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出息的丈夫】
決定離婚的那天,我剛買完舟舟最喜歡的小龍蝦,準備回家做飯。
最後一個拐彎處,我連人帶車被甩了出去。
1
左腿被電瓶車壓住,有些發麻,我一時竟沒能起身。
手機螢幕亮了亮,李淮給我發了兩條語音,不知為何又很快地撤回。
手機亮了又亮,最後一格電耗完,熄了屏。
我躺在地上,看著青黑色的小龍蝦爭先恐後地爬出塑膠袋。
小龍蝦很新鮮,是我一大早打電話讓老板特地留給我的,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四散開來。
「你沒事吧,下次開車小心點。」
好心的大媽扶了我一把,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番。
明明是走過千萬次的路途,今日不知怎麽竟一時不察。
我隨意撣去膝蓋上的灰土,蹲在地上,將滿地的小龍蝦,一只一只地撿回塑膠袋。
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身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只是沈默著,一只一只地撿著亂竄的蝦。
回到家時,太陽已經落了山。
別墅裏一片漆黑,李淮和舟舟還沒回來,我索性先去廚房做飯。
舟舟最喜歡吃我燒的蒜泥小龍蝦,每次燒時都能多吃一碗飯。
小龍蝦拿牙刷細細地刷幹凈,然後起鍋燒油,油熱時倒入小龍蝦。
待到翻炒變色後撈出,放入蒜泥加上各種調料爆香。
再將撈出的小龍蝦重新放入鍋中,倒上一罐濃度低的啤酒,就差不多了。
我喜歡做飯,喜歡看著食材在鍋中「咕咚咚」冒氣的煙火氣。
所以高中畢業後,我選擇當了一名廚師,從學徒開始做起,一路摸爬滾打成了主廚。
雖然這看起來確實是個沒有什麽出息的愛好,每日煙熏火燎、滿面油光的。
自然是比不上孟婉站在聚光燈下翩翩起舞來得體面,也難怪比起我來,舟舟更願意讓孟婉當她的媽媽。
我出了會兒神,回過神來時,湯汁已經收幹了。
於是慌忙關火,再撒上一把脆生生的蔥花,然後出鍋。
一直等到我做完飯,李淮和舟舟還沒有回來。
2
我剛想打電話去問時,充上電的手機重新開了機,跳出兩條李淮的語音資訊。
手機裏傳來李淮略帶歉意的聲音:
「豐年,今天孟婉給瑤瑤辦生日宴,我給你發了訊息,問你過不過來。
「誰知道舟舟把我資訊給不小心撤回了,抱歉,今晚要晚些回去了。」
我沈默地聽完訊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哪裏是不小心撤回,只是舟舟不想讓我出現在宴會上罷了。
還記得上一次我穿裙子參加宴會時,舟舟就撇著嘴說:
「媽媽,我覺得你穿這個裙子不好看。」
我問他為什麽不好看,他卻不說。
後來我才知道,他只是嫌棄我因為長期顛勺,而顯得格外粗壯的胳膊。
朋友圈裏,孟婉發了新動態,配文:【歲歲年年。】
大合照中,孟婉抱著舟舟,李淮抱著孟婉的女兒孟瑤,站在生日蛋糕前,氣氛溫馨。
誰看不感慨一句,好一個幸福的一家四口。
舟舟喜歡孟瑤,每次孟瑤回家時,總是癡癡地跟在後面,哭著鬧著要和她一起回家。
他喜歡孟瑤,也喜歡孟瑤溫柔美麗的媽媽。
如今也算是如願,笑得露出兩排大白牙,晃得人眼生疼。
照片上的孟婉,比起五年前顯得更有韻味,眼角眉梢都好看。
孟婉的前夫不是個東西,她幹脆利落地與他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了國。
我想到第一次見孟婉,那年她二十出頭,白白凈凈的,抱著李淮哭得梨花帶雨。
李淮用最惡毒的話說她,最後孟婉哭著出國,這些年來再無聯系。
我知道李淮只是不想要連累她罷了,孟婉離開後。
很多天的晚上,我都看見他一個人拿著孟婉送給他的掛墜,反復摩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如今兜兜轉轉,郎有情妾有意,若不是我,本該譜一曲破鏡重圓的溫馨戲碼。
餐桌上的小龍蝦還在冒著熱氣,他們笑得開心,我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也吃得開心。
不一會兒,桌上就堆起了小山似的蝦殼。
只是今日的小龍蝦太苦,苦得我眼淚都掉了下來。
最後幾只龍蝦我是伴著眼淚一起吃進肚子的,又鹹又苦,真難吃啊。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決定要離婚了。
3
櫃子的最深處,李淮偷偷藏了一份離婚協定書。
那年,我們剛結婚半年,李淮的媽媽笑著離世時,他便動了離婚的念頭。
協定書中,他將名下所有的財產都歸到了我的名下,也算是仁至義盡。
但是後來,我意外懷了舟舟,於是李淮便沒有將這份離婚協定拿出來。
李淮不知道的是,哪有那麽多的意外,一切都只是我的別有用心的算計而已。
我本是帶著目的生下了舟舟,又怎麽能夠怪他不喜歡我。
這世間一切事情都自有因果,不過只是因我強求而咎由自取。
其實我和李淮本就該是兩條線,短暫地相交以後永遠地分離,沒有人會記得我那少女時期可憐的暗戀。
或許以後我會作為街坊鄰居出席他的婚禮,笑著道一聲「百年好合」,這將是我們最後的交集。
只是我不承想再見到李淮時,他已經成了盲人。
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李淮坐在最暗處,茫茫然不知在何處。
我見過很多樣子的李淮,意氣風發的、朝氣蓬勃的、桀驁不馴的,但不曾見過這樣的李淮。
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翁,被一團黑霧籠罩著。
我想他不該是這樣的,這像是某種執念。
後來他奇跡般地復明,我卻不甘心就此離開。
而正是我的不甘心與愚蠢,讓我們纏結了這許多年。
如今也該是了解的時候,我拿著筆在協定書上,鄭重地簽上我的名字。
又在便條上,細細地寫下了舟舟每種藥的吃法。
舟舟是早產兒,身體比起尋常孩子總是弱幾分,三天兩頭地生病,藥幾乎沒有斷過。
雖然他不喜歡我,但我總是盼著他好的。
4
離開家的時候,我四處掃視了一周,東西很多。
小時候家裏太窮,於是總舍不得丟東西,總覺得以後或許會有用場,留著留著便堆了那麽多東西。
東西太多,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理起。
於是我索性什麽都沒有帶,只是簡單地理了幾件衣服,就離開了家。
出門的時候下起了雨,A 城的冬天總是這樣,沒日沒夜地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徒惹人心煩。
我打了車,司機問我去哪裏,我想了想答道:
「去高鐵站吧。」
A 市這座城市,回憶太多也太沈重,總不適合再待下去了。
司機是個熱心腸的大姐,望著我一直嘆氣,終於在嘆第三口氣時,還是忍不住問道:
「大妹子,跟老公吵架了?」
我答:
「沒吵架,準備離婚了。」
她又問道:
「沒帶孩子?」
「留給他了。」
大姐嘆了一口氣,往後丟了一顆糖給我:
「大妹子,沒啥過不去的,難過了就吃顆糖,總會熬過去的。」
於是我握著那顆糖,獨自走進了高鐵站。
A 市處在全國的中心,鐵路通往東南西北,天地之大,我都可以去。
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去哪裏。
當年我從鄉下,孤身一人逃到 A 市時,我媽早就和我斷絕了關系。
也就這些年,她知道我過得不錯,指望著我幫扶家裏,才時不時給我打個電話,寄些家鄉的特產。
我已經可以想象,若是她知道我竟然抱著那麽好的金龜婿不要,估計會撕了我。
後來和李淮結婚,有了舟舟,我以為這是我的家,原來也不是。
大白兔奶糖在舌尖慢慢化開,甜得發苦。
最後我乘上了一列向北的列車,我是個南方人,沒見過雪,如今剛好趁著這個機會去看看。
5
列車開了整整兩天兩夜,下車的時候,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北方的冬天有多冷。
我楞住的工夫,身後的人群湧了出來,結果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機被人摸走了。
於是我徹底迷失在異鄉的街道上,手上握著僅存的一百塊錢。
思考了半天,我拿著這一百塊錢打了個車。
司機問我去哪裏,我想了想說道:
「去個需要幫工的地方。」
司機上下瞅了我半天,應得幹脆:
「好嘞。」
車子在異鄉的街道上穿行,越開越偏,在我懷疑他要將我賣掉時,車子終於停了。
面前是一座略顯衰敗的建築,院落裏有幾個小孩在嬉鬧著。
大門上紅色的字跡已經剝落,我努力扔了半天,才辨認清楚:
「陽光福利院。」
司機大著嗓門,領著我一路喊道:
「我給你送人來了。」
這話說得我心裏又一陣害怕,在思考要不要跑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眉眼清朗的年輕男人。
他笑得有點無奈:
「吳哥,我們這裏是正經的福利院。」
吳哥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妹子,你別害怕,我先去跑車了。」
年輕男人沖我伸出了手,自我介紹道:
「我叫周望,是這座福利院的院長。」
掌心相碰,手掌傳來男人的熱量,我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寒冷。
周望忽然轉身離開,回來時手上拿了件軍大衣:
「你是南方來的吧?這裏冬天很冷,得多穿點。」
6
我窩在軍大衣裏,周望對我進行了一個簡單的面試。
說是面試,不如說是閑聊。
周望問我,覺得自己有什麽優點。
我想了好半天,我這人既不聰明,也不夠漂亮,憋了半天,我訥訥地說道:
「我很能吃苦。」
周望楞了一楞,啞然失笑,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他急忙解釋道:
「我沒有嘲笑的意思,我只是第一次聽見女生這樣說自己的。」
但是我確實挺能吃苦的,就是因為很能吃苦,我才能一路爬上總廚。
剛開始做學徒,就是沒日沒夜地洗碗,同一期的好多人都沒堅持下來。
因為女生的力氣不夠大,我就買了一個很重的鐵鍋,自己在家裏練習。
我很笨,凡事別人只要做一遍就可以學會的,我要做十遍。
但是也因為笨,我才能百遍千遍地琢磨一道菜,喜歡一個人。
同時也是因為能吃苦,李淮的媽媽才會選中我。
李淮媽媽臨死前,握著我的手,向我道歉:
「我知道李淮並非良配,但是只有將他交托在你手裏,我才能放心。
「對不起,原諒阿姨的自私。」
所以她以死相逼,逼李淮娶了我。
只是她沒有想到,李淮的眼睛會好起來,這場婚姻反倒成了他最大的枷鎖。
從回憶中醒來時,擡頭望見周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福利院薪金不高,工作又辛苦。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工作,給你加薪金的。」
我擺擺手,說道:
「沒關系,只要有個地方可以住就可以了。」
7
於是我成了福利院的一員,福利院加上我總共只有四個人。
這裏的孩子大多都是被丟棄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
周望也是從這所福利院出去的,聽說高考那年還是縣裏的狀元。
誰也沒想到他畢業後又回到了這裏,上一任院長死後,他就接管了這裏。
這個地方太偏,所以政府的補助有限,周望偶爾還要出門做些夥計補貼一下。
這才想到要招人,但薪金不高,所以才一直沒找到人。
我來了後,原本雞飛蛋打的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很奇怪,在我過去將近三十年的歲月中,我竟然在北方的異鄉,體會到一種類似歸屬感的東西。
我用我一身的廚藝,徹底征服這裏從上到下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很喜歡我。
你看,其實我也是挺招人喜歡的,只是為什麽就捂不熱那顆心呢?
後來他們都喊我江媽媽,剛開始我還試圖糾正過。
畢竟他們喊周望周爸爸,總覺得莫名地有些尷尬。
糾正了許多次也糾正不過來,也就隨著他們去喊了。
天氣一天天地冷下去了,院裏的孩子需要冬衣,去年壞了的暖氣也要重新安裝。
只是福利院的日子本就過得捉襟見肘,一時竟拿不出來這筆錢。
周望連著幾天早早地出門,直到很晚才一臉疲憊地回來。
只是無論再怎麽辛苦,周望總會帶點東西回來。
孩子天剛黑就等在了門口,直到周望笑著從外面走進來,猛地將衣服開啟:
「今天我們吃炸雞柳。」
因為捂在衣服裏原因,雞柳還冒著熱氣,香氣漸漸地彌漫在屋子裏。
孩子「哇」地叫成一片,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別提有多開心。
趁孩子在吃東西時,周望忽然將我拽出了房間,然後偷偷從懷裏拿出了一串冰糖葫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本來想買冰糖葫蘆的,結果發現錢沒帶夠,那就只能給江媽媽一個人開小竈了。」
我接過這串糖葫蘆,不知怎麽眼底有些泛酸,原來被人掛念是這種感覺啊。
周望的眼睛因著北方的星子,顯得格外亮,他輕聲地說道:
「江媽媽這些天辛苦了,等到這個冬天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笑著搖頭,低頭咬下一顆草莓。
好甜。
8
想著給福利院打出點名氣,或許就會有人願意捐助,於是我開了個直播。
直播的內容是我平日做飯的時候,以及和孩子們的一些互動。
意外地,有個大 V 給我點了個贊,招來了一波流量。
直播間一下子湧入了好多人,有很多人給我留言。
【仙女姐姐就長這樣吧。】
【做飯好吃,聲音溫柔,笑起來的還有兩個小酒窩。】
【嗚嗚嗚,這是我的老婆,都別和我搶。】
從小我媽就罵我賠錢貨,老師說我是個豬腦子,調皮的男同學因為我小時候長得又黑又瘦,喊我醜八怪。
以至於那種自卑感,一直如骨附蛆般纏繞著我。
第一次有那麽多人誇我,我一時有些惶恐。
陸陸續續地有人開始往福利院寄東西,幾個南方的誌願者也帶著物資往這邊趕。
幾天後,一輛大貨車到了福利院門口。
我聽到動靜慌忙去迎時,卻沒承想會是李淮帶著舟舟從車上下來。
今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隔著風雪望去,一時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李淮沒有向前,只是靜靜地看向我,啞聲喚道:
「豐年,我找了你好久。」
我想了想,怕是急著來找我來領離婚證的,於是解釋道:
「你別怕,這次我是真的準備離婚的,只是福利院這段時間事情太多,過一陣招到人了,我就回去同你領離婚證。」
因為我還真幹過離家出走的事情,那是在孟婉剛回國不久,她的前夫也追了回來。
孟婉無處可去,只能暫時搬到我家,我不同意於是大吵了一架。
結果只是在離家二十米的肯德基裏睡了一晚,第二天又一個人回了家。
因為我想了一晚上,自己哄好了自己。
李淮只是沒有那麽喜歡我而已,可是他還算得上是一個好的丈夫與父親。
他道德水準高,總不至於出軌,所以愛情也沒那麽重要,不是嗎?
我這人其實真的挺沒出息的,生平幹過最勇敢的事情,總共兩件。
一是在我媽將我賣了的時候,獨自一人逃到了 A 城
二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當時還看不見的李淮。
李淮的嘴唇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有說,眉目間有些落寞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