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鵬輝 文/豁達的簡小姐
1988年夏天，一個悶熱的下午，嫁在隔壁村的小姑突然回來了。以往她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可是跑去奶奶的屋裏說悄悄話。
這次不一樣，小姑剛一回來，沖著正在院子裏剁豬草的母親大聲道:「嫂子，你把手裏的活放放，到回廊這裏坐一下，我有事情和你說。」
母親雖然把手裏的活放下了，但依舊沒挪位置。
她回道:「什麽事，你說吧。我得趕緊把豬草剁完，等一下還有別的活要做呢。」
小姑著急地說:「哎呀，是你的活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婚事重要？我這次來，就是要跟你說他的婚事。」
母親激動地站起來，因為起來得太急，她兩眼一黑，差點跌倒，好在旁邊的小姑快速地扶住她。
母親剛坐下來，連忙追問是哪家的姑娘。又說年紀大一些，矮一點，胖一些都可以，只要姑娘的人品好，性格好就行。
小姑說:「我婆家三嫂，你知道吧，她娘家在大山裏面。就是說的她娘家村裏的一個姑娘，聽我三嫂說那姑娘人雖然黑點，但五官清秀，做事麻利，手腳勤快。」
「那姑娘家裏兄弟姐妹6個，她是家裏的老大，有一個妹妹，四個弟弟。家裏窮了一些，負擔也比較重，今年22歲了。」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你要是有這個意向，找一天時間讓阿輝跟著我三嫂去大山裏頭跟那個姑娘相看一下。」
小姑就嫁在隔壁村，她婆家的三嫂，母親自然是認識的。
我們這個村莊被眾山環繞，但小姑的那個三嫂的娘家還要更偏僻，還要山。她回一趟娘家要翻山越嶺，走路四個多小時才到。
跟世外桃源一樣，位置太偏僻，出來一趟不容易。除了種點田地，到山上撿一點菌菇自給自足，沒有其他額外的收入，那裏的人比我們這裏還要窮。
小姑走後，母親問我怎麽想。
我望著自己瘸了的右腳出神，嘆了一口氣，要不是因為它，我的婚事何至於一波三折。
現在有個成家的機會，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要去瞧瞧 。
我出生於1963年，上面有三個姐姐。
那個年代，誰家要是沒有個男孩，在村裏會被人看小，也容易被人欺負。所以，雖然奶奶對姐姐們一樣疼愛，可也不能免俗，希望家裏有個男孩頂門戶。
奶奶盼啊盼，可眼看著家裏三姐都已經7歲，母親的肚子裏還沒有訊息。
父親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他讓奶奶不必那麽執著，家裏沒有男孩也沒有關系，到時候從三個姐姐中留一個在家裏招個上門女婿。
奶奶無奈點點頭，接受了現實。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越期待越不來，心裏沒了念想，反而又突如其來。
那年的中秋節，小姑送來一條魚。奶奶拿黃豆去跟隔壁鄰居換了兩塊豆腐，用來煮魚湯。
魚湯燒開之後味道一陣陣漂著，可香了。三個姐姐像貓兒一樣，聞到味一個個進來看著，不停咽口水。
平時母親聞到魚湯味也要吞口水的，難得吃上一次葷。可這次，她卻感到很不適。反胃，一陣陣湧上來，最後控制不住吐了。
幾個月後，我在家裏人的期盼下來到了這個溫暖的小家庭。
在他們的疼愛下，我茁壯成長，是個調皮健壯的小家夥。
可是，在我6歲那年，發生了一個意外，給家裏，給我的人生留下一個揮之不去的陰霾。
有天，我和村裏的小朋友去山上摘野果子。我們坐在那個高坡上吃野果子，吃飽之後，大家嘻嘻哈哈鬧著玩。
不知道是哪個小夥伴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從那個高坡上摔了下去。
我臉上流了很多血，以至於額頭眼角留下幾條觸目驚心的傷痕。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多年後那疤痕慢慢消去，要是不註意看，是看不出的。
可我的右腳卻在那次意外中瘸了，我走路一拐一拐的。村裏的小孩都在背後偷偷給我起外號，叫我瘸子。
也曾經自卑過，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知道再多的埋怨也是於事無補，只會讓家裏頭跟著傷心。慢慢地，我接受了現實。
右腳瘸了，不影響我走路，不影響我幹活，我還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勤快，能吃苦。但是，走路一拐一拐的，形象很不好。
這種影響，到了我找物件的時候就顯示出來了。
當時結婚的人都早，十八十九歲，家裏人就開始給張羅了。
那時候結婚的話，如果哪個家裏有三間泥磚房，那麽娶媳婦是沒有問題的。
證明這家條件不錯，家裏人都是勤快的。如果不勤快，哪裏有錢蓋房子。在農村啊，人只要勤快，肯下力氣，那麽日子就有盼頭。
我的奶奶，父母，還有我，以及已經出嫁的幾個姐姐，都是勤快的人。我又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所以我們家在我17歲那年，早早蓋了5間漂亮的泥磚房。
搬到新房子後不久，母親去找媒人，讓她幫忙看看哪家有待嫁的合適的姑娘。
媒人說:「嫂子，沒問題，你回去等訊息吧，我保準給你兒子找個好姑娘。」
大概一個月後，我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相親。女子跟我同齡，就在下田村，大概距離兩公裏左右。
媒人一說起這個姑娘是誰家的，奶奶他們也認識對方的長輩。十裏八村，大家都是認識的，平時在路上遇到人都會互相打個招呼，這是禮貌。
相親那天，母親和我一塊兒出門。奶奶笑呵呵地說:「你們去吧，姑娘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都認識，是憨厚老實的人。父母不錯，姑娘肯定也錯不了。我啊，就在家裏等好訊息吧。 」
我和母親跟媒人碰頭後，拿著率先準備好的禮物去女方家。
到了那顆大榕樹下再走5分鐘，很快就來到女方家。
女方的父母很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還燒了一壺開水泡茶葉。
可是，我們寒暄完，等啊等，女方始終不出現。
女方的嫂子進去喊人，喊了十幾分鐘，那姑娘在裏屋氣沖沖地大聲說:「我說了，我不要嫁給一個瘸子，我不想被人取笑。」
「不看腳，第一印象，我也不滿意。他們剛到的時候，我悄悄在視窗看了，實在是看不上。」
不知道女方故意說那麽大聲，好讓我們知難而退，還是她不是故意說那麽大聲。反正，已經知道她的想法，這門親自然是不成了。
幾個月後，母親又拿了厚禮去找媒人。這次，倒是見到了相親的姑娘。但不僅這個姑娘看不上，她的父母也看不上我。除了瘸腿 ，還嫌我矮。
我身高168CM，其實這個身高放在南方，放在當時，算起來不矮。姑娘卻說她喜歡高一些的，要175CM以上。
後來幾年的時間，我陸陸續續相親過幾次，但沒有一次成功的。
相親多了 ，我很厭煩，自暴自棄，有時候想想幹脆不結婚了，一個人也挺好。
但家裏人不願意，尤其是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後，她總說要看我結婚了，她才安心。
1988年，這一年我已經25歲。村裏跟我同齡的小夥子都結婚了，好幾個都有兒有女了。
家裏人急，春天的時候，透過親戚介紹，我又跑去相親。可能因為是親戚介紹，這次女方沒有一口回絕，看著有希望。
但見了第三次面，對方一句不合適，就再也不來往了。
幾個月後，母親又拿了厚禮去找媒人。等了一個多月，媒人那裏沒有訊息。
母親急了，一天天坐不住，隔天就去找媒人。媒人有壓力，和她說:「你不要急，有訊息，我就去找你。」
為了轉移情緒，即使不是農忙時節，母親也沒有閑著。她說只有幹活的時候不東想西想，一閑下來想多了，心裏就難受。
所以，那天小姑回來說給我介紹個山區的姑娘，母親才那麽激動。
她問我，我自然是同意去跟那個大山裏的姑娘相看的。想著這十裏八村的姑娘沒一個看上我的，也許我的緣分就在大山裏呢？
半個月後的一天，一大早，我拿著母親準備好的東西，去小姑家找她的三嫂匯合。
我叫她何嬸，這趟因為路途遠，要翻山越嶺，所以，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去。
為了趕路，我們早上七點半左右就出發。因為路途遠，要趕時間，我們都沒有怎麽停下來好好歇歇。翻了幾座山頭，又走了很長的路，終於看到了山腳下的那個小村子。
村子不大，大概只有三十幾戶人家。何嬸直接帶我到那個姑娘家，這家只有三間矮房子，看起來有些簡陋，估計下雨的時候屋頂會漏水。
何嬸在外面喊了兩聲，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探頭出來。
接著一個嬸子走出來和何嬸打招呼，仔細瞧了我兩眼，把我們迎進門。
我把帶來的肉和糖放在桌上，陸陸續續有幾個小孩從外面進來，我給每個孩子一人抓了一把糖。
那個嬸子出去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兩碗放了白糖的水。
何嬸事前回來過一趟，跟這家人說過我的情況。所以，看到我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們也沒有帶著異樣的眼光看我。
坐了十來分鐘，不見相親的姑娘，何嬸忍不住問那個嬸子。
嬸子說她家姑娘到山上砍柴了，就在附近。然後，她喊她家一個小子去叫人回來。
我當時心裏想，明明知道我今天來相看，這個姑娘還去幹活，估計是沒把這場相親放在心上。心裏有些預感，沒多大希望了。
等啊等，過了半個小時，那個姑娘終於回來了。人不矮，跟我差不多高，皮膚黝黑，但眉清目秀 ，力氣很大，把肩上的柴輕輕松松放下來，走路腳步輕盈，一看就是手腳麻利的人。
何嬸沒有騙我，跟她原來說的一樣。
我對這個姑娘第一印象很好，她看了我兩眼，點點頭就往屋裏去了。
吃飯的時候，她沒出來。
何嬸讓那個嬸子進去問她女兒對我有什麽想法，瞧沒瞧得上。因為來一趟不容易，要是有這個意向，下一次就讓我帶我父母來提親。
過了幾分鐘，嬸子出來了，她臉色有些不好。果然，我的預感沒錯，這次相親又失敗了。
我又不是第一次相親，失敗就失敗吧，很快接受了這個結果。就是心裏面有些遺憾，總覺得錯過這樣的姑娘有些可惜。
算了，沒有緣分的事情，想太多也沒有用。
何嬸難得回一趟娘家，她要去她娘家住兩天再回去。我要趕回家 ，在路口就和她分開了。
我加快腳步，翻了兩座山，走了一段小路，又翻了一座山。
到半山腰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老大爺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氣，臉上漲紅，衣服濕了，全身是汗，像快要呼吸不過來一樣。
聽他斷斷續續地說:「水水水……」
我趕緊把身上的水壺拿下來開啟，遞到這個老爺子的口中，餵他喝了幾口，然後又幫他解開衣服上面的幾個扣子。
這水壺是我出門的時候，母親特意裝了水讓我給帶上的， 裏邊還加了一點鹽巴。她說走那麽長的路，口渴了就喝兩口，才有力氣。
老爺子喝了幾口水，好歹緩過來了。
他說:「這天氣實在是太熱了，我剛挑了三擔柴到山底下，就有些受不了。想著把剩下的這兩擔柴挑到山腳下，我再去找山泉水喝，沒想到卻差點喘不過氣。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幸好遇到你了，謝謝你啊，小夥子。」
我說只是舉手之勞，沒多大的事情。幫人幫到底吧，我把老爺子扶到山底下，然後又幫他把剩下的兩擔柴給挑下去。
我們坐在一片樹蔭下，一邊借著風乘涼，一邊閑聊。
老爺子說他家就在這附近，再走二十幾分鐘的路就到了。他歇一下，如果力氣恢復了，到時候慢慢地把柴給挑回去，不然就先放這裏，明天再來。
我擔心他的身體，讓他別逞強，回去叫家裏人來挑。
老爺子卻搖搖頭說:「我家就我和我老伴，還有兩個孫子，一個13歲，一個9歲。」
「我兒子生病走了，兒媳改嫁了。我還有個女兒，嫁人了，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忙，不能時常回來。」
「所以，家裏的主要勞動還是得靠我。這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就要收稻谷了嗎？我就想趁著現在有空，到山上砍些柴，不然怕到時候忙不過來。」
看來，這個老爺爺是個可憐人哪，我心裏面忍不住嘆一口氣。
老爺爺說完自己的事情，他問我家在哪裏，來山上幹什麽？
我說我家在離鎮上一個不遠的村莊，我這次是去山裏頭一個姓何的村子跟一個姑娘相親。
老爺子突然說:「這附近幾個村子，我都認識，我女兒嫁去的就是何家村。你是去那裏相親啊，你跟我說說是哪家的姑娘，她父親排行多少，你一說我就認識。」
我記得何嬸喊那個姑娘的父親叫十哥，然後我又把她家在村裏的地理位置，房子結構，以及家裏的弟弟妹妹，大概說了一下。
老爺子拍了一下頭道:「喲，你這說的不是我女兒女婿家嗎？我女婿在村裏排行，別人叫他十哥，我外孫女叫何玉娟。」
我聽到這話楞住了，沒想到啊，竟然碰到了那個姑娘的親外公。
老爺子著急問我相親結果，我搖搖頭，說他外孫女沒看上我。
他又問:「怎麽沒看上你呢，她怎麽說？因為什麽原因沒看上？」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和她單獨說過一句話，就見了一面，只說沒看上我。」
我又有些猶豫且無奈地說:「可能因為我是個瘸子吧，不瞞您說，我因為是個瘸子，婚事一波三折，每次相親都失敗。」
老大爺說:「你別氣餒，瘸子怎麽了？我就覺得你很好，你對一個陌生人都能伸出援助之手，對家裏人肯定差不了。你是個好人，過日子就要找這樣的人。」
在老爺子的盛情邀請下，當晚我住在他家。第二天一大早，他帶著我往他女兒家去。
那個姑娘家裏都沒有想到我和老爺子有這樣的緣分，一時楞住了。
老爺子把其他人叫到外面，就他，我，那個姑娘，三個人在屋裏。
他問姑娘為什麽沒看上我，讓姑娘說出原因。
姑娘猶豫了一會兒，低著頭說:「我就是看弟弟妹妹還小，我媽身體又不好，所以我不想嫁得太遠。嫁得太遠，我沒辦法幫幫家裏。」
老爺子說:「但你今年都22歲了，你總要嫁人的。你媽身體不好，還有你爸呢。你妹妹，還有大弟，這兩個也能幫家裏一些忙。所以，你不用擔心，遇到好的人就嫁了吧。我跟你說，這個小夥子可是個好人哪。」
接著老爺子把昨天的事情，劈劈啪啪說了一遍。
然後，就是我和這個姑娘的事情峰回路轉了，皆大歡喜。
很快，我帶著父母來提親，半年後，她嫁給了我，我終於成為有老婆的人了。
妻子是個勤快能幹的人，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地裏的活，她也不在話下。
有了孩子後，她能兩者兼顧，不耽誤帶娃，也不耽誤幹活。因為我倆一起努力，日子越過越紅火。
雖然她娘家和外公家離得遠，但我每年陪她回去兩三趟，買魚買肉。
我有個朋友幹建築的，得知大舅子想學這個，我牽線，讓他認了師傅。
後來，大舅子跟著建築隊幹活，一年到頭辛苦掙錢。他省吃儉用存下錢，花了幾年時間，我們又支持一些，給家裏蓋了6間新房子，總算不用擔心刮風下雨。
我和妻子去鎮上租了一個鋪面開飯館，叫上外公家的大表弟來學廚。
幾年後，我們開了一個更大的飯館。而大表弟自己有了一技之長，租了一個小鋪面賣早餐。
他是個頭腦靈活的人，又能吃苦。賺了錢，不僅送二表弟上大學，還在鎮上租了房子把外公外婆從山裏接出來照顧。
看著親人越過越好，我和妻子非常欣慰，也很有成就感。
我和妻子開了幾十年飯館，到現在依舊開著，有很多忠實的老顧客。他們習慣來這裏了，是和親戚朋友聚會的好地方。
這個店有400平方米，我們請了十幾個員工。大部份時候，我倆都在店裏。但有時候也放松放松，兩個人去外面旅旅遊。去兒子家看看孫子，去女兒家看看外孫。
其實，我們最常去的地方還是大表弟家，去看看外公。外公八十多歲了，精神不錯 。他喜歡吃西紅柿煮魚，還有紅燒肉。
每次我們去看他，他可高興了，像個老頑童一樣。
我和妻子有今天的幸福，我要感謝小姑，何嬸，更要感謝外公。因為外公，事情才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我才能抱得美人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