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明 素材/李會澤
我叫李會澤,是濟寧市一所醫院的一位醫生,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現全家住在市裏。
在我家裏還有位特殊的長輩王大伯,他不是我和媳婦的父親,也不是我們的什麽親屬。他只是我老家裏的一位連姓氏也不同的光棍漢。
曾經在村裏,他和母親傳出過一段緋聞,壞了母親的名聲,也讓我在村子裏顏面掃地,那時我把他當成仇人。在我學成歸來,有了工作,母親的話才讓我明白過來,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他,我要用一生來感謝他!
我們村是有著一千多人口的大村子,坐落在儒家文化誕生地濟寧曲阜。這裏的人,民風樸實、忠孝信義、厚道持家。我曾經以出生在這種地方而倍感自豪。
可是後來母親的遭遇,又讓我感到惋惜和悲痛,要是沒有這種根深蒂固的守舊思想,或許我母親的老年生活會過得更好一些,我也就不會愧對王大伯了!
我家住在村子的東頭,王大伯住在村子的西頭。起初,我母親和王大伯之間沒有什麽交集,就算碰了面也不會互相打招呼。只因為那年的秋天,母親做了這樣的一件事,才使得王大伯和我們家有了牽連。
母親共生養了四個孩子,我是家裏的老大,我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本來我家生活得很幸福,我父親是村裏生產隊的隊長,領導能力強,受人尊敬。我母親操持家務,持家有道、勤勞賢惠。
在七十年代,那個困難時期,家家戶戶大多吃不好,穿不暖,但是在我父母的努力下,我們全家還沒有怎麽餓過肚子,至少我們四個孩子沒缺過吃的。
在我六歲那年,父親在地裏領著大家搶收小麥時,突發疾病暈倒在地裏。被鄉親們手忙腳亂送到鄉衛生院時,父親已經醒不過來了,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沒了父親。
父親走時,母親哭得特別傷心,那場景,在我看來就像是天塌了一般,我嚇得領著弟弟妹妹躲在一邊只知道哭。我們當時意識不到,父親走後會對我們的生活有多大的影響。不過沒過多長時間,我就感受到沒了父親後生活的艱難。
沒了父親,家裏的重擔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不但要照顧我們四個孩子,還得上地幹活掙工分,那時母親過得很艱辛。
當時最小的弟弟還不到一歲,離不開母親。母親就用繩子綁在後背上,帶著弟弟一起下地幹活。沒幹幾天,母親就累得直不起腰來。有時候弟弟餓得、曬得在後背直哭,那哭聲讓一起幹活的人聽了都心疼。可是母親沒辦法,她要不幹活,全家人都吃不上飯。
後來母親把弟弟放在家裏讓我看著,我才六歲還是個孩子,哪會照顧別人。
有一次弟弟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怎麽辦,就打算先給弟弟倒點水喝。暖水瓶放在鍋台上,我夠不著,就踩著一個小板凳,卻一不小心踩歪了,摔倒了,順帶著還把暖水瓶給碰倒了,熱水順著鍋台流到了我的腿上,頓時我被燙得哇哇大哭。
幸虧母親回來得及時,趕緊拿來涼水往我燙傷的腿上沖,才沒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不過我的腿還是起了幾個大泡,特別得疼。母親看著我受傷的腿,心疼得直掉眼淚。
雖然母親幹活很努力,可她畢竟是一個人,分得糧食根本不夠全家五口人吃的。我們經常的吃了上頓沒下頓。
在我十一歲的那年秋天,村裏遭遇了幹旱,莊稼減產,收的苞米產量下降,每家分得糧食很少,沒幾天就吃完了,沒有糧食吃,到最後地裏、山上的野菜也都被挖光了。我家也到了最困難的時候。我記得家裏已經兩天沒開鍋了,妹妹和弟弟餓得臉色發白,躺在床上起不來,我為了節省力氣,也不去上學了,就在家躺著。
母親看著奄奄一息的我們,心如刀絞,再這樣下去,我們幾個孩子兇多吉少。於是在第三天夜裏,母親狠下心來做出了一個決定。
當時村裏還有一片莊稼沒收,就是地瓜,還不是很成熟,隊裏領導的意思是等幾天,讓地瓜長大一點再收,好留著作為大家過冬的糧食。
為了防止餓壞了的鄉親們去偷地瓜,大隊專門安排了幾個人輪流看守著地瓜地。
這天晚上碰巧是王大伯看守地瓜地。
王大伯是村裏的光棍漢,都快四十的人了,還是單身。據說是因為他年輕時,父母走的早,沒人操心他的婚事,讓他錯過了結婚的年齡,再加上無父無母,過日子沒有老人的幫襯,更沒有姑娘看上他的了。這一拖就拖到了快四十歲,至今還是單身。
不過也有個好處,就是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自己掙得糧食足夠他自己一個人吃,所以他是村裏少有的能經常吃飽飯的人家。正因為這樣,隊裏領導才放心讓他看管地瓜地,一個經常吃飽飯的人,不會惦記沒成熟的糧食。
這天夜裏,母親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拿著袋子,悄悄地來到地瓜地裏。母親看到地頭上搭了一個棚子,還清晰地聽見從裏面傳出打呼嚕的聲音。
第一次幹這種事的母親,特別得緊張,腿都嚇得有些哆嗦。可是想到家裏挨餓的孩子,母親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做。
母親怕聲音會吵醒棚子裏的人,拿的小鏟子也不用了,就用兩只手往地瓜壟裏扣,由於太過緊張,手扣破了皮,流了血,母親也沒感覺到。
過了好大一會,母親才扒開兩顆地瓜秧,撿到五個小地瓜。地瓜很小,比鵝蛋大不了多少。可是能扣出這樣的地瓜,母親心裏也很高興,便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想要再多扒幾個。卻不成想,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睡覺的王大伯。
王大伯拿著棍子,在母親背後大喊了一聲:好你個賊!敢到這裏來偷地瓜!」
說著,王大伯的棍子就要落在母親的後背上。
母親正專心扣地瓜,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直接把母親嚇癱了,恰巧躲過了王大伯的棍子。
母親哆嗦著身子,趕緊跪在王大伯面前,向他哀求,求他放過自己,並哭著說:「我家孩子快活不下去,都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我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你就放過我這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會用一輩子報答的!」
這時,王大伯借著微弱的月光才看清母親,聽到母親的哭訴,王大伯放下手裏的棍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們家也到了這種情況了?我記得以前隊長在的時候,你們家過得很充實啊!有一回冬天,我家沒糧食吃,隊長還送了我一小袋玉米面呢!靠著這些,我才熬過冬天。真沒想到,現在你們也沒糧食吃了!」
王大伯抹著眼淚,扶起母親,說:「可是這些地瓜是村裏大夥入冬後的保命糧,我也不能看著你偷,不管啊!你挖出來的這幾個,我就裝作沒看見,你趕緊走吧!」
說完話,大伯轉過身走進了棚子。母親見大伯沒有追究她,急忙抱著袋子跑了,連鏟子也忘記拿。
回到家的母親,立馬生火做飯,把這幾個小地瓜煮了。母親拿出煮好的地瓜分給我們四個孩子,她一口也沒舍得吃,就喝了兩大碗煮地瓜的水。我想要把地瓜分給母親吃,母親笑著對我說她已經吃飽了,還打了兩個嗝給我聽。
聽到母親的打嗝聲,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這是母親太餓了,喝水喝得太急了,才打了嗝。看著母親微笑的臉,我手裏拿著噴香的地瓜,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心裏特別得難受。
吃完了地瓜,弟弟妹妹都好了一些,很快就睡著了,可是我怎麽也睡不著,總是想著母親饑餓喝水的樣子。我悲痛地睜開眼,卻又看到母親正在吃弟弟妹妹吃剩下的地瓜皮。看到這一幕,我的眼淚嘩啦一下流了出來,不一會就打濕了枕頭。
母親性格很要強,從不在孩子面前表現出自己虛弱的一面。我怕母親發現我看到她,會難為情,趕緊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了,可是淚水卻不爭氣地一直在流,我的心也一直在痛。
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睡著的,等我醒來時,竟聞到廚房裏傳來了油餅的香味。
帶著疑惑我下了床,果然看到桌上的盤裏擺放著幾張攤好的油餅。母親正坐在桌旁流眼淚。
我問母親,從哪裏來的面,母親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個白布袋,旁邊還放著昨晚母親偷地瓜時落下的鏟子。
母親告訴我,今早她一起來就看到院裏墻頭下有一個白袋子和一把鏟子,開啟以後才知道袋子裏裝得是面。
我問母親是誰給的面,母親說什麽也不告訴我,只是一個勁地哭。我見問不出來,怕母親傷心,也就沒敢再問,回到屋裏把弟弟妹妹叫醒,我們幾個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飽飯。
自那以後,沒隔幾天,我家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些糧食,有時是玉米面,有時是高粱面,還有時是大米。
雖然對這個新的情況,我很好奇,可是只要能吃飽飯,我才不管糧食從哪裏來得呢!那是母親操心的事,我只管吃飽了就玩。
這種情況持續了好長時間,我也已經習慣了。可是有一天,和我玩得比較好的幾個夥伴突然不理我了,他們竟說我母親不要臉,還說我是壞女人的孩子,都遠離我,不想和我玩了,他們站在一旁對我指指點點、嘲笑我。
聽他們罵我母親,我氣不過,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多,很快我就被他們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臉腫的。打完後,他們一哄而散跑了。
我哭著回到家裏,母親看我挨了打很是心疼,問我怎麽回事。
我生氣地對母親吼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事?讓人說你不要臉!夥伴們都不理我,還嘲笑我!我氣不過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你到底做了什麽啊!好端端的他們為什麽要罵你?」
母親聽到我的話,身體明顯的一顫,眼睛很快就紅了起來。
她哽咽著說:「孩子,你知道為什麽現在咱家突然有吃的了麽?那是村西頭的王大伯一直在偷偷地照顧著我們呢!要不是他,咱們全家都要餓死了!他是個單身漢,我又自己一人,被村裏人發現王大伯給咱糧食了,他們就傳起了流言蜚語,說我們倆關系不正常,說我不守婦道!可這都是他們胡說的,我沒有對不起你父親,也沒有和他有過親密行為,我心裏只是對他有感恩之情!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想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聽了母親的話,我才明白為什麽小夥伴們會這樣嘲笑我。我失去理智一般的吼道:「我不管,我再也不吃他給的糧食了,我不想再聽你們的閑話!」
說完,我就哭著跑出了家門。此刻,我特別地痛恨王大伯,把他當成了仇人,覺得他給我家帶來了非議,我不會原諒他。
後來我上了初中住了校,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沒有機會聽到風言風語,就以為母親和王大伯沒來往了,漸漸地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我深知貧窮的艱難,所以我學習特別得刻苦。初中三年後,我順利地考上了高中,之後又考上了大學,學了臨床醫學專業,畢業後成了市醫院的一名醫生。
這幾年的上學經歷,我雖然吃得不是特別好,但是學費從沒有耽誤過。我一直很好奇,母親是如何供養我們這四個孩子的,難道又是王大伯偷偷地幫得忙?我心裏不自然地又產生了一種懼怕,難道母親真得和王大伯有不同尋常的關系?真像村裏人說得那樣?
我正式工作後,第一次回家,還沒坐下,母親就領著我,來到王大伯家門口。
看著母親一臉嚴肅地把我領到王大伯家門口,我怕被村裏人看到,下意識地就想掙脫手,跑開。母親卻死死地攥著我的手不松開。
王大伯在屋裏聽到門口的動靜,扶著一根拐杖,邁著艱難的步子走了出來。
說實話,這還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近距離地面對王大伯。此時的王大伯滿臉的皺紋,明明五十幾歲的年紀,卻顯得老態龍鐘,頭發胡須都白了。
見到王大伯的那一刻,我楞住了,我的印象裏,王大伯身材挺拔、滿頭黑發,很年輕啊!這才過了幾年,他竟然老成這個樣子。
在我發呆時,母親讓我對著王大伯跪下。我剛開始想要拒絕,可見到母親眼睛裏流下的淚水,我茫然地按照母親的要求跪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我不想被人議論,想要站起來。這時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孩子,你現在跪的是你的恩人呢!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啊!沒有你王大伯,你走不到今天啊!你王大伯承受著村裏人莫須有的非議,無私的幫助咱家這麽多年,我當年就算是嫁給他,也無法報答他的恩情啊!可是你王大伯對我根本就沒有非分之想,他只是想要報答你父親當年給他一袋玉米面的恩情。」
說著話,母親臉上的淚水流淌成河,她說得那麽真情,那麽讓人感動。村裏圍觀的人都知道父親給大伯玉米面的事,所以他們聽到後,都不議論了,靜靜看著我們,臉上不約而同地多了一些動容。
母親擦了下眼淚,繼續說道:「你王大伯為了掙錢供養你們上學,跟著外村的人到山裏打石頭,那工作真是太累了。僅僅這幾年,你王大伯就累得像個七十歲的老人。好在你學有所成,有了工作,你王大伯才放心地回家。你以後可以不孝順我,但是你如果不孝順你王大伯,我絕不原諒你!」
聽著母親振聾發聵的話,我淚流滿面,我明白了這幾年所有的一切。王大伯對我的恩情,不是父親卻勝似父親啊!
我恭敬地給王大伯磕了三個頭,流著淚喊了一句:「爹,以後你就是我的爹,我就是你的兒子,我要給你養老送終!」
母親聽到我的話,開心地哭了。旁邊圍觀的鄉親們也都低聲地啜泣起來,他們的非議變成真的了,我要認王大伯當爹了!
多年以後,我母親過世,我就把王大伯接到了城裏,我要用一生來感謝他。
可令人遺憾、令我感到愧疚的是,自始至終,母親和王大伯也沒有像村裏人說得那樣走到一起。
現在我有時還會想,如果在那時,母親真得和王大伯走到一起,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