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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蘭斯·岩士唐?

2017-04-20體育

美國科羅拉多州阿斯彭,離鎮中心不遠的一處豪宅內,安娜-漢森正給8歲的兒子馬克斯講爸爸的故事。

「孩子,知道嗎,你的父親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單車手之一」,媽媽剛開口就被兒子打斷了,「哦,是嗎?但是他作弊了。」

可是孩子的父親蘭斯-岩士唐好像並不這麽想。

岩士唐在被曝出驚天醜聞的第一時間就為自己辯護過:作弊的定義是「透過某種手段在對手身上取得優勢」,如果大家都使用禁藥,那麽這種相對優勢就不存在,所以某個個體服用禁藥也就不算是作弊。

但這顯然是個經不起推敲的邏輯,紀錄片【The Armstrong Lie】的導演吉布尼當時在片尾就給出了反駁:「作弊的另一個簡單定義就是欺騙,即便我們所有人都心甘情願被騙,蘭斯也仍然是個騙子。」

然而吉布尼口中的這個騙子,曾經是和邁克爾-喬丹、泰格-伍茲這樣的名字相提並論,即便是跳出體育界把美國歷史上的所有大人物數一遍,岩士唐從聲譽上講也保持著「高空墜落」的歷史紀錄,並且很可能空前絕後。

如今距離禁藥醜聞被曝光已經過去8年,岩士唐從來沒有停止過拋頭露面,因為他堅信自己對作弊的定義沒毛病。

在他身後,是一群憎恨他的人,和另一群還在擁戴他的人,兩邊偶爾圍繞「什麽叫作弊」打打架。盡管被判終身禁賽,岩士唐始終騎在這兩撥人前面,反正沒有一個追得上他。

1審判前夜

2017年春末,阿斯彭一家烤肉店的餐桌前,岩士唐如往常一樣和家人朋友們侃侃而談。這個前美國英雄已經被放逐了4年,但他幾乎從不單獨行事。

兒子馬克斯會經常大聲喊叫,因為他不止一次聽到爸爸在說臟話,根據父子倆的約定,馬克斯每指出爸爸的一句臟話,他就能獲得一美元。

阿斯彭是全美最富裕的社區之一,但即便和禁賽之後的岩士唐相比,這裏居住的大多數也只是普通人。不過岩士唐絕對是整個鎮上最有親和力的存在,他那所在2009年花900萬美元購置的豪宅,一年四季都對鄰居們敞開大門,尤其到了夏天,這裏幾乎每晚都會舉辦兒童排隊或是露天雞尾酒會。

岩士唐帶著未婚妻和五個孩子從烤肉店返回家裏,那天晚上只有23名客人,活動稍顯冷清,不過有4個來自德薩斯的客人當晚會在宅子裏過夜。

眼前的這一切越是顯得其樂融融,它背後的脆弱才越發觸目驚心——你能想象嗎?這是一個可能在不久之後被徹底沒收的世界。

全世界都在關註這家主人的巨額官司,那23個客人更不可能不知道:因為使用違禁藥品構成欺詐政府,前隊友弗洛伊德-蘭迪斯和美國郵政局(美國郵政車隊的贊助商)向岩士唐索賠9700萬美元。在此之前,岩士唐已經為達成各方諒解和各項法律費用總計支付了3600萬美元。

當然岩士唐仍然是個大富翁,2012年東窗事發之前,他曾告訴一位朋友自己的資產差不多過億。現在的岩士唐已經不能在體育圈賺錢了,他建立了一個規模很大的投資組合,開了兩家單車店,偶爾四處演講來賺點零花錢。為了解悶,這個當年的鐵人三項天才還轉行做了一名田徑選手。

看起來有那麽一點落魄是嗎?岩士唐的反對者會馬上站出來敲你的腦袋:不要被這種所謂的救贖之路所迷惑,過去他是不是無數次聲稱自己清白,結果呢?

仍然會有數不清的人在同一時間稱岩士唐是「作弊的雜種」,或者幹脆把話說的再毒一點,「讓他因癌癥復發而死去吧!」

然而在那座占地5800平方英尺的大宅子裏,你完全嗅不到一絲草木皆兵的味道。岩士唐只想讓這些遠親近鄰吃飽喝足,他可以習慣再也拿不到廣告代言的日子,但他無法接受不在人群中間的感覺。

如果是跟著一幫人騎車那就更棒了,就算沒有賽事獎金也沒關系。實際上,岩士唐也並未徹底被單車運動擋在門外,到各州參加過幾次非正式比賽之後,他萌生了一個想法:利用自己的號召力組織一幫人玩票。

WeDu公司的總部在柯士甸,是由岩士唐聯合幾個朋友共同創辦,這家公司力求為耐力運動愛好者提供業余賽事服務,當然從營運規模看,WeDu還只能算是一家勉強盈利的小公司。

2017年6月3日清晨,400名中年人冒著雨迎來了德薩斯的日出,需要騎行100英裏的德薩斯100賽(Texas Hundred)即將開始,一身深藍色WeDu騎行服的岩士唐沖著人群喊話。

「早上好,諸位!」

「早上好!」

「誰願意在清晨5點起床,然後騎上100英裏?」

「我們(We Do)!」

「等我們回來之後,我給大家準備了啤酒、烤肉和音樂!我準備一口氣喝三罐!」

那是一個45歲、退役將近6年的岩士唐,但他毫不費力的騎到了最前面,身後是一群苦苦追趕的會計師、發型師、教師和律師。

無論騎行水平如何,這群人都穿著專業的騎行鞋,有的把肚腩硬塞進了色彩鮮艷的騎行服裏,出發前他們會煞有介事的檢查輪胎氣壓,然後嚼上一根能量棒。在岩士唐服藥然後忙著贏環法賽冠軍的那些年,誰敢想到有朝一日能和他一道在郊外騎行?

時隔多年,岩士唐仍然享受那種和一群人出發,然後一馬當先,最後眾星捧月的感覺。哪怕是自己攢的票友局,效果也不差。

2鐵錘

Lance Armstrong人如其名。Lance原指冷兵器時代騎士用的長矛,岩士唐不但沒有辜負這種天生的銳利,甚至將長矛改造成了更兇悍的武器。

按照岩士唐的密友巴特-納格斯的說法,「在蘭斯的工具箱裏,最重要的物品就是一把鐵錘」。岩士唐像是一個隨時在揮舞鐵錘的憤怒狂,除了站在世界之巔的那幾年,他更多的時間是與憤怒為伴。

岩士唐承認他在第一個職業賽季就服用了可的松,那年他只有21歲,然而這種藥物很快就不頂用了,因為促紅細胞生成素(EPO)逐漸成為單車界的主流。

岩士唐所在的摩托羅拉車隊一開始是拒絕服用這種禁藥的,但從1994年到1995年,EPO已經遍地開花,這種「火箭燃料」一樣的高辛烷值藥物效果太過顯著。當時岩士唐正處於職業生涯的上升期,眼看著第一批使用EPO的選手逐漸超越自己,這種競爭力的喪失令他抓狂。

岩士唐的前隊友、現任英孚車隊老板莊拿芬-沃特斯透露,「他的成績一直在倒退,你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憤怒,正如他當時所說,‘EPO開始流行,那些該死的家夥應該被揪出來’!」

對一個少年時代寧願把年齡改大,也要找到征服快感的前鐵人三項選手,EPO根本不是什麽道德層面的問題,這東西的出現可能會讓岩士唐丟掉面子。

所以,這腔怒火最後只化作了同流合汙的動力。以至於2012年東窗事發的時候,並沒有幾個人知道第一批服用EPO的究竟有誰,被當做匪首揪出來的,只能是岩士唐。事發後的48小時內,贊助商紛紛解除合約,岩士唐直接損失7500萬美元,然而他的第一反應完全不是醜聞敗露之後最常見的驚慌和焦慮,他的臉上還是寫滿憤怒:「媽的,這破事就趕緊扛過去吧。」

岩士唐有他憤怒的理由,因為在他的邏輯裏,服藥沒啥見不得人的:那些對手何嘗不是在服藥的環節上資金充裕、組織嚴密?既然所有人都在「同一起跑線上」,岩士唐這個藥中之王也是王。

如果你回頭看岩士唐在環法奪冠之後的釋出會現場,會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每當被問到是否服藥,然後他斬釘截鐵的Say No之後,現場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停頓。

明明當時的空氣裏彌漫著藥的味道,卻沒人站出來捅破那層窗戶紙,在場所有人都默許了讓岩士唐來帶節奏。所以事發後岩士唐的反駁和抵賴才顯得如此順理成章——當年虛偽的又何止他一個?

比如他將美國反興奮劑協會(USADA)主管特拉維斯-塔加特視為仇敵:「我的成績都被你們取消了,那1999-2005年的環法賽到底有沒有舉行過?既然舉行了,就應該有冠軍,冠軍是誰?沒人敢站出來,沒人敢說自己有資格奪走我的領騎衫。」

USADA並不比岩士唐理直氣壯,因為全世界都知道單車運動員在濫用禁藥,USADA的盤外招是找各種汙點證人:只要交出岩士唐的違規證據,我們就給你減輕處罰。結果就只有岩士唐一人被剝奪了全部冠軍頭銜,面對這種有點下三濫的手段,也難怪岩士唐鐵錘狂舞。

但是相比被剝奪冠軍,另一件事才最戳他的痛點:服藥一事敗露之後的第一時間,岩士唐被踢出了Livestrong基金會。

這家基金會是在1997年岩士唐被檢查出癌癥後一手創辦的,除了本人捐的500萬美元,透過他牽頭募集的捐款總計已經超過了5億美元。

在岩士唐百般抵賴的那段時間裏,抗癌基金會一直是他最強硬的盾牌,但現在公開承認服藥,等於把基金會其他董事和受托人逼到了最尷尬的境地。

這家基金會之於岩士唐,是比所有冠軍頭銜更加隱秘而矛盾的角落,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由無數謊言編織而成的慈善機構,但岩士唐的抗癌故事激勵過無數同樣命運的人,這件事又是確鑿無疑的。

然而董事會沒有理由在這種倫理陷阱中纏結,永久踢掉岩士唐是唯一的選擇:「我們比任何人都尊敬和熱愛岩士唐,他是一個優秀的領導,有著不可思議的才華,但我們已經別無選擇。」踢掉岩士唐,Livestrong才不至於被揶揄成Lie strong。

當然在岩士唐看來,這些曾經最親密的戰友無非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現實就是自己遭到了徹底的背叛。撇開慈善性質不談,Livestrong是一個岩士唐任何時候進入都可以立即享受到C位快感的王國,和C位的永別,可能的確比剝奪全部獎牌還要痛苦。

時至今日,Livestrong標誌性的黃色腕帶在全世界已經售出1.2億條,基金會也在2020年剛剛換上了新的logo。新logo幹幹凈凈的,像是從未被藥漬汙染過。

3【Lance】

岩士唐與美國郵政那場可能上億的官司,最後在2018年以500萬美元的價錢達成和解。沒有因此而破產的岩士唐,開始了他的下一個賽段。

岩士唐深知,即便是官司結束了,一定還有人對自己很感興趣。一個震驚世界的大騙子在沈澱許多年之後,總會發生一些有趣的變化,比如說變成了一個深沈的、神經質的、更難捉摸的老騙子。

ESPN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們在今年4月推出喬丹的紀錄片【The Last Dance】廣受好評之後,果斷選擇了用【Lance】接檔。這部岩士唐的最新紀錄片足足花了18個月去制作。

這個安排值得玩味:你可別說這兩部片名若即若離的文字遊戲不是有意為之。永遠被激情驅使的喬丹,用有殺傷力的Lance(騎兵長矛)來形容並不違和,而對淡出公眾視野的岩士唐來說,他會把每一次出鏡都當做自己的Last Dance。

如果不是這段驚天醜聞,岩士唐原本是可以和喬丹平起平坐的人物,當然即便是在今天,也仍然有人願意找到兩人的共同點:就像喬丹習慣性的去虛構一個競爭對手那樣,已經遠離賽場的岩士唐也始終不忘制造矛盾。

某種程度上說,岩士唐在這條路上走的更極端,他明知道一出門就可能招來猝不及防的謾罵,但他始終堅持招搖過市。相比起孤獨的躲起來,他寧願沖那些謾罵者露出狡黠的笑容。

比如他在【Lance】開篇繪聲繪色的講過一件小事:一次他和朋友穿過酒吧附近的馬路,酒吧門口六七個家夥開始指著鼻子罵,「去你媽的,他媽的騙子」,朋友讓他趕緊上車,因為換成過去,岩士唐肯定會沖上去一頓胖揍。

結果岩士唐給酒保打電話,「這是我的信用卡號碼,不管這些人吃什麽喝什麽,都算我的,只有一個條件,你得告訴他們,‘夥計們,蘭斯搞定了一切,他向你們問好。’」

岩士唐在講這個段子的時候神采飛揚,相比起挽救自己的名聲,他顯然更喜歡用錢砸到反對者臉上(反正那些該死的官司都結束了),然後噎得對方哭笑不得才好。

前美國郵政車隊選手弗蘭基-安德魯的妻子貝琪-安德魯代表了一種主流看法:「我認為直到今天,他都沒有意識到對人們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懷念媒體、公眾的奉承和關註,他想重新贏得好感。」

「他已經失去了靈魂,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美國人很寬容,所有人都翻篇了,可是他道歉了嗎?他和其他人和解了嗎?他有努力彌補過嗎?他認為只要和人們說幾聲對不起,或者透過媒體表現出他有多抱歉,就足夠了。」

不過貝琪-安德魯似乎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如果我們認為岩士唐是個撒謊成性的混蛋,那他究竟怎樣做才算真心實意的懺悔?他的一切道歉都可以被視為「又在演戲」。

公平的講,岩士唐並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麽頑固,許多年前當脫口秀主持人用「其他人也都吃了藥」來給他下套的時候,他沒有中計:「聽上去你好像在為我辯護,但我不需要。我相信沒有人想再聽這種屁話了,他們都很失望。」

不過你不要指望岩士唐向全世界懺悔:如果他也會流露出歉意,那這少得可憐的歉意也只留給極個別人。

「過去曾有一些人死心塌地的支持我,即便在傳言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們還選擇相信我。對於他們而言,這要比經歷一次背叛還糟糕,他們覺得自己都成了同謀犯。這才是我選擇在自己的余生繼續道歉的原因。」

在紀錄片裏,岩士唐並不掩飾自己喜歡打嘴仗的嗜好,比如他把前隊友兼告密者蘭迪斯形容為「每天像一坨屎一樣睜開雙眼」,但在鏡頭之外,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份堅持。

盡管被踢出基金會很多年,現在他仍然致力於幫助個體癌癥患者,每星期都會抽時間給他們打電話發影片,甚至親自登門拜訪。他的確沒有對外聲張過這件事。當年他還在基金會時有個規矩,不允許記者和他一同進入病房探視。

「過去,我的郵箱都被塞滿了,我不可能幫助到所有人。但現在,那些愛莫能助的事情已經少了很多,這一點很酷。」

當然了,對反對者而言,岩士唐的任何舉動都可以被解讀為作秀。

4孩子

岩士唐不至於在孩子面前作秀,這可能是他真正的底線。

大兒子盧克是岩士唐和前妻所生,現在已經成年了,盧克曾經為了捍衛父親的名譽和別人打過一架。後來經過心理醫生的指導,情況有了明顯好轉。

在紀錄片中,盧克被問及是否會為了提高成績而服藥,這個打橄欖球的孩子搖搖頭:「如果我這麽做,被抓住,那麽隨便一個人就會跳出來說,‘和他父親沒什麽兩樣’。」

可是岩士唐對這件事的看法卻直白的有些過分:「作為一個大學新生,我認為吃藥是個糟糕的主意。但如果進了NFL,那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但是在目前的階段,吃藥是不值得的。」

岩士唐從來沒有掩飾在禁藥問題上的「辯證法」,但我們似乎無從指摘他的教育方式,比如開篇提到的,馬克斯每抓到他的一句臟話,就能獲得一美元。

年幼的馬克斯只知道爸爸作弊了,卻對整個故事一知半解,他還有個更小一些的妹妹奧利維亞。

「終有一天,我會跟他們進行一次長談,你總不能這樣告訴一個七歲的孩子,‘當時的環境非常惡劣,所有人都這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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