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讓我想到一件往事。我上本科的時候，在KFC跟一個朋友吃飯，我滔滔不絕地跟他講了語言學在研究什麽，然後他給我來了一句：「你知道唐朝的人怎麽發音，有什麽用？」我當時一下子啞口無言，確實不知道有什麽用。
後來遇到這檔子事多了，我也就老油條了，上來就說：「這是沒什麽用的。」
看了 @鈕祜祿·甄嬛 的答案有些感觸，在此基礎上補充一下吧。
20世紀二十年代（應該大概是這個時候），美國教育家Abraham Flexner與柯達公司的創始人George Eastman有過這麽一段對話 [1] 。Flexner問Eastman：「您覺得世界上最有用的科學工作者是誰？」答曰：「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馬可尼是誰？是意大利的工程師，無線電的發明者，190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無線電幾乎完全改變了當時人類的生活方式，說馬可尼是最有用的科學工作者，完全不足為過吧？但是Flexner說：
Whatever pleasure we derive from the radio or however wireless and the radio may have added to human life, Marconi's share was practically negligible.不管我們從無線電中獲得多少樂趣，也不管無線電能為人類生活添加多少，馬可尼的貢獻可以忽略不計。
這一句話可把Eastman驚到了。Flexner接著說：「Eastman先生，馬可尼的出現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無線電領域的功勞可以給某一個個人，那麽這個功勞必然屬於克拉克·麥克斯韋教授，是他在1865年發現了電磁感應 [2] 。」Flexner又繼續說道：「最終在1888年，赫茲解決了電磁感應剩余的問題。麥克斯韋和赫茲從未想過他們的研究究竟有什麽作用，這類想法壓根兒就沒有進入到他們的考慮範圍中，他們沒有實用的目標。」
馬可尼呢？馬可尼發明了什麽？他發明了粉末檢波器（coherer），在發明後的十幾年內就已經被新的器材淘汰了。
麥克斯韋和赫茲沒有什麽發明天才，更想不到這一發現會改變後世。Flexner寫道：
Hertz and Maxwell were geniuses without thought of use. Marconi was a clever inventor with no thought but use.赫茲和麥克斯韋是不考慮用處的天才，而馬可尼是一個沒有思想只有用處的聰明的發明家。
科學的目的是什麽？
是觀察現象，解釋現象，然後提出自己的觀點和假設並嘗試驗證假設，再把自己的成果公諸於世，便於同行交流討論。讓我們的生活有更多的帶有知識性的樂趣。它最大的用處就是滿足我們的好奇心。 所謂不忘初心（雖然我有點討厭這個詞），科學家的初心是純樸的，他們本來就不應該考慮究竟自己的研究能帶來什麽樣的效益。
我在德國的一個研究機構工作。前年有一個優秀的博士生，他可以選擇來我們研究所做語言學研究，但同時也收到了某G字頭大型網絡公司的offer。最終他選擇了到G公司工作。結果我的team leader對此頗有微詞，意思是他這麽優秀，居然放棄了學術理想，到企業去做無聊的事情。這就是科學工作者的思維方式，他們追求有趣而益智的工作與生活，他們要不斷地解答自己感興趣的問題，而不是去給企業家做任務，「出賣」自己的勞力。
念了語言學有什麽好處？至少我現在想什麽時候起床就什麽時候起床，想去上班就去上班，想在家工作就在家工作。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
但你也許仍想知道語言學到底能產出什麽。
也許我們可以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沒有語言學，我們的世界會怎麽樣？
首先你可能不會有智能電話了，你甚至用不上電腦。資訊科技從一開始就跟語言學密不可分，資訊科技（我盡量避免使用computer science這一個詞）的工作者運用語言學理論描述和構建電腦語言，語言學在事實上拓寬了資訊科技理論的發展空間。語言學家也從資訊科技中獲取了更多的研究可能性 [3] 。更不用談什麽機器轉譯、語音辨識什麽的了。就連你玩兒的FIFA20，可能都沒有解說——很可能FIFA20都不能被開發出來。
世界上可能有數以十萬計的自閉癥兒童得不到有效的治療。自閉癥兒童處理語言的方式跟常人不同，他們可能無法以我們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受過語言學訓練的言語治療師在這一方面功不可沒。
語言學在法律上也有用處。語音學的發展可以幫助我們收集犯罪的聲音證據，判斷聲紋，從而確定犯罪嫌疑人。啊！別忘了，我們可以用語言學救無辜的人。William Labov，世界上最有名的社會語言學家，曾經在法庭上用語言學的方法證明了一個非裔美國人是無辜的。他發現呈堂證據中的錄音所用的語法並非該犯罪嫌疑人的方言應該使用的語法。結合其它證據，嫌疑人得以被判無罪。
William Labov透過對非裔美國人的英語的研究，證明了「黑人英語」有著嚴謹的語法，並不是「錯誤而下等」的語言，他為少數族裔平權立下了汗馬功勞。沒有語言學，也許會有很多冤案無法平反昭雪，也許非裔美國人和千千萬萬的少數族裔還在因為自己的語言不同備受歧視。
生活在一個不曾有過語言學的世界，也許真的不那麽舒服。
對於語言學家來說，語言學最大的意義，還是讓自己樂在其中。如果想知道這種樂趣是什麽，為什麽不來學一下呢？
參考
- ^ Flexner, Abraham. 1939. 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 Harpers (179). 544–552.
- ^ 在Flexner的原文中，沒有提到比麥克斯韋更早的法拉第。我們不能忘記法拉第是電磁學的奠基人。
- ^ Moyne, J.A. Relevance of computer science to linguistics and vice vers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uter and Information Sciences 4, 265–279 (1975). https://doi.org/10.1007/BF0100776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