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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過法醫,終成飛行員,漁村女孩不信命

2024-08-27心靈

「我老是覺得我是外星人。」采訪中,陳玉亭說出一句意料之外的話。

坐在側前方的她,身著一件筆挺的制服,頭發幹凈利落地紮成馬尾,目視前方,繼續說:「外星人來到這個世界,是不知道這個世界有性別的,會覺得自己什麽事都能幹,沒有說這些東西是男孩幹的,這些東西是女孩幹的,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幹。」

陳玉亭的氣質,在這個夏天,透過【初入職場·機長季】展現在觀眾面前。作為唯一一名參與競賽的女飛行員,陳玉亭的出場,引起註意。她的笑容自信,腳步沈穩,手裏拎著執飛時隨身攜帶的工具包。在第一場考核中,在最短的時間內成功挑戰最難模式,力壓其他四名男飛行員,取得最高分,資深的機長教員對她直抒敬佩。

陳玉亭是唯一一名參與競賽的女飛行員

故事如果停留在這裏,我們看到的僅僅是一位強者的高光時刻,但在這個到處販賣「成功學」「人生贏家」敘事的年代,單薄的強者敘事多少讓人厭煩。關於陳玉亭的故事,遠不止如此,她的人生,勇敢得獨特,她的夢想,實作得有跡可循。

1995年,陳玉亭出生在福建廈門的一個小漁村。每天,都有飛機飛越這片濕潤泥濘的灘塗。小時候,陪伴外公捕魚的陳玉亭在海灘上擡頭望著不同的飛機在天空來回穿梭,她很好奇飛機從哪裏來,將到哪裏去,想象機艙裏人們的各色模樣。

飛機劃破的不僅是湛藍的蒼穹,還有漁村女孩對世界的想象:「對飛機的想象,讓我一直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奠定了我一直想要走出來去探索世界的想法。」

這並不是一條順遂的路。節目裏,一出場的陳玉亭介紹自己:「我的性別並不是被期望的性別,我就是那個不被看好的孩子,但我不相信命運,我相信自己。」

在陳玉亭高中時,只有為數不多的女生能透過招飛,她錯失了機會。站在當下全國民航系統已有超過900名女性駕駛員的歷史節點回看,陳玉亭當時的遭遇,是一種遺憾,但她沒有怨天尤人,「自己什麽都能幹」的信念一直紮根心中,豐富的閱歷是她作為「外星人」對這個世界最強勁的回應。

後來,陳玉亭入讀西南政法大學刑事科學技術專業,輔修法學,當過實習法醫、實習律師、業余咖啡師和兼職模特。觀察室嘉賓說,她將一輩子活成了別人的五輩子。采訪裏,她告訴南風窗:「我覺得我已經重新開機了好多次人生。」

陳玉亭說「我覺得我已經重新開機了好多次人生」

面對大眾的誇贊,陳玉亭很淡定,就像她的口頭禪「保持平常心」,在和南風窗的交流中,她坦言自己是幸運的,能被「看見」,是她的「幸運時刻」。

但在鏡頭之外,她走過的高山低谷,也是大多數人會經歷的。

「人生的高光時刻很少,大多數時候我們要麽是在處理失敗,要麽在處理迷茫,其實我能做的只是在迷茫中做好自己。」

以下是陳玉亭的自述。

再多做一點點

在一些偏理工科的職業中,女性的形象比較少,就像我從事的飛行員職業。如果我能勇敢站出來,讓大家看到,作為一個平凡的女生,能在女性占比不高的行業裏很努力地解決一些困難和挫折,對於很多小女孩來說,她們未來的選擇會更多。

但這條路對於我來說,一開始並不順利。我是從一條小漁村裏走出來的,當地會有一些重男輕女的觀念。但我特別感謝我的爸爸,在我上小學時把我帶到同安的城裏讀書。當時我寄住在舅舅家,在城裏可以接觸到很多圖書、影視作品,還有互聯網。我特別喜歡看書,會自己去找很多書來看,就這樣一點點積累起對世界的好奇心。

高中時,學校裏的招飛工作並不對女生開放。這種事情在我成長過程中出現過太多了。曾經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世界就是這樣子的,我們沒辦法要求別人,只能告訴自己,再多做一點點,再堅持久一點點,或許世界就剛好需要我們這個小小的力量。我們也一直在奮鬥,在這條路上互相鼓勵。

工作中的陳玉亭

考大學時,我報考了西南政法大學,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福建到外省生活。

走出去之後我才發現,人生真的有很多可能,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存在,我不願生活在外界對女性的規訓裏,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更多地探尋世界。

我發現,重慶是一個「女人大過天」的城市。我第一次到火鍋店吃飯,旁邊有一桌姐姐在打麻將和劃拳,我以為她們在吵架,上去勸架,後面才發現她們只是在開玩笑,鬧了一個烏龍。

在這種見義勇為的性格驅使下,填報誌願時,我選擇了法醫和刑警專業。對於法醫這個職業,我一開始很緊張,但更多的是好奇。當我作為助手,靠師父帶著進入法醫的工作環境和狀態時,我發現了這個職業裏專業的一面。

法醫是一個特別需要力氣的工作,要擡起人體,開啟胸骨,鋸開頭顱,這個過程會讓我進入沈浸專註的狀態。這時候我不是在解剖一具屍體,而是和這個人在對話,在探尋他為什麽會死亡,他的人生經歷了什麽。

陳玉亭

從解剖一具肉體,到在公安系統中了解到更多樣復雜的案件,理解了人類犯罪心理學的邏輯,在法醫這個專業體系裏,我看到的是人性和人生的多樣性。當我直面生死之後,對生命有了更多思考,我產生了一種心理:允許一切發生,我整個人對於外部世界的變動也變得更豁達。

雖然現在我並沒有從事法醫或刑偵的職業,但人生沒有白走的路。你看到今天的我是由很多過去的經歷組成的。刑偵學、法學的知識體系鍛煉了我的邏輯思維能力,我的心態和思維也變得更清晰和寬容。

大學時期,法醫的解剖室挨著殯儀館上班的時候,經常會聽到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是母親失去了兒子,或者是妻子失去了丈夫。

我聽到之後自己想去做一點什麽,然後我考了紅十字會急救證,學會了海姆立克急救法。我希望在有人需要幫助時,可以站出來,並且我有足夠的專業知識去托舉他們,這樣世界上可能會少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或是少一個哭得出不了聲的丈夫或妻子。

咽下嘔吐物的一刻

到了大學,盡管我已經進入了司法體系的學習和培訓,但我還是很肯定,自己想要做跟天空有關的工作,沒有放棄對各種航空招飛動態的關註。我想活在藍天裏,想要探索世界,想去學新知識,交新的朋友。既然我現在沒有機會,我先留在一個離駕駛艙最近的地方。

大三時,在我們當時刑偵2014屆的群裏,有人發了一條很小的廣告,是關於廈門航空公司「大畢改(大學本科畢業後透過招飛單位面試選拔)」的。這條被我看到的時候,已經被刷走了,也沒有人回應,但我知道機會來啦。

根據資訊,我來到招飛的現場,裏面全是男生,我去問招生的工作人員,「我可以試一下嗎?」對方也是一個姐姐,說「可以」。因為我沒有放棄,上天冥冥之中給了我機會。

工作中的陳玉亭

在廈航的培訓部,我經歷了為期一年半的關於航空基礎理論的訓練學習,其中包括飛機概況、氣象學、領航學等系統化培訓,相當於用一年半的時間把他們航空院校學生在四年學的東西全部學一遍,而且考核分數要達標。

一年半之後,我來到美國牛津航校接受下一階段的培訓。機上訓練是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地帶,酷暑時節,地表溫度可達45℃,飛機上沒有空調 ,熱浪一輪輪襲來。

飛行是一個非常考驗體力和腦力的活動,我們需要操控飛機做不同的機動訓練,比如人為使飛機失速再改出大角度地左右傾斜,而後又馬上調整回水平狀態,有時候會繞過一座小火山,整個過程是很顛簸,很考驗身體承受能力。

在初次機上訓練時,很多人會嘔吐,但我的教員是一個很嚴厲又有潔癖的人,受不了嘔吐。這意味著我需要克服自己的生理極限。

在這之前,我在飛行這條路上也遇到過大大小小的挑戰,但我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毅力去克服,有不少需要挑戰極限才能克服的障礙。

在飛行這條路上,陳玉亭遇到過大大小小的挑戰

其實我當時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克服不了,意味著我的身體和體質不適合飛行,我也可以選擇別的路,因為體質不是努力就可以解決的。當時想法很簡單,再試一試,再多做一點。

那一刻真的來了,機艙裏的我開始想嘔吐,但最後,我把嘔吐物咽了下去。咽下去之後,我的腦子還是很清晰,知道接下來航線要怎麽走,怎麽計算航路。

在重壓下,我克服了生理障礙,恐懼感和擔憂也減輕了。那一刻,我確認了自己對飛行的自信,沒有什麽可以阻攔我,我由衷地佩服我自己。

回顧我走過的路,建立自信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關關難過關關過,不斷地挑戰自己的舒適區,突破自己的上限,就會發現自己原來能做成這件事。以後再遇到一些事情,我會對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沒有一蹴而就的天賦,我是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過來的,所以不會有那種懸浮感或者是不配得感。

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過來,所以不會有不配得感

我現在的很多特質,都是我透過刻意練習鍛煉出來的,就像那句流行語「把自己養一遍」。

比如,在我跟別人相處的過程中,對方身上有很棒的優點,我會向他們學習,刻意練習,然後把這個東西放在我自己身上,以一種謙卑的態度去看這個世界,不斷成長。

我特別喜歡蘇軾,蘇軾其實經歷了很多挫折和痛苦,但他還是可以寫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等詩句。這給了我很多力量。

人生是彈簧

我覺得人生是一個彈簧,有的人起點很高,但我的起點並不高,走過許多彎路,遭受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我相信,當我的人生彈簧壓縮,它會足夠有力量,讓我更踏實,走得更穩。

有人問我,飛行員這條路,我出發得比別人晚,會不會有心理壓力?其實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去關註別人的想法。因為我很早就確定了我要走的路,「機長夢」是需要我用一生付出努力去堅持學習、運動和思考的。夢想於我而言,不是0到100之間的距離,而是0和100的差別。我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就會付出相應的努力,專註在自己的路上,早一點晚一點都沒關系,只要能實作就好了。

因為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就會付出相應的努力

回國後,我開始波音737的初始改裝,透過了ATPL(航線運輸飛行員執照)和模擬機的訓練,最終以綜合成績第一名開啟了民航飛行之旅。

進入民航系統之後,我對飛行員這個職業的理解發生了很大變化。一開始我喜歡飛行,是因為我向往自由和冒險。但民航運輸系統安全至上,我們的責任巨大。一架飛機上有百余位乘客,每一個生命背後至少是一個家庭。

我們飛行員是飛機的最後一道防線。當故障出現,有緊急情況發生,需要我們站出來解決問題,挽救大家的生命。我們一直講,飛行就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們日復一日地訓練、日復一日地學習,逼自己去達到最完美的狀態,都是為了讓自己在被需要的時候立刻站出來,扛住所有的壓力,挽救飛機或者去解決問題。

對於我來說,飛行員身份在自由和浪漫的想象之外,更多的是我對這份職業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對規章的敬畏,這也是我個人價值的體現。

我把大家運送到他們想要去的地方去,其實我也是參與了他們人生當中的一環。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聖埃克蘇佩裏,他是【小王子】的作者,也是法國第一代飛行員。他不僅在自己的專業技能上能做到很好,也很有勇氣,有冒險精神。他的精神世界很豐富,寫出了像【小王子】【風沙星辰】【夜航】等作品,透過創作去影響別人,帶給別人正能量和溫暖。

我想起聖埃克蘇佩裏在【風沙星辰】裏寫的一段話:我豎起了大衣的領子,帶著一種莫名的熱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與素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令我因裝滿了秘密的內心而變得無比自豪。他們不認識我。而他們的煩惱、沖動,將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一齊被裝進郵包,由我來為他們傳遞。他們的希望與夢想,將會透過我的雙手抵達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著,在人群中邁著好似保護者一般的腳步。

我覺得這樣的人生是幸福的,是值得一過的。我希望自己在不停的鍛煉和捶打中能擔得起這份責任。

文中配圖部份來源於受訪者,部份來源於網絡

本文正選於【南風窗】雜誌2024年第17期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黃茗婷

發自福建廈門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