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生日時,姬絲蒂娜燒掉中學課本,從小鎮騎摩托出發,一路騎到2000公裏外的悉尼。
那一年是1970年,澳洲史上的抗議之年。超20萬人湧上街頭,參加反戰遊行。
躁動的人浪沖刷著城市,仿佛所有規則都能推翻重建。
姬絲蒂娜在人浪中與男友相識,閃婚,一年後,生下一名男孩,取名阿桑奇。
阿桑奇很小時,住在澳洲東海岸的磁島。島名來自周邊永恒的亂流。
阿桑奇的人生很快也卷入亂流,父母離異後,他隨母親像吉普賽人一樣四處漂泊,14歲前,搬了37次家。
他因此沒讀過任何學校,沒有老師,沒有玩伴,母親讓他自學,並告訴他 「學校只會灌輸對權威的盲信」 。
10歲那年,孤獨的阿桑奇,在一個小鎮櫥窗內,看見一台Commodore 64電腦。
笨拙機箱上,古老顯視器亮起藍光。閃動的字元,像誘人的咒語。
母親買下電腦送給他,他隨即展示出驚人天賦。
他自學了編程,並能拆開一些熱門程式,找到作者留下的暗語。
那些話語支離破碎,卻暗示著他,生活鐵幕之外,藏著一個隱秘世界。
16歲那年,他得到第一個數據機,那個俗稱貓的小盒子,便是通往隱秘世界的入口。
「第一次拿在手裏,我很清楚過去已經終結,舊事物已經消亡。澳洲和全世界都不會再回到原來的樣子。一切都結束了。」
他用幾天時間編寫程式,搜尋全世界擁有貓的電腦,迫不及待地尋覓同伴。
那些軍方的、高校的、科研的原始網絡,像一片片荒蕪的迷宮,而他就是最早的來客。
他網名叫「門達克斯」,源自古拉丁語,意為「高尚的虛假」或者「愉快的欺騙」。
網絡是荒野,假名是面具,那些聽著披頭四長大的少年們,在伺服器間跳躍,在電話線中遊蕩。 沒有光,他們即光。沒有規則,他們即規則。
19歲時,阿桑奇已成全球頂級黑客,他和黑客好友特拉克斯、頭號嫌疑人,成立了黑客組織「萬國傾覆」。
1991 年每個夏夜,我們都在伊利諾州的摩托羅拉系統中漫遊,在新澤西州的松下系統中散步,在五角大廈空軍組和海底戰爭工程站中遊蕩。
早期的黑客視盜取錢財為恥辱,他們感興趣的,只有翻越規則的快感。
為進入海外電信委員會伺服器,阿桑奇假裝工作人員打電話,索要密碼。
通話時,他還特意模擬背景音,用錄音帶放出辦公室低語、鍵盤敲擊聲、以及影印機的嗡鳴。
阿桑奇名聲日盛,各地黑客給他郵寄磁盤分享資訊,這很快演化為黑客圈風潮。
澳洲媒體,為此撰寫新聞【分享磁盤與共享針頭一樣危險】,將黑客行為類比毒品和愛滋病。
為保險起見,阿桑奇將他儲存資訊的磁盤,藏在院子蜂箱的隔層。他知道,那些資訊,遲早會蜇人。
1991年冬天,阿桑奇被捕,警方沖入房間時,他正躺在沙發上看【獄中來鴻】。
他面臨著31項指控,令他寒心的是,他的好友頭號嫌疑人,當庭做證背叛了他。
真實的世界,重力強大又冷酷。
當法官說「囚犯起立」時,阿桑奇孤獨起身, 很多年後,他說,那一刻,他真正的信仰開始誕生。
因造成實際損失微小,阿桑奇免於服刑,最終罰款2100澳元。
1991年,被捕前夕,他的妻子帶著兒子不告而別。
直到1999年,經過漫長的訴訟,阿桑巫師和妻子達成了監護權協定。
宣判那天,阿桑奇一夜白頭。
1993年,等待宣判期間,阿桑奇和特拉克斯聯手成立了一家電腦保安公司。
他們從大學買來一台大型電腦,有四個冰箱大小,買來後百感交集,那是他們多年前入侵過的機器。
時代正蠶食所有的痕跡,試圖讓脫軌的人盡數歸位。
阿桑奇公司主要幫大財團測試系統。他不喜歡這份工作,唯一一次有成就感,是幫警察破獲一起國際戀童案。
1999年,贏得監護權後,阿桑奇遠行亞洲,後回到墨爾本大學自修物理。
他試圖弄清世界本質,最後發現, 世界在本質之上裹著厚厚的特權,所有爭鬥皆因特權而起。
他把自己關在墨爾本一公寓中,用數據和表格研究世界。
窗外汽車轟隆吵鬧,他就入侵城市交通系統,把樓下路口改成永遠綠燈。
最後,他在網誌上寫下: 我要把世界扔到酸液中融化,只剩骨架。
窗外的時光風馳電掣,阿桑奇卻像聽不見時代翻頁的聲音。
其實,他所習慣的黑客時代早已結束。當年同行黑客們,或投身政府,或轉型安全,更多人消失於茫茫人海。
在東方,中國黑客大規模洗白隱遁,一同消散的還有那句口號:給刺刀裝上理想。
2006年冬天,阿桑奇在公寓中創立了維基解密, 帶著本應被時光埋葬的風格。
維基解密透過全球20多個伺服器、數百個網域名稱進行維護,安全性超越任何一家銀行網站。網站目的只有一個:曝光海量檔供公眾分析。
維基解密披露過索馬里腐敗、解密過肯雅大選,曾有匪徒持槍夜入阿桑奇房間,安保介入後,阿桑奇脫險。
他孤身遊蕩於世界各地,行囊只有一袋衣物和一台筆記電腦。
他不嫉妒同時代因互聯網發家的富豪,只是有些憤怒, 「他們本可以向我伸出援手的」。
2010年3月,阿桑奇來到冰島,假稱是報道活火山的記者。
他將所租房子稱為「地堡」,在其中日夜加班,搭建一個影片網站,確保一段特殊影片公開後不會被刪除。
一個月後,維基解密公布著名的「巴格達影片」。影片顯示,駐伊拉克美軍在2007年用阿帕齊直升機重武器殺害記者和平民。
影片由一名美國低階情報員提供。因對戰爭厭倦疑惑,她把大量機密影片,標記成Lady Gaga歌曲,復制到光碟上,最後交給維基解密。
美國軍方勃然大怒,阿桑奇名聲大噪。當年8月去瑞典演講時,他已經以「新聞界的占士邦德」自居。
在瑞典,他陷入與女粉絲的性侵案。阿桑奇堅稱這是美國政府抹黑的開始。
負面訊息接踵而來,他的夥伴指責他是多疑的獨裁者,新聞媒體斥責他公布檔不遵守私密規範。
阿桑奇開始整夜噩夢, 夢見被黑影跟蹤,夢見家門口布滿奇怪腳印,夢見警車在淩晨呼嘯來去將他帶走。
2010年11月,維基解密公布25萬份美國密電,西方媒體稱,維基解密一年爆料,超過英美媒體30年工作總和。
在強大力量推轉下,歐美封殺維基解密,2010年12月7日,阿桑奇在倫敦被捕。
他被關入旺茲沃思監獄,被捕時,身上只有一支圓珠筆和250英鎊。
那是一座維多利亞時代留下的古老監獄,律師告訴他,關押他的房間曾關押過王爾德。
一天早晨,他在牢門下發現一個空信封。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信封裏原本裝著一本【時代】雜誌。
那期【時代】,封面是他的頭像,嘴的位置封著美國國旗。
短暫關押後,阿桑奇獲保釋,然而黑夜才剛剛開始。
美國一州長揚言「像圍捕薩達姆那樣圍捕阿桑奇」,加拿大總理顧問在國家電視台公開呼籲刺殺他。有美國人發網誌,提出到澳洲綁架阿桑奇兒子,逼阿桑奇就範。
2012年6月,阿桑奇偽裝成快遞員,躲入倫敦的厄瓜多爾大使館,尋求庇護。
時任厄瓜多爾總統承諾,會給他無限期保護。
阿桑奇被領入一個面積約18平米的房間,睡在充氣墊上,後因吵鬧,他搬進了隔壁女廁所中。
最後,阿桑奇搬入一個有小陽台的房間,陽台上可以望見哈羅德百貨,以及一小片喧囂人間。
他的房間中貼有一張咧嘴傻笑的雕像海報,屋角是粉絲送來的跑步機,棚頂是網絡攝影機,三個特工日夜監視著一舉一動。
這就是阿桑奇的全部世界,此後近7年,他蜷縮在這個小世界中,再未離開半步。
他每日三餐都外賣進食,為防下毒,經常換餐館。偶有訪客到來,聊起維基解密,他會開啟攪拌機,壓制監聽器材。
房間並無鐵柵,可比任何地方都像牢房。無數看不見的規則封鎖纏繞,畫地為牢。
阿桑奇很快陷入抑郁,經常要熬22小時以後,才能崩潰睡著。
他努力哄自己開心,在小房間玩滑板,哪怕最長距離只有兩步,到小走廊踢足球,足球被使館人員沒收了。
2016年時,他得到一只貓,起名叫占士,他給貓系上不同顏色領帶,並給貓開通推特,這只可愛的貓很快走紅。
當然,他最開心的事,還是每日開啟谷歌,搜尋自己名字,看外面世界的朋友和敵人,對他的評價。
2017年,厄瓜多爾前總統下台,新總統上任。競選時他便稱阿桑奇是「鞋裏硌腳的石頭」,上任數月後,他斷了阿桑奇的網絡。
今年2月,新總統在歐洲豪華酒店床上吃龍蝦的照片曝光。新總統狼狽不堪,認為是阿桑奇授意泄露。這成為驅逐的導火索。
2019年4月11日,阿桑奇在厄瓜多爾使館內被捕,新聞影片中,他蒼老憔悴,白須滿面。
濁浪沖倒最後一塊礁石,礁石上的雜物沈入激流,很快了無痕跡。
外面的世界因阿桑奇而吵鬧不堪,美國在加急研討罪名,瑞典在恢復性侵案調查,而厄瓜多爾前總統和現總統,正以阿桑奇為工具,爭奪民意。
灰燼中最後的火熄滅了。阿桑奇的對與錯,罪與罰,將長久陷入黑暗之中。真相不重要,他不過是個犧牲品。
吵鬧中,有網民想起阿桑奇那只可愛的貓,他在推特留言:親愛的你去哪了,願上帝保佑你沒事。
此前,厄瓜多爾大使曾和媒體表示,阿桑奇訓練貓從事間諜活動,公眾一片嘲笑。
那之後不久,貓的推特就停更了。
有媒體說,被捕半年前,阿桑奇就把貓送去了收容所,另一家媒體則稱貓被使館人員扔了。
無論如何,那只貓離開了那個壓抑的小房間。
它躡足行走在高樓大廈之間,看著那個隱秘世界漂浮離去,留下一個森冷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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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中產」(modern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