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患者寫到:「我從小因為經常被父母的否定,導致現在不管幹什麽,老是想到父母看不起我的那表情,覺得什麽我都不懂,都做不好,也是個不讓人喜悅的無趣不活躍的人。所以即使現在我已經結婚,當了媽媽,可是我一直都活在自我的幻想中,記得之前的網名就叫「幻想」,我一直幻想自己肯定會出人頭地,一直幻想我肯定會變成父母喜歡的活躍開朗的,又機靈心眼多的樣子。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個沒有智慧的人。我沒有朋友,我也很想交朋友,可是又怕朋友也會因我的無知和不開朗活潑而離開我。還怕讓別人知道原來我不是他們所認為的樣子。到現在我心裏一直還是恨我的父母,即使我現在也是一直很孝順他們。他們在我童年時把我的心靈給治死了,導致我到現在成為了中年人,還是活的這麽的痛苦。現在出去和別人說話時,都要提前把自己的面部表情調整好,總是以喜悅和有禮貌的微笑的表情,不讓別人看出來其實我就像我媽說的很傻,不會和人打成一片,不會說話的樣子。我很痛苦,我想做回我自己,可是我又怕做回我自己,怕別人不喜歡我了……
想做回自己,但又怕做回自己,是很多人心中過不去的坎。他知道自己永遠都達不到父母期望的樣子,但他不敢放下,更不敢活出自己,畢竟真實的自己在父母眼中是那麽笨,無知,被嫌棄,被鄙視,所以他擔心父母是對的,他真的就是那麽沒用,所以他一直都不敢以本來的面目見人,他只能以偽裝的自己和別人相處。就算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也不敢卸下面具。此時,他擔心的不僅是被父母嫌棄,他更擔心被全世界,全人類拋棄。所以就算他長大了,明明可以依靠自己而活,不過他卻不敢,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是一個孤立無助的小孩,他只能依賴幻想的強大與偽裝的完美而活。
此時,他就好像一只生活在狼群裏的羊,他必須小心翼翼,不漏任何馬腳。所以當有人不喜歡他,當他犯了錯誤,當他不能維系完美形象的時候,他就會及其恐慌,在乎每個人的眼光,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看不起他,可以傷害他,他就好像一只在案板上的豬,任人宰割。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會產生被害妄想,認為每個人都要害他,都要傷害他,他沒有一絲安全感,他不相信任何一個人。當然這並不是說周圍人真的可怕,而是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別人看穿了他的面具後依然愛他,接納他,認可他。他童年的記讓他相信,一旦露出馬腳,就會被立即生吞。所以,就算他在生活中與人為善,笑臉相迎,但他內心中一直都處於戒備狀態,他不敢講心理話,不敢表達真實的情感,怕別人知道就不喜歡他了,所以他一直都帶著厚厚的面具。
這種恐懼已經深入到骨髓,並不是幾句好言相勸或雞湯可以擺脫。畢竟如此的恐懼的形成是漫長的,似乎也經過「實際」的驗證,所以他越來越相信這一切,他也帶著如此的有色眼鏡來看待這個世界,並相信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他只能服從,別無選擇。他的出路似乎只有一個,讓自己完美,讓自己優秀,讓自己聖潔,讓自己不犯錯誤,那麽別人就沒有傷害他的機會了,所以他總是會逼迫自己做好,討好身邊每一個人。不過越是要求自己做好,就越是恐懼自己做不好,因此在生活中他往往容易緊張和焦慮,他擔心別人看穿他,發現他就是一個空殼,看到的是一個「為零的自己」。
一位女性患者和別人聊到關於母愛的話題,不過她大腦一片空白,因為對她來說他很少體會到媽媽的愛,只有要求和控制,她必須優秀,必須努力,必須成功,她的想法從來都沒有被重視,她的情感從來沒有被尊重,她一直都做正確的事情,取悅母親,之後取悅這個世界。他談到和母親的關系就好像兩個人設的關系,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女兒,而永遠都不是兩個人真實的人在一起情感的互動。她也從來都沒有被當成一個人來尊重,慢慢地他也就忘記了還有個東西叫自我。
他不敢接納自我並不是孤立的存在,在這背後是一個綜合體——童年各種否定,傷害,經歷,痛苦,記憶的綜合體。這一切就好像是一種負性的能量體,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與其說他不敢接納自己,不如說,他不敢直視他遭遇過的傷害。一位患者要當眾發言,他談到雖然別人也緊張,不過他體會到的是驚恐,當眾發言對他來說就好像當眾裸奔一般。而演講過後他整個人虛脫了,一點勁也沒有,不過他體會到了一點東西,他意識到,從小到大,父母都沒有肯定過他,接納他,哪怕一點點沒有。他是不被認可的,因為沒有達到父親的要求,父親好像毛主席那個時代的人一樣,一點壞的都沒有,全都是好的,一點點缺點都無法接受。他想明白了自己為何會恐懼,這次看的更清楚了,他談到真實的自己一點都沒有,從來都沒有被認可,從來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沒有被看見,也沒有承認。別人一直被肯定,靠自己成長,而他只能靠幻想活著,他一直活在假的自己當中,所以才如此恐懼,他談到面對真實的自己就好像要死了一樣,這種恐懼異常的真實,強烈,好像從樓上往下跳的感覺。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活在強迫當中了,因為面對現實的恐懼是癥狀的十倍,所以他才一直停留在癥狀裏。
對於孩子的期望和失望,其實都不過是父母的欲望在孩子身上的投射。但對於孩子和父母之間,這樣的東西幾乎就是致命的。因為在孩子的心裏,父母等同於一切。孩子也會將父母對我們的所有反應都內化在自己的心裏,成為自我的一部份。
所以,最可怕的在於他內化了父母的價值觀,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一個施暴者。他要求自己聰明,優秀,能幹,聖潔,不然他就無法接受他自己。他還會把這一切投射到他人身上,認為別人也是這樣認為的。雖然他也想放過他自己,原諒他自己,不過他不敢,他認為這樣的自己無法生存,也無法被接納。一位患者寫到:王老師我要是按本來的自己去生活我還能被社會所接納嗎,被周圍人所接納嗎?不知道該怎麽辦,小時候就很無助,只有把自己想的很重要,一直靠假裝強大生活著和活下來,現在你要我去生活和表現本來的自己,我會不知所措,會有種被周圍人生吞的感覺,看不起,不重要的感覺會撲面而來,因為我一直認為你沒成績別人不會理你,你沒價值別人不會看你一眼,好人沒用,我現在一無所有,要從頭來太難了……
這個世界足夠大,足夠裝得下每一個人,只是一個人的心太小,小到連自己都裝不下,之後他又把這種想法投射到外界,認為是別人看不起他,其實生吞他的不是這個世界,也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父母,及他認同了父母的價值觀——不優秀不能活。所以,一個女孩談到,當她走入社會,發現別人的價值觀和媽媽不一樣的時候,她很詫異,原來也可以這樣。
也許,他已經長大了,父母也不在他身邊,不過他內化的價值觀就如同一個暴君一樣在他的體內。這個暴君像極了小時候父母的口吻,當他沒有在學習,沒有在提高的時候,就會批評他浪費了時間,並且恐嚇他如果不進步,就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這個暴君儼然成了他的主人,而真實的他自己則成了奴仆,他早已經喪失了生命的主導權,因為他太弱小了,他不敢違背,不敢依靠自己而活。而這個暴君也同樣會破壞他的親密關系,當他的孩子,他的愛人沒能達到那理想化的,完美化的標準的時候,他也充滿憤怒,滿是嫌棄。所以,他一直不能原諒與接納那個孩子,除了童年的傷害,還有他內化了父母的價值觀,而形成的暴君,這個暴君替代了父母的角色,一直在鞭策他,督促他,否定他,恐嚇他,讓他不能面對本來的自己,只能逼迫自己變得更好,更好,更好,永遠都沒有盡頭,所以他永遠都不會對自己滿意。他自己終於成了傷害與扼殺自己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