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明在哭,哭得那麽傷心,淚水濡濕了我的衣襟。
我這一生都在想,如果沒有遇見林先生,我會不會早就是一個亡靈,不能存在這個世間。
1940年,歸安從潮汕逃到了上海,廣州各地都是軍閥在打戰,阿娘又生了幾個阿弟。阿婆把她的東西丟在了家外面,說讓她自尋出路。歸安看見阿娘抱著剛剛出身沒多久的阿弟躲在阿婆的後面哭。她知道阿娘想把自己留下來,她不能讓阿娘為難,只好離開。
歸安只會講潮汕話,剛剛來上海特別不適應,生了一場大病,如果不是弄堂裏賣煙的大娘不忍心看下去給了她一口粥吃,她怕是已經挺不過去了。她試著去找工作,可是聽不懂上海人講話,每當遇到苦難的時候,她都會抱著自己的荷包,裏面有阿娘為自己求來的護身符。她日日都在祈求上蒼,讓她能夠活下去,能夠再次活著見到阿娘。
那天,她真的餓的不行了,找不到可以活著的營生,她只能做起了偷東西的營生。可是她第一次就失手了。被那穿著旗袍的女人用高跟鞋狠狠地踹在地上。歸安疼地蜷縮起來,周圍指指點點的聲音她都聽不見,朦朦朧朧之間,她好像看到了阿娘在跟她招手。她想是不是就要這麽去了。
耳邊突然響來一陣聲音,歸安昏過去了,她想,這應該是白無常的聲音吧,怎麽白無常穿的是中山服。
「這姑娘是我的妹妹,還沒有調教好,夫人別打了。」
(二)
「儂醒啦。」
歸安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旁邊坐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小女生,端著藥在旁邊興奮地望著她。
「哥哥,儂快點來看禧,這個妹妹醒了哇。」小姑娘笑著把他的哥哥叫過來。
林生來的時候便看見歸安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他笑了笑,想上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就看著她像驚嚇的小獸避開了。他笑了笑,卸下了金絲邊眼鏡「上海人?」
歸安搖搖頭,林生看著她的樣子,笑著說
「你不用怕,這是我的小妹。我叫林生她叫林茉,你叫什麽?」
「歸安。」
「儂名字好好聽。」林茉躲在林生後面,笑著說。
「小茉,不要講上海話。」林生皺著眉對林茉說,又轉過身,「這是我們家,你在上海住在哪裏啊,我們送你回去。」
歸安搖搖頭,「沒有家」。
她突然跪下來,抓住林生的褲腳,「先生求求你們收留我吧,我可以洗衣做飯,做牛做馬,只要能夠給我一口飯吃,我什麽都能幹。」
就這樣,歸安在林生的家裏住下來了,林生說,你在我家,我也不當你是下人,看你年歲和阿茉相仿,和她一起去讀書吧。
(三)
林茉說,林生是世界上最棒的哥哥。這些年戰亂,父母早逝。林生一個人把她拉扯大。靠著給太太們做旗袍起家。
歸安知道,林生是真的熱愛這份事業,她總是能看到林生一個人深夜了還在工作間忙碌,對著布行新出行的布匹挑選。一針一線都投入感情。
有一回歸安陪他去布行采買,在回來的路上林生對歸安說,「小安你知道嗎,每一件衣服都是有情感的,每一個暗扣每一種花紋,都傾註著我們這些設計師的心血。小安,我們要以我們的服飾為豪。」
這天以後,歸安對他說「先生,讓我跟你學旗袍吧。我不想學習了。」林生自然不同意,可是擰不過歸安的倔性子,也就隨了她去了。
從那以後,林生去哪裏都會帶著歸安去,裁布畫圖縫紉,歸安是有天賦的也肯發奮。日子若是像這樣,也就有了許多盼頭。
有一回林生看著歸安的旗袍,笑著對他說「小安,你的設計很新穎,假以時日便能超過我。」
歸安只是搖搖頭,「歸安只想跟著林先生學習。」
如果不是遇見林生,她早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一旦有了那種時候,總會很想牢牢抓住最後一顆救命稻草,更何況,林生還那麽好,好到讓她不願意離開他。
(四)
日子就這麽過去三年,林茉從女高畢業,來到了女子大學讀書。林生和歸安的默契也是一日比一日劇增,大家都說林氏成衣的旗袍,又華美又不失創新。
這一年,林生跟歸安求了婚。
「小安,我林生從未想過能夠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亦未曾想過一時善念救下的女孩子會是這般的賢惠。你可否願意嫁我,成為我的新娘。」
可是在訂婚酒那天,林茉沒有回來,林生坐立不安。歸安也一直陪著林生。阿茉雖然有些嬌養,但卻被林生教得很好,知道什麽時候該放縱什麽時候該收斂。這般徹夜未歸,必定是有事。
那一夜,歸安的心跳個不停,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縈繞在心頭。她不知道說什麽,只是握著林生的手,不停的說「先生,會沒事的。」
林茉死了,身體是第二天被找到的,渾身赤裸地被丟在外灘,林生去把她背回來的時候,磕磕絆絆,跌了一跤又一跤。他大病了一場,歸安就一直陪在他地旁邊伺候他。
那夜,她的神明在哭,哭得那麽傷心,淚水濡濕了她的衣襟。她邊抱著他邊唱: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這條歌陪我一直到大漢,常常哼著伊唱也唱決煞。」
歸安想起小時候,阿媽唱著這些閩南童謠哄著她睡覺,她問「阿媽,你和阿爸是真心相愛地嘛?」
阿媽笑著彈她的腦門「小姑娘家懂什麽哇,你長到跟我一樣大就知道了呀」
歸安邊唱邊哭,阿媽,我現在知道了。你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願意為了他生願意為了他死,你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想看他難過的。
老天爺老天爺,你說怎麽就這麽捉弄我們,這亂世也不是我們所為啊,怎麽懲罰都到了我們身上。
「先生,睡吧,睡吧。」歸安接著悠悠揚揚的唱。她想起阿婆來了,那個時候阿婆說她眼角有痣不詳,非要趕她出門,阿媽只能哭。
現在看來,她真的是不詳吧。
先生,該我為你做些事情了。
(五)
「原來置怹的年代 (欲娶某欲嫁尪)
不曾有自由的戀愛 (等到有一天)
嫁娶攏聽父母的安排 (原來)
這就是怹彼個年代 (彼個年代)」
林生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歸安也不在了,鐘點工說「歸安姑娘去給白管事家送旗袍去了。」
什麽旗袍?沒有旗袍。
鐘點工接著說「歸安姑娘也奇怪,問我可有哪點買得到火藥,可把我黑了一大跳瞎。」
不對不對,不能去!不能去!林生聽到這一句話,急急忙忙地起來,不能去不能去。
他想起他天真無邪的小妹,「沒事的,哥哥,我替你去給白管事家裏送旗袍,你就好好在家裏和歸安等我回來吧。」
沒有旗袍的呀,沒有旗袍的呀,有的只是血海深仇。
等到林生跑到白公館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一片火海。
那個傻姑娘,拿火藥綁在自己的腿裏來了啊,那個傻姑娘用這麽壯烈的死法給林茉報仇了啊。
林生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囔囔道「小安,小安」
他想起那張秀美的臉,揚起來開心的問
「先生,你真的要娶我?」
「先生,歸安怕配不上你。」
她哼著閩南的調子唱
「(雨夜花 雨夜花)
袂娶某 袂娶某 娶到一個呆大摳
脖子黑黑 目睛凸凸 親像火車煙囪管」
她笑著說「先生,我不告訴你,該你學一學閩南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