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奇峰老師在【幻想即現實】中分享過一個典型案例:
「小魏註意到我看見了牛牛吃飯的樣子,尷尬地笑了笑,說,讓你見笑了,這孩子從小就被溺愛壞了,從吃飯到睡覺到穿衣,沒有一樣不傷腦筋。」
「第一次家庭會議開始。先是他們各自說了幾分鐘,都是說牛牛吃飯穿衣不聽話之類的內容,多少還有一些相互的指責。有一條大家意見一致,就是都認為牛牛是被溺愛壞了,至於被誰溺愛壞的,則眾說紛紜,反正都不認為是自己。」
「事情已經呈現得很清楚,並不是牛牛傻,不知道餓了吃、冷了穿,而是他外婆和母親「需要」為了顯得愛他,控制他的吃和穿。實際上這不是愛他,這是在以愛的名義損害孩子最基本的能力。從最高的境界說,愛一個人,就是幫助他成為他自己國土上的國王,讓他在一切有關自己的事情上,有絕對的終審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謂溺愛、過分的愛,就意味著「過分地」讓孩子做自己的國王,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愛字之前無須定語,但我們需要把愛和控制分開。」
詳情:
「幾年前的五一長假,我因為一些公事和私事,在北方一個城市的朋友家裏住了幾天。本來是想和這位朋友好好喝喝酒、吹吹牛的,沒想到給他做了幾天義務的家庭心理醫生。
到他家那天下午,我住進專門為客人準備的房間,略微休息,就到了吃飯的時間。這是一個富裕之家,二百多平方米的復式樓,一樓餐廳的面積就有四十多平方米。餐廳裏有一張普通大小的西餐桌,還有一張略矮小一點的小餐桌。後來我知道,這是為他家「小皇帝」專門準備的。小皇帝就是他的兒子,小名叫牛牛,那時剛滿六歲,早聽說過一些他的神勇故事,見了之後才知道他不僅僅是神勇而已。
我和朋友小魏在大餐桌旁坐下,菜已上桌,酒已斟滿。旁邊的小桌子上,正上演小皇帝進餐的精彩一幕。只見牛牛坐在椅子上,脖子上掛著圍兜,眼睛盯著電視裏放映的動畫片看;牛牛媽媽左手端著飯碗,右手拿著勺,一口一口給牛牛餵著;牛牛外婆則在旁邊觀看,一邊看一邊說話,一會兒對女兒說餵慢一點,一會兒對外孫說吃點蔬菜會長得更帥。
小魏註意到我看見了牛牛吃飯的樣子,尷尬地笑了笑,說,讓你見笑了,這孩子從小就被溺愛壞了,從吃飯到睡覺到穿衣,沒有一樣不傷腦筋。我問都怎麽啦?他接著說,牛牛很偏食,只吃幾種豆制品和米飯,基本上不吃肉,吃的總量也很少,每次餵上小半碗飯,說不吃就不吃了,所以長得就比同齡孩子瘦小。每天早上起床後穿什麽衣服,簡直比吃飯還麻煩,每次跟他「鬥智鬥勇」的時間絕不少於20分鐘。不管變天不變天,他老是要少穿,如果依了他的,就受涼、感冒、發燒。而且牛牛動不動就脫衣服,這樣就更加容易感冒了。
小魏又嘆了口氣,接著說,我知道你是搞心理的,但也知道你們一般不給熟人做心理咨詢,所以我沒找你。我想了想,笑著說,看在你現在請我喝劍南春的份兒上,破例一次。小魏聽了很高興,將杯中一兩多的酒一飲而盡,說,只要你把我兒子吃飯穿衣的問題解決了,我天天請你喝劍南春。說完又自嘲地笑道,吃飯穿衣問題?怎麽搞得像是沒吃沒穿似的?其實啊,是有吃但不想吃,有穿但不想穿,這也許比沒吃沒穿問題更大啊。
我也笑了,心裏卻想這問題的確很大。吃東西是動物的本能,像蠶這樣的低等動物,都知道拼命地吃,以完成健康的生命歷程,人這樣的高等動物,就更應該知道吃的重要了。吃這樣低階的生命本能都殘缺了,那毛病就實在是太重了一點。而且,毛病並不是出在牛牛身上,而是在家庭關系上,牛牛的毛病,是家人對他的錯誤態度的反映。要解決牛牛的問題,就要從家庭關系入手。
我說,如果只有你有解決這個問題的願望,而你妻子和你嶽母沒有,那可不成啊。小魏馬上說,她們也有,而且比我更強烈。你把這事搞定,她們可不僅僅只請你喝劍南春。我說,那好啊,喝什麽就再說,我們明天下午先開個家庭會議,好嗎?
小魏說好啊,然後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妻子和嶽母。她們兩個人既顯得有點高興,又顯得有些懷疑,估計心裏想的是:我們費了這麽長時間,這麽大強度的努力都沒搞定的事情,你這外人開幾次家庭會議就能搞定嗎?
第二天下午,小魏夫婦、他嶽母和我坐在一起,第一次家庭會議開始。先是他們各自說了幾分鐘,都是說牛牛吃飯穿衣不聽話之類的內容,多少還有一些相互的指責。有一條大家意見一致,就是都認為牛牛是被溺愛壞了,至於被誰溺愛壞的,則眾說紛紜,反正都不認為是自己。
我開始提問:如果一個星期任何人都不管牛牛吃不吃、吃多少,結果會怎樣?牛牛外婆立即說,那不餓死了!臉上也跟著露出略帶鄙視的表情,大約心裏在想,所謂專家竟然就知道出這樣的餿主意。牛牛媽媽腦子裏的第一念頭實際上跟她媽媽一模一樣,但沒說出來。等她聽到媽媽說完這句話,就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具體怎麽不對,卻又說不清楚。
小魏顯然不想太得罪嶽母,說話多少有點字斟句酌,但話語後面多少隱藏著一些憤怒。他說:那不一定吧?家裏到處都是吃的東西,我就不相信牛牛會傻到餓了都不知道吃的程度。
他嶽母立即反擊:你什麽時候看到牛牛主動要吃飯的?如果不餵他,不逼著他吃飯,雖說不會餓死,至少會餓得影響發育吧?一陣有點難堪的沈默之後,牛牛媽媽開始說話。她說:我想了想,也許是因為我們總是逼著他吃飯,所以他才永遠都沒機會要吃飯的。要是我們以後不逼他,他真的說不定自己要吃飯了。
小魏點頭同意,他嶽母似乎也覺得自己女兒說得有道理,就沒有再說話。但我感覺得出來,要外孫冒「死的危險」,她多少有些不舒服。我本來想開句玩笑,想說六歲了還不知道找東西吃的孩子,餓死了也不可惜,但考慮到這句話的傷害性太大,就忍住沒說。
過了一會兒,我說,吃東西是本能,餓了就找吃的,六歲的孩子肯定會的。我們需要相信他。這樣好不好:我們定一個規矩,從今天開始,大人吃飯的時候,就叫牛牛一起吃,他願意吃就吃,不願意吃就不勉強。而且,不許任何人餵他。讓他自己吃,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弄臟衣服,把飯菜弄得滿桌滿地都是,用這樣的麻煩換取牛牛自己吃飯的能力,比花幾萬塊錢讓他學會彈鋼琴還要重要,你們說呢?三人一一點頭同意。我讓牛牛媽媽把這一規定寫下來,然後三個人都簽字。雖然他們覺得這樣做有點小題大做,但還是簽了,並把這個「合約」貼在了餐桌旁的墻上。
接著我們繼續討論穿衣服的問題。我還是從提問開始:你們說牛牛有感受冷暖的智力嗎?三個人馬上都說當然有。我又問,既然他知道冷暖,那就應該知道冷了加衣服、熱了脫衣服,對不?三人都說,對啊,但他就是該穿不穿、該脫不脫。我說,是冷是熱,自己應該是最清楚的,而且每個人對冷熱的感受力不一樣。孩子運動多,更怕熱,所以少穿一點很正常啊。我接著問牛牛媽媽,你什麽年齡時可以知道冷暖,並且不需要媽媽管自己穿多少呢?她說,從能力上來說,四五歲就可以了。我又問,那你實際上是幾歲自己才有決定自己穿多少衣服的權利呢?她笑了,說,在我上高中時,還經常為穿多穿少跟母親爭吵,而且會吵得很兇。她母親聽了面露愧色,沒有說話。
事情已經呈現得很清楚,並不是牛牛傻,不知道餓了吃、冷了穿,而是他外婆和母親「需要」為了顯得愛他,控制他的吃和穿。實際上這不是愛他,這是在以愛的名義損害孩子最基本的能力。從最高的境界說,愛一個人,就是幫助他成為他自己國土上的國王,讓他在一切有關自己的事情上,有絕對的終審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謂溺愛、過分的愛,就意味著「過分地」讓孩子做自己的國王,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愛字之前無須定語,但我們需要把愛和控制分開。聽了這句話,三個人都點頭同意,雖然三個人都似乎有點若有所失,但畢竟這涉及他們最愛的人的成長和幸福,所以他們都要承受這種自己不再那麽有用的傷感和空虛。
隨後的幾天裏,我們又開了幾次家庭會議,在一些更加具體的事情上達成了一致。從反饋的情況看,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牛牛開始自己找東西吃了,最初是找些零食,後來時不時在餐桌上用手或者筷子弄點東西吃;降溫的時候,他還穿著短褲,也沒有被凍得感冒。牛牛外婆幾次想要給他餵點什麽東西吃,但一看見門後自己簽了字的合約,就忍住了。
在我回家後的第三個月,小魏給我打電話,牛牛的情況基本上好了。不再偏食,幾乎每天都要吃肉。飯量也很大,一個人在那裏慢慢吃,可以吃完一小碗米飯。大家也沒怎麽管他穿什麽衣服,反正沒冷成什麽嚴重後果。最後他說,變化最大的是他嶽母,她現在對養花上癮,經常上網查養花的資料,跟養花的朋友交流養花心得,把樓頂平台弄得漂亮無比。最後,他不無調侃地說,她老人家玩花去了,就不用「玩」她外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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