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侵即刪!
1.
我站在相府門前,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女乞丐,厭惡地捂住口鼻。
表面上是厭惡她,實際上我在尋找某人。
在發現我的人站在街角向我點頭時,我便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扇了幾下袖子,示意他離去。
我手絹下的嘴角輕輕揚起,沈清晚你終於回來了!
「阿香,給她點銀子打發她走吧。」
我看著沈清晚,仲夏的烈日灑在她身上,她佝僂著身子站立,渾濁的汗水散發著惡臭,浸濕了她的衣裳,露出裏面瘦弱的骨架。
她將鬢角的碎發捋到耳後,似乎想讓自己顯得更整潔一些。
我想仔細看看她的容貌,可惜她的臉太臟了,分辨不出,只能隱約看出臉型與我相似。
我站在高處註視著她,她一言不發地站著,眼神堅定無比,還帶有一絲不時閃過的貪婪。
她可是明白的,在我這個冒牌貨面前,如果她暴露真實目的,那就是死路一條。
乞丐愛財,再正常不過。
「小姐,這種小事兒,讓一個乞丐走就是了,何必要給銀子呢?」阿香滿臉不甘,一手遮著鼻子,一手捏著荷包,往外倒出零碎的銀子。
她看阿香的眼裏閃過一絲陰冷,嘴上卻不停地道謝。
她與十年前已經完全不同了。
她若想回來,必須先見到沈家的主事人。
這點,我比她更明白。
「祖母禱告就快回來了,別讓她沖撞了祖母。」我特意說得很響亮,然後讓侍衛將沈清晚趕走了。
我是穿越而來的,帶著我原本的身軀。
然而,命運不好的人,無論穿越多少次都無濟於事。
是的,我穿越成了一個乞丐。
既沒有什麽超能力,也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更沒有什麽宅鬥宮鬥,當然也沒有飯吃。
我安慰自己,乞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帶著現代的思想和知識,總能過得有滋有味兒。
但當我真真切切看清自己的身體時,所有的豪情壯誌瞬間化為烏有。
五歲的小乞丐,還是先解決今天的溫飽問題吧。
我度過了一段極其艱難的日子,後來我終於在嶧城的慶山上安頓下來。
那裏有一座非常大的寺廟,國嚴寺。
據說,很久以前的朱朝皇後曾在那裏祈求子嗣,回去後一舉得男,因此國嚴寺的香火一直很旺盛,往來最多的就是那些貴婦們。
那裏的住持心地善良,見我機靈,便收留了我,讓我負責照顧來往寺院的達官貴人。
我就是那時遇見了沈清晚。
2.
「小姐,老夫人的馬車已經進入正街了!」我正沈浸在回憶中,外面阿香跑進來說道。
「我知道了。」我放下手中的筆,吹幹奏折上的墨跡。
沒錯,我可以自由進出父親的書房,並且幫他撰寫奏折。
作為相府的嫡女,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可惜,當年的沈清晚並不理解,也毫不在意。
我輕倚奏折,喚來阿香去大門外等待。
環顧四周,並未瞧見沈清晚的身影。
難道她真的拿了碎銀子悄然離去?
尚未待我細察,沈家的馬車已輕巧駛入街口。
「祖母!」我快步奔上前,保持著優美儀態及少女見到長輩時的自然嬌憨。
「哎呦!我的乖寶貝!讓祖母瞧瞧,最近吃得飽嗎睡得香嗎?」
祖母的笑意如春風般溫暖,我挽起她的手臂撒嬌:「祖母這幾天肯定沒有想起我,我瞧著您比在家裏圓潤多了呢!」
「你這小調皮!竟敢取笑我!誰說我沒想你啊?我給你帶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進去我拿給你看。」
「噓,祖母聲音小點,可別讓父親知道了。」我和祖母默契地相視一笑,攙扶著她走回院子。
「這邊是哪個……」我故意歪過頭故作疑惑。
「還真把她給忘了。」祖母停下腳步,回頭吩咐賴嬤嬤,「你找人帶她去換身幹凈衣服吃點東西,再帶到我面前,好好招待,別嚇著她。」
賴嬤嬤恭敬地點點頭,一招手便有兩個小丫頭上前,帶走了怯生生的沈清晚。
祖母拉著我繼續前行,說進城的時候突然遇到了驚馬,幸得沈清晚出手制止,看著她無助的眼神心中不忍,於是將她帶回了家中。
我心中一緊,連忙拉著祖母檢查了一遍身體,命令下人去請大夫,隨後又怒斥了跟在身邊的奴才。
一切安排妥當後我才感慨:「沒想到那小姑娘力氣那麽大,真是厲害,幸好遇見她,不然……」
我註意到祖母邁門檻的腳微微一頓,隨即囑咐阿香:「阿香,去把我新做的那幾件衣服給她,讓她穿上那個!」
「對了!再把我新打的這套首飾也給她。」
祖母轉頭看向我:「你舍得?」
「有什麽舍不得,她救了祖母的命,就算給她再多也不過分。」
祖母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眼中泛起淚光。
祖母畢竟年事已高,一天的顛簸已經讓她疲憊不堪。
我親自照顧她洗漱更衣,看著她進入夢鄉後才結束房間,緊接著又急忙趕到廚房開始為祖母準備晚飯。
從祖母房間出來時,正好看見阿香嘟著嘴拿著我的衣服給沈清晚送去。
我嘴角微揚,沈清晚,希望你的容顏依舊。
我已經幫你做到這個地步了,可千萬別讓我失望。
3.
我初次遇見沈清晚,當時我才六歲。
那時候,我剛剛來到國嚴寺。
我記得非常清晰,那是一個傍晚。
我剛剛整理好廚房,就聽到住持的呼喚,急忙去迎接貴客。
我站在偏殿的柱子旁,遠遠望見一位貴夫人正款款走來,她手中牽著一個小女孩,身後跟著一群丫鬟仆婦。
我離得太遠,看不清那位夫人的模樣,但她那高貴典雅的氣質卻讓我難以忘懷。
盡管我是穿越而來,但在那時我才真正理解了「富貴」二字。世家大族的底蘊與財富,不是現今那些暴發戶所能媲美的。
那一刻,洶湧的嫉妒之情瞬間將我淹沒。
我看到住持正與那位婦人交談,遠遠地向我指了指,我趕忙低頭,不敢再註視。
過了一會兒,有個管事姐姐過來,讓我帶她去女眷居住的院子,我低著頭答應了一聲。
我雖然無法接觸真正的貴婦,但那天沈清晚卻註意到了我。
當沈清晚半夜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被嚇得一跳。
她披著一件輕薄的鬥篷,面料是我從未見過的,上面繡著雙獅戲球,更顯她嬌俏可愛。
「我果然沒看錯,你真的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鏡子裏的兩個小臉除了膚質氣色略有不同,真的幾乎是一模一樣,但我隱約能看出些許差異。
沈清晚的眉毛濃密,而我的眉毛則較為稀疏;我的鼻子小巧,沈清晚的鼻頭則更為圓潤。
她看著鏡子中的我,連連發出贊嘆。
那一晚是我們彼此真正的見面,也是從那一晚開始,我們的命運開始交織,發生了改變。
4.
父親歸來的時候,祖母的養生湯剛剛燉好。
我吩咐阿香端上湯,去迎接父親。
在那之前,我決定先去看看沈清晚。
我到達的時候,沈清晚已經換好了衣服。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頭一震。
她的容貌和我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她過於消瘦了。
長裙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繁瑣,整套頭飾襯得她的小臉更加瘦弱。
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剩下的時間足夠她長胖了。
她茫然地四處張望,小聲地叫了幾聲也無人回應。
當然不會有人,我早已將人遣散了。
她等了半天仍不見人,試著自己走出院子,她一路走走停停,似乎在尋找失去已久的記憶。
她的臉上盡力保持著平靜,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神情。
與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的神情,嫉妒。
終於找到正殿的時候,我看到她悄悄擦了擦眼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這些草包!竟然都主張開戰!他們根本不顧及國家生計,人民疾苦!」
沈清晚那口氣尚未呼出,便被一道怒吼打斷了。
我目光一亮,原來是父親沈靖舟。
「真是氣煞我也!晚兒!跟我來!」
察覺到身後的人無動於衷,父親驚訝地轉過頭來。
「你……你不是……」父親皺眉看著沈清晚,滿臉困惑。
顯然,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沈清晚僵立原地,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她的肩微微顫動,緩緩屈膝跪下:
「父……」
「父親回來了。」我及時出現,打斷了父女相認的動人場景。
我端著湯從沈清晚身邊走過,她的顫抖止住了,低著頭將未說出口的話忍了回去。
沈清晚,我想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到底發生了什麽?」
祖母平靜地坐在上座,看著跪在下方的沈清晚和我,淡淡地開口。
盡管祖母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但她並未疾言厲色,依舊像往常一樣輕聲細語。
我靜靜地跪著一言不發,聽著旁邊沈清晚的哭訴。
「祖母!父親!十年!我離開了十年才見到你們!
「流寇來的那一刻,我以為我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們!但沒想到,我竟然命大被人救了!
「從我活下來的那刻,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回家!可是,可是那裏離家實在太遠了!怎麽走也走不到……」
……
沈清晚在旁邊泣不成聲,絕口不提我,不提當年,只提這一路的艱辛。
我迅速瞥了一眼流淚的祖母,心中稍安。
不錯,還算聰明,知道這個時候訴苦比指責更有效。
離沈清晚回來,又近了一步。
我期待著父親的勃然大怒,直接將我逐出沈府。
然而並沒有,這位當朝宰相悠哉地品著茶,連頭都沒擡輕輕地問了句:「晚兒,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輕描淡寫,仿佛還是我和他在書房討論一般。
我低著頭,俯身跪拜,大聲回答:「丞相府的血脈不能亂,欺君之罪,沈府承擔不起。」
聽到「欺君之罪」四個字,父親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擡頭看了看我和沈清晚,揮手讓我們回去休息。
我跪拜告退,轉身時余光瞥向沈清晚,她的手緊握著衣角,抿著唇神色有些驚訝。
我擡起眉毛輕笑,她大概以為會有一場抱頭痛哭的認親場面,卻未想到祖母和父親如此平靜。
她真是一點都不了解父親,不了解上位者多疑的天性,此事若不調查清楚,祖母和父親又怎會輕易認下。
就如同我當年一樣。
你是誰,並非僅憑一張相似的面孔就能確定的。
5.
走出正廳,我讓阿香去安排沈清晚的住宿,我自己故意放慢腳步。
「你站住!」
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沈清晚。
她匆匆忙忙地趕來,眼角的淚水還未幹。
「鳩占鵲巢,過了這麽久的好日子,你應該滿足了。
「搶了別人的東西,是要還的。你若再敢左右父親的想法,我決……」
她一邊說著一邊擡起手扇過來。
「沈清晚,想做高門貴女,你這樣的脾氣可不行。」
我抓住她扇過來的手,一下就將她推倒在地。
長裙堆疊,她試圖起身卻再次跌倒,我踩著她的裙擺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
「短短十年,你就忘了當初的事了?
「沈清晚。你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做你的相府嫡女,再敢挑釁我,我不介意讓你再多做幾年乞丐。」
似乎是被我的氣場震懾住了,沈清晚沒有再反抗,她凝視著我,眼中充滿不屈與悔恨。
我松開手,吩咐下人妥善安置她,離去後我回頭看她,發現她依然坐在地上,臉上洋溢著一種莫名的解脫。
等我再回首時,她已經換上倨傲的神情,扶著丫鬟的手臂走了。
一定是我看錯了,那種解脫的表情怎會出現在她的臉上。
父親想要的調查結果,不出三天就送到了他的手中。
畢竟我已經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換了個方式呈現給他罷了。
沈清晚得到認可,次日一大早就守在了我院子的門口。
這天正好是發放月銀的日子。
身為相府千金,我早已接過管家之職,如今這府中除了祖母和父親身邊的老仆,其他都是我的人。
沈清晚來鬧事的時候,我的院子早已擠滿了人。
「父親已經認我了,你還厚顏無恥地霸占這裏,還不快給我滾……」
沈清晚的「滾」字卡在喉嚨裏,她推門的手一滯,滿臉震驚,差點叫出聲來。
她大概以為我冒充身份的事敗露父親會立刻把我趕出去,卻沒想到,我還在這,依舊掌管著相府後院。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不只是後院。
看著她的臉色由驚愕轉為憤怒,我坐在廊下紋絲不動,輕抿了口茶,對她置若罔聞。
我以為她會就此離開,不想她反而來了勁兒,我猜她大概是覺得人多,想給我個下馬威。
「你!滾出去!」沈清晚指著我厲聲呵斥。
院中的下人們都是我的人,自然也沒人搭理她, 倒不是這些人有多忠誠,只是我現在還掌權,他們不敢不聽。
下人們沒反應,照常領了銀子,一口一個「大小姐」地道謝。
眾人一句句地戳著沈清晚的痛處,她緊握雙拳,表情由震驚變為羞憤。
也是,坐在這廊下的本該是她才對。
可如今的局面,難道不是她自己選的嗎?
沈清晚,你想回頭,那我便成全你。
在沈清晚再次發作之前,我搶先開口:
「本想帶著人去找你,既然你來了,就自己選吧,總不能沒人照顧你。」
我示意廊下的人站好,任由沈清晚挑選,她卻看都不看那些人,高昂著頭指著一人說:「我只要她!」
阿香滿臉焦慮,對著我頻頻搖頭。
最後我還是讓阿香去了,不僅阿香,院裏所有照顧我的人都跟著一起去了沈清晚那邊。
她想把原本屬於她的一切都奪回來,我給她這個機會。
除此之外,我還親自為她挑選了一處舒適的院子。
那座院子坐落於相府正中,院內矗立著一座三層的繡樓,站在樓上俯瞰,相府美景盡收眼底。
這院子原本是沈清晚兒時的居所,我回來時父親曾提議讓我在此居住,但我婉言謝絕了,因為這裏充滿了沈清晚和母親的回憶。
我帶著她登上最高處,向她介紹相府的布局,當我告訴她繡樓左側便是父親的書房時,我註意到她的眉頭微微皺起。
我不動聲色地領著她走向另一側,右側僅一墻之隔的是三個小院子。
院子裏擺放著許多木制的玩具,今日陽光明媚,下人們正將屋中的錦被搬出來晾曬。
我微笑著,目光落在沈清晚身上。
她閃爍著眼睛,努力抑制起伏的情緒,突然轉身,回到了房間裏。
我凝視著小院,院子裏母親的錦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沈清晚,你既然沒有忘記小時的回憶,那麽希望這次你不會再犯錯。
6.
我與沈清晚交換身份的第一天,母親便已察覺。
那時我初次見到她,她美麗動人,溫柔善良,沒有其他貴婦的矯揉造作。
她把我拉到身邊,眼中帶著驚異與溫和,驚嘆我竟與她女兒長得完全一樣。
她仔細端詳著我,笑著說不如我認你做幹女兒吧。
聽到此話,我心中一喜,脫口而出地叫了聲「母親」。
她開懷大笑,輕輕地擁抱了我。
母親吩咐下人為我準備飯菜,並叮囑我不要告訴沈清晚她已經識破了我們的把戲。
她順水推舟,如同教導沈清晚一般教導我。
相府嫡女的學習任務繁重,即使外出也不能放松學業,沈清晚最討厭這樣,所以才想出與我交換身份的辦法。
對沈清晚深惡痛絕的,恰恰是我珍視的。
流浪一年的乞丐生活,讓我意識到這些才是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根本,因此學得更加刻苦。
母親多次感嘆我聰慧過人,要是沈清晚也能如此便好了。
看著母親溫柔的面龐,我心中歡喜,她仿佛真把我當作了她的女兒。
重拾久違的溫暖,我開始享受與母親共度的時光,甚至每天都期待著沈清晚能夠晚些回家。
然而,有一天,暗衛失去了目標,沈清晚遲遲未歸。
母親焦急萬分,派出所有人四處尋找。她哭泣著自責,不該任由沈清晚胡鬧。
住持得知此事後,嚴厲地斥責了我。
我低頭不語,幻想是否是我穿越的漏洞修復了,所以沈清晚消失了。
直到有人帶來了沈清晚的訊息。
那人稱他看到一群流寇,其中一匹馬上捆綁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
那人曾在寺廟見過我,誤以為是我被綁架,立刻前來告知住持。
母親聽聞此訊,哭得愈發傷心。
沈清晚失蹤尚且可以接受,但若遭遇流寇,恐怕兇多吉少。
在眾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的煩躁時刻,寺廟外傳來了馬蹄聲。
有人高呼:「丞相府的人快出來!」
住持帶領幾名武僧前去應對,我和母親則悄然登上角樓觀察。
沈清晚手腳被綁,丟在馬背上,雖然有些狼狽,但衣著整潔,正坐在馬背上放聲大哭。
聽到哭聲,母親登時腿一軟倒了下去,她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一放,人還活著就有希望。
我看著墻外的流寇,心下卻緊張了起來。
我記得母親說過,她來寺廟沒有太過大張旗鼓,沒有特意交代過自己是丞相府的人。
連我都是聽沈清晚說的,所以母親特意交代我不要出去亂說。
可現下,外面的流寇張口就要見丞相府的人。
我皺眉看著外面,心中祈禱不是我想的那樣。
可惜我高估了沈清晚。
7.
沈清晚的身份確定後,父親上了一道折子,這事還是要報給皇家的,畢竟我和太子再有一個月就要成婚了,如今換了人,總要陳情一番。
宮裏的回信很快,不出我所料,對於太子妃換人,皇家並不在意,太子也不在意。
皇上賞了沈清晚不少東西,太子也送了禮物來。
反倒是皇後,想看看這個新兒媳,為此還特意設宴,更是邀請了全京城的貴女。
沈清晚來求父親的時候,我和父親正在書房討論邊關布防。
「父親,此處為何不設卡?」
「這裏啊,這裏是與夷邦的天然交界,酋水河。酋水河寬闊平緩,卻只有這一處峽谷,水流湍急,兩面又是懸崖難以通行,所以……」
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沈清晚端著湯盅走了進來。
「父親,這是我做的參湯,您嘗嘗。」
沈清晚臉上掛著笑,推門進來看到我,面上有些驚訝:「呀!不知姐姐在這,我只端了一碗,姐姐應該不會介意吧。」
沈清晚很聰明,當她發現她的到來不能左右我的離開時,沒有硬讓父親將我趕出去,反而開始改口叫我姐姐。
「姐姐陪我去吧,宮中規矩繁多,我實在是惶恐。」
沈清晚拉著我的手,一臉真誠地看著我,想讓我陪著她去宮中赴宴。
這樣的場面我是不該出席的,我如今的身份著實尷尬,更何況皇後的懿旨上並沒有邀請我。
父親本想拒絕,沈清晚卻搶先開口:
「這次宮宴聽說要去不少人,我若是行差踏錯,只怕會給相府丟臉。我不懂規矩,太子臉上也無光,若是因此連累相府……姐姐也不願看到相府蒙羞吧。」
沈清晚言辭懇切,我臉上笑容不減,卻並不搭她的話。
她神色一變,語氣哀怨起來:
「姐姐是怨我嗎,怨我回來了。怨我搶了你與太子的婚約,若是這樣,那我這就去請旨,把身份和婚約還給姐姐,只要姐姐能讓我留在爹爹身邊就夠了!」
沈清晚說著竟滴下淚來。
我不禁覺得好笑:「妹妹真是泡得一手好茶。」
「什麽?」
「沒什麽,我和你去。」我起身要走,不想沈清晚一下拉住我。
「姐姐同意了?真是太好了!就是姐姐的身份……只怕得委屈姐姐扮做我的侍女。」
沈清晚真誠的小臉換上一層愧疚之色。
我看著沈清晚,她的眼裏除了愧疚,還有一絲羞辱得逞的快感。
想借機羞辱我?
我對著她一笑,大方地點了點頭。
8.
沈清晚曾經做過我的侍女。
她曾坐在流寇的馬背上大聲喚我小姐。
住持在和流寇交涉,說這不是什麽丞相府,沈清晚也不過是他收留的小乞丐。只要對方願意交人,他可以用銀錢換回沈清晚。
住持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沈清晚大喊:「我要見小姐!小姐救我!」
這個蠢貨!
我心頭一緊,忍不住暗罵。
果然,流寇聽了這話,知道住持在說謊,直接叫囂起來,說丞相府的人要是再不出來,他們就要進去殺人了。
母親在角樓上一臉決絕,想要沖出去換回沈清晚,我上前攔住她,慌忙中喊出了一句:「我去!」
母親的身形一頓,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問我當真願意?
我點點頭。
倒不是我多有助人情結,只因我是穿越的。
自打穿越過來,我吃了不少的苦,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我死了Ṱŭ̀⁹肯定就能穿越回去了。
可奈何我自己實在是下不去手,如今有機會擺在眼前,總要嘗試一下。
那流寇要是一刀砍了我,我就能回家了。
可凡事,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見我點頭,母親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裏滿是感激,她上前抱住我,嘴裏不停地誇我是好孩子。
我松開她,緩緩跪了下去:
「我本是孤女,有幸被母親收為義女,細心呵護諄諄教誨,慈恩難報。如今母親有難,我自當為母親解憂。」
母親大哭著,神情愧疚,欲言又止,最後直直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受得心安理得,我本就與沈清晚母女萍水相逢,認識也不過幾日時間,若不是為了回家,這傻事我才不幹呢。
「母親說收我為義女,卻還不曾交過庚帖,如今女兒去了,想求母親一個貼身之物,再請母親手書一份,回頭女兒入了地府,也好交代身世。」
我一說完,母親頓然大哭起來,從身上拿出半塊玉玨塞到我手裏。沒有筆墨,她直接咬破了手指,慌忙寫了手書。
我將玉玨和手書收好,又揣了一把小匕首,帶著母親給的銀錢,出門去換沈清晚。
她說拿著銀錢,或許那些人能饒我一命,若我能活命,一定要去丞相府找她。
我點點頭,一臉決絕地走出門去。
臨走前,我轉身看向母親,她立在風裏,瑟瑟發抖。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母親。
就在流寇要殺進寺廟的時候,我在武僧的護送下邁步走了出去。
「我乃相府大小姐,放了我的丫鬟!」
「當老子好糊弄啊!弄個小崽子來!管事的要是再不出來,我這刀劍可不長眼!「
「不長眼的是你吧!」我朗聲大喝,沖著對面領頭的晃了晃手裏厚厚的銀票。
「那丫鬟可沒有我手裏的銀票值錢。」
「你當真是相府小姐?」對方的目光如鉤,似要將我層層看透。
那流寇也不是個傻子,拿小姐換丫鬟,誰信呢?
好在我這幾天學著貴女禮儀,氣質上來也能唬一唬對方。
「那丫頭救過我的命,你放了她,一切好說,銀錢自然也有的是。」
那人沈吟了片刻,揮手讓人將沈清晚帶了上來,松了綁。
沈清晚一落地又開始大哭起來,我被她吵得心煩,擡腳向流寇走了過去。
對面見我誠意滿滿,將沈清晚向前一推,她大哭著跑了過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去了。
我沖著對面做了個鄙視的手勢,快速地揚了手中的銀票,抓起裙角飛快地往回跑。
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叫罵,還有馬兒的嘶鳴聲,搶錢聲。
我用盡渾身力氣沖向寺廟,卻眼見著寺廟的門,一點一點在我面前緊緊相合。
我楞在那,五感盡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離開的,我只記得離開前,廟門的縫隙裏依稀有兩個人影緊緊相擁。
9.
「籲!小姐,到宮門了。」
外面傳來家丁的聲音,我端坐著,等著阿香下車扶我。
「姐姐?」
一聲姐姐讓我回過神來,我如今已不是相府千金了。
我起身下車,恭敬地扶著沈清晚。
沈清晚今天穿得尤其隆重,還特意簪上了太子送的頭面,行動間環佩叮當。
我躬身扶著她,看向她腰間,綾羅繡線細腰弱柳,一個小吊墜極為顯眼地跳了出來。
這個掛件……有些眼熟。
「委屈姐姐了。」沈清晚輕聲低語,喚回我的思緒。
我沒回應,低頭跟在她身邊向宮門走去。
皇後設宴請了全京城的貴女,所以宮門口早圍滿了人。
沈清晚扶著我的手,一臉倨傲地站到了眾人最前面。
自打沈清晚回來,相府真假千金的傳聞就傳開了,如今兩位當事人都站在這,周圍的人都小聲議論著。
沈清晚昂首站著,眼神不時瞟向兩旁。
她應該在等,等周圍那些貴女對我嘲笑羞辱。
可她卻不知道,我從前立在這些貴女身前,靠的可不是相府嫡女的身份。
全國最大的胭脂鋪名叫「灼菁華」,分鋪遍及全國,日進萬金。
這店之所以開得這麽好,是因為京城的貴女們都入了股,而促成這件事的牽線人就是我。
更重要的是,這樣規模的店鋪不止一家。
貴女們靠著我掙了不少體己錢,用她們的話說,我在她們眼裏就是個行走的大金元寶。
你說誰會和大金元寶過不去呢?
看見貴女們躍躍欲試的表情,沈清晚愈加得意,她放下身段,微笑著告訴大家不要拘束。
此話一出,貴女們直接圍了上來,沈清晚以為是沖著她去的,嚇得驚慌失措,連連後退。
卻不想那些人並沒有圍上她,反而將我從她身邊拉開,圍著我說個不停。
我應付著那些大小姐們,眼神略過人群看向沈清晚,輕輕挑了挑眉峰。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挑釁她。
我看見她狼狽地站在那,端著嫡女的架勢拼命調整呼吸緩解自己的尷尬。
我對著她明艷一笑。
沈清晚,你不會這就慫了吧?
往日設宴宮門都是早早地開,不知為何今日遲了這麽久。
沈清晚一個人站著,臉色陰沈。
打破僵局的,是太子蕭恪的到來。
「這位便是沈妹妹吧。」蕭恪微笑著扶起沈清晚。
沈清晚低聲應答,聲音婉轉嬌羞。
蕭恪擡頭瞥了一眼聚堆兒的我們,神情冷峻。
我和貴女們行著禮,我努力低頭不讓蕭恪註意自己,不想他一眼便看到了我。
「沈妹妹倒是大度。」
蕭恪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沈清晚面色溫和。
「聽聞相府城郊的莊子裏養了許多烏魚,此季最是鮮美。本宮嘴饞,想請沈妹妹送我幾條嘗嘗鮮。」
沈清晚剛回來,哪知道這些,眼神閃躲著,胡亂應下:「這,這有什麽,回頭我便讓人給殿下送來。」
蕭恪搖搖頭,看著我說:「沈妹妹的婢女最是伶俐,便讓她去取吧。」
「那池子裏的魚本宮都要了,少一條,本宮唯你是問!」
蕭恪的話砸過來,激得我渾身一顫,忙跪拜著應下。
「既如此,那還等什麽?還不快去!」
「是。」我埋頭起身,慌忙離開。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太子在幫沈清晚趕人,他一句話直接將我丟到了莊子上。
太子給足了沈清晚面子。
我遠遠地回頭,看見蕭恪牽著沈清晚的手緩步走入深宮,身後的貴女們也終於起身,搖晃著跟上。
太子的話她們都沒聽懂,因為只有我知道,相府的莊子上根本就沒養魚。
10.
我回相府簡單收拾了東西,父親公事繁忙還沒回來,祖母則早在幾天前就被我送去了別院。
上車前,我回頭看了眼沈清晚的小樓,琉璃的瓦片折射余暉,溫暖又閃爍。
我嘆了口氣,轉身上車。
相府的馬車一路出了城,我卻悄悄進了胭脂鋪的後宅。
沒錯,我不只是貴女們投股的中間人,更是這鋪子真正的老板。ṱű₇
我換了衣服,站在二樓的窗前看著夜景。
今夜無月,城中的燭火在黑夜裏跳動,一如我的心,躁動不安。
胭脂鋪離相府不遠,我遠遠看著丞相府的方向,暗夜濃密,只依稀能辨別出沈清晚小樓的輪廓。
外面的燭火一盞盞熄滅,三更將至。
我心緒難安,索性挪了桌子在窗前看賬。快速翻頁的手出賣了我,我根本看不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不遠處傳來官兵的聲音。
我立在窗邊,依稀聽見什麽賊匪,丞相府,受傷,什麽大小姐,搜查之類的話。
我的心終於落了地,成了!
緊繃的神經全然放空,一時間困意來襲,我簡單收拾了賬冊,準備關窗睡覺。
突然一只大手,扒開了窗扇。
我瞬間睡意全無,慌忙後退。
一個黑衣人翻身而進,利落給了我一劍。
我只覺得脖頸一涼,瞬間湧出一股溫熱,我捂著脖子,看見那個黑衣人昏了過去。
黑衣人受傷不輕,給我的那一劍應該是他最後一點力氣。
我大口喘著氣,慶幸剛剛自己後退得及時,不然此刻倒地的就是我了。
我張口想要呼救,余光卻掃到了一個東西。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它,緩步走上前。
半個木哨,靜靜地掛在黑衣人的手腕上。
遙遠的記憶再度奔襲而來,以至於我忽略了旁邊更重要的東西。
11.
齊牧身上的傷很重,我將他扶到床上清理傷口,滿眼的血紅又讓我想起了從前。
想起了那個早上,敞開的廟門、歪倒的住持和母親胸前的那朵紅花。
十年前,是齊牧救了我。
那時他才十幾歲,一個人一把弓,射殺了綁走我的流寇。
他在馬上沖我伸手,少年的手上覆了一層薄繭,一個小小的木哨垂落在手邊,就像少年的臉粗獷又靈動。
他帶著我回了寺廟,我以為能趕在母親回府前回去,卻不想等我的卻是滿院的屍體。
我不明白怎麽會這樣?流寇不是已經都走了嗎?怎麽他們還是死了?
我想將住持和母親安葬,遠處又傳來了馬鳴聲。
齊牧拉著我,跨馬奔逃而出。
我看著身後的明黃暈在晨霧裏,下意識地以為沈清晚也葬身其中。
離開寺廟,我想起母親給的玉玨和手書,於是決定去丞相府。
幸好我之前機智,偷偷留了幾張銀票傍身,我將銀票給了齊牧,求他帶我去京城。
齊牧的身手很好,我們在路上也曾遇到過流寇盜匪,都被他解決了。
我們平安到達丞相府,他卻把銀票退給了我,我不解。
「救命之恩,你以為這幾張銀票就能還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埋首解下木哨,一刀劈開,將其中的一半扔給我轉身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話:
「我若找你報恩,會帶著半個木哨來找你的。」
我拿著合二為一的木哨,轉頭看向昏睡的齊牧。
十年,當初的少年滄桑了不少。
所以齊牧,你終於想起來找我報恩了嗎?
齊牧醒來的時候,我剛將櫃中的暗格關好。
脖子上傳來利劍的冰涼。
「我記得從前,你有一把彎刀來著,什麽時候改使劍了?」
我用木哨擋開利劍,轉身回頭看著他。
齊牧看著木哨,冷厲的眼神漸漸變得驚喜,他收了劍,試探著開口:「阿晚?」
一聲「阿晚」,打破了緊張的氣氛,我展顏一笑,點頭稱是。
那日我們聊了許久,從過去到現在,從相識到重逢。
只是分開的時間真的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我從前不叫阿晚。
12.
皇後設宴那日,相府遭劫,沈清晚回府時碰巧遇見了賊人,她拼死搶下了賊人手裏的東西,【邊關防禦圖】。
沈清晚立了功,得了父親的信任。
她開始跟著管事的嬤嬤們學東西,父親更是準許她可以隨時進入書房。
我從前的特權與待遇,正被她一點點奪走。
我聽完府中暗衛的稟告,揮手讓他下去領賞。
沈清晚,你的動作得再快點才行。
防禦圖雖說沒失竊,可近日的戰報傳回,邊關已是連連失利。
新的防禦圖,很快就放到了父親書房的案幾上。
我站在窗前,看著相府的方向,默默嘆氣。
齊牧從後邊擁上來,他的傷還沒全好,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皺著眉想要躲開,卻被他擁得更緊。
「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阿晚,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我回身,想要拒絕,卻發現齊牧的腰間掛著的小吊墜有些眼熟,我順手去拿,想要細看看。
探腰這個動作屬實有些曖昧,尤其是在齊牧說出那樣的話以後,他的眼睛倏然明亮,一把將我擁入懷裏。
我一時驚慌,正不知所措,恰好下人來報,太子要些新貨送給未來太子妃,點明要我親自送去太子府。
我借機逃脫,忙前忙後準備東西。
臨走前,我特意囑咐齊牧,按時吃藥。
馬蹄聲在長長的官道上回響,馬車直入太子府。
不等我下車,一道身影沖進車裏,怒氣撲面而來。
「他若再敢碰你,我一定會剁了他的爪子!」太子蕭恪將我困在車角,欺身上前,怒目中閃過一絲欲望。
我揚ŧû⁾唇一笑,從身旁的小箱子裏拿出一本賬冊,擋在自己面前。
「鋪子裏這個月的盈利。」
蕭恪的神色一瞬間清亮,回身坐正,一副東宮太子的做派。
我不禁輕笑出聲,上位者對待銀錢,比情感真切多了。
「沈清晚一直想要見你,求著我好幾次了,想讓我松口叫你回來。」
我冷哼一聲,幽幽開口:「她只怕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離京了,她既想見我那便見吧,正好太子不是要給太子妃送東西?我替太子跑一趟。」
蕭恪聞言眉目一沈,抓著我的手塞了一把短劍,悶聲道:「她回來是你我一手促成,什麽原因你我一清二楚。我不管什麽真假千金,太子妃只能是你!」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微笑著將太子請了出去,坐車去往丞相府。
只是臨走前,蕭恪留下話:「池子裏的魚養得差不多了,該收網了。」
13.
我剛進府,就發現府中的下人有些少,迎我的小廝也是生人,雖然他易了容,可我還是認了出來。
我神色未變,讓他帶我去找沈清晚。
「你來了,倒是挺快。」
沈清晚輕撫著院中的錦被,見我來了,收回神思,擡頭輕笑。
「替太子給您送些東西。」我緩步上前,捧上錦盒。
「啪!」沈清晚一下掀翻了錦盒。
「到了這個地步,你倒還能裝得下去!都十年了,你這沈穩的樣子還是這麽讓人生厭!」
我後退一步躲開散落的胭脂,拍了拍手靜靜看著沈清晚。
這些時日的滋養讓她胖了不少,衣裙應該是新做的,合身又好看,她的臉和我記憶中的沈清晚融在一起,那股趾高氣昂的勁一直都沒變。
「冒名頂替的日子好過嗎?」沈清晚高昂著頭,不屑地看著我。
「不得不說你是真的聰明,就憑著和我幾日的相處,竟然十年都未曾露出破綻。」
沈清晚盯著我,眼光浸出恨意。
「是誰告訴你,我是冒名頂替的?」
我看著沈清晚,紅唇輕勾,「我入丞相府靠的從來就不是你的名頭,母親早就收我為義女了。你以為是鳩占鵲巢,其實祖母和父親什麽都知道。」
沈清晚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Ţü⁻,隨即又挺直了腰桿:
「那又如何?我回來了!可惜了,你的相府嫡女之位、太子妃之尊都是我的了!」
「所以呢?你既舍不得這潑天富貴,又為什麽要通敵賣國?」
我神色慵懶地坐到院中的搖椅上,眼神淩厲地看著沈清晚。
我以為她會立時翻臉,不想她倒鎮定,收了之前跋扈傲慢之色,沈了臉,陰郁地看著我:
「你竟然發現了。」
我輕挑眉峰:「沈清晚,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嗎?」
「【邊關防禦圖】,可拿到了?」
「你怎麽……你是故意的!」
沈清晚驟然色變,隨即抽出長劍。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引著我回來!你知道我在監視父親,所以故意安排我住在高處!還有太子,你們也是故意演戲,讓我放松警惕!」
她越說越急,緊握的手暴露了她慌張的心理。
「那,那晚我們的人,也是你們故意放進來的?」
「是。」我面色沈靜。
「就為了配合你演一出苦肉計,當然,若是能將你們一網打盡那最好,可惜,跑了一個。」
劍鋒貼著我的肩膀,我愜意地晃著搖椅,眼光掃到沈清晚腰間的吊墜上。
棕色的皮繩編成麻花辮的式樣,皮繩中間掛著一個魚形的玉墜。
這樣的玉墜應該是一對。
齊牧還真是喜歡玩這種合二為一的把戲。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低頭把玩著手裏的半個木哨,沒有回答她,反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把流寇引到寺廟?」
我肩頭的劍一抖,沈清晚扭頭不說話。
我盯著她詰問:「母親死後你既然活著又去哪了?為什麽不回丞相府?」
劍身壓著我的肩膀一沈,沈清晚有些惱羞成怒: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什麽好問的!」
我霍地起身,瞪著她:「有什麽好問的?你說有什麽好問的!那是人命!一百八十五口人命!你的母親也身在其中!」
肩頭的劍嗖的一下被抽走,劍尖劃破皮肉,灼痛逆著血流刺入我的神髓,絞著心口也陣陣犯疼。
她紅著眼情緒激動,卻依舊沒說話。
我身後的小廝上前一步,沈清晚瞬間清醒,舉劍直對我面門。
我順著劍鋒,與她四目相對。
沈清晚,這次你還是一樣的選擇嗎?
「說!【邊關防禦圖】在哪?」
我看著她,沒回答。
沈清晚微微一笑,開口道:「祖母有些時日沒回來了,也不知道別院的奴才盡不盡心。」
很好,沈清晚,竟拿祖母要挾我,你當真泯滅了人性?
我咬著牙,從身上拿出了一個卷軸:
「這個,足夠換相府一宅的人命了吧。」
沈清晚戒備地看著眼前的卷軸,我知道她在辨認真假。
我將卷軸高舉,陽光照過卷軸兩端的雕花,陰影照在墻上,一只望天犼躍然而出。
不等沈清晚上前,我身後的小廝先她一步拿走了卷軸。
小廝的影子突現在墻上,我看見他拔出劍,沖著我狠狠刺下。
「叮!」
有人抱著我,攔下了小廝的劍,極淡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我剛要擡頭卻覺得後頸一疼,昏死過去。
昏迷前,我隱約聽見那小廝喊了一聲:少主!
14.
「為什麽帶著她!」
有爭吵聲將我吵醒,我閉著眼沒吭聲。
「我看見了!那個木哨,她手裏有你另一半木哨!」
「穆岐,你說你的心在另一半木哨身上,你心系的就是她嗎?我算什麽!替身?!」
穆岐?齊牧?
想來這兩個名字應該都是假的。
我和沈清晚被騙了,還好我及時察覺,沒有相信他,倒是沈清晚深陷其中。
呵,戀愛腦真是害人!沈清晚你個蠢貨!
「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是我!若不是我為了救你引開流寇,他們怎麽會找上丞相府,母親也就不會……」
沈清晚歇斯底裏,齊牧卻看著手裏的卷軸,連頭都沒有擡:
「阿晚,是後來的官兵殺了寺廟的人,我的人趕來救下了你。
「引著流寇去寺廟的是你,告訴流寇丞相府資訊的也是你,你母親的死可怪不到我頭上。」
聽了這話,沈清晚神情恍惚一頓,立時蔫了下來,她默默流著淚,縮成一團。
「怎麽不怪你?那些人不都是你派去的嗎?齊牧?還是穆岐?或者我該稱呼你,夷邦的小殿下。」
我坐起身,沖著齊牧微微一笑。
齊牧終於擡起頭,峰眉鷹眼,輪Ţú₊廓未變,卻比少年時多了一絲陰狠。
「沈清晚,這就是為什麽,我心系的是她不是你,因為你實在是太蠢了。」
我余光看向沈清晚,她聽了這話竟然沒反應,只呆呆地坐著,不流淚也沒說話。
她似乎是被我戳破的真相震驚住了。
可是,沈清晚,你真的不知道真相嗎?
齊牧的話剛說完,一支箭矢破窗而入,外面有喊殺聲傳來。
是太子!
齊牧一把拉過我跳下馬車,冰涼的劍身再度橫在我眼前。
我翻了個白眼,脖子上的傷怕是好不了了。
太子蕭恪見我出來,渾身氣勢一冷,瞇著眼對上齊牧:「小殿下,拿了東西,這就要走了嗎?」
脖子上的劍鋒又近了一寸:「那太子是要東西,還是要人?」
「要人!」
齊牧一楞,隨即大笑出聲:「哈哈哈,太子就是爽快。」
話音未落,他將我一把推了出去。
隨即,所有的追兵暗衛全都攻向齊牧,我跑回蕭恪身邊,他卻連看都沒看我,直盯著齊牧。
所有人都以為太子要的人是我,只有我明白,他要的人是齊牧。
「抓活的!」
齊牧雖然身手不凡,奈何蕭恪的人實在太多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更重要的是他喝了我給他的傷藥。
他的臉被摁在馬車車壁上,眼神瞟向我:
「阿晚,是你?十年前是我救的你,你難道忘了我們之間的情意。」
我上前一步沈聲回他:「情意?十年,足夠忘記一個人了。想用美男計,你也得記著細節啊,十年前我可不叫阿晚。」
我的話讓齊牧恍然驚醒,我看見他神思飄遠,口中似乎呢喃了一句,像是我的本名。
可那又如何呢?他最初接近我,本就是帶著目的的。
見我這部棋毀了,他又開始轉移視線:
「你抓我也沒用,【邊關防禦圖】已經被我送出去了。」
蕭恪走上前,踩過地上的卷軸,冷笑道:「你能看出這個是假的,怎麽就確定胭脂鋪暗格裏的是真的呢?」
聽了這話,齊牧眼光一厲,他掙紮著擡頭看向我。
我不置可否。
齊牧見我如此,突然仰天大笑。
看著曾經卓絕的少年,狼狽地在我面前掙紮,我突然有些不忍,我擡手搶過身旁士兵的弓箭,對準了齊牧。
只是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沈清晚破窗而出,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進了齊牧的胸膛。
蕭恪大喊著救人,一腳將沈清晚踢飛出去。
我飛奔到沈清晚身邊,想扶她起身,卻發現她已經滿口是血。
我忘了,她是齊牧訓練的殺手,殺手的嘴裏總是有一顆毒藥的。
「沈清晚!你回家了!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不能死!」
她淒然一笑,拉住我的手,艱難開口:
「他怕疼,受不得刑,當年到底是他護你回來的,求你……咳咳,求你答應,若他未死,給他個痛快。」
我抱著沈清晚,看著她最後還在為他求情,我真的很想扇醒她。
「當年,多謝。是我糊塗,癡戀一人,毀了自己。求你將我……和母親葬在一起,相府……以後代我盡孝。」
沈清晚看向遠處帶兵奔來的父親,眼中閃過不舍和悔恨:
「那個小院……我真喜歡啊……」
沈清晚在我懷裏沒了氣息,我看著那張和我一樣的臉,一點點在我面前枯萎,我與她的糾葛終於徹底斷開。
15.
第二年,清明。
我將糕點果脯放到案桌上,看著面前的墓碑拿出了一封信。
一封匿名的信。
「今日收拾東西,翻出了這個。阿晚,這封信是你寫的吧。如果當初你不寫這封信,或許我就不會去調查,發現不了你和齊牧,也不會拿這件事做條件和太子談解除婚約。」
「如果你不回來……算了,不假設了,你那個戀愛腦,即使不回來,也一定還會跟著他。」
我收了情緒,將那封信扔到了火盆裏。
「母親,阿晚,我要走了。去看看這個世界其他的地方,看夠了可能我就回家了,回家前我要是來不及回來看你們,你們可以去那個世界看看我。
相府,你們不用擔心。父親準備卸任了,府中那些庶弟庶妹也都成長起來了,祖母也算康健,最近張羅建家廟的事呢,家中和睦,相親相愛,不用掛念。
你們不用擔心我在外面的生活,雖然因為悔婚,我將手裏的生意全盤給了太子,可我還有別的路子。你們知道的,我這人最愛留一手。」
我往火盆裏,扔了許多紙錢。
又沖著遠處林中的一處佛塔,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住持,我就不給你燒紙了,你應該是去往極樂世界了,想來你也用不上。」
我拍拍手,最後看了一眼他們,轉身大步離開。
「走了!勿念!」
番外:沈清晚
又一次從夢中驚醒,我躺在枕頭上,心悸的咚咚聲在身體裏回響。
我轉頭看了看身旁的人,披上外衣起身離開。
暗夜無星,有潮濕的薄霧籠罩在大地之上,陰暗幽冷,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樣。
我又夢見了母親,夢見了那個和我一樣面孔的姑娘。
母親死了,那姑娘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十年了,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若是我聽話一點,乖巧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
我原本是相府嫡女,陪著母親禮佛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
我一眼就註意到了她,一個主意瞬間在我心中生成。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將是我後悔一生的決定。
深宅貴女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我尋了那姑娘和她互換了身份。
她同意了,學得很好,母親也沒有發現。
我每日溜出去,天黑回來換她。
直到那日,我遇見了穆岐。
他似乎受了傷,我心中不忍,帶著他躲避追殺,不想卻意外招惹了流寇。
我與他本是萍水相逢,那一刻我卻鬼使神差地沖了出來,替他引開了流寇。
我瘋狂地跑著,希望快點跑到寺廟。
事實證明,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被抓了。
我嚇壞了,我不想死。
驚慌之下我說出了相府。
那姑娘換回了我,我被母親抱在懷裏,我終於安全了。
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根本沒想起那姑娘是生是死。
母親也嚇壞了,吩咐人連夜收拾東西,準備明日一早離開。
然而,並沒有明天。
母親抱著我躲在佛像後,我看見住持倒在門板上,一群穿著官兵衣服的人踩著他的身體沖進來,見人就殺。
母親將我藏起來,囑咐我別出聲,我來不及抓住她,她就沖了出去。
後來那個背影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我卻一次也沒有抓住。
我被穆岐的人救了,我認得他們的信物,他的人都會在身上掛一個吊墜,我也得了一個。
我沒有看到穆岐,同行的人說他有別的事要做。
無邊的愧疚吞噬著我,我沒臉回去相府,沒臉去面對父親。
我加入了這些人,成了穆岐手裏的一把刀。
就這樣,我極快地融入到了這群人中。
痛苦並不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消退,我墮落沈淪,企圖用放浪緩解自己的糾結與悔恨。
直到我偶然聽到,穆岐要對付丞相府。
我一直都知道穆岐的真實身份,我也一直記著是官兵殺了我的母親,所以我從不覺得愧疚。
可他要對付丞相府,我不能放任不管,我偷偷托人給相府捎了信。
我以為我的名字早就掛在沈Ŧũ̂₀府墓地的空冢上,不想回來的人告訴我,相府嫡女沈清晚,端莊妍麗,姿容無雙。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是誰?頂了我的名頭!
看著站在高台之上的姑娘,我驚異於自己竟然如此平靜,我看著她好似看著我自己。
如果,如果沒有那件事,如今站在那的應該是我吧。
那個叫阿香的婢女粗魯地抖著錢袋,我低著頭道謝,聽見她說祖母要回來了。
我一時楞住,祖母?她還好嗎?
我被侍衛趕走,看著遠處監視我的穆岐,我低頭想了想,走到街口準備主動出擊。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相府的馬車,我輕輕彈了一個石子,馬就驚了,我順理成章地進了丞相府。
她看見我那刻沒有慌張,我竟然還在她眼神裏看到了一絲贊賞。
我差點忘了,就是她收了信調查後發現了我,派人將我引回來的。
我換了衣服出來,外面的小丫頭早跑沒了,我順著路自己往前走。
這路我知道,穆岐給我的相府地圖我都背吐了。
沒錯,我是穆岐安排回來的。
或者說,是她和穆岐一起安排的。
他們目的不同,卻都需要我回到相府。
我順應著他們,因為我真的很想家,很想父親。
即便我知道最後可能不會善終,我依然心甘如飴,享受著最後的歡愉。
她故意走得很慢,應該是在等我。
我追上她,努力扮演著一個被侵占了所有的原住民。
她將我推倒在地,提及十年前的事,我心下釋懷。
她沒忘,那她就一定會護住相府,護住我在意的這些人。
她給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住處,我記得那是我小時候的房間。
我也記得旁邊的小院子,母親曾經每天都坐在那裏看我嬉戲。
我以為我會裝得很好,可看見關於母親的一切時,我差點控制不住情緒。
她看我的神色變了變,我知道這是她的試探,我很想告訴她從前的事我沒忘,我想告訴她我夜夜噩夢連連。
冰涼的吊墜從手背上竄過,我瞬間清醒,我不能說,不能將她也拖入泥潭。
穆岐逼得越來越緊,可我始終得不到父親的信任, 我甚至希望父親永遠都不要相信我,這樣我就可以一直留在這。
可我忽略了,穆岐等不了那麽久, 她和太子也等不了那麽久。
我從宴會回去的時候, 正好趕上穆岐被相府的暗衛追殺,對方張網待捕, 他自然受了傷, 我上前搶下防禦圖,順帶放穆岐離開。
我護下了防禦圖,終於獲得了父親的信任。
可我始終沒有見過新的防禦圖。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穆岐去哪了, 他沒有找我, 我每日真的就像相府小姐一樣,守著閨房,守著我貪戀的時光。
可沒人會允許我留在原地。
太子的魚要收網了。
她來的時候, 我正在小院裏曬著母親的東西。
穆岐的人跟在她後邊, 我只得繼續演戲。
她質問我,我無言以對。
怎麽解釋?如何解釋?
穆岐的人要動手, 為了攔下他, 我只能先出手。
我用祖母要挾她,她的眼神瞬間冰冷, 還帶著鄙視。
可我沒有辦法,只要她交出東西我才能保下她。
她懂進退, ţū́ₒ直接將防禦圖交了出來。
可穆岐的人還是不肯放過她。
幸好,穆岐出現了,救了她,甚至還要帶走她。
我這才知道, 穆岐這些時日是和她在一起的。
我質問穆岐, 他卻並不在意我的想法。
看到她手裏的木哨時, 我有一瞬間的心痛, 那是我連碰都不能碰的存在。
那一瞬間, 我竟然起了殺意, 憑什麽都是她的?明明我才是正主!
沒等我動手, 她就醒了,她叫他齊牧。
隨後她一語道破真相, 我不知道的真相。
可我,真的不知道嗎?我不敢去想。
太子的追兵趕來,我沒有去救他, 當真相破開的那一刻,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忽略它。
她給穆岐下了藥,穆岐被抓了, 我在車裏回想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只覺得渾渾噩噩恍如隔世。
我潰爛的人生,是由穆岐開始的, 那就由他來結束。
我拿出母親留給我的匕首,毫不猶豫地結束了穆岐的生命。
結束了,我終於可以不用再做噩夢了。
我看著穆岐,看著她, 只覺得心中充實。
我看見遠處奔來的父親和他身後微笑的母親。
我笑了,母親,這次我終於做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