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中意的題目就想挖墳,不過看到題主在請教大V,我似乎有些不自量力。越大的話題,其實越難駕馭和解答。這種問題細目學究難答,必扣政治精髓大要。
看清秦漢變局,確實不能只流於軍事角力和朝代更叠。每個歷史時期,都有獨特的,與後世,及今日截然不同的全民普遍意識特點。這一點,史書只能偶有資訊透漏,不可能系統論述,甚至史書作者由於受時代思維所限,對前代事件的記載,也有脫離其時境的曲解。說起秦漢交替之際,我們後世,包括其他朝代文人理解起來時,最不恰當的代入感之一,就是理所當然得認為集權制度在秦始皇統一以後的合法性地位十分穩固。事實上,秦始皇後半生殫精竭慮的,都是如何維護 在當時不被廣泛認同的集權制度 。 戰國的封建邦國制,到秦國集權帝國制,再到漢初的郡國並列制,到漢中期的穩定集權帝國制 ,其實是秦漢變局,整個意識形態一步步改變並接受帝國制度的過程。但史料裏,從來不會點明這個東西。
現在很多學者,將秦漢歸於中華第一帝國的概念,其實有其內在邏輯依據。尤其是秦始皇創立秦制,到漢武帝確立漢制,這整段百年時間都可謂中華帝國摸著石頭過河的成長期。事實上,秦漢變局是後戰國必經的,制度相容性試錯,階級全面破立洗牌的特殊時代,是帝國制度先經歷秦朝一次剛性失敗,後經歷漢朝一次柔性探索,最終逐漸徹底取代先秦邦國制度的歷史行程,是在百年過度期內,集權制度與封建制度相互雜糅博弈中,大一統帝國「壞空成住」的艱難成形過程。從朝代意義上講, 秦與漢缺一不可,二者相輔相成,相克相生,殊途同歸 。集權大一統帝國制度,是如何經歷「壞-空-成-住」,必須結合時代意識去看待,結合新生的「皇帝」名號與舊有「王」名號的概念博弈去理解。
一、簡談秦統一之必然
誠然,兼並天下的是秦,統一文化的是秦,確立制度的是秦,而且,向遠了的戰國時代來講, 能夠完成這一時代使命的,大概也只有秦。
首先,之所以最徹底的土地制度革命,即商鞅變法能夠在秦國完成,就是因為秦是戰國諸國裏,進入華夏最晚,立國最晚,文化、制度最簡陋,階級構架最為簡化的後發華夏文明圈國家。
戰國諸國,三晉的魏趙韓,說起來是新國家,但是文化上,是浸潤於老牌姬周宗室的晉國分立出來,是周制傳統意識濃厚的地區。
燕國不必說,是延續到秦朝前的最長的一支姬姓宗室諸侯國。
齊國比鄰於周制度與周文華實際奠基人周公的封國魯國,自身又是西周開國三公之一太公望的封國,甚至是一度在春秋時期樹立起尊王攘夷大旗,挽救了周文化的霸主,雖然在戰國時期,田齊取代姜齊,但齊國仍是那個深潤周文化的齊國。
楚國,數百年來自稱蠻夷,而且「不服周」,但根子上說,也是西周開國封立的諸侯,骨子裏仍是西周封建政治秩序的擁躉。只不過楚王家族傳統野心大,長期以來是要問鼎於周,與周天子平起平坐。他們不服周,卻一直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周」。所以到了戰國時期,竟然發展出了景、屈、昭、項、懷、唐等,內部超級封建大族,楚國已經儼然「小西周」。
春秋才以諸國名分立國,並仍舊是依靠武力從西戎地盤殺回到華夏腹地關中的秦,其內部的封建政治意識相對淡泊,封建貴族結構並不龐大,對周制度與周文化的路徑依賴最小。是所謂的船小好調頭,「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在戰國諸國的變法競賽中,七雄之一的秦國,最終將變革進行的最徹底,最強效。正是由於 秦沒有其他老牌封建邦國那種對周文化的路徑依賴和對傳統意識的固執 。
二、詳談貫穿秦朝始終的路線之爭
到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開啟兼並大業,最終創立帝國制度,並大體由後世沿用,並無太多爭議。但秦始皇 創立帝國制度,與開啟十年兼並戰爭,卻有一個微妙的時間差 ,值得註意和深思。
從秦始皇29歲滅韓開始,直到38歲滅齊,全部完成統一,秦王政才上皇帝稱號,號「始皇帝」。改正朔,易服色,以水為德。除謚法。分天下36郡。更名民曰黔首。收天下兵器,聚集鹹陽,銷鑄12金人及鐘了。統一度量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徙天下富豪12萬戶於鹹陽。
也就是在這些後統一基調政策確立後,貫穿秦朝15年,堪稱秦朝崩塌導火索之一的重大路線之爭,也隨即出現了。
丞相綰(王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於群臣,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透過上邊這個時間差,我們可知:秦始皇從發動統一開始,直到統一的十年間,都沒有將統一後的新制度方案議題提到台面上。整整十年時間,秦始皇按捺並引導著一個愈發急迫的國體確立方向:先不爭論,事後再說。這其中固然有對新領土的消化,卻也從側面說明了,秦始皇心中或有一定的隱憂,作為一個開創時代的政治家,他敏感的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對不容小覷的政治命題,甚或是,政治炸彈。 這個巨大路線分歧就是:要分封還是要集權 。
王綰作為秦朝統一天下,這個重要時間節點上丞相,歷史上給予記述只有了了數語,本身就很不正常。不過聯系到秦始皇不喜歡誰就讓誰在歷史中消失的做派(比如他的後宮妻妾們),即使重要如統一節點下的丞相王綰,最後只剩寥寥幾句也很正常。這大概也從側面說明了,【史記】上寥寥幾筆的朝堂爭論,其實蘊含著長期的,顯著的政治鬥爭。其實想想也正常,該如何為第一次一統的天下確立國體,這種政治命題如果不引發政治大博弈局面,反而不正常了。處於歷史第一次文獻大劫難後的秦朝歷史,是本不該如此簡練的高度歸納和總結。
後來的名相,秦帝國制度總設計師,李斯,就在這第一次路線之爭中,站在秦始皇一邊,贏得了最終的路線勝利,借此跨上了位極人臣,覆寫歷史的這最後一步。這不是討好秦始皇,而是因為,在面對分封制「群臣皆以為便」的朝堂上, 李斯是唯一與秦始皇,有著同樣令世人匪夷所思之孤獨理想的,同道之人。
始皇與李斯攜手於朝堂,面對全天下的質疑,一往無前。秦帝國制度確立了,可路線之爭停止了嗎?沒有。
在【秦始皇本紀】裏,秦始皇像一件不折不扣的歷史工具。以秦朝建立為起點,他的所有功績,都是為了帝國制度和集權政治,他的所有罪過,也是為了帝國制度和集權政治。我們不知道他有過怎樣的憂傷,不知道他愛著什麽樣的女人,不知道他有什麽愛好和娛樂,我們看到的,是他懷著的亙古未有之功業心,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執念。我不覺得同吃五谷雜糧,同有傷痛疾病,卻精明如此的秦始皇,會真的相信有飛升成仙,長生不老。和後來同樣癡迷於道家丹藥的皇帝一樣,秦始皇廣招術士煉丹,也無非是為人人都無法逾越的生死命數,死馬當活馬醫罷了,是想為自己創立的新國家,多掌一會兒舵吧。這樣他心裏能安穩些。
秦始皇心裏不安嗎?是的。一個安心的皇帝,不會每天強行批閱150斤的奏牘才讓自己睡覺。一個安心的皇帝,不會放著安全舒適的宮殿不住,常年奔波在千裏之行的路上,而且依舊要批閱那些奏牘。那還是昔日敵國的土地,有人不止一次在路上刺殺過他。他最終也累死在路上。
本應主人且自主的 秦始皇,為帝國活成了無法停歇的強迫癥患者 。掌控天下的他,到底在怕什麽?
於是徵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諸儒生或議曰:「古者封禪為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菹稭,言其易遵也。」始皇聞此議各乖異,難施用,由此絀儒生。而遂除車道,上自泰山陽至巔,立石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從陰道下,禪於梁父。其禮頗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記也。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風雨,休於大樹下。諸儒生既絀,不得與用於封事之禮,聞始皇遇風雨,則譏之。
這是秦始皇40歲,「與魯諸儒生議」而封禪泰山的記錄。從這裏可以看出, 秦始皇稱帝之初,是極力拉攏儒生的 。即使儒生以禮法不一刁難,即使儒生譏笑始皇遇風雨,並未見始皇有報復之舉。以封禪泰山第一人的角度來看,憑西方定天下,而要依齊魯之禮來泰山封禪,本身就是招撫齊魯人心的舉措。
秦國的博士,至少有70多人。皇帝稱號確立、改制等大的國策方針制定,都有博士參與廷議。儒學作為先秦顯學最大的一派,據秦史專家考證,如李克及其學生伏勝、淳於越、鮑白令之、桂貞、茅焦、叔孫通等17個有名可考秦朝博士,全都是儒生。而且叔孫通是已經歷秦始皇焚書坑儒後,秦二世時期的博士。可見秦始皇稱帝之初,並非對儒家刻意打壓,而是有意拉攏。
按說儒家強調秩序和忠君,只需隨時代在學術上進一步改良,應該能與秦朝廷有起碼的和諧共處。 為什麽到秦始皇生命的最後五年,對儒家及百家的態度急轉為焚書坑儒,獨尊法家,以吏為師呢?
始皇置酒鹹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裏,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於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蔔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制曰:「可。」還是路線之爭,還是分封與集權的路線之爭,儒生博士淳於越的這一次發難,距離王綰與李斯之爭已經過去了9年。帝國的中央郡縣制度,已經確立了9年。46歲的秦始皇再也沒有耐性了,他不想在招撫,不想再解釋。他或許覺得,時間與結果都無法說服天下輿論。走出中年,身體每況愈下的他,不想,也不敢再等待那些遲遲不來的認可了。他要為政治理想,和自己最大的事業果實,做一次他認為最保險的安排。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於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鹹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禦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鹹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秦始皇焚書坑儒,其實坑的不是儒,也不是術士,而是 以侯生、盧生等人為代表的傳播詆毀秦始皇寡獨言論的反體制勢力 。他們攻訐的是始皇的 自古莫及己 (集權革命的原因,即統一) 、秦法 (集權革命的制度基石,即法令出一) 、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 (集權革命的首要特征,即中央決策)。 這三樣是什麽?是帝國集權制度的基礎,及其合法性來源。 由此可見秦始皇到底惱怒的是什麽。
扶蘇又做了什麽?求情,而且求情點在於,「 諸生皆誦法孔子 」。秦始皇這一次又惱怒的什麽?是他一直當做接班人培養的扶蘇,因為恐懼關東人心,欲向帝國制度反對派妥協。他恐懼的是,他死後,他的政治理想與果實,帝國制度,會隨著他的死而流產!值得註意的是扶蘇那句「遠方黔首未集」,說明此時的意識形態分歧,仍是廣泛存存在於關東庶民階層的。
學界為秦始皇到底是坑儒還是坑術士有過爭論。其實這些人或者既有儒生又有術士,或都是術士,卻都「誦法孔子」。術士為什麽也尊孔?因為儒家是分封路線的學術源頭和學界大本營,這些人只是為儒家充當輿論攻訐的馬前卒,無論是否是儒生,言論卻無疑鮮明提倡儒家的分封立場。可見,儒家的分封路線,並不限於儒家學派或學術圈內部,而是社會性廣泛性的。事實也證明,秦始皇坑儒是針對輿論和思想界的殺雞儆猴,並不從人身上針對儒家,二世時仍有儒家成為博士。
秦始皇最後的5年時間,是秦始皇 政治方向失衡失寸的5年 。集中在這五年裏,50萬人徙戍五嶺,70萬人徙建阿房宮、驪山陵;修直道,築長城;下焚書令,禁言令,坑殺反對派,以吏為師,獨尊法家...如果加上扶蘇,就還有準太子被罷黜外放。為什麽這5年秦始皇會有巨大的心態和政策變化?感到身體的衰退應當是一個原因,分封制與集權制路線鬥爭不僅沒有因為時間而淡化,竟越發激烈,而且牽涉儲君站隊,也是一方面。如果在考慮之前幾年的一些事件,「使黔首自實田」,使蒙恬30萬軍擊匈奴,南征百越,蘭池遇刺,秦始皇應該是感受到了一種他沒有想到的政治阻力...
秦朝的史料匱乏,又多有貶詞偏見,所以很容易被草率定性。其實史書上寥寥幾筆描述,現實中可能是長期政治博弈和劇烈鬥爭的結果。可以看到的是,秦始皇在政治方向上一直是孤獨的。他向往、開創並明確了帝國集權制度,起初他也知道權衡招撫,但現實是,擁護分封的民意慣性太大,大到出乎他的意料,大到仿佛連時間都無法化解。最後的幾年,各地不斷傳來「始皇帝死而天下分」「祖龍死而地分」一類的天兆或流言,這些事電洞來風嗎?恐怕不是。那背後是什麽樣的勢力在操作?或許,秦始皇在推行「使黔首自實田」的時候,就感受到了。或許,他不斷的巡遊天下時,就早已在持續防範了。那股勢力就是——山東舊貴族。
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柰何?」高曰:「臣固願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今上出,不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時不師文而決於武力,原陛下遂從時毋疑,即群臣不及謀。明主收舉余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二世曰:「善。」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於杜。公子將閭昆弟三人囚於內宮,議其罪獨後。二世使使令將閭曰:「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將閭曰:「闕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原聞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將閭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天乎!吾無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劍自殺。宗室振恐。群臣諫者以為誹謗,大吏持祿取容,黔首振恐。秦二世,也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上台沒幾個月,殺光幾十個兄弟姐妹。這一點,今天秦始皇陵考古已經佐證,在始皇陵陪葬墓,發現有二十多具遺骸異樣,明顯死於非命的屍體,埋葬在一起。按年齡推算,大都十幾二十歲。從陪葬等級上看,十分尊榮顯貴。胡亥真的是因為忌憚兄弟們奪位才這麽做的嗎?有這一層原因。但是這樣一件暴絕整部中華史的宗室慘案,僅僅一兩人為之,竟然沒起太大波瀾,也有些奇怪。這背後沒有整個頂層官僚系統的助推嗎?或許是有的。
回到扶蘇與李斯的關系上。很多史學家說,李斯之所以在沙丘之謀中,幫胡亥篡改遺詔,就是因為扶蘇和蒙恬關系太好,扶蘇上位,則蒙恬必定為相。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某些專家是說不清楚了就開始隨便一說,能把話接上就行,不管邏輯接不接的上。扶蘇和李斯不好,也沒見胡亥和李斯好啊?不然,李斯怎麽還猶猶豫豫。扶蘇和蒙恬關系好,那胡亥也和趙高關系好啊,其他皇子也有自己好的臣子啊?李斯怎麽就能保證他們能力保自己呢?李斯與秦始皇是兒女親家,按理說應該扶持自己女婿的那幾位皇子。就算扶蘇繼位,即使失去相位,也不至於失去富貴和聲望。李斯與扶蘇在個人關系上又能差到哪裏呢?
以前,我讀到李斯這段優柔寡斷,和胡亥弒殺兄弟姐妹的這兩段歷史的時候,也是覺得很多道理連不上,李斯為什麽這麽沒城府,怎麽當的丞相?胡亥怎麽這麽頑劣殘酷,臣僚竟能容忍?直到重新審視了貫穿整個秦朝的分封、集權這一路線之爭後,方才明白了一些文獻永遠不會再給出明確答案,卻極有可能的內在邏輯...
扶蘇,是為山東儒生求情而被放黜。山東儒生的政治立場鮮明,一直是恪守禮樂周制,鼓吹分封。到最後,甚至因此大造對秦始皇的輿論攻擊,試圖以否定秦始皇個人來挖掉集權制度的合法性。李斯代表的法家,以及他個人的立場,都是與秦始皇本人高度一致的帝國制度立場。統一之初,王綰與李斯論戰,李斯勝而升任丞相。秦朝後期,儒家淳於越與李斯論戰,秦始皇全面確立以吏為師,焚書坑儒,李斯再勝。從秦帝國制度設計上來說,李斯是多項政治制度創新,經濟、文化制度統一的主持者和設計者,堪稱帝國集權制度的總設計師。這樣高位的人,豈能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圖的,恐怕不是自己的權位和富貴,而是和秦始皇一樣,一切是為帝國制度遺產能夠留存。他和胡亥的交易,恐怕是以保護政治路線為目的。如果「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這句是實情,包括現在一些推測胡亥被立太子的推測屬實,說明秦始皇出於維護政治路線的考慮,也曾真的有過廢扶蘇,立其他子嗣或胡亥的想法。扶蘇與李斯、秦始皇的矛盾,還有他強大的民意基礎,大底來自他的政治路線與秦始皇和李斯不同。 李斯最終願意扶持胡亥,也可能胡亥此前就表明著的維護秦始皇既定路線方針的政治立場。
從後來的表現來看,其實也是有跡可循的。扶蘇是張楚政權所打得旗幟之一,說明他深得山東人士之心。他如果繼位,秦朝或許會開啟分封的閘口,提前進入劉邦的郡國模式。而胡亥,雖然在政治智力和見識上,顯然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糊塗蛋。但在路線上,走的是秦始皇不折不扣的法家高壓路線,對秦始皇的巡遊、工程一並繼承。但畫虎不成反類犬,東施效鼙,嚴重缺乏權變能力的胡亥,真是糟踐了秦朝的一次適度轉型之機,反而大跨步的將秦徹底推向深淵。
有這麽一個認識後,我們再重新審視胡亥弒殺兄弟為先帝殉葬的殘忍行徑,應該是得到了一派官僚的預設的。這就是當時以李斯為首的帝國高層官僚。他們為什麽允許這種荒唐行徑的發生?是因為輿論壓力仍然很大,路線之爭在擁有足夠權威的秦始皇死後更為激烈。始皇的死,也是鋪墊已久的反攻倒算,全面爆發之際。要知道,在王綰為代表的舊秦國官僚,以及山東各派士人,都堅定認同分封制的天然合法性。王綰與淳於越代表的先後兩次分封路線發難,是以分封始皇諸子為首要實際操作物件。這個時候,李斯代表的法家集權路線官僚系統,對二世這種絕無僅有的非法行徑不聞不問,也就可以理解了吧?只不過李斯沒想到,胡亥雖然沒有改變制度和路線,卻把基本的政治操守和法律底線,踐踏的支離破碎。而且,他竟然是個執政低能兒。權力交給此兒,秦亡才是必然。
(其實從人性角度看,胡亥實在是有性格缺陷。但能被秦始皇寵溺的幼子,他到底又能有多壞,多一無是處?我們經常嘆息秦朝的大好局面,被他和趙高兩個蠢貨所敗,但觀胡亥的寥寥幾筆言行,繼位之初似乎也有繼承衣缽奮發的短暫跡象。而後來,傾信趙高,不問朝政,這個年輕公子對官僚集團似乎表示巨大的抵觸和不滿,他的殘忍到底來源於何事何處?秦的史料太匱乏了,定性太明確了,但如果作為一個正常的宗室關系來看,秦始皇幾十個被殺子女中,難道沒有一個兄長是敦厚親人的性格,真心愛護過胡亥這個最小的弟弟嗎?胡亥真的一並把所有的兄姊都恨到沒心沒肺嗎?如果這樣看,胡亥不上朝,不願意聽軍情急報,反復責備李斯,後來對李斯等官僚集團行殘忍之手段,這更像是在耍孩子脾氣,仿佛在對李斯說:「你不是很會治國嗎,你不是很了不起嗎,你不是很對嗎,怎麽做成這樣啦?」是不是有這種可能,是李斯和趙高,架著胡亥,以政治要害脅迫他殺光他所有的兄弟姐妹,包括他本來愛戴的幾個?即使胡亥很蠢,我們也不能脫離時境去理解他。比如面對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平民起義,他不願意相信,認為那是小股寇匪,甚至為此殺掉情報人員。一方面,他政治敏感度確實很低且暴虐,但另一方面,在胡亥之前的,有文字可溯的一千多年歷史裏,確實沒有一個君王遇到過何謂平民組建的政權或軍隊,確有其歷史局限性。或許他也郁悶,他這個皇帝,坐的怎麽就和父皇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呢?)
為什麽後來舊楚國地區爆發的叛亂和起義最集中?為什麽楚系勢力最終領導了滅秦時局?前邊說過,楚國本身就是封建格局更牢固的國家,到戰國時期,已經發展出了景、屈、昭、項、懷、唐等,內部超級封建大族,儼然「小西周」。事實上,秦國統一之戰,滅三晉燕齊,都不算艱難,唯有在滅楚時總碰釘子。這並非因為楚國王權強大,恰恰是貴族為了維護自家地盤利益而拼死掙紮。甚至到秦始皇統一十幾年後,仍然死而不僵,最終逆襲翻盤。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三戶恐怕也是景、屈、昭、項、懷、唐這些大族中的三戶。項氏不正應了歷史嗎?而項楚滅秦,不也代表著 牢固的分封制度的回光返照 ,將集權制度一度報復扼殺,最終也向天下暴露出其巨大的社會毀壞力和歷史退步意義,最終把人心又推向了皇帝稱號以及帝國制度嗎? 面對秦漢人口與經濟的巨大衰敗,儒家也再無底氣為分封搖旗吶喊,不得不在漢武帝時期,由董仲舒完成對中華帝國1.0版的相容性改良。
漢朝建立時,劉邦以秦國國境為中央轄區,將山東再次分封。這是一次平民內容的王朝,不得不做出的一次歷史性妥協。但這種妥協,又堪稱進步性的。並非妥協都是失敗,適應時代速度的妥協,是為了更好的完成時代所賦予的轉折使命。漢朝批判性繼承了秦朝,包括制度,以及教訓。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常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貴為漢朝功侯爵位的樊噲,見到了曾經是王,此時是侯的韓信,竟然會下跪「高呼大王」,而且韓信也羞與為伍。由此可見,在秦漢之際,即使作為唯一主宰的皇帝,已經存在了十數年,人們對「王」,依然視之「主君」的分量極重。畢竟是延續了數千年的普遍意識。這也能側面說明了,秦漢之際的分封制度,其結果仍舊是分離國家主權。因為一旦確立了諸侯王, 民眾的普遍意識如此 。
劉邦用稱帝後的余生,換取了異姓王從法理上的消失,用宗法文化與中央大宗名義,緊扣郡國的向心力。即使如此,漢惠帝的意外早逝,也導致了呂後大封呂姓王,最終引發了第一次諸王之亂的險些發生。但這些年來,諸侯王的不停更叠改立,也讓「王」在山東百姓心中的權威感不斷消萎。是「王」與「皇帝」兩個稱號在歷史性地位上的進一步此消彼長。漢文帝透過功臣政變意外得位,巧妙分化山東郡國,努力提升帝國轄區經濟實力,給了漢景帝一戰而重挫山東諸侯國半個世紀之積累的決勝局的底氣。漢文帝是那麽重要,他把所有露著狠勁兒的意識形態目光,重新拉回到對人本和農本的思想基石的關註上,並身體力行為後世塑造了一個理想皇帝的範本,下一個能在賢明無暇的帝王範本上一舉超越他的,其實是千年後的唐太宗了。從荒敝的代國回到長安的漢文帝,就連他那所謂男寵鄧通,也是在他經濟改革大方略之下,為他撐著帝國金融事務。一生在妥協中進取的他,是漢朝國家性格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但其歷史形象卻始終像他對自己的要求:簡樸,無華...華麗的,是他的孫子漢武帝。漢武帝進一步實行推恩令,終將分封制度,以及後戰國時代,士人對它抱有的最後幻想,徹底驅逐出歷史的舞台。
大一統中央集權帝國,終於浴火重生,飛龍在天 。可是這時,秦始皇與李斯都早已死去,他們的政權與國家,也早已風消雲散。甚至,他們的這一政治理想,他們維護這一理想的行徑,也被不同程度的曲解了...他是暴虐獨裁的始皇,他是貪戀權位的李斯...但這些也都不重要,因為,再也沒有人會曲解,他們曾經,孤獨守護著得,帝國制度...
三、深談秦漢之所以變的時代原因
從滅韓開始,秦始皇采取的輿論措施,大抵上是秦國一貫的輿論宣傳指導思想——能直接做就不去談。這個手法來自商鞅。
商鞅變法之初,還向對變法持異議者進行解釋。後來有感於思想不能迅速統一的變法成本之大,商鞅索性封閉言路。此舉廣為後世所詬病,認為是不尊重人權與言論自由權的典型法西斯主義表征。但是如果深入去看最終變法成功的商鞅式言論不自由,和從未成功過的法西斯式言論不自由,其實有著非常大的本質區別。 商鞅的文宣手法是,不讓說,不僅不讓你說變法不好,而且不準你說變法好 。膽敢贊美一句變法,與毀謗變法同罪論處。這與洗腦式的法西斯禁止異見,煽動全民狂熱,可是相去十萬八千裏。不得不說,法家深研人性之陰暗面,到了已臻化境的地步。其實從知乎評論區也能經常感受到,很多毀謗貼標簽扣帽子,其實不是認知問題,而是面子問題。一個事物,有人說它好,就有人非以針對心理吹毛求疵得說它不好。因為好多自己曾經篤定的事物被否定,是會碰觸到人的自尊心的。這類逆向思維、嘩眾取寵者比比皆是,輿論評價風向,逼格所指,就通常默化往復,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甚至各行各科的學術界,又哪裏有過真正的統一思想。曾經被奉為圭臬的所謂大師,多少年後,也讓人挑得錯漏百出。人們本以為互聯網時代,資訊獲取迅速,真理會越辯越明,豈知真理越辯越細分,越辯越是紛紛擾擾,莫衷一是。原因在哪?在立場。不是所有的立場,都是認知立場,真相立場,也有程度立場,眼界立場,利益立場,面子立場,也有純粹耍潑撒氣,自以為是的素質立場。很多爭論演變到最後,是為爭而爭。商鞅正是掐準了這一輿論心理的源頭,讓一切聲囂歸於沈寂,遺忘了,便沒有爭論了。這比煽動大多數人說它好,日後委屈的人又來清算說不好,要更好。當然,前提是,現實效果得好,老百姓日子越過越順心,才能做到懶得爭論,真正的遺忘。民不妄論,官不黨爭,高效的集權決策,這大概是荀子存取秦國時,見秦民如古民,秦吏如古吏的原因吧,也應該是是秦國在制定國內輿論政策時的一貫思路和手法。這也只有秦國這種中間貴族階層薄弱的,偏二元化的扁平社會結構、制度結構才能行之有效。復雜的階級層級下,是很難做到的。秦統一後,面對關東殘留的復雜中間貴族層級,這一套就失靈了,最終讓秦始皇感到惱怒。體現在微觀層面,就是國家已經講明了政治正確,但鄉裏博學多才的貴族老爺們,卻告訴絕大多數不識字的鄉親父老,國家其實是在瞎折騰。人心怎能統一?分封的意識形態之所以仍舊坐大,就是因為,秦朝時期,關東的中間貴族,並未真的被抽空。 秦國穩定政策的失敗,就和秦朝廷這種傳統的堵截式輿論應對思路有關,這也是秦朝的路徑依賴之一 。
秦始皇強制性的焚書坑儒,獨留法家,其實就是秦國這種輿論思維的延續和體現。秦朝的建立,相當於將商鞅施行二十年,方才在本來就輕裝上陣的老秦國完成的變革,還有之後近百年,逐漸推廣在半壁華夏(秦國蠶食的土地)的變革,猛然在秦朝建立的十余年間,強力施加另外半壁華夏,而且這半壁,是全國人口之重心,是擁護周制、周文化的普遍意識最牢固的地區。其變革的震蕩、阻力和反彈力度之強,可以想象。秦朝對集權制度的剛性建立和推廣,雖然政治制度超前於時代,但輿論手段是跟不上時代步伐的。他們仍以舊秦國二元扁平社會結構的宣導思維,去應對六國地區復雜的層級結構,並不匹配奏效。
作為漸進式完成集權建設的漢朝,以漢武帝為開創性分水嶺,在應對輿論上就相對懷柔的多了。當然,漢武帝並非不想像秦始皇那樣簡單粗暴一點,而是他吸取了秦亡之教訓,在控制輿論上更討巧一些。與秦始皇不同,面對關東地區相對復雜的階級結構,在本來真空缺位的新興中間階級逐漸成型時期,漢武帝是獨尊儒術為官學,而不是封禁百家,其實是以仕途利益為交換籌碼,塑造一條意識形態和學術鄙視鏈,以此為引導方式,潛移默化的招安了士人階層。中央讓士人做官,封國可沒這規矩啊?士人們,你們覺得全天下都是中央的好,還是中央只要一小塊好呢?與秦朝的輿論應對失敗相比,這是蛇打七寸,堵不如疏的智慧。當然,漢朝可以這麽做,因為平民內容的王朝是此時的輕裝上陣,他們塑造的是一個誰也沒見過的意識形態。開放渠道,也是相互妥協的漢家朝代性格。而秦族那樣由原生社會誕生並延續幾千年的貴族,其貴族精神決定了,他們不會真正懂得並接受妥協的政治藝術。
以上所說的輿論應對思路,只是 秦國政治太過剛強,缺乏彈性 的一個方面。推行集權的力度太大,時間太緊迫,是秦亡的一個重要因素。戰國那一代人尚在,想讓新制度一世而穩,還不做出一定妥協變通,確實很難。
事實上,秦朝時期的山東舊貴族實力,可能遠比漢初要強大。 西漢初期雖然郡國並列,但中央對地方基層和山東舊貴族的控制能力似乎比秦更強。比如楚國景、屈、昭、懷的家族實力,和領導反秦的項氏是同一級別。齊國宗室的田氏,在秦末楚漢也是最出風頭的復辟勢力。史料表明,郡守縣令都不同程度的要與這些豪族進行合作。比如和陳勝、吳廣失期而反極為相似的劉邦落草芒碭山,並未見秦朝廷全力剿殺,反而是呂公一家大搖大擺的在縣裏為劉邦造勢傳謠。縣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見秦朝的垂直權力體制,到縣一級,面對豪族,面對基層,仍是頗顯無力的。秦始皇也只是遷徙以王族為首的12萬戶到鹹陽。而到了漢朝建立後,劉邦只一紙詔令,楚國的景、屈、昭、懷,齊國的宗室田氏等十余萬人,就被舉族遷徙到關中。後幾任皇帝也一直在做以填充帝陵陵邑來強制遷徙關東舊貴、新豪強這件事。這個時期的山東中間階層,顯然和秦時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呂後對諸侯王的不斷擅殺改立,文帝對諸侯國不斷由大化小的分化瓦解,也表明了維護封建的中間貴族之政治阻力不斷減弱。結合向後的東漢建國來看,山東豪強全面掌握政權,光武帝僅推行度田令,僅觸碰豪強所隱匿的基層土地人口,在地方上就已經阻力重重,也遠非西漢初期能夠對豪族舉族遷徙的集權控制程度。這些都從側面說明了秦末楚漢戰爭,是把地方舊貴族實力一度耗盡,一度出現中間階層力量真空的重要變局所在。
秦朝的統一 ,是因為曾經的秦國,既有諸侯大國之位力,又以後發之輕,免於對經歷數百年結構衰竭的周制度和周文化的路徑依賴,得以革命立新,進而盡取天下。足夠的基盤,恰到好處的空白,這是當時最上乘的歷史資質,為歷史所選。初次統一,只可能由邦國兼並完成,這是歷史的道路。
秦朝的速亡 ,是因為秦國兼有邦國的國家習氣。王族舊貴,其自身資稟決定,他們雖也能制定出編戶齊民的制度,卻不可能自發產生保民思想,骨子是驅民使民。這是秦國能夠成為優秀的集權邦國之因,也是秦朝無法成為優秀的集權帝國之由。這是秦朝對秦邦國的路徑依賴,使它們無法完成最後一層內核的蛻變。這是沈重的歷史包袱,所歷史所放棄。持續的統一,需要另一個非貴族內容的內核。
漢朝的統一 ,是因為劉邦的平民內容。唯有他能約法三章,退軍霸上,府庫皆存,善待子嬰,還糧父老。他沒有貴族的榮譽,及貴族背後的立場責任,家仇國恨,便是沒有對貴族時代的包袱,也是一種最合時宜的空白。其實歷史有時候很巧合,漢高祖只比秦始皇小三歲而已,秦始皇死前,劉邦一直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秦始皇一死,劉邦變坐火箭一樣,只用8年就躥升為皇帝。有時候看秦漢史會有種錯覺,會把幾年的時間,看出數十年的觀感,變化真是密集啊。從今年算起,8年前北京奧運都開完很久了。秦始皇與漢高祖,像是上天一直放在歷史棋盤上的手,迅速起手換取了一顆棋子而已,是無縫銜接的。
「嗟呼,大丈夫當如是!」一念之間,轉身之際,他們是否真曾四目相對?一剎那,歷史的風雲,仿佛就都褪了顏色...
劉邦也有他的路徑依賴,比如出身農家平民,項楚系,楚漢戰爭是秦末新興諸侯與戰國舊貴族之間的決賽角逐。他無法像出身貴族的秦始皇一樣拒絕分封。但他的一次次不重顏面的妥協,一次次不要臉面的進取,反而給了漢朝朝代性格灌輸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歷史彈性。這種足夠堅定的集權方向,恰到好處的節奏余地,又何嘗不是那時最好的歷史稟賦。他願意分權給功臣集團,甚至願意把身後的天下交給自己的女人。這個女人也很能幹,在漢朝的二世及二世猝死時,成功穩定住了漢的中央。秦始皇不就缺少這麽一個能在身後為存果保駕護航的戰友嗎?但出身於貴族,又怎會做到如此妥協?
秦滅六國,是邦國社會自身的優勝劣汰,物理兼並之使命。秦制雖然致力於拔去中間貴族,卻不可能拔去王室,這一頂層貴族。而且秦制的適應力問題顯然在關東被暴露。既要相容眾多地域文化,又要兼顧齊民政策的大一統帝國,就依然不能讓體制金字塔上存在真正的貴族,哪怕只有君主一家。這一層內核叠代,秦沒能成功轉型跨越。
真正的貴族是什麽,是從上古原生社會族群演續而來的天倫天賦之主人。貴族,視民為家奴,理所當然,現實也這樣。後世的皇族呢?視民如子,起碼是理應如此。硬件統一,是王國貴族出身的秦朝,只能走到的最後一步了。以族立國的舊王族,來自於古老原生社會的貴族部族,無法改變驅使民力的治理邏輯。這一邏輯在秦始皇面對盧生等人輿論攻擊時辯解的話裏可以看出,他言辭中是法令出一,興天下太平,人人自安的執政邏輯,而非後世帝王普遍推崇的愛民如子之保民思想。王族對庶族的不妥協性是天生的。可是初次面對了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農民起義的秦帝國皇族,還能是王族那個邏輯嗎?中間貴族,既是頂層貴族對基層的分享競爭者,也是在基層與頂層貴族之間的支撐力量。當中間貴族被抽去,編戶齊民後的帝國社會結構,僅依靠職業官僚,那些百姓還能那樣高強度動員和驅使嗎?從劉邦家鄉沛縣縣令與呂公家族的合作,及楚國項氏一族,在秦朝即使已經失去貴族合法地位,仍舊是郡守籠絡物件來看,秦朝對關東地區基層人口與土地的控制,並非想象中那麽牢固。在黔首自實田政策實施幾年後,秦始皇突然大起三大工程,大振幅加重對閭左基層人口的徭役,同時發動南北兩線戰爭,他當是感受到了那股阻力,來自舊貴族對基層仍實際控制的阻力。他是在和關東舊貴族搶人,在消耗那些他死後沒能阻止得了的反對勢力啊。現實是,在30萬戍北軍,50萬南征軍無法回援,已近強枝弱幹的秦廷面對秦末叛軍第一次逼近鹹陽時,恰是臨時組成的驪山20萬刑徒軍,成了一時挽救秦朝,直至巨鹿決戰的中堅力量。可廟堂之疾瘤,仍是吞噬了這最後一絲希望。
內核的蛻變,秦朝沒能完成。或者說,不打破山東舊有的階級秩序和結構,不再大規模流一次血,時人對封建與集權就仍流於意識形態爭論,就仍當局者迷無法看清。沒有經歷事實結果的殘酷比對,真正全民統一思想,僅依靠自上而下的剛性權力控懾壓制意識形態反抗,蛻變又怎能完成?
歷史借秦邦國鋒利的刀刃,消滅了其他的邦國。而秦的速亡,是它沒能跨越的,砍向邦國社會與秦自己的最後一刀。秦的速亡,終究是,屬於大封建時代的,屬於戰國七雄的,屬於最後一支王族的,最後一曲挽歌...
拙筆,秦亡三答。解讀有重合部份,但也各有側重,有對本篇回答的細節補充,是本人為自己解惑始皇內心世界的整套思考,對秦感興趣的可以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