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黃子華,破地獄,破紀錄

2024-12-17心靈

上個月,我參加了一場追悼會。

逝者是一位老人,告別大廳內,老少哀聲一片,令人不忍。親友各自對逝者的追悼是私人的、獨特的,但撲面而來的哀痛和不舍,具有壓倒性的感染力,聞者落淚。

即便親身經歷過,我也一直存在一種「離經叛道」的疑惑:為什麽關於死亡的儀式——尤其是在東亞社會——要如此復雜、繁瑣?這豈非將生者的悲痛一遍遍復述,一次次延長,使沈重更沈重。

【破·地獄】劇照

尤其是對摯親而言,一手操辦親人離世後的每一步,每一環節都是悲從中來的刺痛,是提示親屬離去和告別的事實。但真正的告別,其實在每個人自己心中發生,悄然無聲,或是山崩地裂。

這不是一個倫理問題,只是個人有限情感經驗內的某種偏狹與困頓。而我們大體有一個共識,即認識死亡是人一生的課題。

近日上映的香港電影【破·地獄】,破開了我的迷霧。

「破地獄」本是盛行於廣東、福建和香港地區的一種道教儀式。「破」指開啟九幽地獄之門,讓亡者重新獲得光明,使其靈魂脫離地獄的苦難,順利進入來生。

但幾乎所有關於死亡的電影,講的都是活人的事。幫助逝者超度,很難說是否真能順利護送他們進入「下一站」,但對活著的人而言,告別是一場漫長、殘酷但十分有必要的甬道,供生者將那些愛恨與執念緩慢釋放。

【破·地獄】的海報

「破地獄」不僅對「先人」(即逝者)所做,也為生者所出。葬禮,也不僅為了讓死者體面離開,更是讓生者釋懷。

「以死道生」的主旨,在喪葬題材電影裏都不少見,比如日本的【入殮師】,2022年的國產片【人生大事】。【破·地獄】的難得之處在於,雖然同樣以傳統家庭成員的愛恨糾葛為脈絡,卻沒有直白地對準人的情感困境本身,而是用破地獄這一銀幕上罕見的傳統儀式,將傳統和現代性進行了一次重組和聯結。

生之意

殯葬是門生意。

在現代社會,它連線生者與死者的方式,首先是作為一種商業行為和產品,是一種「形」的存在。

這就與傳統殯葬本身承載的「意」區隔了開來。因此,二者必然產生矛盾。現代與傳統的矛盾,目的與本質的矛盾,神明與唯物主義之間的矛盾。

電影開頭,黃子華飾演的男主角道生初入行時,就明確定位自己是一個商人,一個求財者。道生原本做婚禮,式微的行業趨勢與萎靡的外部經濟環境逼他轉行,生活重壓下,他的首要目的是賺錢。

黃子華飾演的魏道生

接手傳統喪葬鋪面後,道生試圖將它打造成一間多功能現代門面。他靈活、圓滑,盡量滿足客戶各種需求。在他眼裏,殯儀是服務業,自己就是服務行業從業者,最重要的職業素養是讓客戶滿意。

與道生對應的角色,是許冠文飾演的文叔。文叔代表傳統,自我定位是手藝人和信徒,祖上世代都做「破地獄」發誓的「喃唔師」。

許冠文飾演的郭文

表面上,文叔守舊,固執,不善言辭,在家祭祖、吃素,講究宗族禮法,寄托兒子「子承父業」,卻因「女人汙穢」而不讓女兒從事祖行。可他的內心深處是柔軟的,他曾在妻子去世時想要自殺,他給女兒取名「珍寶」之意,對待女兒持有虧欠。困住他的,不僅是父親的身份,也是不敢忤逆的傳統。

道生也一樣,他雖然不懂喃唔,在初期也並不誠心相信「超度」這回事。他會把葬禮辦得像婚禮,卻沒有做足對逝者的資料了解功課,鬧了烏龍。他設計紀念品等周邊產品,將化妝、穿衣等需要和屍體近距離接觸的工作外包,只當自己是經紀人,對人死後的「另一個世界」,是沒有領悟也沒有信念的。不信,自然心不誠。

【破·地獄】劇照

可道生對活人有感情,對人世間有情感。在歷見了幾起逝者家屬的難以承受之重時,他的內心開始悄然發生改變。在操辦葬禮過程中,他開始找到一個殯儀經紀人真正的價值:讓死者體面離開,讓生者充分道別。

銜接生者與死者的情感,也正是將道生與文叔連線起來的這份共通的情感。

使得二人開始理解對方的關鍵,是一個小男孩逝者。孩子因病早夭,母親無法接受,不惜重金要用最好的楠木,將兒子的屍體永遠保存下來。文叔起初強烈反對道生承接此單,因為在文叔心裏,讓逝者入土為安是一件莊重且必要的事,人死了,就要下車去下一站,生者不能阻礙他去下一站。

在文叔心裏,人死了,就要下車去下一站,生者不能阻礙他去下一站

可給小男孩處理屍體的過程,讓分別持有兩種死亡觀的兩個人逐漸靠攏,漸漸願意去理解對方。

在香港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裏,我們能看見對少數個體情感的尊重。在整片街區都出名的「極端」瘋女人,只不過是無法接受幼子早逝悲痛的母親。不顧一切想見愛人一面的中年女人,在女友屍體額上留下最後一個吻。這些珍貴的保留和呈現,讓死亡和告別的過程,更深地貼近了具體的人的紋路。

透過生對死的連線與告別,我們理解親情,理解愛情,理解自己,也超度自己。

【破·地獄】劇照

故事最後,文叔留下遺囑,違背先例地要求女兒為自己「破地獄」。不顧同行噓聲一片,打破了「女人汙糟」的傳統殘骸。

原本因為害怕離別而不敢要孩子的道生,也邁出了悲觀消極的心理障礙,重新面對女友和未出世的孩子,準備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每個角色,都最終破了自己的人間地獄。生不是死的起點,死也不是生命的終點,人間走一趟,在來到和離去之間,那些留下來的東西,才是真正值得觀照的。

死之誌

【破·地獄】上映後,很多人想到那部2008年的日本劇情片【入殮師】。

「入殮師」這種職業,在電影裏被解讀為「幫助他人踏上安穩旅程的人」。和【破·地獄】裏道生逐漸成為的全面經紀人一樣,他親手幫助一個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死者「踏上安穩的旅程」,盡自己所能地讓他們與生者做體面和充分的告別。

男主角小林,一個活在困頓之中,但未曾經歷過生離死別等大喜大悲的青年人。他和【破·地獄】裏的道生一樣,最初對於死亡也是「敬而遠之」的。他對生命的理解,起初並未延續到肉體消逝以後。

【入殮師】劇照

儒家先賢孔子雲,「未知生,焉知死?」一個活著的人,如果不靠某種信仰,似乎的確很難徹底地理解死亡。

儒家文化推崇的「慎終追遠」,其實是以一種主觀的神秘和隆重色彩,覆蓋或消解了對死的未知。東方的葬禮,就是將這種未知分解為「死者為大」的沈重和禮數。

而電影要講的就是,恰是在世者所經歷和感受到的一切,一個人才能真正體察到人離世後的那個世界。因此,「冷靜、準確、懷著溫柔感情」地面對死亡,看似是在處理身後事,其實是對生命的尊重。

在東亞人向來含蓄的文化理念裏,死亡常常被裹上另一種生的寓意:去了天上、換一種方式陪著你,種種。這不能說是一種對死亡的美化,但毋庸置疑的是,它極易被解構為由死亡出發的一場生命教育。

在東方的葬禮裏,就是將死的未知分解為「死者為大」的沈重和禮數

「借死聊生」,其實是不少華語電影在構建情感敘事上的切入點選擇。透過生死講人世間的告別,講人的愛與恨,執念和放下,釋懷與消融。

比如今年9月上映的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與更傳統的中式敘事不同,這部片消解了儒家文化框架內的「親情」,雖然主角一家人來自中國,但代際之間、同輩之間,也因為種種世俗糾葛,存在著微妙的疏離和冷漠。

在這樣的情形下,死亡帶來的「情感整合功能」就更為復雜,但也因此站在了更高一層的視角上。

在所有死亡帶來的告別中,一個老人的離去,是最平靜和沈重的。因為衰老和疾病本身,已經會導致家人及老人自己對死亡這件事做出一定的心理準備,但也因為老人生命的長度,導致生者與之的羈絆更為濃厚和綿長。

【姥姥的外孫】劇照

死亡就像開啟潘朵拉魔盒,被生活壓制的依賴和愛意,愧怍和怨懟,都在一個具體的人離去的瞬間潰堤。

幾乎所有關於生死別離的故事都在告訴我們,衰老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死亡是句號,但不是最終章。遺忘才是生命真正的終點。

對於非宗教性質的儒家文化而言,這其實是一種生硬的、柔弱的慰藉。不論是【破·地獄】裏的「下一站」,【入殮師】裏將死亡形容成一扇門,「象征著另一段旅程的開始」,還是【人生大事】裏把小女孩外婆的去世比作去了天上,都是一種消解死亡沈重性的中式寓言,但同時,這也確實是一種更符合東方價值序列與美學的死亡教育。

電影【人生大事】把外婆的去世比作去了天上

在情感上,它也讓人們從生離死別的重壓上短暫脫身,得到一絲舒緩和安撫。可在倫理上,對死亡和離去的一些「柔軟的共識」,也許會主動或被動地讓位於另一些更顯性、硬朗的東西。

一場酣暢的東方之舞

大部份中式的傳統喪葬儀式,其實都有表演的成分。

正如【破·地獄】的英文片名「The Last Dance」,最後一舞,一場「秀(show)」。

不論是演給外部眾人看,還是演給死者親屬自己,儀式走完,操作者的任務完成了。至於死者、親屬和看客,他們各有各的信仰,也各有各的隱秘的遲疑。

比如文叔的兒子郭誌斌。他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職業,卻對喃唔師傅身負的使命感和信念並無了解和認同。他會在做法事的時候偷偷看球賽,也會為了兒子的學校積分「背離祖宗」地去信基督教。他內心的唯一信條,是現實。

郭誌斌和郭文玥

郭誌斌代表的是在世俗與現實重壓下的普通中年人,他有養家育兒的負擔,也有面對父親長期以來沈默隱忍的隔閡。他身上並沒有多余的心力分給信仰和「形式」,有的只是浮皮潦草而又紮實滾地的生活考量。

而郭誌斌的妹妹郭文玥,有著與父親更深重的情感羈絆。女兒自幼以父親為偶像,卻因為破地獄法式傳男不傳女,而持續懷著對父親「重男輕女」的怨念。守舊的父親一口一個掛在嘴邊的「女人汙糟」,也引發了父女之間無數次矛盾和爭吵。

與大部份敘事對中式家庭感情的描述一樣,和解由最終的疾病和死亡帶出來。

文叔忽然倒下後,哥哥郭誌斌咬咬牙選擇了自己的小家庭。為了給兒子更好的教育,毅然離家,帶妻女出國。他知道自己在傳統評判標準下的「自私」,但也知道人生很多選擇本就兩難全。

電影中說,「喃嘸」傳男不傳女

兒子走後,陪在半癱瘓父親身邊的只剩下女兒文玥。對於哥哥的撒手不管,文玥感到又怒又怨,她無法做到像哥哥一樣撒手不管,但也無法坦然接納父親對自己的排斥。

洗澡時,文叔慣性式地脫口而出「女人汙糟」而拒絕讓女兒幫助自己脫衣時,文玥終於爆發,對著父親大喊,「現在能照顧你的只有我了,你兒子不要你了!」

不論付出多少,總會被身為女人的身份壓住,這與許多東方敘事裏對傳統家庭裏隱忍失落女兒形象如出一轍。

也像【姥姥的外孫】裏,從頭至尾不曾參與遺產爭奪的女兒,只是默默地照顧病重的母親,陪伴她度過生命最後的日子。「兒子繼承房產,女兒繼承癌癥」。

女兒內心當然無不怨懟和委屈,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女兒該做的事」。

【姥姥的外孫】劇照

這是一種非常東亞的敘事。女兒的沈默,委屈,犧牲和痛苦,都會因為大家長的離開而被永久擱置,被納入原諒與和解的情感主旨裏。一切都具備了某種儒家文化遺傳下來的合理性。

而姥姥在彌留之際對女兒道出的那句,「我很滿意」,在孤寂而漫長的歲月的襯托下,即便真情,也更多顯得像是某種慰藉和愧疚。

這份愧疚,也藏在【破·地獄】裏文叔最後留給女兒的那封信裏。

原來,給女兒取名「文玥」,是想表達她是自己的「珍寶」;女兒因感情糾紛被人扇巴掌,身為父親的文叔深感愧疚,卻也因無力而自責;他從未真正覺得女人「汙糟」,那樣說不過是出於某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祖先慣性。

【破·地獄】截圖

最後,文叔松口讓女兒來為自己送行,既是對傳統守舊的自己的打破,也是對女兒遲到的歉意和肯定。

一個老人決意要反思的時候,也是其生命將走到終點的時候。我們很難說清楚,是因為衰老和死亡帶來了反思,還是因為反思讓生離死別顯得真正莊重和可敬。

死亡留下的思考,並不能真正厘清一個大家庭內積年累月的復雜糾葛,卻能統一在世者的情感基調,達成一種情緒審美上的東方一致性。

就像在文叔葬禮上,老友明叔囑咐郭誌斌郭文玥倆兄妹「在這個場合就不要吵了」。死者為大,個體內心隱秘的遺憾和積郁,都只好失語,只好「放下」。

郭誌斌 和郭文玥

但遺書裏無聲的文字,病榻前微弱的低語,那些無法親口承認的虧欠,那些難以說出口的愛與歉意,真的能被含蓄和內斂的審美借口彌補嗎?

再去看文玥最後為文叔做的那場破地獄儀式。女人單薄的身體穿上寬大的紅衣,在烈焰中有力揮撻,大聲吶喊,動作遒勁,音樂恢宏。但隨人物恣意揮舞的,不僅是對父親的不舍與悼念,一種由恨意滋長出來的責怪與埋怨,也火星四濺。

儀式到最後,鏡頭只對準她一個人。在此時此刻的世界裏,她獨自完成了對老父親的真正的告別。她與父親二人獨自的戰場,也在無聲的硝煙中結束了。

郭文玥

所有的儀式,都在情感活化的一瞬間真正具有了感染力。所有的告別,都在生者釋然和放下的那一瞬間,具備了真正力度。

但這份力度,不該僅有原諒和溫存,也該有不會隨著生命逝去而消失的怨懟、不甘與不忍。對生活在家庭和社會織網中的具象個體而言,愛之切本來就可能伴隨著責之深。死亡和告別帶來的籠合,即便看起來是一次彼此理解和體諒的機會,生命本身承載的復雜性和深度,也不會被混沌、粗暴的親情公式所簡化。

舞起來,是為了真正地放下,更是為了真正的表達。

文中配圖來源於網絡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永舟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