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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獨生子女,帶父母走進精神科

2025-01-17心靈
根據中科院心理所2021年對北京市的統計數據,
近三分之一的老年人處於抑郁狀態。
心理健康問題正在威脅全國近3億的老年人口。
老年人的心理疾病往往伴隨軀體化癥狀,
又和慢性病纏結在一起。
他們懼怕走進醫院,被當做「精神病」,
作為獨生子女一代,
80、90後不得不成為父母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依靠,
甚至為此改變自己的生活軌域。
一條聯系了3位有相關經歷的獨生子女。
藍莓的媽媽在臨退休前被確診重度抑郁,
她疑病、找不到自我價值,
讓藍莓第一次從「被照顧者」轉變成「照顧者」;
在媽媽患癌、爸爸焦慮後,
小楊決定從家搬走,為父母和自己松綁;
97年生的曉雲,為了陪抑郁癥的媽媽住院,
辭掉銀行的工作,計劃未來帶父母去旅居。
他們都沒想到「要比同齡人更早地處理這樣的問題」,
焦灼於自己的人生選擇,
但同時,也需要幫父母重新建立起自我和價值。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Trigger Warning(創傷觸發預警):如果你有抑郁癥、焦慮癥或自傷傾向等,部份細節可能會引起不適,請根據自身情況閱讀
編輯:金 璐
責編:魯雨涵
藍莓和媽媽的聊天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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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周前的一天,我收到我媽的資訊。她說,第二天我爸爸要出差,一想到自己要一個人待一天,她就覺得非常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辦。
之前她也有過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們都會說你少想一點,是可以解決的。但是那天她給我發語音說:「我是在向你求救」。現在想起來,這很像是電影裏的那種時刻,如果你錯過了這個時刻,事後想起來一定會後悔的那種。
那天我本來是要加班的,但是聽到「求救」這個詞的時候,我就決定那天不要加班了,我說你到我家來,跟我在一起,她立馬就開心了,因為她覺得有盼頭了。
我媽今年54歲,處於半退休的狀態。她老是跟我講,覺得現在的生活很沒勁,以前的生活很開心。我就問她,那以前是什麽樣的。她講述的所有的細節都是關於照顧我,起多早給我做早飯,她樂在其中,覺得很有奔頭。
我聽到這個是很心疼的。我覺得這個「照顧者」的形象,不應該成為我媽媽人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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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陪了她一天,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應該帶她去看病,第二反應是,我不知道渠道,不知道去哪比較好,第三,我又覺得她會不會覺得有點奇怪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後來我就暫時沒有動作。
真正陪她去看心理科,是我媽自己提出來的,她就是太難受了,急迫地想要買個藥吃。我一開始想帶她去宛平南路(精神衛生健康中心),但她很擔心被醫生當成「精神病」,後來就去了綜合醫院裏的心理科。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地鐵站碰面,一起去醫院。我們其實很久沒有見面,我看到她的時候,一下子就感覺她好瘦小好瘦小。她是個老師,以前我覺得她很意氣風發的,大家都說她長得像林青霞。但現在她整個人都縮起來了,我感覺有點難過。
我們一起坐了很多站地鐵,一路上她事無巨細地跟我講她過去的每一天,上午是什麽心情,下午受到了什麽驚嚇,晚上睡了多少個小時。我發現我根本回憶不起來我任何一天的情緒,但是她會跟我復盤她的每一個決策,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後悔的,又覺得沒什麽可後悔的。地鐵上人很多,但是她說哭了,哭了一會兒,又跟我說現在我好一點了。
到了醫院之後,看診其實很快,醫生問得很少,就問你,影響睡眠嗎?吃飯吃得下嗎?想不想死?多久了?我印象很深,醫生問她有沒有想過自殺,她說想過,我們親戚裏面因為抑郁癥去自殺的人,她都能理解了。
問診兩三分鐘就結束了,我媽就說,醫生我還沒有說完呢。醫生說,我這裏不是心理咨詢,是要看你的量表,給你配藥。
在電腦上做完量表,結果寫的是重度抑郁、中度焦慮。
韓劇【我愛你】
我媽媽生病的誘因很復雜,誰也說不清楚具體的原因。最近的導火索是一個小手術,引發了她對病痛的恐慌。
手術需要住院7天,她所有的註意力都在自己的身體上,其他部位也在疼,要去看其他的病,連帶著想了很多的事情。
出院以後,一點點的疼痛,或者是分泌物多,都會讓她陷入恐懼。有一次她要去做一個核磁共振,看到單子上寫著加強型,要打針,一下子超出了她的預期和想象力,這件事就讓她驚嚇了一整天,血壓也升高了,心跳也很快。她甚至和我說,她能夠理解沙白(2024年10月,上海姑娘沙白赴瑞士安樂死,引起大量關註)了。
我猜想,或許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她暫時找不到人生的價值了。
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好媽媽,賢妻良母,家庭好、老公好、女兒也很好,她就覺得把這個家操持得很好。但是現在我成家了,她覺得自己的價值好像得不到發揮了。
她經常說她很羨慕我爸爸,因為我爸爸事業做得會好一點,雖然退休了,還會去各個地方演講,他很有成就感。我媽媽現在沒什麽壓力的同時,也沒什麽成就感。她上次還跟我說,下輩子她想要做一個成功女性。
我問她,有什麽未盡的理想嗎?有沒有什麽退休了之後想做的事情?她想了想,說沒有。
藍莓給媽媽買的數碼油畫,媽媽可以在上面塗顏色
抑郁情緒上來的時候,人應該很難啟動去做一些事情。有一個周末我就拉著她,開始教她彈鋼琴,一個音、一個音地教她。彈對了,就鼓勵她。
我也給她買了個數碼油畫,讓她塗塗顏色,她一開始不太敢塗,擔心塗到外面去,後來我看她有一筆畫得很好,我就說:「媽媽,你開始會用這支筆了。」她就覺得我對她的鼓勵特別到位,讓她心裏很舒服。
現在她陸陸續續有一點好轉的跡象。今天她經歷了很多原本會讓她崩潰的堵車、排隊,她都沒有很焦慮。她生病以後,做飯都是我爸在做,但昨天我爸感冒了,我媽就照顧他,還承擔了做飯的工作。她跟我說:「拿起第一顆青菜的時候,心情還很郁悶,但是拿起第二顆的時候,我覺得我好了,所以還是要積極面對。」
我們下周會再去復查一次。這段時間我比以往更頻繁地回家、和媽媽影片,參與安排她的生活。這件事讓我第一次意識到,爸爸媽媽需要被我照顧了,也成了一個契機,讓我從一個「被照顧者」轉換到「照顧者」的角色。
小楊帶爸爸去武漢同濟醫院檢查途中拍攝的周圍環境
小楊 33歲 湖北 教師
我爸爸的焦慮、抑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太操心、太在乎別人了。
我們家是一個對彼此特別在乎的家庭,也因為太在乎彼此,所以就會有控制欲。這個控制欲會讓別人不開心,自己也不開心。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做子女肯定是認為不能吃隔夜的菜,特別是對於生病的老人來說。但是對他們來講,扔掉剩菜心裏是非常不舒服的,這個時候如果你去控制他們,就會起沖突。
尤其是我懷孕的時候,胃口不好,他們就會很焦慮、很擔心,就說你這怎麽辦呀,你得多吃一點之類的。聽他們這麽說,我心裏也會非常難受,甚至有一種我好像也焦慮了的感覺。
去年我媽媽查出來癌癥,在治療期間,我爸爸的控制欲就變得格外的強。也是在這個時候,他逐漸出現很多身體上各方面的問題。
最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主要癥狀是失眠,嚴重到吃安眠藥都沒有效果了,後來還會感覺呼吸不暢、胃部不適等等。
那時候我們去醫院做過檢查,因為他年輕的時候胃也做過手術,我們以為是身體問題。檢查完了之後發現,其實身體方面並沒有特別大的問題,就是一些老年人常見的毛病。
一條拜訪過的老年心理學教授彭華茂曾指出,很少有人關照到老年人的心理問題
當時是我媽媽的恢復期,我更多是關心我媽媽的身體,對我爸關心也不太夠。他總是在旁邊抱怨,早上一起來就坐在那不言不語,也不主動吃東西,只是不斷地嘆氣,不斷地輸出負能量,導致整個家庭都特別壓抑沈悶,經常會爆發一些沒有辦法控制的矛盾。
等我媽媽穩定了之後,我開始意識到,我爸爸可能是心理出現了問題,我就跟他提出來要不去做一下心理檢查。
他當時對去專門的精神病院有點抗拒,我們就去了一家三甲醫院的神經內科裏面的精神心理科。在我們這個三四線城市,我只見過兩三個專門在這個科室的醫生。
在心理科檢查時,需要填寫一沓厚厚的量表
醫生最後給他確診了中度焦慮和抑郁,我爸爸身體上的各種不適,其實都是焦慮抑郁伴隨的「軀體化」現象。
哪怕是確診之後,我爸還是覺得自己身體有問題,他不相信「軀體化」可以嚴重到這種程度。
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們住院過好幾次,做全身檢查,CT、核磁,該檢查的地方都檢查完了,最後結果還是一樣的,他才慢慢地轉變觀念,開始相信確實是心理疾病軀體化的問題。
我們也去武漢看過心理科的專家號,專家說在治療焦慮抑郁上面,不同醫院的區別沒有那麽大,都是服用抗焦慮抑郁的藥物,除非我們去找心理咨詢師。但是我們家庭也沒有這個能力,負擔長期做心理咨詢的高額費用。
日本電影【漫長的告別】
自從我爸媽生病之後,我們才慢慢意識到,哪怕是家人,彼此也都需要空間,慢慢地都不過多地去幹預彼此了。
我們以前是住在一起的,現在我搬到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已經差不多有四個月了,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反而我們的狀態都好了很多。
醫生告訴我們,家裏有人生病了,老人出現焦慮癥是很常見的,這個時候他們會特別在乎子女和伴侶。我們身體上有任何不舒服,都會加重他的病情。
我爸有點老好人的性格,他希望他在別人面前把事情做好,得到別人正面的評價。如果麻煩到別人,或者別人說他不好,他心裏就會特別難受。所以平時我們不會過多去他的病情。
我也不希望太多親戚朋友過多去關心我爸爸,因為每一次關心對他來講可能都是壓力,可能你一關心他的睡眠,他睡眠就會不好了。他就跟我們說:「我跟你們分享的時候,其實你們只要傾聽就好了,支持就好了。」
現在我爸爸就過得就比較單純,想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大家不反對他,他也不操心我們。
他開始特別註重飲食,會去做身體方面的理療,還加入了一個線上正念的課程。我在醫院看到的年輕人更多,但是我爸爸的正念群裏老年人非常多,他所在的群就有三四百人,這還是只是其中的一個群。
透過這件事,我也有了比較大的轉變。我原來是一個長期規劃型的人,但是現在的話我就覺得就過好當下就可以了。我之前做什麽都想要父母都滿意,很在乎父母的看法,但我現在更希望是他們住在離我幾分鐘路程的地方,不互相繫結,又有彼此的空間,我其實也給自己的人生松綁了。
媽媽住院期間,會上醫院組織的手工課
曉雲 27歲 江西 高校教師
2024年6月份,我裸辭掉了銀行的工作,陪得了抑郁癥的媽媽住院了22天。她出院之後,我不太放心我爸一個人照顧我媽,就把我媽接過來和我住了。
出院半年,她抑郁情緒發作的時間間隔在慢慢拉長,之前每天都會想死,現在隔一個月才會出現一次失控、想哭的情況。以前她會覺得任何東西都很吵,現在能看得下電視了,也會自己主動地去放音樂來聽。
現在我可以很平靜地講述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些事情,但是對我自己而言,我內心的波動是語言沒有辦法表達出來的。很多人會說我很成熟,但這種成長並不是我想要的,我真的很羨慕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不需要很成熟的人。
媽媽在醫院做耳石復位
我媽在2024年過年前突發腦溢血,出院後,又出現了耳石癥,每天都是暈到吃不下飯的狀態。當時她的情緒已經開始有一些不太好的征兆了。
做了耳石復位之後,她明明已經不暈了,卻開始躺在床上不起來,不願意動。我爸弄好了飯讓她來吃,催很多遍,她才很不情願地過來吃一小口。
我那段時間一直忙於工作抽不開身,只能偶爾下班的時候去父母家一會兒,停留的時間也很短。等我顧及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是她直接跟我說不想活了。
我爸以前對於抑郁癥是不理解的,他覺得你就是想不開,就是心眼小,難道還要專門去治嗎?但那段時間他開始感到害怕了,因為我媽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她不想活了,沒有走下去的信心了。我們馬上就帶她去了醫院的心身科,確診了中度抑郁。
我爸還找來了我的舅舅舅媽,召集了一幫親戚來我家看望我媽。我媽當時瘦了將近20斤,眼神都是渙散的。但是我舅舅看到她,就說:「會說話,會吃飯,還能出來送我們,這不挺好的嗎?」
還有一些親戚會和她說,你不要想太多了,讓你老公讓你女兒處理家裏的事情。他們都不理解,她的腦袋已經病了,她控制不了自己。這些話還會讓她更加自責,覺得這個事情是不是她的錯。
到了六月下旬,醫生對她的診斷從中度到了重度抑郁。醫生跟我說,她必須24小時不能離人,家裏的藥、刀具,一定不能被她單獨拿到。
這時候我知道這件事光靠她自己一個人已經走不出來了,我必須要很嚴肅地去處理。
媽媽在換藥期吃的五顏六色的藥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陪在她身邊,深度地跟她聊天,她每一次都會很期待我來。她會跟我說自己很害怕,但具體怕什麽,她又說不出來。她的害怕是沒有物件的,任何客觀存在的事情都讓她很害怕。害怕太冷,害怕太熱,害怕刺眼的陽光,害怕今天天氣不好,水太燙了,或者是聲音太大了,都會成為負面情緒上的一根稻草。
醫生建議住院的時候,我媽第一反應就是害怕,她覺得住院像坐牢,還見不到我。我們就找了一家三甲醫院的住院部,要求病人必須有一個家屬24小時陪護,而不是專科醫院那種家屬不能探視的,我媽才比較放心去住院。
現在回憶起來,在整個治療過程中,我們還是走了很多的彎路。中途我們去看耳石癥、高血壓的時候,陸續有一些醫生提醒過,覺得我媽是抑郁的問題,但我是不太願意去相信的。我當時在銀行的工作也非常焦頭爛額,導致我無法兩頭兼顧,更早地去介入。
我現在會覺得自己辭職這個決定做得很及時,再不辭職可能就晚了。
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
我是獨生女,我爸比我媽大十幾歲,所以家裏出了什麽事的時候,很多決策都是需要我一個人去做的。考研的時候,之所以選擇考回我的城市,就是因為必須要考慮我父母的身體問題。但我沒想到的是這個事情來得太快了,快到我比同齡人都要更早地去接觸、去處理。
我媽作為當事人很痛苦,我作為她的女兒,痛苦感不會少於她。我會跟她共情,但我無能為力。就感覺好像火燒房子了,我在旁邊搓手,我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麽。
特別是現在跟她生活久了以後,我會發現很多事情她開始依賴於我。一方面對於我來講是一種壓力,另一方面萬一哪天我真的不在她身邊了,怎麽辦呢?所以我希望她有一定自己處理事情的能力,一些電視或者手機上的操作,碰見一次就教她一次,我說這個東西你要學會。
小楊帶媽媽去海邊玩,媽媽很愛蕩秋千
我鼓勵她可以再去報老年大學的課,希望她的社交圈子也可以大一些。不知道要學什麽,沒關系,我們可以一件一件來,直到你找到真正想做的。我還給她買了一個電鋼琴,也跟她說,不用有壓力,你想彈的時候就去彈,不想彈的時候你就當它只是一個擺件。
聽起來是不是特別像顛倒過來的母女關系,她變成了小孩,我就像媽媽一樣,希望她學會獨立。
我現在換了一份更加靈活的工作,在民辦高校當老師,沒有課的時間我是比較自由的。我還計劃明年開始做一些副業,帶爸媽去不同的城市旅居一段時間。總是在一個地方生存,無非就是一成不變的生活、一成不變的飯菜,一眼能看到死亡的生活,就會讓人很絕望的。
我對生命也會有一種新的看法,難道說人只能有一種很常規的活法嗎?我好像現在更加有勇氣去面對人生的一些選擇了。我所看重的一定不會是物質上的東西,更多的是時間,是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