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讀完了【活著】。
我總是不喜在年幼的時候讀經典,一來閱歷不足無法理解,二來不夠資格。想想過去翻的最像經典的也不過是【魯濱遜漂流記】,論起馬奎斯、福樓拜之類,當真無甚了解。但是中國的教育似乎很喜歡讓小孩子去讀四書五經,讀名家著作,或許真有神童能全然領悟也未可知,我自知是做不到的。
所以紅樓之類,到現在也未讀過。說笑起來,大可托辭未及沐浴焚香,不敢染指。
雖然我一向不同意以年齡論大小,然而年齡大多可估量一個人閱歷的深淺,畢竟有些事,吃的鹽不夠分量,是品不出來的。正如不見廬山瀑布,又怎能理解「飛流直下」的暢快淋漓、氣勢磅礴?
【活著】就是一部不見生死讀不懂的書。
小說很簡單,一個叫福貴的男人少年紈絝,娶妻生子,中年接連遭遇不幸。家財因賭博敗光,被國民黨抓去上了戰場,幸而撿回一條命來,獨子因被抽幹血而死,女兒發了一場高燒後不會說話,妻子得了軟骨病。老來好不容易為女兒討了親事,啞女卻死於產後大出血,沒過多久他的妻子也隨女兒一並去了,剩下他和偏頭女婿一起養孩子,女婿又在工作時被水泥板砸扁,孫子長大了聽話懂事,但七歲時因饑餓貧窮吃多了豆子,撐死了。
只剩福貴一人。
一個人受盡苦楚的一生,被短短幾行字概括,旁人或許能見得一些心酸,掉下幾滴淚來,喟嘆兩聲,也就罷了。有情感豐沛者,或許無法接受命運的無常,為福貴哀哭,為自己哀哭。抑或還有鬥士一類,追著福貴不死心地問——就這麽完了?你沒有怨天尤人?你沒覺得不甘心?
這就是小說的巧妙之處。沒有煽情,沒有鋪墊,沒有渲染,可以稱得上是平靜。
余華在序言中就一語道破這本小說的本質,他說他要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他要傳遞這麽一個價值觀: 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基本上看懂序言,這部小說就不用看了。
然而很多人不懂什麽叫「為活著本身而活著」。
我個人認為,這是源於人類本身的狂妄無知,和長久來被物質條件刺激過頭的欲望。不是說追求物質是錯誤的,而是很多時候,在亂花叢中會忘記簡單純粹的本質,而自我感動般地追求所謂的理想和遠方。然而說到底,人類只不過是稍稍聰明些的動物罷了。
活著本來沒有什麽意義,只是人類自作多情地為它加上許多頭銜,自我衍生出了善惡輪回、勤勞致富這樣無謂的因果,到頭來還要埋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可是,天地本無常道,本無常形,所謂的善惡論,因果論,只不過它符合人類的認知,可以安慰人類的情緒,再被社會文化從古至今將養起來,就成為「理所應當」。不過是因為人類社會需要合作、共享和生存,就把類似做好事一定有好報這樣無理要求牽強附會成世間至理,不覺得太過天真了嗎?
余華說, 人類是無法接受太多真實的 。
所以他們會覺得福貴慘不忍睹,會覺得蒼天不公,會覺得命運無常。但是他們恰恰忘記了,上天無德,德行只有人才有,又何苦把這口鍋扣到命運頭上呢?但是就因為人類接受不了慘烈的真實,接受不了勤懇一生到頭來一無所有的結局,所以才會把勤勞和致富這種沒有明確相關關系的事物拉到一起。畢竟【活著】的電影也只拍到啞女死亡就戛然而止,連藝術作品都免不了要對人世間做一番美化和憐憫,所以人類有這樣的私心,也大可容忍了。
只是如果把【活著】這部書簡單理解成活人對世界的執著和希望,以及其本身體現出的堅忍不拔,那就落了下風;要是理解成對社會黑暗的控訴和政治相關的內容,也不夠格調。更不是教人不要無病呻吟或是吃糠咽菜憶苦思甜,這些都偏離了作者本意,亦拉低了小說本身的檔次。
【活著】是難得的一本哲學書,其可貴之處在於,這是一部是以中國世情的筆調寫出來的,真正看透了「活著」這一命題的哲學的作品。正如錢穆先生所說,中國人缺乏西方固求形而上學的精神,只重人間界而不怎麽顧得上宇宙界,有事太過牽涉其中,則看不透人間種種。
余華則破開了「付出必定有回報」、「善良會受到保佑」這類樸素的人類因果思想,而是采用一種極為冷冽客觀的態度去看待人生和命運,不存任何希望,也沒有任何絕望,只是活著。福貴的生活在外人看來慘得一塌糊塗,但「他自己卻不覺得」,這種不假外物只存本心的態度正是道家一貫的內化思維。
或許別人覺得我很苦,但我自己早不覺得苦和甜有什麽分別了,或者說,這兩者互相反觀,不都是一個道理嗎?塞翁失馬,否極泰來,世間萬物只有打破了原有思維定式的桎梏,才能顯現出本真的樣子來。
不是為了崇高,不是為了借口,不是為了任何的什麽,只是活著。
或許看完整篇文章後,有人會陷入虛無主義,覺得倘若只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太過隨意和無原則?會冒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想法。然而我說活著只是活著,與「我命由我」並不沖突。
活著的本質就是活著,其他別的什麽都不為;但是你若想掌控生命,盡力去做即可,因為那是你選擇的、給「活著」套上的另外一層只屬於你的含義,和生命的本質並不沖突。
天道是天道,人意是人意,二者並不相幹,卻也不能互相推諉。
倘若輸了,也不用過於上綱上線,或大聲疾呼「天地不仁」,須知命運並沒有對你做出任何承諾,成功或失敗,都只與自己有關。儒家講「福禍無門,惟人自取」,你既已選擇好自己的路,便應該承擔挑戰無常的代價。
我們可以有選擇,也允許失敗,但就是不能把不如意的結果推脫給「上天不公」。因為命運,是不能以公平與否來論斷的。(這大約是程浩先生留給我最大的感觸吧……)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想要走得更遠,就必須有隨時停止的覺悟。
文中的福貴,大約還沒有把思想上升到哲學的層面,但他已經十分明白,人生的行走和停止,並無差別。
【稍稍說些題外話,比較有趣的一點是,我去一家破敗的養老院慰問時,所領悟到的情形,竟十分巧合地和余華筆下的【活著】觸到了同樣的內核。考慮到當時我的年齡和閱歷都不可與現在的我相提並論,故當時寫的【徒生】,雖筆力不及余華萬分之一,卻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因為它把身為半個文人的矯情、糾結、憤怒、疑惑和在世間輾轉浮沈後的頓悟,理解、進而慈悲的轉換過程表達出來了。】
2018.04
——————2018.10.7——————
這篇回答算是我後期作品裏相對寫得較為完整的文字之一,也因世事浮沈,雖文章已近極致,然仍有可補充之余地。
記得尼采曾說過英雄和小人的區別,英雄的低頭是抗爭後的無奈,即便低頭也是酣暢淋漓;而小人則是理所應當的妥協,有如生生吞下大便味的巧克力,即使知道並沒什麽壞處,卻還是惡心。
區別在於,本心曲直。
就好比一個始終站在陽光下,行得正做得端,坦坦蕩蕩的真君子,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另一個則是生活在陰暗裏的影子,玩弄手段,不辨善惡,卻最終走向巔峰。前者會讓人覺得唏噓進而演化成悲劇的美感,後者則會被稱為梟雄,功過參半,但始終有陰影揮之不去。
然而在我看來西方思想還是太過非黑即白的「選邊站」,難道不是英雄,就是小人?
福貴的出現,他的浮沈坎坷,補全了西方文明中缺失的那一塊東方式拼圖。東方的認識論和西方的形而上學,恰好互補。
他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年輕時不是東西,敗光家產落得淒慘的境地,年老時曉得改正,努力過活憑借自己的雙手保護家人,但還是拗不過運數。這正是普通人的一生,沒有純粹的偉光正,也沒有大奸大惡,坎坎坷坷,浮浮沈沈,曲折前行。
他不懂什麽是改正,不懂什麽是抵抗,只是直覺「你爹年輕時不是東西,現在……」,輕描淡寫而已。你覺得他當時曉得自己在抵抗命運之手?他在改變人生軌跡?
他哪兒知道。
但他只是做到了。
這就是我在前幾個月回答中缺失的那一環:挑戰無常的口號不是喊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承擔挑戰的後果也無需任何修飾和誇張,平淡受著就是了。
很多人會把苦難添油加醋到命途多舛上,認為自己挑戰了苦難便有了特權和豁免,事實上,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屈服,是用挑戰來向命運「交換」所求之物的手段。
和對霸道總裁的欲拒還迎有什麽區別?
修心的目的並不是宣誓,也不是為了最後的結果,而只是單純的「行在路上」。英雄也好,小人也罷,只是路上的風景,甚至連那目的地都不重要了,整日只是行著,但不想為何而行。這才算修行到家。
觀萬物以本來面目待之,可離著相,可以去知,是以不覺君子小人分別,亦不知順應挑戰之代價。此心所處,只在行中;此心所求,別無他物;所歸所得,亦無差別。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只是昇華下前面回答的不足之處而已,於諸君,或只增笑耳,但笑無妨。
————2021.09.25—————
三年後再看此答案,有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感覺。
當時寫下這些,算是「重生後的頓悟」,像是提前預知了高考題;現在重溫此答案,可比作考場答題結束。預知題目,與考場再見題目,再到完整作答,終究有出入,但題目未變,答案也不變。
那麽,該補充的,是答題的心路歷程,是看山不是山,到看山還是山的經歷。
我仍舊認為活著沒有意義,但活著本身卻不是沒有命題。
人本身可以不為任何理由而活,就像主角本身只是隨便在遊戲世界裏遨遊,但卻總有boss前來挑釁。生命沒有終點和目的地,但卻有規定的「關卡」要打通,有各自的命題要解。解不出,就會倒逼出「人生活著是為什麽」的疑問。
比如,如何面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句話的本意是再清楚不過的平等思想,意為天意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對萬物一視同仁。但原文「芻狗」二字,實際上以「人」的角度道出了作為人去觀察天意的心酸和近乎殘忍的冷靜——看透了天意無論如何不會回應人的祈求,看透了天意本身毫無儒家提倡的「仁」性,看透了人在世上本就無所依從,漂泊不定。
天地不仁,是天地不以仁者的態度旁觀萬物;視為芻狗,是因為失去了「仁」的天地,看萬事萬物,都是將萬物當做殺掉也不可惜的祭祀品——毫無價值,隨意丟棄。
這句話的含義,其實一點錯都沒有。天地本來就是寄托了人的思想,才變成「有德行的蒼天」,會給予好人好報,給予壞人懲罰,道德經此言,不過祛魅而已,並無不妥。
但對於在紅塵中血淚不盡的蒼生,道德經的話,無異於打破了人在這世間最後一點自留地,最後一點念想和期盼。
一個人生到世間,能依靠的無非親朋好友父母同學,但也不乏什麽都靠不到的人,他還能依仗誰?都說「未知苦楚,不信神佛」,人生本就跌落低點,尚且自欺欺人「總會好起來的吧?」,但道德經一盆涼水潑下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你是那個無依無憑的人,聽到這句,難免升起「天地蒼茫唯我獨活」的淒楚感來。
普遍意義上的,人的最後一道防線,就這麽輕易地被幾千年前的一句話,破掉了。
如果是你,該如何面對?
現實滿目瘡痍,人生跌落谷底,無親朋可靠,無錢財傍身,神佛不應,天地不仁。
如何面對?
是的,答案就在福貴身上。
他點出了千年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作者的心思,點出了藏在冷冷筆鋒後最深切的熱忱。
福貴說,我雖沒想過這些,但我依憑自己,走下去了。
人生最後的防線不是別人,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他雖然沒有活著的目標,但他無意中完成了生命本身的母題。這種母題頻繁出現在神話、童話和各類影視作品裏。
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防線盡失,一蹶不振,你最能依靠的,是你自己。
動漫裏的主角總會在這時候想起自己擁有的無雙潛力,一個破顏拳打到對面不省人事,完成了小高潮的刻畫。
福貴的答案則更平常,但也更心碎。一把骨頭,一架牛車,既裹屍,也拉人。沒有酷炫的特效,沒有花哨的招式,有的只是一天天的咬牙堅持,一天天不求人不求神的生活。
人可能很難接受這一點,總覺得我做了一輩子好人,生命總該回饋點我什麽,或者總覺得自己不至於淪落至此,自己不至於連XXX都做不到,自己總能按照想要的去活。
但活著探討的不是人生的高峰,不是巨嬰一樣的,什麽都在最好的年華,什麽都在最完美的時候,什麽都順從你的心意和規劃,什麽都按照你小心翼翼求取或者敞敞亮亮贏得的故事線發展。它截取的,不是高光部份,恰好是一個人如何面對連綿不絕的低谷,是無論如何求取都求不得,是不可挽回的頹勢和崩塌,是當眼前一切離我而去,樹倒猢猻散,神佛棄我不顧的時候,人要怎麽堅持,怎麽把握住最後的底線,怎麽完成生命的考驗。
生命的意義是珍貴的,是奢侈的,像月亮;而生命的考驗是殘酷的,是必然的,像跌落泥水的六便士。
人常常擡頭看得到月亮,醉心於摘取月亮的想象,糾結於無法擁有月亮的痛苦——卻忘記了實際上更讓人煩惱的是六便士。六便士才是生活的主旋律,是必然要面對的挑戰,是生命給每一個人設定好的考卷。
福貴給出了讓人驚訝的答案,他沒有去燒香拜佛,沒有按照「追求神佛眷顧」的劇本走,也沒有開金手指,他只是完成了考卷,以一種悲壯的方式,也是最合理的方式。
所以「福貴最後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這個話題,實際上就是在以月亮的視角,好奇地苛責一個與六便士纏鬥的人。我們在談論福貴的時候,或許不應該談論他活著的意義,而更應該看到活著這本書,以及福貴這個人,是如何探討並完成了生命中更大的母題的。
畢竟,我們或許會經常想起月亮,但更常遇到的,卻是六便士。
人的母題不止正確看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一個,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裏的「福貴」,都要對抗出生起就降臨的「崩壞」,可能是家庭破碎,可能是肢體殘缺,可能是小人作祟,可能是感情不順。但是你又是否有勇氣,在人生的低谷,也能堅定地依靠自己一步步走出來,而不是跌入「神佛護佑」的陷阱,你又是否真的有魄力,剝離「我大概是天之驕子」、「我大概沒有那麽差」、「我大概是值得XXX」類似的自我暗示,只是做事,不求結果,不被「運勢」或「旁人」影響而改變自己的心境呢?
當年的我,看到了福貴身上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接受,也看到了他走出一條「無意義之路」的勇決,但忽略了隱藏在整本書之後的最終章——福貴並非沒有活著的意義,他只是把常人唾棄的六便士,當成了自己的月亮。
很少人能接受自己的月亮是一團亂麻,是糟心的生活,乃至無窮無盡的苦難,但福貴做到了。
可能有人會反駁,如果人生盡是六便士,那有什麽意義呢?這就又回到了前面的天地不仁——你怎麽知道天地格外偏愛你,就一定給你月亮呢?說到底,有沒有月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能接受在你的路上,六便士將占據很大一部份,而在了解事實的基礎上,你又是否能依靠自己,完成這一場試煉。
再說到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它根本沒有分配月亮或六便士,一切都是人類自己附加的想象,我們把香車美女豪宅當成是月亮,把窮困潦倒物是人非當成是六便士,但在天地眼裏,二者並無分別。
這是不是又扣回我三年前的答案了?
世人眼裏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人生,只是世人的虛妄——沒有意義存在,沒有月亮和六便士的區別,人生的考驗與人生的意義等價,如果你認為福貴活著是沒有意義的,那你就陷入了言荃,有了分別心,只想要」有意義的「、」有掌控感的「生活,而忘記了這樣的生活並非天賜,世界上更多的是挑戰,是苦難。
所以,只有把月亮和六便士統一的人,才會覺得人間處處是意義,也根本不需要再問意義,因為我們所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回答——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沒有意義,只有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