蓁夢寐以求的賜婚聖旨。
許是蒼天眷顧,塵埃落定,祝嘉因終於得償所願,飛出了這座城。
安國公府上下一片歡欣,唯有安國公面無喜色,只是將聖旨默默收起來,打點好宮中來宣旨內監,同林蓁道:
「既如此,你便安心在府中備嫁。」
我恍然記起,從頭到尾,心心念念希望林蓁嫁進侯府的,似乎並不包括我這個精明的父親。
祝嘉因出城時輕車簡裝,只帶了府中幾名親信。我站在沈香亭中,望著不遠處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踏馬揚鞭而來,卷起薄薄的塵煙。
「籲——」祝嘉因在亭前勒馬,對我抱怨道:
「出城時被傅璟纏住了,所以遲了些。」
林蓁並不是傅璟理想的妻子,或者說,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兵權,而非一個空有虛名的貴女。
他還是不肯放棄,假惺惺地為祝嘉因送行,仿佛自己和她是一對被皇權拆散的苦命鴛鴦,只怪天意弄人。
祝嘉因此時並不能和他撕破臉,只好忍著惡心同他演了回戲,方得以脫身。
「這是什麽?」她看著我手中的匣子,好奇道。
「藥。」我吩咐冬青將匣子放在她身後那架小小的馬車上,望向她明媚生動的眉眼:
「有自保的良藥,亦有殺人的毒藥。」
沈香亭外衰草寒煙,已是深秋景色。祝嘉因已不再如身在京城時那般,梳著繁復的雲鬢,不過把頭發高高紮起,發間一點珠翠也不見,長眉入鬢,肩背瘦削,站在這秋景裏,如雪刃出鞘,淩厲逼人。
「你離京前,我也送過你一樣東西。」她忽然道。
我一怔,半晌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上輩子的事。
被封為公主後,各府都往國公府送了賀禮。祝嘉因也送了,也是一個匣子,上面是普通的珠寶首飾,而下面的暗盒裏,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
最後,在北燕人大笑著走進王帳前,我將它送進了自己的心口。
同一個時刻,祝嘉因不願受辱,最終也選擇了服毒自盡。
不論是藥還是刀,前世,我們都只能用以自戕。
而這一次,它們,只能是我們的武器。
「三個月後,若我還能活著,不如你也去邊關吧?」她翻身上馬,對我笑道:
「不過邊關苦寒,你要去,怕是一陣風就能把你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