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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歌】,現實主義恐怖片:日子該過還得過

2024-09-29心靈

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近日播出的電視劇【凡人歌】圍繞幾對「北漂」男女的生活,描摹了看似光鮮亮麗的中產生活如何一步一步墮入困頓之中。四十歲左右的那偉(王驍飾)、沈琳(殷桃飾)已經在北京成家立業,生活波瀾不驚,丈夫在企業擔任高管,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沈琳的弟弟沈磊(秦俊傑飾)三十歲了,他與校園時期的戀人謝美藍(陳昊宇飾)步入婚姻,二人合理地規劃生活,男方在體制內負責穩定,女方在投資業賺取高薪。那偉的弟弟那雋(張哲華飾)三十歲出頭,名校研究生畢業後進入大型互聯網公司,努力工作年薪百萬,還與女友李曉悅(章若楠飾)感情甚篤。可是,有些變化正在漸漸醞釀。

那偉在酒局 圖片來源:豆瓣劇照

現實恐怖,日子該過還得過

豆瓣上這部作品的標簽之一為「現實主義恐怖片」,因為每個人物的處境都折射了現實中的恐怖。那些看起來穩定的處境實際上是脆弱、岌岌可危的。那偉在一家公司十幾年,本來已經坐等公司上市兌現千萬期權,可是公司領導層突變,人員架構調整,轉眼間他就被無補償裁員、淪為大齡無業人員。主婦沈琳相信家庭比工作更重要,愛比打拼更牢靠,從不奔波勞碌,梳妝台上也堆滿了大牌化妝品,可是卻因為丈夫的失業而發現這樣的生活不再可持續,必須自降身價重回勞動市場,給當年的實習生當下屬。沈磊在單位按部就班地工作,卻沒有發現田園牧歌式的愛好已經讓妻子暗生不滿。

凡人不得不為生活奔波勞碌,每個人物都陷在自己的漩渦裏,不管是職場斡旋鬥爭,酒局上扮醜出洋相、還是從白領變成司機、騎手和月嫂,每個人都是為了要生活下去。在這一點上,劇集對人物投射了悲憫的目光,也展現了「上有老、下有小」的艱辛、以及無人托底的脆弱。當李宗盛的【凡人歌】音樂響起,中年夫妻那偉和沈琳困於生活、無奈地呼喊又只能默默承受,甚至令人想起葉芝書寫塵世疲累的詩句,「我們和這勞碌的塵世也在逝去」(【世間的玫瑰】)「跟隨你的,還有全世界的眼淚,還有她遲緩的船隊的全部悲愴,還有她無盡歲月的全部負累。」(【愛的哀傷】)

使人感到恐怖的還包括墮入深淵的無望。從高管墜落成騎手的那偉需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秩序。沈琳從事鹵貨生意後,決定將自己的名字寫在鹵貨廣告上,也是因為她比起丈夫足夠「通透」,到了此時此刻需要撕掉無用的臉皮。【凡人歌】對於逆境和跌落的理解很多時候仍停留在實用主義的生活觀、像是「日子該過還得過」、「生活給了我一巴掌,我當吃了甜棗」的程度。【凡人歌】的苦情底色也與人物的價值觀有關。那偉非常講究義氣和忠誠,這在劇集中顯得感人而過時。因為「義」與商業邏輯和規則並不相容,兄弟情誼使他瀕臨破產。相信義氣的那偉很難得,然而「義」的缺陷也是明顯的,如果援引康有為的說法,就是義蘊藏著專制主義、封閉自私的色彩,與公正和開放背道而馳。

沈琳無奈 圖片來源:豆瓣劇照

與【歡樂頌】類似,劇中能夠揭示社會運轉規則的要麽是經典的理性、客觀、務實的「理科生」(那雋或者安迪),要麽就是熟稔人際鬥爭和「厚黑學」的混世魔王(路總、曲筱綃)。真正能夠發聲的文化精英譬如沈磊對生活是失語的。一方面,他的表現像是契訶夫筆下的【醋栗】的主角,一位總是夢想歸隱田園、過上美滿小日子的低階文官;另一方面,他對於自己的失敗始終保持著沈默,似乎再次證實了知識分子缺乏勇氣、處世不成熟的印象。

生活邏輯的沖突:卷還是躺

凡人意味著破除不了的執迷和欲望。 劇中人展現出的不同的生活邏輯,這也構成了主要的戲劇沖突。這種生活邏輯的對立可以概括為「上進」還是「放任」、或者更簡單,「卷」還是「躺」,那雋是「卷」方代表,站在對面的是女友李曉悅、體制內「廢柴」沈磊還有大齡主婦沈琳。生活邏輯的分歧也延伸至生活方式的選擇上。那雋想要帶著女友住上大平層,去高檔商場買衣服,而女友滿足於平價的消費娛樂,也願意在地下商場殺價淘貨。「躺」方會被「卷」方不理解、責怪以及說教,就像那雋屢次教導女友對未來要有規劃,不能總是得過且過;沈磊想要安穩平靜的生活,而這被妻子理解為「不求上進」、甚至到生死相逼、互相折磨的地步,「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痛快」。

劇集對於「卷」方推崇的拼搏上進是有所保留的,至少不是前幾年【理想之城】【歡樂頌】的那種熱切的、崇拜成功的態度;也借由角色的口吻予以反駁。盡管那雋或謝美藍用安全感、成功感、人上人等措辭包裝誘導,所謂的拼搏也不過只是為了錢。用錢決定一切的邏輯,雖然是誕生自真實的生活經驗,但有些粗暴:錢雖然能解決許多問題,但也擠占了溫情、陪伴、包容與愛的空間。那雋在衡量身邊人的時候總會援引一些指標,例如「二本」還是「985」、月入一萬還是十萬,這些指標在幫助他分析評價的同時,也消解了關系中真正重要的東西,情感與包容。況且,只講究物質生活如同只滿足於動物般的樂趣,同樣是沈重和缺乏想象的。

奮鬥者們認為很多東西都可以等等再說。等生計有著落後,愛和關懷會自動實作;等鬥爭消弭了,和平自然會到來,卻在無限延遲之中將自己抽空。那雋對於人生的嚴格規劃和控制:四十歲前住上大平層、升職加薪、兒女雙全,最終將自己導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馬不停蹄地尋求新的刺激並不會令人們真正地獲得幸福,社會學家杜爾凱姆在【自殺論】裏反思現代社會「人性就是永不滿足」的信條:它鼓勵人們不斷追求,並馬上拋棄自己現在擁有的,因為與激動人心的夢想相比,現實簡直一文不值,然而狂熱終會衰退,激情奔湧到頭來一無所有。正是永不滿足的企求蒙蔽了人們的雙眼,使他們失去應得的幸福。他們無力承擔哪怕最小的挫折,早會被被迫停步。這樣的精神狀態是經濟災難下引起精神崩潰的原因,杜爾凱姆提示道,因為在某些穩定的狀態下,人們相對來說更能承受命運打擊,而如果將生活的目的設定為不斷地超越,突然被迫後退會讓人陷入痛苦。

至於「躺」的一方,劇集也刻畫出了貧窮的質感。存款有限的李曉悅與人合租,差點遭到不良青年的侵犯;沈磊常年騎著一台小電驢,它在夜間也會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就像不可回避的貧窮現狀。貧窮是有聲音的, 在南韓小說家金愛爛的【滔滔生活】裏它是逼仄空間裏鋼琴發出的巨大轟鳴,也可能是陋室裏白天黑夜不會停息的塑膠袋的窸窸窣窣聲。沈磊家樓下,電驢的警鳴刺破了夜間的寧靜,也擾動了內心。

令謝美藍感到不安的不僅是條件的局促,而是生活的拮據、儉樸的習慣已經侵入了沈磊的品格,讓他滿足現狀。沈磊縮減自己的欲望,平日下班後就縮在出租屋裏,假日也不出遊,也不讓她有改善的想象,令她感到舒展不得、非常壓抑。儉樸的缺點,如果用譚嗣同的批評來說,就在於把人的註意力集中在儲存,而不是生產和擴充套件中——這導致了思想的貧困,扼殺了人們超出現存文化思維模式的思考,亦助長了思想的保守主義。 謝美藍鄙視丈夫的儉樸,蔑稱為「窮人的活法」,也與此批判相通。

近些年一些國產劇集聚焦現實議題,切中了時下人們最關心的話題,像是大城市高昂的房產如何影響了男女的感情,以及塑造人們的自我認知。【心居】裏,女主的初戀擠在下只角的小房子裏幹起了假結婚買房的勾當,另一個追求者則有多套房收租的暴發戶,顯得真誠又幽默。【理想之城】中,昔日甜蜜的戀人因為蝸居在老破小裏漸漸絕望、最後只能分道揚鑣。【狂飆】還將舊廠街之類的宿舍樓想象成見不得光的、滋生罪惡的地方。可問題是,對於現實的關註並不一定等同於完全認同現狀,對現實的接受態度也能體現這種現實主義的性質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