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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劇「不爽」,只是生活真相

2024-12-30心靈

人生最困難的一個命題,其實不是沖破困局,而是一個人能不能真誠準確地看清自己。

「但凡能夠定義的,能夠說出來加以形容的,都有它的局限。維特根斯坦說,對於不可描述之物,我們需要保持沈默。」

說到這兒,董潤年突然朝虛空抓了一把,像是在制止自己的思緒,他看起來甚至有點不好意思:「我不說他了。」

我有點好奇:為什麽不能繼續聊維特根斯坦?

董潤年搖了搖頭:「我最近已經開始盡量讓自己少看一點形而上學的東西,這兩年比較關註現實裏發生的事情。」

但你還是能感覺到,在董潤年的創作裏,思辨性從未在現實題材中退場。

他最近一部播出的作品【不討好的勇氣】(下稱「【勇氣】」),主線是一個年輕女性在職場成長的故事,副線是她透過接觸脫口秀找到了新的人生支點,情節有一點打怪升級的意味,但是董潤年並不想把它做成一個爽劇。

【不討好的勇氣】劇照

如果奔著爽劇去,它的結尾會更明確,但是董潤年懷抱著「多走一步」的懷疑:「某種程度,某個階段,你覺得好像找到了自我,那真的是找到了自我嗎?那個自我,真的是一勞永逸、那麽簡單就可以找到的嗎?」

董潤年認為人生最困難的一個命題,其實不是沖破困局,而是一個人能不能真誠準確地看清自己。他似乎在拿捏尺寸,想把這個事實說得委婉一些:「有時候,我們會‘誤以為’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勇氣】就像他的一次實驗。他給筆下的人物設定各種情境,想知道:在這樣的環境裏,我們應該怎樣誠實地面對自己?

「故事的結尾,這個問題得到解決了嗎?」

董潤年依然帶著不好意思,笑道:「這個可能沒法得到解決。」

編劇不是給出答案的人,而是提出問題的人。

對董潤年來說,喜劇沒那麽復雜,也沒那麽神秘,它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荒謬,被說穿了。

不討好

小時候,董潤年每次考試考好了,父親就會給買一個變形金剛。現在,如果寫出了滿意的東西,或者想給自己一點獎勵,董潤年還會給自己買一個變形金剛。他的太太、合作夥伴應蘿佳證實:「我們家到處是變形金剛。」

董潤年身上確鑿帶著一點孩子氣和童趣。

每當談話觸碰到最靠近「真話」的那一部份時,他會流露出驚覺,似乎是:「我怎麽還真說出來了?」

他出生在天津,在這座被譽為「哏都」的城市裏長大,董潤年當然受到了不少喜劇的熏陶,但董潤年其人,並不像我們印象裏的天津人那樣開朗,相反,他更多時候羞澀、內斂。不過,你能感覺到,他總想說點「真話」,這可能有點冒犯,但也足夠真誠和有趣。

這樣的性格當然也折射在他的作品裏。從第一部編劇作品【清明酒家】開始,到第一部編導一體的【被光抓走的人】,再到今年元旦檔成為打工人「嘴替」的【年會不能停!】(下稱「【年會】」)和今年的【勇氣】,董潤年的作品大多是喜劇。

【年會不能停!】劇照

他關註現實,又解構現實,總想提問,習慣懷疑。

2020年底,董潤年跟脫口秀行業的朋友們聚餐聊天,當時大家還對脫口秀的未來非常樂觀,七嘴八舌的暢想裏,他萌生了做一個脫口秀題材劇集的想法。

當時,作為影視編劇的董潤年非常羨慕脫口秀的即時性,把自己的觀察寫成段子,然後抵達觀眾,這周期要遠遠短於一部影視劇所需的時間。國外有很多知名的喜劇演員是單口喜劇出身,像傑瑞·宋飛、惠特尼·康明斯,甚至伍迪·艾倫,都是從脫口秀的舞台走到銀幕或者熒幕。國內的脫口秀行業正在一天天發展壯大,董潤年想,為什麽我們不做這樣的嘗試?

正好當時【後翼棄兵】播出,董潤年和制片人、編劇應蘿佳都很喜歡這部美劇,他們也想去做一個講述女性成長的故事,需要給故事裏的女孩找一個可供發展的領域,脫口秀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答案。

【後翼棄兵】劇照

2021年1月中旬,董潤年和團隊到上海找了很多脫口秀演員進行深度訪談,有當時已經比較出名的演員,也有剛剛進入行業的新人,比如童漠男,他那時還沒上綜藝,董潤年已經留意到這個有趣的北京男孩。回到北京後,董潤年又進行了第二批訪談,這次接觸了大約30位脫口秀演員。

這兩次采訪幫董潤年找到了劇本的主題。

「這些演員裏,有一大半的人在描述自己性格的時候,會說自己是,或者至少以前曾經是,討好型人格。」他們大多不敢跟別人產生直接正面的沖突,也不願意讓別人不高興,總是希望他人接受自己、喜歡自己。這個反復出現在訪談中的性格特征,成為了董潤年這部新作的立意。

找到「不討好」這個出發點,把它當作地基,接下來,搭建故事就是在上面一點點添瓦加磚:一個討好型人格的年輕女性,在生活和職場中,可能會遭遇怎樣的困境?

搶功的同事,充滿隱性歧視的職場,身上有一種「結構性的大男子主義」的男朋友,吳秀雅一點一點解決這些問題,同時在機緣巧合下接觸了脫口秀,這份愛好或者說副業,給了她的生活一個出口。

李庚希飾吳秀雅 / 【不討好的勇氣】劇照

董潤年說【勇氣】不是爽劇,我想起他和應蘿佳都很喜歡的【後翼棄兵】,於是提問:「你覺得【後翼棄兵】是爽劇嗎?」

誠然,【後翼棄兵】有快節奏的敘事和明確的成長弧光,但在董潤年看來,它其實是一個「充滿了痛苦和自我懷疑、自我掙紮的故事」。他也用相同的方式來對照【勇氣】的創作,比起單純讓吳秀雅沖破外界的困局,董潤年更希望跟他的主人公一起成長和探索,「找到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包括脫口秀對吳秀雅的意義,董潤年覺得應該被審慎看待。一樣能夠引領我們走向自我認知的東西,可被附著很多意義,如解放、自由、不一樣的可能性,一方面我們要充分相信其意義,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陷在裏面」。

這是董潤年的思維習慣,他好像總是在盡可能地跟自己的故事保持必要的距離。

【勇氣】全程使用了一個毫無感情的旁白,經求證,這個穿插在故事裏向觀眾講述「蹺二郎腿」「失眠癥」「翻台率」的聲音,是AI合成的。董潤年很喜歡的美劇【絕望主婦】裏就使用旁白,一個死去了的角色在背景裏講故事,「就像是天堂傳來的聲音,一個高高在上的全知視角」。

【勇氣】裏使用了一個毫無感情的旁白 / 【不討好的勇氣】劇照

董潤年覺得它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全知視角與畫面資訊之間存在一種錯位,從旁白的角度看故事,會覺得生活特別渺小,各種不相幹的小事在隱秘地影響一個人的命運。

這個看似與劇情無關的旁白,其實最後都能轉到那一集的主題上來,「還蠻符合脫口秀精神的」。

「我看似在一本正經地聊些什麽,但你很快發現我在胡說八道;當你覺得我在聊一個毫無關系的事情,你又發現我其實在點題。」

喜劇變了

有關什麽是脫口秀精神,【勇氣】劇中,史野有一句台詞:「讓別人告訴你什麽是對的,這太不脫口秀了。」這個角色是女主角在脫口秀道路上的領路人,他看待世界有一套自己的邏輯,於是他的出現對主人公來說實則是一種提示,「生活還有別的方式、別的可能性」。

董潤年在這裏,埋進了一種與當下年輕人對話的願望:「這些年來我們好像都在談壓力,經濟的壓力、生活的壓力,可能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放下恐懼和偏見,找一個新的角度去看待世界,也許就有出路。這可能是我們當下需要的。」

在劇中,脫口秀對吳秀雅的意義,與其說帶來歡笑更多,不如說帶來的釋放更多。拿起話筒,大聲嘲諷大膽解構,她被「討好型人格」壓抑的主體性一點一點被召喚回來。

這些年,跟國內脫口秀演員接觸下來,董潤年越發覺得「脫口秀行業拯救了很多現實生活中的邊緣人」。充滿個性的思維方式和言語習慣,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主流排斥,但恰恰是這種被推開之後的距離,讓這些敏銳的人更容易發現生活的荒謬,脫口秀的喜劇性往往也正是在創作者與主流的距離之間產生。

董潤年在【年會不能停!】拍攝現場

並非巧合的是,同時期上映的電影【好東西】(導演邵藝輝在片尾鳴謝了董潤年),給我們帶來了相似的感覺。有人說這是一部「脫口秀電影」,在董潤年看來,兩個小時的「專場」能在電影院裏抓住觀眾,是它的過人之處。

這些「很新的喜劇」在提示我們,喜劇不再是一個只會拼命撓你的「癢癢撓」,而更像一個擴聲的話筒。

「過去我們常常把喜劇當成一種情緒宣泄,這種觀點導致了喜劇在影視作品整體評價體系裏面地位不高,但如果你去看整個世界範圍內脫口秀的發展,你會發現這個東西的核心是表達,搞笑反而是其次。」董潤年舉了喬治·卡林的例子,這位大師後期的作品幾乎「不搞笑了」,而是在強力地輸出和表達,試圖「沖毀你大腦裏那些腐朽陳舊的觀念」。

無論是董潤年還是邵藝輝,無論是吳秀雅還是吳秀雅背後的楊蒙恩、鳥鳥、童漠男,他們給喜劇帶來了新的視野。它有點摧枯拉朽之勢,要讓世界聽到「我們是怎麽想的」,但又很溫和,因為觀眾終歸還是笑了出來。笑從目的變成手段,那只不過是智慧與敏銳帶來的,順理成章的收獲。

作為一個專業的內容生產者,對於喜劇的變化,董潤年還有一點別的觀察。他發現,在這個時代,喜劇含量最高的影像形式其實是短影片,不需要太長的鋪墊和復雜的結構,1分鐘、30秒,就能讓你笑出來,而且這樣的段子是海量的。觀眾對「笑」的訴求透過短影片很容易就能得到滿足,影視劇要吸引觀眾和留住觀眾,只能去找與之不同的路徑。

董潤年觀察到喜劇含量最高的影像形式其實是短影片

【年會】是一次成功的嘗試,而最近的【好東西】則再次振奮了董潤年。「有表達的電影不一定會隔絕觀眾,反而會吸引那些真正願意來電影院看一些不同東西的觀眾。」

【年會】和【勇氣】的創作周期基本重合,它們呼叫的職場生活素材,也來自同一個階段的觀察和調研,現在董潤年覺得自己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年會2】就被提上日程。但是說到底,「職場」對董潤年來說只是一個「殼」,他真正想去討論的,是人進入一個系統之後,怎樣被系統改變和異化。

董潤年最近在讀安妮·普魯(【斷背山】的作者),因為她的小說總是在寫人與環境的關系,這正是董潤年關心的話題。

「系統……系統這事兒很有意思。我覺得我們身處的所有系統,都是人們的一種共同想象。」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是這樣描述民族和民族主義的。董潤年承認,自己對社會運轉的原理有點著迷,他也一直想把這些思考放進自己的創作。在你的生活裏是鐵律的東西,到別人的生活裏還成立嗎?前幾年大家還包容的想法和觀點,為什麽現在大家不能再繼續包容它?互聯網也是一個系統,我們在其中聽到的聲音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多數人的聲音到底是誰的聲音?

他對周圍的世界從不缺少尖銳的觀察,只是他總想把這個觀察說得別那麽尖銳,如果能說得有趣一點就更好。

喜劇就在這個將言未言的地方上場。

繼續寫下去

應蘿佳說,董潤年是個習慣「多執行緒」工作的人,他寫東西的時候一定會開電視,放著他喜歡的片子。有的時候跟別人一桌吃飯,飯桌上大家談論各種各樣的話題,他跟這邊正聊著,那邊有話頭,他也能接得上。

但是另一方面,應蘿佳也發現,寫得投入的時候,董潤年一只腳會使勁,但他渾然不知。有時候看到他一瘸一拐地從書房裏走出來,應蘿佳就會知道,他剛剛的寫作很在狀態。

跟董潤年和應蘿佳的采訪是分別進行的,我跟他們開玩笑說,這簡直是交叉訊問。

他們顯然不需要「串供」,就能給出重合度很高的回答。他們認識20余年,以制片人和編劇的方式合作超過10年,是合作夥伴,也是生活伴侶。

一年前,我和董潤年曾因【年會】上映有過一次采訪。當時他提到這部影片裏兩種「打工人」的錯位,電影的喜劇效果也來自兩個時代造就的認知偏差。這次,董潤年說,胡建林像一個「穿越者」,他從過去的系統穿越到了一個新的系統裏面,逐漸被這個系統吸收和同化。

應蘿佳則用「魔幻現實主義」來概括他的創作,對此,「他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做【被光抓走的人】的時候,應蘿佳一直頭痛於找不到這個戲的「類別」,現實主義啊,輕科幻啊,感覺都不太對。等過了很多年之後,她突然意識到,董潤年一直在用魔幻現實主義的邏輯寫作,去呈現「 極度荒誕的情境下的人本身 」。

應蘿佳相信,這是董潤年真正的創作欲所在的地方。她對「定義」的敏感與董潤年不相上下:「其實他很多時候都是想去表達,我們對自己的了解並不準確。比如【被光抓走的人】想問什麽是愛,很多時候我們的理解被定義給框住了,但是我們熟知的那個定義就一定是對的嗎?」

董潤年也會這樣問自己。當他思考自己的人生,「我為什麽會喜歡這樣東西,我為什麽會在某個階段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發現所謂的獨立思考是值得懷疑的。

「因為我們很難離開一個參照系讓我們的意識或者意誌獨立存在,我們的認知和決定,一定是參照著某些東西成立的。」

這是他的生活經驗。15歲,上初中的董潤年正好遇上中國開始引進好萊塢分賬大片,那一年他看了【亡命天涯】【真實的謊言】【阿甘正傳】。尤其是【阿甘正傳】,跟他以前看的電影都不一樣,用一個小人物的故事,將美國一個時代的歷史折射出來,這種故事結構上的精妙構思震撼了董潤年,時至今日,他還對劇作的「結構」著迷。

董潤年

董潤年現在還記得看這部電影是在一個周六下午,回家之後他拿了個本子,把【阿甘正傳】的故事默寫了一遍,「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拉片」。

最開始的夢想是當導演,高三時,董潤年決定來北京參加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的考試,想著就算考不上也能「借考試的名義出來透兩天氣」,但命運給他開了電影夢的門。

進入傳媒大學導演系讀書,到大四,他得到了一個寫情景喜劇的機會,給他帶來的收入正好夠在北京生活。那個年代的影視行業中,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編劇已經是最能滿足創作欲的一個工種,雖然也要聽各方意見,要反復修改,但終歸,故事的核心和精神,能握在他手裏。他讀完碩士,跟管虎和寧浩合作,到2019年,第一次當了導演。【勇氣】是他第一次執導電視劇,將脫口秀與傳統影視劇結合。

感覺怎麽樣呢?

【勇氣】是董潤年第一次執導電視劇 / 【不討好的勇氣】劇照

董潤年已經來不及想了,因為他現在全心撲在【年會2】上。

這個問題曾提給吳秀雅,提給胡建林,提給我們,現在提給他:在他所處的系統裏,他怎麽找到自我呢?

不可說,就保持沈默。

繼續生活,繼續寫,這是最可靠的答案。

作者 | 趙淑荷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編輯|吳擎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