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這是一個平民子弟考入名校、帶領家庭實作階層躍遷的勵誌故事,事實上,又不止於此。
生活的褶皺抻開,裏面有很多平凡、瑣碎的瞬間,也有很多美好、珍貴的圖景,它們共同記錄下了,一家人如何一路走向理想之地,父母的善良和開闊在子女身上留下了哪些墨點,兩個女兒又將要、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擁有怎樣的未來。
文| 王唯
編輯| 李天宇
圖| (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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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出成績的那天,鄧金學一家正分散在三個地方。他在成都的工廠裏上班,妻子在重慶陪讀的出租屋裏等通知,兩個女兒則留在學校,為參加強基計劃補課。
她倆是對雙胞胎,名叫鄧晴和鄧天。出成績前的幾個鐘頭,為了緩解緊張,她們幾個同學聚在辦公室裏,打起牌來。沒多久,有訊息傳來,說今年查分提前了。姐妹倆趕緊給媽媽打了電話,然後決定提前下課回家。
一路忐忑。推開家門的一刻,發現媽媽正在哭——姐姐鄧晴的成績被遮蔽了,全省前五,妥了;妹妹鄧天的成績也不錯,後來得知,全省第31——沒多久,來自北大和清華的招生電話就打過來了,後來,鄧晴決定去北大元培,讀金融;鄧天決定走清華強基,讀哲學。
那是2021年,「清北雙胞胎」的標簽從那時起就有了。訊息最先傳到爸爸和他所在的工廠,鄧金學高興壞了,開始在群裏給同事們發紅包分享喜訊;老板聽說後也很激動,給他發來兩個一萬塊的大紅包表示慶祝。
鄧金學還有個兼職,做滴滴司機。跑車中他了解到,滴滴每年都會有幫助司機子女教育發展的公益專案,叫「橙果計劃」,正在網上征集司機報名。他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為鄧晴報了名,「橙果計劃」專案組了解到,鄧晴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也是今年考上大學,趕緊提醒鄧師傅給兩個孩子都報上,結果兩個孩子雙雙入選,都獲得了獎學金。
幾年後提起,鄧天還笑著回憶,以前總聽說,考上清北社會各界會有很多獎勵,這樣就可以靠它們去讀書,減輕家裏的負擔了,但事實上並沒有。反而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一家作坊式的小廠廠長、滴滴平台的「橙果計劃」在雪中送來了兩份炭火。
帶著來自家人和公共世界的愛與善意,姐妹倆走進大學。一晃三年,如今已經大四。就在前不久的11月26日,為感謝司機師傅們的辛苦付出,滴滴在成都舉辦第六屆「滴滴司機節」,鄧金學和兩個女兒作為當地「橙果計劃」入選家庭代表參加了活動。那天,鄧金學穿了一件深灰色外套,眼睛彎成一條線,幾乎全程都在笑。三個人一起站在「我為自己代言」的橙色背景墻前,引來很多關註。
在場有媒體拍下了這個時刻,釋出到網上,「網約車司機雙胞胎女兒考入清北」很快上了熱搜。評論裏,很多網友在表達對一家人的欽佩和羨慕,也有人在感慨,兩位「學霸」成功跨越了階層。
似乎是一個平民子弟考入名校、帶領家庭實作階層躍遷的勵誌故事,事實上,又不止於此。生活的褶皺抻開,裏面有很多平凡、瑣碎的瞬間,也有很多美好、珍貴的圖景,它們共同記錄下了,一家人如何一路走向理想之地,父母的善良和開闊在子女身上留下了哪些墨點,兩個女兒又將要、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擁有怎樣的未來。
兩姐妹小時候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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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通鄧金學的電話時,他剛剛下班回家。除了滴滴司機的身份,他還在一家私營企業裏負責生產管理。那是一家做紙品包裝生意的工廠,生產皮鞋盒、月餅盒、酒盒等等紙制品。
電話裏,鄧金學笑聲不斷,關於女兒成長中的種種往事,都讓他感到幸福和榮耀。這天,鄧金學重復了好幾次,自己學歷不高,沒讀過多少書,但兩個女兒很爭氣,是全家的驕傲。
鄧金學1975年生人,農村出身,高中畢業後輾轉打了些工,然後開始跟著現在的老板幹。最初從基層員工開始,在流水線上切模(用模具讓紙板成型),幾年後,鄧金學二十八九歲,老板在成都開了分廠,他被派來負責生產管理。那年,兩個孩子一歲多,他們舉家搬到了成都。
分廠慢慢步入正軌,鄧金學的工作也越來越忙。當時的器材還不夠先進,很多工作要靠人力完成。一個鞋盒成型,就有十來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操心。同時,他在廠裏給妻子安排了文員工作,負責對賬、接單和收款等等。兩個人一邊應對工作上的事,一邊照顧兩個女兒,「還挺辛苦的」。
同時代很多外出打工的人,會選擇把孩子留在老家,由祖輩幫忙照顧。但鄧金學夫婦倆不願意,工作再忙,也堅持把孩子帶在身邊。
或許和女兒們出生前的一場車禍有關。有一次,鄧金學和妻子一起開車從重慶老家回公司,路上,車子突然爆了胎,撞到路邊的樹上。
劇烈的撞擊,導致鄧金學的臉被汽車部件直接戳穿了,妻子傷得更重,大腿腿骨骨折——又驚恐又慶幸。那棵胳膊粗的小樹背後,就是十多米高的懸崖。雖然撞在樹上導致受傷,但倘若沒有那棵樹,就連人帶車翻下去了。
更令人痛苦的還在後面。當時,妻子已經懷胎四月。和腹內的這對雙胞胎,早已在孕檢時見過面,無論如何,她想保住她們。
所以,在後來的治療中,擔心影響到孩子,在最少用藥的前提下,醫生為妻子做了手術。手術很順利,剩下的孕期都是在醫院度過。原本,懷雙胞胎帶給母親的身體壓力就更大,「她們媽媽吃了很多苦,這個一般人承受不住。」鄧金學說。
後來,兩個女兒長大後,鄧金學不時會講起這件事,他總是和她們說,媽媽很堅毅,媽媽很偉大,媽媽吃了很多苦。
媽媽自己反而很少講起。她只說,有一天她從病床上睡醒,朦朧中好像看到兩個穿著白裙子的天使,她想,那一定就是兩個女兒,她們是天使下凡。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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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孩子來得不容易,就更不舍得放在老家,於是時時被夫妻倆帶在身邊。
兩個女兒開始上學後,鄧金學買了一輛電動車,每天雷打不動地接送她們。三個人擠在小小的車座上,聊在學校裏發生的瑣碎事。
直到女兒上初中那年,一方面考慮到路上的便利,一方面想要嘗試新事物,同時孩子舅舅做手術家裏需要錢,鄧金學這才買了車,照例去接送女兒上下學,閑暇時間出去跑滴滴。
起初那些年,鄧金學所負責的雖然是管理工作,但收入不算高,每月只有一兩千,妻子的更少一些。但好在花銷也不大,兩個女兒因為成績好,讀書的學費書費都是全免的。家裏除去租房和日常開支,儲蓄大多用來給她們上培訓班了。
鄧晴和鄧天很早就體現出了學習上的天賦。她們喜歡上學,也喜歡讀書,在爸爸鄧金學看來,學習對她們來說「好像很輕松,就一直往前學,感覺沒有什麽難度,我們也沒怎麽費力」。
學習之外,姐妹倆在實踐課上去賣過報紙,在雅安地震時去做過義賣,還曾去消防局參觀過消防員工作,去敬老院做社會服務和慰問……在公共世界裏,她們心裏很早就種下了關心他人、關心社會的種子。
在成都讀完小學和初中後,姐妹倆回到戶籍所在地重慶讀高中。那裏有更好的學校可以選擇,她們就讀的巴蜀中學是重慶市重點中學,號稱「清北後花園」、「狀元搖籃」,每年都有上百人考上頂尖高校,以2023年為例,清北在重慶錄取310人,巴蜀中學就占了97人。
放在全國,這所學校的清北錄取人數排名也常常離衡水中學不遠,但模式與衡中完全不同。巴蜀中學實行開放式管理,沒有封閉式校門,也沒有圍墻;學校開設一百多門學養課程,擁有幾十個興趣社團;學生可以參與校園管理,也可以在各種研究專案中發掘自己的潛能。
鄧晴和鄧天在這裏度過了高中三年,又如願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兩姐 妹在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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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專業時,姐姐鄧晴想學教育,但北大教育學院不招本科生,於是去了元培,她提前咨詢了學長學姐,可以選修教育學相關的課程,比如鄉村教育。
妹妹鄧天想學哲學,爸媽說:「這個專業很苦的,可能要坐一輩子冷板凳,你願意嗎?」鄧天說:「我願意。」爸媽說:以後可能會賺不到錢。鄧天說:「那我也願意」。
讀大學後,她們能感受到,身邊的同學中,很多家境不錯,「清北(學生)一部份家庭就是比較好,而且很多人選純文科,就是家長不需要他們的孩子賺什麽錢」。但這些很少讓她們有落差感,因為,雖然不是家境最好的,但家庭氛圍和感情一直很好。
這幾年,社交媒體上有很多來自年輕人對「原生家庭」的思考與討論,掃興的父母、有毒的關系、斷親的子女四處可見,但鄧晴鄧天和家裏人始終保持難得的親密。
女兒們說,爸爸是家裏著名的「端水大師」。姐姐把頭發染成了紅色,他一字一頓地稱贊:「黑中透紅!」妹妹把頭發染成了紫色,他鄭重其事地評價:「紫氣東來!」當初她們想去做美甲,黑色,他也毫不遲疑地表示鼓勵。
鄧金學總說,自己女兒好像沒有什麽叛逆期,但在女兒的視角裏,所有決定都得到了理解和支持,並沒有什麽想要反叛的。「他們很尊重我們的選擇,只在『真善美』上引導,其他方面盡可能發展,而不是約束。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裏長大的。」
平時,鄧晴讓他做手工小企鵝,堅決執行;鄧天讓他給她的鞋子縫珍珠,堅決執行。前陣子,聽說姐妹倆臨近畢業壓力大,鄧金學趕緊跑來了北京。學習上的事根本插不上手,安慰的話也未必能說多少,但家人只需要「在」,就是最強的焦慮消除劑。
愛可以保護一個人,這是比物質更強的底氣。
今年暑假,面臨實習的鄧天原本還在糾結要去學校還是教育類平台企業。她學哲學專業,對能和他人產生連結、能給予他人幫助的工作充滿興趣。恰巧得知滴滴為參加過「橙果計劃」專案的孩子提供實習綠色通道,她欣然報名,並留在滴滴公益組實習——希望能以更多的視角看社會,而公益是很好的橋梁。
實習期間,鄧天得到機會,和很多像爸爸一樣做網約車司機的人交流;同時作為司機的女兒,也得以講述自己眼中的作為司機的爸爸。
有一天,滴滴內部正在做一期小報,特意請鄧天過去做分享。那天,鄧天說,爸爸原本做著管理工作,但因為舅舅生病了,家裏需要很大一筆錢,為了補貼家用,他開始跑滴滴。起初,她覺得他從一個體面的管理者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司機,但後來她意識到,他承擔了更多家庭的責任,也在這份工作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同時所作的事情又是自己喜歡的,而且並沒有為此出賣什麽,「這樣的平凡恰恰證明了他的偉大,我覺得挺了不起的。」
滴滴的同事在一旁非常感慨,鄧天自己也濕了眼眶。
如今,鄧金學依然開著他的車行駛在路上,做著女兒眼裏平凡又偉大的滴滴司機。「這是一個普通司機特殊的幸福感」。
在父母的影響下,姐妹倆逐步成長為如今的樣子,有獨立的人格,又有真摯的情感。北京的冬天,氣溫降到了零下。【人物】的訪談在清華的文科圖書館進行,分別前,我們一起瑟瑟縮縮地站在傍晚的風裏。
妹妹鄧天去推電動車,邊走邊和姐姐鄧晴說:「小X(她們共同的朋友)總說,你姐高考成績那麽好,當初如果願意去清華,你就不用考強基就也能進了。」
「我們那時候太小了,根本沒有這種意識。」鄧晴說,「但你還是考上了啊。」頓了頓,又說,「而且,他們總覺得這種實質性的幫助才叫幫助。但是,相信你能做到才是更有力量的支持啊。」
滴滴司機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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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姐妹倆已經在各自的學校讀到了大四。
姐姐鄧晴已經保研,準備在教育經濟領域繼續深造。因為性格中有很強的秩序意識和規劃意識,她已經想好了自己的職業發展路徑:下學期去做出海電商的實習,先了解更大的世界裏正在發生什麽;暑假去雲南做義工,再去做支教;然後到深圳做創新藝術設計的公司實習,去了解「AI和教育的結合」。
關於更長遠的人生,鄧晴也有過很多考量。她說,民國時期有三類人,一類是梁漱溟這樣的教育家,一類是梁啟超這樣的思想家,還有一類是張謇這樣的實業家。而她最理想的人生,先做實業家,因為創業和公益都需要錢;再做思想家,積累更多的經驗和智慧;最後做教育家,「用一顆心托起另一顆心」。
這個學期,鄧晴正在做支教,前不久,她接到一個來自山東的小朋友的電話。當時,鄧晴正要去跳舞,所以在聊天中,她問小朋友喜不喜歡跳舞。小朋友回答說不喜歡,因為自己個子太小了。鄧晴以為,小朋友會因為個子矮而自卑,沒想到她緊接著說:「但是個子太小也是有好處的,以後同學們都長大了,但我永遠像個小孩一樣!」
鄧晴瞬間被打動了。「成年人會給一件事加上很多道德上的判斷,比如覺得跳舞一定比不跳好,但是小孩子可以看到很多面,然後做出自己的選擇。」這些小小的細節,都在向她呈現著童真的美好,和教育的魅力。
妹妹鄧天也正站在自己人生的分岔口上。前不久,她剛剛放棄了保研資格。
鄧天從小喜歡思考「生死」、「意義」之類的話題,在意內心的感受,向往人與人之間深度的交流,對教育很感興趣。恰好,母校巴蜀中學要開新校區,校長正是曾經把她招進學校的人,如今拋來橄欖枝,想邀請她回去當老師。天時地利人和,她打算站上講台,成為一位教育工作者。
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職業發展中心的老師甚至表達了強烈的不贊同,反復向她闡述在當今時代學歷的重要性,讓她不要「放棄前途」。
這兩年,考公考編考教師成為年輕人就業的一大趨勢,在外界環境充滿不確定的年代,體制內工作意味著安全和穩定。但對鄧天來說,未來人生的多元想象是更重要的:教育是充滿挑戰的,一位好老師永遠有更高的目標;即便走上工作崗位,依然可以出國讀書或是讀在職研究生。
剛讀大學時,鄧晴和鄧天一個讀金融,一個讀哲學,家人們都以為,她們將來肯定是一個從商,一個從政。沒想到,四年後,姐妹倆的願望殊途同歸,都是做教育。
社會學學者安超曾在接受【人物】訪談時講起,這些年,人們常常用一個詞來形容家境普通的學子,叫「小鎮做題家」:它延續了兩種對於底層子弟的偏見,一種認為他們很平庸,沒有什麽才華和天賦,就是靠吃苦耐勞,靠一遍一遍地刷題成功的;另一個就是會認為他們就是為了翻身,為了以後能有個好的工作、好的經濟收入、好的階層。總之,既認為他們是平庸的,又認為他們是功利的。
但事實上,這些年輕人中有很多像鄧晴和鄧天一樣,既聰明,又有理想和情懷。
前不久,鄧晴在保研分享會上給學弟學妹們分享了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她說,在她看來,重要的事無非這麽幾個:首先要認識自己是什麽樣的人,第二要認識自己的天賦在哪裏,第三要有立身的原則,最後才是要追求的目標。
在分享會結束前,她說起很喜歡一個字,是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一種期待——
「颯」:立在風中。
(文中鄧晴、鄧天為化名)
妹妹鄧天在滴滴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