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懦弱,我沒得罪過任何人,我曾以為可以像顆植物一樣生存下去。
本來我可以的。但是,當我看到從甘澤胃裏取出的那一大團東西後,我徹底心寒了,那種名為報復的情緒在蘇醒。那種念頭就像嗅覺靈敏的獸,來過一次後它就會尋著氣味悄然回來 ……
1
我的註意力集中不下去了,麻醉劑開始發生作用,頭好暈,眼睛怎麽都撐不開了,困倦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 「 好好睡吧,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是甘露,看來在我昏迷的時候已經被送進手術室了。
朦朧的視線裏一片模糊,無影燈在頭頂亮著,像冰冷的太陽。身體被人側翻了過去,脊背有些疼,我知道麻醉開始了,昏昏欲睡的感覺卷土重來。血壓,心跳,各種監控器夾在我的指尖,耳邊是滴答作響的儀器聲。我聽見陸曾的聲音在說:可以開始了。
天!我還沒睡著,我想喊,可在麻醉藥物的作用下我連眼睛都不能睜開。冰涼刺骨的消毒劑被護士在我胸前大片地塗抹,那冷到了骨頭裏,可我連顫抖都發不出。
白色的手術布在胸前鋪開,上面已經被挖好了大洞。冰涼的手術刀在胸前的皮膚上來回比劃著,我知道,陸曾在尋找最合適下刀的地方,再有一會兒,我的皮膚會被劃開,胸腔被撐開。可為什麽就在他們做這一切的時候,我還清醒著!我的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瀕臨崩潰的吶喊:不!
作為一名醫生,我明白我遇上了什麽。麻醉覺醒。
在實施手術的過程中,大約每七百個人裏會有一例麻醉覺醒。麻醉時要用到止痛劑、麻醉劑以及肌松劑。麻醉是個很復雜的過程,麻醉劑量過大會延長病人的復蘇時間,甚至可能發生心力衰竭。
但是麻醉劑量過小或者麻醉藥物對病人無效則可能導致麻醉覺醒。麻醉覺醒的結果就是: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能像魚一樣呼吸,然而大腦卻不會停止工作,身體感受到的一切痛楚都將透過神經直接傳入大腦。
冰冷的手術刀終於劃進了我的身體,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監控聲開始失調。那把刀的鋒利超過了我的預料,很快胸前有種溫暖的快感,空氣裏也彌散開濃重的血腥味。
作為一名醫生我並不怕血腥味,但這血腥是屬於自己的,我怎麽可能無動於衷。我能想像,那些攜氧量過低的血液會是怎樣濃郁的顏色,紅得發紫,在我蒼白的皮膚上像詠嘆調一樣爬過。
很快,冰涼的擴張器深入了我的身體,它閃爍著冷靜的金屬光澤,胸腔被強大到不能抗拒的力量撐開了,那種痛是天崩地裂的,我像只被人生生掰開的河蚌,整個柔軟的內臟暴露無疑。
如果我能動,我一定已經瘋了。我要歇斯底裏地哭,我要瘋子一樣尖叫,我要跳起來逃走,然而在肌松劑的作用下,我的身體就像真正的死人一樣,任憑撕心裂肺的疼痛鋪天蓋地般襲來,而我也只能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知道,醫學史上有許多麻醉覺醒的病人因為不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而選擇了放棄生命,如果承受不了這些的痛苦的話,只要意識一松懈,我也會痛死在手術台上。
在僅存的意識土崩瓦解之前,我強迫自己轉移註意力,回想曾經跟陸曾在一起的日子。我們的第一次牽手,我們第一次去海邊,我們第一次看電影 ……
那些畫面卻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上次跟陸曾牽手是什麽時候。原來,雲淡風清的也可以用寡淡如水來形容,這樣的畫面完全不能消弭身上劇烈的痛楚。
就在生命力一點點消失的縫隙裏,那一堆寫滿我名字的可樂瓶蓋在陽光下的畫面忽然躍然眼前,陽光下每一枚都那麽耀眼,反射出的光芒讓我不想轉移視線,我承認,我曾盯著那堆可樂瓶蓋子看了好久好久,現在我有些後悔把它們打入冷宮扔在了床底下,那裏不見天日灰塵撲滿,它們不會再發光。
2
真的要死了嗎?不,我不想,我甚至舍不得那些可樂瓶的蓋子。為了不痛死自己,我讓大腦皮層保持活躍,我想再回憶一次,關於那些可樂瓶蓋子的來歷 ……
那個周末,我在鏡子前試穿甘露送的裙子,當快遞把那個沈甸甸的包裹送到我面前時,我以為是陸曾送的生日禮物。
我興奮地簽名,猜測著包裹裏的內容,滿滿一大盒的巧克力或是我垂涎已久的英文原版詩集,當然最有可能的還是那種可以在家裏養的螞蟻工坊。
關於螞蟻工坊,我在半個月前就跟陸曾提過,甚至還透露了網店的名字。藍色的可食凝膠裏住著一窩小小的螞蟻,它們可以在透明的盒子裏挖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地道,並且快樂地繁衍生息。即便是最大尺寸的螞蟻莊園也不過兩百來塊錢的樣子,陸曾的收入不高,我該做個體貼的女友。
我滿心歡喜地地拆開包裹,可是,沒有螞蟻工坊也沒有巧克力,一股濃濃的鐵銹味撲面而來,帶著某種熟悉的甜香。
我看見一片被壓癟的可樂瓶蓋子,那種一塊錢一瓶的玻璃可樂瓶鐵皮蓋子,被砸得扁平,然後用刀在蓋子上刻出一個桃心,中間還一筆一劃地刻著我的名字:林小琳。
同樣的鐵皮蓋子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少說有十來斤,盛滿了整個盒子,它們以一種堅硬的姿勢展示出身上的桃心,林小琳三個字在陽光的反射下奕奕生輝,有種宛如鎦金的質感。
其中一部份蓋子上已經生出或淺或深的斑斑銹漬,從生產日期上看,甚至能發現十年前的噴碼標記。我把這些蓋子一古腦倒了出來,地板上響起好聽的金屬撞擊聲音,數以千計的心型圖案中我的名字在閃光,那種感覺真的像做夢一樣。
直到最後一枚蓋子也落到了地上,我可以確認整個包裹裏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十年前我跟陸曾僅僅有過一面之緣,難道他 ......
這份禮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毫無疑問,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浪漫的生日禮物。原來在那些懵懂無知的歲月裏,陸曾已經在暗戀我了,並且用這樣的方式保存起來,這份禮物足足準備了十年。誰說陸曾死心眼,不懂浪漫的?
好想打電話給甘露分享這份快樂,剛拿起手機胸口卻隱隱泛出痛楚,不,不應該用疼來形容,那只是因為我有心臟病,確切地說,這種痛應該稱之為幸福的顫栗。服下一粒藥丸讓心跳不那麽失控,我決定先打電話給陸曾,我要好好地謝謝他,給我這份絕世好禮。
「 什麽,可樂瓶蓋? …… 我沒給你寄過那種東西,就算十年前我有錢喝可樂的話,也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 …… 我給你定了蛋糕,還有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就這樣吧,我很忙。 」 陸曾匆匆掛斷了電話,他那邊很嘈雜,有很多人。
不是陸曾?失望像一根銳利的針,把我剛剛膨脹的喜悅一下子戳破。
剛掛斷電話,手機就響了,一個好聽的男人聲音躥了出來: 「 小琳,收到禮物了嗎?也許你已經忘了,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曾一起喝過那種玻璃瓶汽水,那是你第一次喝可樂,你微笑的樣子我現在都還記得。所以,這些年來我一想起你就會喝可樂,然後把瓶蓋留著。 」
「 你是誰? 」 我忐忑著,不記得自己還認識這樣一個人。
「 我是甘澤,你忘了嗎?我出國四年現在回來了,趕在你生日前回來了,我能請你吃晚飯嗎? 」 那個聲音裏隱約透露著跟我一樣的忐忑。
3
甘澤,我在記憶裏找到那個名字,四年了,我幾乎忘了他。
甘澤小時候很胖,他的肚子比我的洗臉盆還大。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喜歡我,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後他就執著地對我示好,不時送些他為我挑選的衣服和他愛吃的零食,可我不喜歡他一身可以隨時晃動的肥肉,也不能理解他一個小胖子男生為什麽會喜歡我這樣骨瘦如柴又沈默的小女生。
但是,他父母是贊助我讀高中念大學的人,作為受人的恩惠的物件,於情於理我都不能給他難看的臉色,只能一個勁地躲,最多托周圍的同學告訴他我跟他不適合。
我們的關系就這樣尷尬地繼續著,那段日子過得好憋悶,我像是一株被強行灌註了各種成分液體的植物,當然也沒什麽好臉色他看,然而這些都沒能阻擋死胖子的熱情,他不厭其煩地介入我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到後來他出國。
看著面前堆成小山的啤酒瓶蓋子,我嘆了口氣,晚飯必須跟陸曾一起吃,如果一定要見面的話,我建議甘澤去星巴克坐坐,談不攏的話我也方便隨時走人。
出於禮貌,出門前我給自己換上了一套稍微正式點的衣服,我選擇了甘澤不喜歡的黑色,這樣越發襯托出我的瘦弱,管他呢,我沒有義務討甘澤的歡心,陸曾喜歡就行了。
我很刻意地遲到了,然而站在星巴克門前好一會兒,才確定吧台前跟一個胖子說話的大帥哥是甘澤。不過分地說,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英俊給雷到了。
「 怎麽,不認識了?呵呵,我在國外把病治好了,停止服用那些激素藥物後自然就瘦了。 」 帥哥分明是在對我說話,可是,我卻好像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種美好的愉快很陌生。
究竟是這四年的時間減淡了我對他的怨念,還是他減肥成功後的形象太完美,總之那些曾經在時光中不斷沈澱發酵的抵觸情緒這一刻煙消雲散。
甘澤說了些什麽我沒聽進去,我也不記得他曾經得過什麽病,並且因此而變成了小胖子,以往對於他的喋喋不休我已經習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更何況他現在的臉孔還有分散註意力的效果。
道別前,他忽然跟我提起我的心臟病,他在國外找到一顆難得的心臟,正好匹配我 RH 陰性的罕見血型。
「 多謝你費心了,不過我已經找到合適的心臟了,下個星期就動手術。 」 如果說我不感動那肯定是騙人的,我知道要尋到一顆合適的心臟有多難,但我盡量做到淡定。
我的心臟病是先天性的,從小就臉色蒼白嘴唇發烏動不動就暈倒,四歲上父母把我送到福利院門口就不告而別了。我立誌從醫,為的就是能拯救自己。可是,該死的血型問題還有巨額的費用讓移植手術一拖再拖,直到前幾天,陸曾才告訴我,他為我尋到了一個跟我血型相同的死刑犯。
這手術風險很大,而且費用巨大,為此我已經跟工作的醫院簽了合約,如果手術成功,我以後每月薪金的三分之一將用來償還欠醫院的費用。
而我已經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給了陸曾,由愛人主刀,是我能期許的最大的信賴。麻醉師是甘露,生命裏最親密的兩個人將共同見證我的新生,想想就讓人興奮。
所幸,甘澤沒像小時候那樣強人所難地要求我接受什麽,他耐心地聽我說完這些,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膀: 「 為什麽你還是不能接受我,難道那個叫陸曾的小子就真那麽好?值得你把命都交在他手上?不不不,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比我更愛你。 」
跟甘澤道別後,我去醫院找陸曾,坐在的士上,甘澤的眼神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4
有些事情不想提起,但卻不能忘記。就算我把那些往事像小時候過年收到的糖果一樣藏了又藏,最終某天還是會被尋著氣味找到,其中有些糖塊還是硬朗完好的,有些則開始發軟,融化,弄得手臟兮兮。
我,陸曾和甘露都曾是受過甘家恩惠的人,作為成功的慈善家,甘澤父母每年要贊助二十個願意學醫的孩子,供他們讀書,如果他們願意,大學畢業後可以留在甘澤家的醫院工作。
這項公益事業已經開展了十年,而我們三個都是第一批受此恩惠的人。甘露為了表達自己的感謝甚至更改了原來的姓氏,她對甘家有種讓我費解的熱情。
如果說上面的往事是硬朗的糖塊的話,那弄臟手的部份就是在第一次的見面會上,甘澤發現了對可樂充滿了興趣的我,從此開始瘋狂的追求,我的惡夢開始。
大學畢業後,我以為陸曾會去甘澤家的醫院工作,畢竟那裏的待遇很好,而且可以跟我在一起,但他卻執意要去另一家公辦的小醫院,我跟甘露留在甘家的醫院工作。也好,如果兩個人天天見面的話,吸重力會大為減少吧。我給自己這樣解釋。
從大一時,我就跟陸曾在一起了,我們有著同樣貧困的家庭背景,生活的磨難是我們的共同語言,而他也從來不會像甘澤那樣霸道地介入我的生活,為我安排一切,完全不顧我感受,也許有些人會覺得陸曾對我不夠熱情,不過我就是迷戀他那種淡淡然的態度。
我曾認為,真正美好的幸福就是淡淡然的,而不是甘澤那樣,把每件事都弄得很大條。
看著的士後視鏡裏甘澤久久不肯離去的身影,我第一次有種心酸的感覺,畢竟愛一個人,不該是罪過,我沒有權力責怪他那麽多。
細想起來,甘澤對我的好在他離開後我才慢慢體會到,就像那些曾經弄臟過我手的融化了的糖,吃到嘴裏,滋味依然是甜的。
甘澤出國後我才發現,他為我挑選的衣服比我自己買的更適合,他買給我的零食我也都很喜歡吃。只是他富有的家庭不適合我,我認為他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女朋友,而我也不喜歡那種永遠被人施舍的感覺。
我清楚,自己只適合跟陸曾這樣平凡的男人在一起,盡管他不浪漫,有些工作狂,但我們會結婚,並且天長地久,我們會像舒婷的詩裏寫的那樣,成就兩株橡樹般天長地久的愛情奇跡。
是的,是橡樹,我喜歡這種植物,筆直的強壯,身上散發著清新的芬芳,而且質地堅固,不容易變形,經得起風霜,用來做酒桶可以用上幾百年,適應力極強,是最容易移栽的樹木,它貌不驚人,卻是美國的國樹。
我輕易打消了對甘澤的好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我和他,應該不會交錯。
5
後來的一個星期,甘澤像從前一樣每天打電話給我,雖然我依然保持沈默。進入病房的最後一刻,我接到了甘澤的短訊,三個字:等著我。
我沒有回復,直接刪除了。那一刻,我該想的人只有陸曾。
當那顆健壯的心臟在我的胸腔裏跳動,一切都會好起來吧,我的指甲不會再有青紫的顏色,我的臉色也不會紙一樣蒼白,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跟陸曾一起去打球了,籃球網球乒乓球,還有遊泳,曾經一切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運動通通要嘗試,對於健康的到來我已經迫不及待。
可是,為什麽明明想著陸曾腦海裏浮現的卻是甘澤的影子?甘澤十多歲時,那麽胖,偏要一身大汗地陪我步行去圖書館,烈日下晃著一身肥肉為我買冰可樂,而我,不記得問他得的是什麽病,甚至從來沒對他笑過 ……
不對,我該想陸曾。整個大學裏我都是跟陸曾一起度過,以後我們也應該在一起,而不是甘澤。他肯定也緊張吧,這麽大的手術,他的頭上會不會沁滿了汗水,最後再把手術流程默背一遍,緊張得一遍遍洗手 ……
你看,我記得從收到那份特殊禮物起直到現在所有的一切,疼痛反而讓我的腦子像高畫質制式的 DVD ,清晰無比。
然而,我再次聽到甘露和陸曾的聲音,他們的對話成功地轉移了我的註意力。
甘露要陸曾趕緊把那顆心放進我的胸腔,而陸曾在猶豫。
甘露為了不讓護士聽到,刻意壓低了聲音: 「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你想想她的角膜和腎臟,都是健康的,足夠賣出好價錢 …… 況且有她在,我們怎麽可以在一起。 」
「 可畢竟那個犯人的血型根本就不是 RH 陰性。 」 陸曾還在猶豫。
甘露的態度那麽決絕: 「 陸曾,我不管,這個計劃我們準備了這麽久,你不能放棄。為了保留她身上器官的活性,我甚至沒有下足夠劑量的麻醉藥,她隨時可能麻醉蘇醒,我都已經做到這份上了,你認為還能挽回嗎? 」
「 我是怕有監管科的會查出心臟的血型問題,不如我們把那顆心做點手腳吧,至少以後還能賣錢。 」
「 也好,一顆心臟在黑市上價錢可不便宜呢,我們能多賣些錢。 」 甘露的聲音裏都帶著笑意。
……
他們在談論的是什麽?我的身體?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訴自己這是幻覺,不是真的。他們是我最信賴的人,他們不可以騙我,他們也不可以在一起!
感謝老天爺讓我聽到了這一切,不然我死了都不會知道是怎麽回事。
沒人看見我在哭,不能自控卻無聲無息的哭。
我不想做這該死的手術了,哪怕我的心臟不健康,我也要用它活下去。
可我發不出聲音,不久,胸口一涼,我知道那顆伴隨我二十年的不健康的心臟被摘除了,我的血管被接上了體外機。再後來,一顆冰涼的心臟被放進了我的胸腔,它是那麽冰,良久都沒有跳動。
「 有排異反應。 」 陸曾遺憾地宣布。
血壓和脈搏監控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微弱,我能感覺原本就不旺盛的生命之火在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死,並不是那麽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活著卻被自己最信賴的人蒙在鼓裏。
手術室的門開了,我聽見一個護士出去向主任匯報了手術情況,並且準備下病危通知單。
我的病危通知單又能給誰呢?我的親生父母已經許多年沒有看過我了,從他們放棄我的那天起我也放棄了他們,我像植物一樣無害的生長在角落裏,難道現在也要像植物一樣無聲地死去?為什麽要為我安排這樣的命運,我真想大聲質問所有莫須有的神靈。
眼前模糊的無影燈白光漸漸暗淡,血液變得冰涼,我知道我要死了,身體變得好輕,好冷,痛苦也變得不那麽敏感,仿佛有種力量就要掙脫這具血肉淋漓的軀體。
「 小琳,堅強點,活下去。 」 一雙溫暖的手為我拭去了眼淚, . 我聽出那是甘澤的聲音。就是這聲音,小時候我覺得他是公鴨嗓,可現在聽起來比任何聲音都有磁性。那聲音像是冥冥中引導著我的一股力量,尋著它,我將得以重見光明。
我不想死的。我應該活下去,仇恨充滿了身體,陸曾和甘露的陰謀還沒有揭穿,我不能這樣死去。
另一枚同樣冰冷的心臟被放進我的胸腔,不同的是,沒過多久它開始跳動了,我知道它是甘澤從國外為我帶回來的。很快,我聽到了甘澤欣喜的聲音。
手術終於完成了,雖然縫合過程中依然痛苦,但新生的喜悅覆蓋了一切。我對自己說,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要跟甘澤在一起。
三個小時後,肌松劑的藥力也已經過去,我終於睜開了眼睛。陸曾不在身邊,甘露也不在,想必他們處理那枚心臟去了,哪裏還會管我的死活。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都已經知道他們是什麽人了,為什麽還要哭?
「 你醒了。 」 甘澤幫我擦去眼淚,像是怕嚇著我似的聲音很輕: 「 我就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還是我為你找來的那顆心。 」
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似乎已經融合進了身體裏面,旁邊的心跳監控裏顯示著微弱卻均衡的心跳頻率,我感覺極度困倦,生平第一次知道,抵抗痛苦也是極度消耗體力的事。
我囁嚅著動了動嘴唇,猶豫著要不要把手術中的經歷說給甘澤聽。
甘澤卻搖搖頭: 「 別說話,什麽都別說,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 」
我忽然想起以前,每次甘澤送東西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說:別說話,什麽都別說,你以後會知道我幫你選的更適合你。
時間證明了甘澤是對的,我老老實實地閉上了眼睛,沈溺進一段無夢且漫長的睡眠裏。有他在,我可以放心。
6
住院的日子裏,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陸曾和甘露,我不再主動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也借口工作忙偶爾才會聯系我。或者,我這樣做倒是正合他們的意吧。
只有甘澤,每天風雨無阻地為我送最新鮮的花朵和水果,我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多,他像親人一樣陪著我。後來,陸曾和甘露都知道了我和甘澤在一起,他們幹脆堂而皇之地公布了新戀情。這樣也好,沒有了尷尬,彼此都得以解脫。
如果我是植物,也是那種懦弱又懶惰的藤蔓吧。恨是需要很大能量的,而愛卻是可以產生能量。雖然我渴望自己成為橡樹那樣堅韌的樹,然而當我沈浸在甘澤的無微不至的呵護中,卻只想享受這久違的陽光雨露,暫時忘記了復仇。
也許是因為年輕,身體恢復得很快,就像冬去春來的植物有蓬勃的生機在滋長,那些充滿力量的枝椏漸漸茂盛起來,我的臉上第一次泛起了紅暈,嘴唇不再發烏,指甲也顯示出正常的肉色。
出院後的第一天,我從床底下找出來那堆已經蒙塵的可樂瓶蓋,用柔軟的毛巾把每一枚都擦得鋥亮,然後用錐子給它們打上孔,用銅絲把它們一枚枚穿起來,一串串掛在通往陽台的門楣上。
做好這些,我為自己倒了杯柚子茶,盤腿坐在地板上欣賞這傑作。陽光一照,它們就一齊反射出漂亮的光,甚至有幾枚會把我的名字投射到墻上,小小的心型裏有 「 林小琳 」 三個字。
清風一吹,它們會一齊發出琳瑯的悅耳聲音,堪比風鈴,在我聽起來,它們更像是在一起喚我的名字:林小琳,小琳,小琳 ……
世界上只有甘澤會這樣對我,我不夠漂亮不夠聰明,這樣無條件的愛,大概才是真正的愛情,甘澤愛我這個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麽東西。我該感謝他,為了尋找我胸腔裏跳動的這顆心,他一定很費心。可好聽的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來,也許我已經習慣了,理所當然地接受甘澤對我的好。
現在已經下午四點了,平常他總是午餐前過來,跟我一起出去吃,可今天為什麽還沒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撥通了甘澤的電話卻已經關機,收到電話留言後才知道,他的父母出了事。遠在美國度假的兩位老人遭遇了一場意外的銀行劫案,搶劫失敗,劫匪也被繩之以法,但甘伯父卻因受到驚嚇心臟病發作而撒手人寰,甘伯母也因為老伴的突然去世備受打擊突發腦溢血,目前還沒脫離危險。
「 小琳,對不起,要離開幾天,處理一些事情。這些年來我為家裏做的事情太少了,現在是時候對他們負起這個責任了。 」 甘澤的聲音裏透著焦急,不過我已經不能安慰他了,他已經上了飛機。
每天下班後,我都坐在地板上長久地凝望著那副自制的門簾,聽可樂瓶蓋發出的聲音,經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這些天裏跟甘澤失去了聯系,好像斷了線的風箏,漂浮得沒有意義。
一個月後,甘澤回來了,帶著瀕臨癱瘓的甘伯母,他臉上有我從沒見過的疲倦。那段時間,他很少來看我,每天忙於照顧母親和打理家族醫院的事宜,每天最奢侈的聯系就是晚上通個電話。
那天下班前,陸曾破天荒地打了電話給我,他急吼吼地讓我留心甘澤跟甘露的關系。他正在醫院組織的旅遊途中,接到一個熱心同學的電話,說是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
甘澤跟甘露?不客氣地說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小時候同樣胖過,而且甘澤對我 …… 我要註意什麽?我拿話噎陸曾。
他絲毫不理會,掛斷前扔下一家酒吧的地址,讓我自己去看個究竟。
7
陸曾雖然有負於我,但他說話還是靠譜的,從不開玩笑。
我去了。
燈光曖昧的酒吧裏三三兩兩地坐著情侶,酒精和香水的氣味糅雜在一起慢慢發酵,醞釀出某種帶著邪念的氣息。甘澤把頭靠在甘露肩膀上,他們的背影間甚至沒有一點距離。這是怎麽了,他怎麽能跟甘露這麽親密?
我沒有勇氣沖上去質問,說到底,我沒跟甘澤確定情侶的身份,而且對他的態度向來聽之任之。而甘露,顯然從小就對甘家覬覦,她骨子裏就是愛錢的。
抹去淚水悄悄離去,我做不到撕破臉皮去爭取些什麽,也不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們繼續下去。哭吧,一如曾經的我習慣於向命運妥協,哪怕它是那麽殘忍,懦弱是我的宿命。
再後來,甘澤依然每天打電話過來,只是,我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了,也許是因為他太忙,又或者是跟甘露在一起已經不太在意我怎麽想了,總之,他沒有懷疑。我們一直沒有見面,直到陸曾的死。
之前我已經說過了,陸曾死於車禍,同行的人裏只有他一個人死了,我覺得這是報應,老天替我結果了我該結果的人。曾經有多愛過,如今就有多恨,我用純白的心去對待他和甘露,可他們卻是那樣的辜負,得知這個訊息我甚至有種隱隱的竊喜,我小心地是藏起笑臉,去參加他的葬禮。
甘露和甘澤也去了。看甘露不知廉恥地挽著甘澤的手,我從包裏取出了墨鏡帶上,不想跟他們打招呼。
甘澤的眉頭微皺,似乎不太舒服,手卻緊緊捂住腹部。是這陣子太忙累出胃病了,還是跟甘露在一起喝酒太多引起的,我酸酸地想著。
陸曾的父母看到甘露跟甘澤的出現也很意外,兒子屍骨未寒,女友竟然有了新歡。我躲在一旁,想看出好戲。
甘露真是長袖善舞,不知她跟兩位可憐的老人說了些什麽,他們不但原諒了她,而且再看甘澤的眼神也變得柔和很多。我有種沖動,上去揪著甘露的頭發狠狠地給她一記耳光,然後把她跟陸曾一起做的壞事大聲說出來。
可是,現在已經晚了,陸曾死了,死無對證,我不確定甘澤會信,其他人會信,他們也許只會像看小醜一樣看我,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前後兩個男朋友都被甘露奪走,因為嫉妒才說出這樣的話吧。
不,我不要像個小醜,我不要再被人拋棄,我需要冷靜地想個辦法出來挽回即將失去的一切,我不能再失去甘澤了,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甘露奪走。
就在我腦海裏那個聲音咆哮的時候,甘澤暈倒了。甘露誇張地尖叫著,我再也不能沈默。甘露看到我的忽然出現有些意外,不過我們還是一起把甘澤送去了醫院。
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甘澤的胃裏發現了若幹不明成分的硬塊。這個結果可大可小,最有可能的是腫瘤,如果是良性的倒還好,如果是惡性的 …… 醫院裏最好的大夫會診,最後決定立刻做手術。
因為搶救及時,胃裏的東西被取出來了,甘澤脫離了生命危險。我陪在他的床前,甘露不甘心地回避了。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只知道我必須守著他,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我不能再給甘露可乘之機了。才做完胃部手術,甘澤不能喝水,我用棉簽沾著水一便便潤濕他幹燥的嘴唇。上次我開刀,他也是這麽陪我,現在輪到我了。
「 小琳,小琳。 」 甘澤在喚我,我擡起頭揉揉惺忪的眼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該死,不知道睡了多久,甘澤的嘴唇脫皮了。我忙不叠地端起杯子去找棉簽,甘澤卻拉住我的手, 「 別動,我想跟你說件事情。 」
「 好吧,你說。只要不是跟我分手,什麽我都可以為你去做。 」 我決心破釜沈舟。
「 你怎麽會認為我要跟你分手?傻丫頭,我只想告訴你,甘露其實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母親是多年前父親的情人,從小很是吃了些苦,後來長大些才認了父親的姓氏。
「 如果不是這次父親去世留下了遺囑,我現在也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前陣子我們相認了,父親有百分之十的遺產留給她,我希望,你以後可以跟我一樣叫她妹妹。 」 甘澤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他知道我嫉恨甘露奪走陸曾,這個善良的男人想化解我們之間的矛盾。
妹妹?我明白了為什麽那天葬禮上甘露跟陸曾的父母說了什麽了。可是,我怎麽可能再跟甘露像從前一樣交往,我永遠也不可能把這個曾想要了我命的女人當做妹妹。我沈吟片刻,點了點頭,因為現在甘澤的精神狀態不容許我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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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直到甘澤胃裏的硬塊化驗結果出來,我才知道甘露又做了什麽。
原來甘澤胃裏的,全是聚丙烯硬塊。聚丙烯,是用來制造保鮮膜的塑膠,在某種情況下可以以液態的方式存在,我可以肯定是某人把這些東西用針管註射進甘澤的胃裏,這分明是謀殺。
整個甘家,除了甘澤,甘露就是唯一的繼承人,她有完全成立的動機。
除了甘露和我,沒有人可以那樣近距離地接近甘澤,而作為麻醉師的甘露,她也能用些讓人無知無察的方式麻醉甘澤,這件事放在酒吧裏最好,不會有人懷疑一個貌似醉酒的男子跟女子的相擁,而吧台的掩飾下,甘露使用註射器也根本不會被人發現。
就這樣,她可以一次次地下手,直到那些小東西慢慢奪去甘澤的健康,就算是死,都很難查出是誰在什麽時候做的。所幸甘澤的病情爆發的早,不然,真是超完美的謀殺。
當我親眼看到從甘澤胃裏取出的那一大團東西後,徹底心寒了,那種名為報復的情緒在蘇醒。那種念頭就像嗅覺靈敏的獸,來過一次後它就會尋著氣味悄然回來。我徹夜難眠,那仇恨的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
那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則關於橡樹的老新聞: 1981 年,在美國東海岸的橡樹林裏一種叫 「 舞毒蛾 」 的害蟲突然瘋長成災,前所未有的蟲災讓林業學家們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結果還是依靠植物的集體還擊,打退了舞毒蛾的瘋狂進攻。大片橡樹林重新恢復了昔日的郁郁蔥蔥。
科學家對橡樹葉的化學分析表明,原來的橡樹葉中含有少量的單寧酸,一旦被舞毒蛾噬咬後,重新長出的橡樹葉中單寧酸的含量成倍地增長,單寧酸與昆蟲體內的蛋白質會發生絡合,成為難於消化的物質積存於舞毒蛾的胃內,於是舞毒蛾食欲大減,消化不良癥使得舞毒蛾不僅無力再大量啃食橡樹葉,反而成了天敵鳥類的腹中餐,從此數量大減,再也威脅不了橡樹林的生存了。
心裏不是不震動的,連植物也是會反擊的,一旦受到生命威脅,它們也會保護自己。我不該再聽天由命了,上帝不會親自為我安排報應。
我開始留心起甘露的身體,當一個人真的認真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事情總會由難變易。我發現,甘露有輕微的慢性胰腺炎,這種病想要變成重癥實在是太容易了。
人真的是種很脆弱的動物不是嗎,太容易生病,太容易被病毒感染,出門坐車也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就連醫生們自己也不能例外。呵,我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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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以甘澤的名義,請甘露吃了海鮮大餐。誘人的生蠔可口的澳洲龍蝦香氣撲鼻的蔥燒海參,還有一盅晶瑩剔透的魚翅,那一頓飯,用了我一個月的薪金。
甘露吃得很高興,好幾次表示了她的歉意,說她跟陸曾在一起太對不起我,還說她其實不那麽愛陸曾,只是被陸曾追得實在沒有辦法才不得不跟他在一起。還說以後要改口叫我嫂子了,因為甘澤已經跟家裏人提過我們的婚事。
我真想笑,倘若陸曾在天有靈聽到這些會做何感想。
我在甘露上廁所的時候,用維生素 C 換掉了她藥瓶裏治療慢性胰腺炎的藥,大量的海鮮和維生素 C 會發生化學作用,在甘露的肚子裏變成砒霜。這一切只要等到甘露回家後臨睡前吃下我換好的藥片就萬無一失,我也沒有一點責任。
甘露真命大,她沒死,一發現肚子痛她就撥通了醫院裏的急救電話, 120 的同事把她帶回了醫院。
目送著甘露被送進手術室後我換上了醫生制服。我身上什麽可疑的物品都沒有,沒有,幹凈得一枚針頭也沒有。我只是以好友的名義去看看她做手術,我是本院的醫生,進手術室不成問題。
甘露現在被其他麻醉科的同事實施了麻醉,安靜地躺在那裏,仔細看她的五官跟甘澤還真有點像,一樣高挺的鼻子漂亮的眼睛,我承認,她比我漂亮。但是一想起她的蛇蠍心腸,只覺得這花樣容貌也面目可憎。
我在手術室裏轉了一圈什麽也沒做,除了趁其他醫生護士還在清點手術器械做最後消毒的時候用手撓了撓甘露的腳板底。腳底是神經最集中也是敏感的區域,適當的刺激很可能將病人從睡眠狀態中喚醒。
是的,我要做的就是在麻醉狀態中喚醒她,讓她跟我一樣,體會在清醒狀態下被人開膛破肚的痛苦,也許她有足夠的意誌力承受下去,如果她不能承受,那只有一個結果,痛死自己。
當我看到監控器上甘露的脈搏明顯加快時,可以確定,她已經被喚醒了。
也許她今天會死,也許不會,不過這沒關系,反正從今天起,她的惡夢正式開始了,反正人是會經常生病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她會需要再次開刀。
手術正式開始,我已經不需要欣賞了,帶著微笑掩門離去,心底有株青翠的橡樹苗正在蘇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