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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他們都說皇後瘋了】為開頭,寫一個故事?

2020-06-22心靈

世人皆知我夫君的一生摯愛是姐姐。姐姐死了,我替嫁入宮。

但誰也沒有想到,姐姐回來了。

【靜影沈璧】

一、

他們都說皇後瘋了。

我,大齊的皇後,瘋了。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晞兒,他才六歲。下學之後總會咿咿呀呀地喚我母後;才剛換牙的年紀,嘴裏的豁口無比可愛。

當他冰冷潮濕的屍體躺在我懷裏的時候,我的世界霎時靜音。

一片空白之中,一個聲音自塵囂而來,越來越清晰,逐漸雷霆萬鈞,震到我心口發痛。

「殺了方沈璧。」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能再見人了。展熙殿就是我獨居的冷宮。我知道齊珩起初每天都會來。他會在我殿外的視窗站立著凝視我很久,也不進來,只是目光慢慢地追隨著我做任何事情,直到日幕西斜。

我其實每天都很寧和,該做什麽便做什麽,大部份時候都很安靜,看起來沒有任何失子之母發瘋的征兆。臉上甚至都會帶著笑意,只是再也不出聲說話。

每一天,甚至於每時每刻,我都像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偶爾露出詭異的笑容。一個失子的、沈默的母親,每一天都在微笑。

這或許就是他們說我瘋了的原因。

我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身體和精神正在以十倍的速度衰老,我完全記不清楚我每天都做了什麽。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我都在想,怎樣殺了她。將她千刀萬剮的想象,每每讓我微笑,這就是我活著的熱源。

我知道是她做的。來告知我晞兒死訊的人,就是她,方沈璧,當朝榮寵萬千的皇貴妃娘娘,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她在開口之前,一丁點笑意轉瞬即逝,我很清楚地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這讓我確認是她。這抹笑意的可信度甚至高於她後來擁抱著安慰失語的我時,貼在我耳邊的那句呢喃:「是我。的確是我。」

的確是你啊。

可是這樣死無對證的事情,只憑我口說無據、如同瘋話的證詞,如何能讓齊珩相信?

根本做不得數。她比我還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才告訴我這句話,有意錐心,肆無忌憚,為的就是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有我知道是她做的,卻無可奈何,最好因此郁郁而死,她大功告成。

一切的跡象證明,晞兒是在太液池畔玩耍之時不慎落水,被池中尖銳的石頭重重磕到額角,不幸身亡。在場所有人都看見的,沒有任何人加害,包括齊珩。

除了我。我這個母親,在他最痛的時候,不在他的身邊。

我的孩子啊,你光潔的額頭,血迸之時,是不是很痛、很痛?

我聽說齊珩因此也恍惚了很多天。齊珩即便薄情於我,但他疼愛我們的一雙子女,一貫是疼到骨子裏。他找補的方式只有追封、究責——晞兒被封為慧寧太子,加封璐親王,還恨不得將所有美好的字眼都加封在晞兒的徽號上,以祝願他來世平安;喪儀、殯葬規格禮同早夭的皇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他也恨不得將當時在場所有人都狠狠責罰,包括他自己;春寒料峭,他穿著單衣在圓華殿跪了整夜,不知道是向列祖列宗、諸神諸佛為晞兒祈福,還是為他自己請罪。

但是將我禁足的人是他啊。讓我沒見到晞兒最後一面的人是他啊。是他啊!

能不恨麽?

晞兒最初去的那幾天,我在殿內整日整夜地哭叫,狠狠地砸殿門、燒書卷、撞房梁。如果不是披雪和染墨死命拉住我、用身體保護我,我早就撞死在殿內了。齊珩早就解了我的禁足,可是這扇展熙殿的殿門,已經把我永遠鎖在了這裏。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得到晞兒的寬恕和原諒。我是個沒有用的母親。

吼叫、嚎哭、砸毀,我的臉上、頭發上、手上、衣衫上,全是自己的血和淚。

我流的血,根本沒有我的孩子多啊。我已經很痛了,他那時有多痛啊!上蒼,把我帶走吧,讓他活著吧!

一切都是徒勞。我不知道齊珩什麽時候來的,也沒有留意到他眼角滾落的熱淚。侍衛和總管怕我發瘋傷了龍體拼死阻攔他進入。若非如此,他幾乎要直直沖過來。

但隨後沈璧來了,輕輕悄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逐漸平靜,深深地看我一眼,嘆了口氣,欲轉身離去。

見到二人面孔,我頓時氣血上湧,抓起床邊的如意安枕就朝外面砸了過去。

人聲鼎沸。我肝腸寸斷,暈了過去。

晞兒頭七那天,勉強梳洗幹凈,素銀簪綰起高高的淩雲髻,換上一身幹凈衣衫,在靈前跪了一天,擺好供品,為我的孩子上香,念經,超度,祈福。

而後默然出門,不顧披雪和染墨苦苦哀求極力勸阻,不許她們跟著。

我跪坐在了後殿外。春日的下午依然很冷,燒經的火焰燃起時,我終於感到了久違的溫暖。火舌妖嬈,素白的絹帛上血墨交映,是我手抄的經文。

安息吧,晞兒。我慢慢靠近那一方溫暖,慢慢閉上了眼睛。

「自裁是大罪,你瘋了?」男子的聲音在夜幕下清醒而帶著怒意。

我是被咳嗽聲驚醒的,空氣中有嗆人的味道,衣領上的火苗剛被他用水潑滅。而後他拎起我怒目而視,繼續低吼,「從你剛才燒紙開始我就盯著你了,藐視宮規也就罷了,現在竟還想尋死。有能耐了啊?長本事了啊?」

我無謂地聳聳肩,眼神依舊茫然又空洞。我並沒有想死,只是出了神沒留意。不過活著也的確沒什麽意思。

他把我放下來,正想繼續教育我,誰料潑完的水令我腳下一滑,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沒成想拉進了他的懷裏。

他身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淡淡的草木清香。

不是齊珩。

我從未跟齊珩以外的男子這麽親近過。隨即平靜地後退幾步,倒是他有些窘迫。

我擡起眼看著面前的男子,有點迷惑,眼神像是在問:「你怎麽在這裏?」

齊珣很快找回心神,看出了我的心思,和我一樣平靜:「皇兄親歷喪子之痛,精神短了許多,又要兼顧前朝後宮之事——如今的暮胡國越發不安分,今日召我入宮共同商議慧寧太子喪儀之事,決定交由我打理。他賜了入內宮的令牌,命我與皇嫂商議,順便將宮外尋來的這件項圈送來給你。」

即使皇子成年不再被允許出入內宮,但齊珣作為齊珩最親近的弟弟,一向有些例外。自小沈璧和皇家的人走得最近,而我也跟著見過他們不少次。他們三人可說是青梅竹馬,互相信任,時日已久。

我從來都不過是個局外人。

忽然感覺有點微末的荒誕。

視線轉回齊珣遞過來的那件純金鑄造、和晞兒戴過的那只一模一樣的項圈。

晞兒的那件是玉制的,是出生之時我親自尋來的最好的玉,打磨了世間僅存的兩件,為了給晞兒安神鎮定。

其中一只碎在了水底,另外一只放進了棺槨,都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對我突然的瘋狂。我雖然堅信我沒有瘋,但是我近日的情緒顯然不能自已。我只記得,最後我倒在了地上,嘔吐不止。

齊珣本是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生殺予奪的人,此刻卻依然手足無措。他低下身子,拉我起來,喚披雪、染墨扶我進內殿,換了身衣服。

我出來,坐好了,不再發瘋,只是低頭,垂淚不止。

齊珣低沈的聲音幾不可聞:「早知便不該送這個過來。是皇貴妃說皇兄……」

我陡然雙目圓睜,兩眼血紅,咬碎銀牙,抓住椅子的手背青筋畢露,殺氣清晰可見,卻還不能失控,牙縫裏竭力擠出三個破碎的音節。

「方!沈!璧!」

如此沙啞的聲音,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知幾天沒有說過話了,大約是哭啞了。從前齊珩贊我的嗓音如同山間清泉,不甜膩但是很幹凈。如今什麽也沒有了。

我仔細盯住面前這個男子,他坦然回視的目光裏有著擔憂。我看著他的眉目英挺,與我的夫君相貌如出一轍,卻氣質迥異,各有千秋。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眼裏滿是哀求:「晞兒不是失足落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是……」我猶疑著,還是咬住了方沈璧的名字沒有說出口。我不能完全信他,「我求求你,幫幫我。我什麽都可以回報你。」我在求他。雖然我還不知道他能幫上我什麽,但是我只是不想再孤立無援。

齊珣一驚,站起身甩開,眼裏的憤怒和恨鐵不成鋼顯而易見,燙得幾乎要灼傷一切。

「你真的瘋了,方靜影。」齊珣的話語很輕也很重。這句話我早就料到了,還沒來得及失望,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吃驚,「既然你相信太子之死另有隱情,那就去查,去復仇,讓那個人為太子之死付出十倍的代價。自甘墮落又算什麽?」

「娘娘這個狀態,臣弟看來亦無法與您再商議喪儀之事。臣弟就先退下,回去後揣摩皇上皇後的意思自己辦著了,不妥之處再請指點。還請皇嫂多保重身體。」他甩甩手,朗聲行禮,我看到他眼裏冰冷厭惡的眼神,唯獨忽略了那一絲又一絲的心疼。

接著他靠近我,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地低聲呼喚:「當初那個氣節如竹的女子,快快回來!」隨即,喚來外殿等候的披雪,吩咐她服侍我喝下安神湯藥。

他恭敬請安告退後,我精疲力竭地閉上眼,昏沈過去,並不知道他何時離開。

二、

雖然齊珣有意點醒我,但之後的日子我還是時而清醒,時而昏沈,時而瘋狂。身子很重,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請了太醫卻又看不出什麽毛病。齊珩從每日都來,變成三日、五日、七日。展熙殿冷落已久,太醫本就不願來,加之現在這個成日喊病卻瞧不出問題的瘋皇後,自然更冷清。

我的貼身侍女披雪和染墨入宮前都是醫女,為我抓一兩副安神湯藥還是勉強做得成的。我也就一直湊合著,再未傳什麽太醫。

我的女兒明婳,她才四歲,卻已經懂得不哭不鬧,她也很想念哥哥,總是安靜伴於我膝下,在我垂淚的時候陪我一起哭泣。

我心疼她卻自顧不暇,但她是我唯一的珍寶,不能再出什麽差錯。我每每不許她離我太遠,幾乎是用展熙殿將我和她囚禁了起來,日日蹉跎春光。

這天早上我坐在案前,不動不語。

清醒的時候我時常會想,我的人生,究竟為何會走到今天這個樣子。

我之所以會去求齊珣,也是因為不再對齊珩有所期望。世人皆知,皇帝與皇貴妃方氏,伉儷情深,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這個發妻反倒成了其中阻隔。

我嫁與齊珩的原因,只有一個。

十二年前皇帝無用,暮胡入侵,京城大亂。可汗對方沈璧一見傾心,趁戰中混亂將她帶走。後被齊珩與我父親所率兵馬奇襲猛攻,敗北回國的途中,方沈璧自盡而死。我的嫡母悲痛欲絕之際,為了家族榮耀,卻也不得不同意父親與聖上更改本已敲定的婚約,讓我嫁給齊珩。老皇帝本就心存體恤,有愧於方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

父親自然沒有問過我的意願。我出生那夜殘月當空,生來克死生母和胞妹,是不祥之人。父親從未疼愛過我,更不要說本就厭惡妾室和庶子的嫡母。自小非打即罵,沈璧也耳濡目染,眼列根本沒有我這個妹妹。

做一枚棋子,是他們所認為我該感恩戴德的一條路。我雖心生怨恨,但嫁給齊珩,就真的不是我所願意的麽?

如今的我因著對方沈璧連帶著他的恨意,已經不敢說我對他還剩幾分情思。但十年前——我從來都不會否認,我是愛他的。

何況我討厭的姐姐死了,其母為其傷透了心;母儀天下後,曾經虐待我的嫡母和冷漠的父親,再見到我,都要抖抖索索地跪拜呼千歲。

自此後我也沒什麽好怨的。我喜愛甚至貪戀皇後這個身份,為我帶來的權勢和榮寵,這些是我只憑自己根本得不到的。

沈璧去世後,齊珩消沈了很久,畢竟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但本不那麽引人註目的他,因為一貫以來的才能和平定暮胡的軍功被封為太子。彼時恰逢先帝存亡之際,各路牛鬼蛇神見此都按捺不住,成王敗寇、你死我活的時候,他沒有多少傷心的時間,必須很快振作。

暗潮洶湧下的我和他,合謀掃清了前朝後宮的內憂外患,我也從未偏袒過我自己的母家。齊珩出身本低微,生母只是宮女,養母又去得早。而也唯有他,九子奪嫡,一朝為帝。

個中艱辛,何須多言。

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失意時為他出謀劃策、舔舐傷口,得意時為他左右逢源、鞏固江山。遙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榮極巔峰。

齊珩胸中有丘壑,深不可測。我不求看得懂、揣摩透他,其實也不需要。我只知道他很有才能,希望能一直輔佐他,讓他在太平盛世中放心地大展宏圖。我同樣明白,萬人之巔會很冷,我希望我能陪伴他,溫暖他,讓他不再孤單一人。

我在十九歲和二十一歲時分別生下齊晞和齊明婳。一雙子女,繞膝之樂,可謂天倫。日子如水流過,他偶爾會流露對沈璧的思念,但對我也一直很好。我曾想過,即便他心中的人不是我,這樣帝王家少有的平淡幸福也很好,很好。

所有的一切,都止於沈璧歸來的那個夜晚。

後來的事情我便記得不大很清了,都是傷心事。大約人的記憶總是會傾向於保護自己。

我聽說了她的故事。她並沒有死,死的是隨行的侍女,卻騙過了可汗呼衍。她被留在不知情的暮胡公主帳內,行灑掃侍奉之事,最底層的活計,不怎麽露臉,才保了她的平安。直到暮胡政變後可汗死去,她被漢商所救,回到了京城。

她因著癡情,二十四歲的年齡仍一直未嫁。回宮後被立時封為特設的皇貴妃,賜號儷,位同副後,攝六宮事。

傳奇一般的故事。

他覺得他虧欠她的太多,竭力要彌補她的後半生,因此無論是權勢還是榮寵都遠勝於鼎盛時期的我。但他同時也有愧於我,承諾我會一直是他的皇後。

後來的後來,她生下了孩子,是個皇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孩子的名字叫曦。孩子是早產,生產時沈璧的半條命都沒了。太蔔稱,是我的殘月象之故,我因此被禁足。

再後來,我的晞兒死了。

我的人生,到這裏,戛然而止了。像是技藝低劣的樂師所奏,荒誕走板,急轉直下。

我和齊珩,還有著太多太多的遺憾,可是都再也回不去了。

回憶的片段太多,情緒止不住地上湧。疲憊和惡心又泛上來,我扶著案邊幹嘔。染墨聞聲立刻服侍我用了熱茶,擦好嘴角。

「皇上今日又來看您了。」

安神的湯藥喝多了,不僅滯了胃口,一日日昏沈,清醒的時候就更是少。齊珩來與不來,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染墨看到我發青的臉色,急得眼淚直往下淌:「娘娘!娘娘!奴婢這就去請太醫。」

「不必了!」聽到來者聲音,我心下一松。是扶槿。

她是我滿宮裏唯一的朋友。盟友可以有很多,我一病不起後,真情假意來探望過的也不少。只是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是齊珩身側的女官,負責掌抄典籍、整理史錄,齊珩還是太子時,她就裏裏外外幫過我們許多。齊珩對她一直很敬重,給她的職權也很高,她是六宮唯一的女史。

我在十五年前救過她和她哥哥一命,給了他們一夜的藏身之所,兄妹二人後來被宋家收養,錦衣玉食地養大。其兄後來雖失散了,但她和我一同長大,入了宮做女官。她氣性甚高,與我一般大的年紀卻一直未嫁,在我身邊一路作陪。

「我去請了京城最好的醫師,林憲章林先生。宮裏的太醫沒一個靠譜的,若要指望著他們,怕越醫越病了!」她走進屏風,在我身邊坐下,說話一如既往的利落幹脆,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在屏風後潦草點頭。披雪請了林憲章進來。他告一聲得罪,開始為我診脈。

扶槿在我旁邊看著我,眼淚開始往下掉。

她本不屬於線條柔美的女子。英氣俊秀,放在她身上反而更合適。相處多年,我竟從未見過她掉淚,如今倒是頭一回。

林憲章緊張得有些抖的聲音止了我的思緒,一句話石破天驚。

「回、回稟皇後娘娘、宋女史,娘娘脈象來往流利,圓滑有如走珠之勢,是、是喜脈。」

驚愕二字已經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我失了語,倒是扶槿反應極快,她低聲怒道:「之前都從未診出麽?太醫院的人不用心至此?」

「恕臣多嘴,娘娘憂思過重,氣血不足,胎象過弱而誤診,也是有的。」林憲章恭敬道。

孩子啊孩子,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我不知是喜是悲,不如說已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神思愈加恍惚,盯著茶盞,不發一言。

「靜影。」隱約聽到有人喚我。她的聲音像是浸在水裏一樣不真實。大約是見我沒反應,喚我的聲音更重了,「靜影,靜影!」

「方靜影!」回神過來,殿內只有我和她了,不知何時她遣了所有人出去,「求求你,不要再苛待自己了,你快醒一醒!」

眼前的女子眼神灼人,帶著淚,又焦急又仿徨。我從未見過扶槿這個樣子。

她何時跟任何人說過「求」這個字?印象中的她總是一幅軟不下身段的樣子,孤清的,出塵的,冰魂雪魄如淩霜寒梅。美則美矣,這分傲骨卻總是讓她活得比尋常女子辛苦些。

我有點心疼,分明是我的事,卻讓她傷了心。忍不住上手擦了擦她的眼淚,即便嗓音沙啞得可怕,還是低低地出了聲:「不要哭,不要為我哭。」

她垂首片刻,而後,疾步起身,捧了面銅鏡回來:「你快看一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我都要被你嚇壞了。你這樣作踐自己,對得起晞兒麽?你這樣下去,又怎能再做好一個母親?」她頓一頓,再度擡頭看進我的眼睛,「晞兒地下有靈,他回來找你了。此前你不知有孕,因悲痛而毫不自憐,已經讓他受了很多苦楚。他卻仍然為你堅強地活著,你又憑何自輕?」

她靠近我,捧起我的臉,微微顫抖,重重地一字一句道。

「好好待他。好好待自己。」

「不要再苛待他了。」

「不要這樣對你自己了,我的小影。」

幼時熟悉的稱謂讓我嗅到了家的味道。後院的桃樹春天的時候會有淡淡的、沁人的甜香。她總是趁著好天氣喚我:「小影,你是不是又偷吃了我的粉糍?」、「我的小影,你藏哪兒去了?」

一年四季,往復如是。

我接過銅鏡,帶點迷惑和茫然,怔怔地望進去。

銅鏡中的女子眼中,我清清楚楚地讀到了恐懼。

悲傷已經被銹蝕得所剩無幾,眼裏只有恐懼。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麽。

忽然感覺有些撐不住了,疲憊地倒在了她身上,像是要卸下一切重擔。

「你知道嗎扶槿,沒有人信我。晞兒是被人害死的。」我輕聲開了口,聲音透過她衣衫上繁復的淩水紋布料傳出來,有點悶悶的,「是方沈璧。」

我慢慢地、平緩地敘述期間種種。她聽得用心,不時寬慰。

一點點撕開心頭碎得千瘡百孔的疤痕,血流幹了也就不痛了。

一根弦突然就這樣崩斷。我伏在她懷裏,沒有哭,終於在晞兒死後,睡了一場沒有夢魘的安穩覺。

三、

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今日陽光很好,和著鳥鳴,充滿生氣和溫柔的早晨,一派春和景明。

該怎麽做,我已經想得很清楚。

坐在鏡前,心中悚然。晞兒走了不過兩月有余,我竟消瘦成這個樣子。面容和下頜不復早先的飽滿瑩潤,窄窄尖尖,棱角更多了些。兩條白生生的鎖骨細細的,橫亙在胸前,莫名有點突兀。

的確是再也見不到歡欣之色了。我嘆口氣。但總歸,我還是醒過來了的,終於有了那麽一點微弱的精神氣兒。

人啊,總要死過一次,才能再活過來。

我嘲諷地對鏡笑了笑,如此竟也有幾分清減的美。染墨在一旁擔心著勸道:「娘娘不如調養一番再面聖,或許……」

「不必。」我打斷她,容色很淡,帶著冷意,「如此便已足夠。」女子羸弱,我見猶憐,從前為什麽不懂得用這樣的武器?

我要去見他,去見齊珩。但我不會,也不能告訴我已經有孕的事實。

我不能以身涉險,讓我未出生的孩子受到威脅。不用說後宮諸妃,只一個沈璧,她此刻必然虎視眈眈。如今的後宮雖然是她的天下,可她從未對我放松過警惕。如此一家獨大,我又沒有可以完全信任的盟友,只身一人,沒有鬥過她的信心,一不留神便可能被加害。所有人眼皮底下看著護著的晞兒,她尚且能成功下手,更何況一個失寵的皇後。

至於齊珩,我亦不敢再信他。

我要逃,我要出去。不能再在這宮裏為魚肉、任宰割了。

我要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已徹底死心喪氣,決意在青燈古佛前了此殘生。

若無晞兒之死,或許我真的便會這麽做了。與其留在宮中日日傷心,不如還我自由。此後若我的孩兒出生,即便沒有名分,只要他健康快樂,我便別無所求。

然而,我沒有逃避的選擇,這條退路不屬於我。我註定要回來,要為我逝去的晞兒,找回公道。

方沈璧,我祝你過得好。

沒有過多的妝飾,發間只用銀器,松松地綰住如雲烏發;面上薄薄掃了一層粉,臉色蒼白有余而不至於青黑,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倒是惹人憐愛;身著暗色的寬大衣裙,纖腰素肩更顯不盈一握,一雙瑩白的皓腕格外顯眼,隨著手臂的上下,從輕輕滑落的廣袖中慢慢舒展開。

擡眸,一點點眼淚,卻不讓它掉下來。只有一點點,才能恰到好處。

活了這麽多年了,我難道還不清楚哪種神態最能達到我的目的麽?

以前不是不會,只是不願,不願自己掉價至此,以色侍人。

神思又這麽輕易地跑走了。齊珩說過,我的美不同於沈璧的麗質天生、容色傾城,而更多的是一種熠熠生輝的明艷與神采。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像天上的星鬥。

我一直記得他言及此時,專註的眼眸。

「你這樣硬氣的姑娘啊,什麽時候最讓人難以忘懷呢?」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就在耳邊,模模糊糊的,聽不大清楚,「一是薄醉微醺夜,二是蘊淚含嗔時。你一向精明慣了,偶爾柔媚些、軟和些、迷糊些,真是美好不可方物,讓人過目難忘。」

「可是靜影,我舍不得你難過流淚,也不想讓你飲酒傷身。所以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這話也是他說的麽?我記不大清了。仿佛仍然貼在耳邊呢喃的聲音,回想起來,心中還是一抽一抽地痛。

彼時我們在展熙殿前、璘波池上、瀲灩道側的小亭內。只有我們二人,小案上是我手作的菊花釀。中秋夜涼意點點,暮色四合,我與他食蟹、飲酒、言笑晏晏,夜晚很長又很短。

我和他還是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時光的,是麽?

可我不該留戀了,我該走了。

沒有多帶隨行的人,只有披雪跟著。我挑了他一貫午休的時候,這時候就連沈璧都不能在。

在明泰殿殿外,掌事的王總管看到我自然很驚訝,但又礙於我從前被允許出入不通報,他匆匆見禮,在他微微躊躇間,我已經提步走進。

「哐啷」,首先聽到的卻是一聲巨響,瓷器被重重摔碎在地上。我沒有放慢腳步,一進去就看到齊珩顫抖的背影。

剛剛被摔掉的是他的鎮紙。我沒多看,默默地跪了下來,一言不發。

他並沒有聞聲回頭,只是恢復平靜,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冷冷的不耐。

「沈璧,你何必此時過來。不是說過朕午休時不許打攪麽?」而後他嘆口氣,聲音放緩,多了一分低柔,「暮胡邊境屢屢進犯,偏偏這個時候周氏竟也開始興風作浪。朕給了你六宮理權,後宮的事便別讓朕再勞心了,好麽?」

他以為來者是沈璧。原來他在她面前,是會這樣示弱的。

我的脊背立得筆直,聲線平平沒有感情:「臣妾參見皇上,皇上息怒。」

他終於回首,那一瞬神色流轉,精彩紛呈,我竟然捕捉不到任何一種情緒。

「靜影?」他立時幾步大跨邁過來,親自將滿地的碎片收拾開,有點焦急卻仍然溫和,像是怕嚇著我一般喚我,「別傷到了。你的身子終於好了?」

他將我攬在了懷裏。我並沒有推開他,即便我的理智讓我不要那麽做,因為我要的不是這個。但卻本能地貪戀這一份溫暖,像凍僵的旅人遇見火堆,根本無法拒絕。

他的胸膛十分堅實,肩寬、背厚,兼具美感和力量;懷中沒有任何特別的氣味,卻有種神奇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讓我永遠無法割舍。

就停在此刻吧,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竟然抱有這麽一分不切實際的幻想,幾乎要沈淪其中。

「朕這幾日沒去看你,實在是抽不開身。」過了許久他再度澀澀開口,居然是這句話,我心下一沈。他聲音很低很低,若有若無、不可察覺的情緒一直在二人之間低回徘徊,「朕以為……你再也不想見我了。你終於來了。」

我忽然生了抑制不住的厭惡,竭力推開他,卻沒能掙脫。

「臣妾的確無顏面聖,沒能保護住我們的孩子。」我放棄掙紮,開了口,恨意森冷,「也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他是多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會聽不出我意指為何。

「禁足是朕據理力爭的權宜之計。太後的本意——事到如今朕也不瞞你了,是借月象之故廢後。」他慢慢放開禁錮我的手臂,試圖解釋,說到後面神色愈發滯住,一字一句,居然有些無措,「朕——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是這樣麽。太後?母後皇太後周嫻逸?

我來不及細思,立時後退幾步,低下頭,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皇上是天子,怎麽會錯,皇上當然沒有錯。」

他徹底松開我,我擡首看進他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很亮,原本的欣喜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化不開的情緒,在他眼底翻滾湧動,而我卻看不懂。悲傷麽?失望麽?愧疚麽?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你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沈璧所言非虛,你的確是怨恨朕,恨到了極處,只剩虛與委蛇,連見都不願再見。」過了很久,他嘆了口氣,回首,轉身。

沈璧!又是沈璧!我咬咬牙,忍住恨意,沒有說話。

有些後悔,我不該流露過多的真實情緒,非要撕破臉皮。本是只想今日來嬌嬌弱弱地服個軟,讓他暫且放我出宮,再派點侍衛守著。現在卻說不準他還肯不肯了。

「於臣妾而言,最錐心的,就是不知道該恨誰。」少頃,我平復了心緒,輕聲道。

「你今日來,是來求朕什麽?不妨直言。」他看出了我另有所圖,沒有再接我的話,坐回禦座,淡漠地開了口。

我鄭重地斂衽一拜,平緩地說出我的請求:「臣妾無福,沒能留住我們的孩子,何德何能再忝居皇後之位,空耗俸祿。臣妾懇求皇上……」

說到此處我忽然心念一轉,不引人註目才是最好的辦法。若單單出宮休養,他再派人手護衛,如此大張旗鼓,反而令人起疑。於是改了主意,接著說下去,「臣妾懇求皇上,晞兒喪儀之後,容許臣妾獨自出宮清修,不承皇恩、不著錦衣、不食珍饈,為臣妾逝去的孩兒祈福。」

「你就那麽想離開朕?那麽不願意再見到朕?」齊珩停頓了很久,瞇起眼睛,怒意並不明顯,但是我怎麽會感受不到周遭沈沈的氣壓,「明婳還小,你便忍心在宮中隨意為她找一位養母?」

我並無畏懼。這些我都想過,穩妥起見應當時刻將明婳放在我身邊,但一個公主完全出宮撫養到底也不合規矩:「也請皇上應允臣妾,將明婳公主暫時托付給宋女史每日教導,臣妾會常常去探望她。」

扶槿處則是一個折中的存在,相當於我只是為明婳找了個教習念書的師傅,不落人口實、不引人註目的同時,也能讓扶槿日日看護,與扶槿同食同住,不受宮中旁人的威脅。

沒有再多言,只是擡起頭,用我在鏡前練習好的眼神望向他。一點點的淚水混雜著悲傷和懇求,和我小的時候見過的幼貓乞食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哪裏會有人拒絕得了。

但齊珩顯然不是一般人,他微一沈吟,勾起無邪的笑容:「你倒是考慮周全了。無妨。你既心意已決,這麽想離開皇宮,在外一個人受苦,那朕自然是攔不住你的,便放你一個自由。只一樣,既是清修,那宮裏的器物、人手你也一應不準帶走。

「你出去了,朕若不提,你便再也不要回來了,皇後的位置,有的是人想坐。」話說到最後,語氣有一些沈甸甸的發狠。

雖然答應了,卻條件苛刻,他在等我低頭服軟。但我卻沒有什麽可怕的,只要放得了我出去,我自然能想辦法回來。我嘆口氣,正準備叩首謝恩,意外地聽到他疲倦中飽含心痛的聲音。

「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

我自己也很清楚,走上這條路,便是再不能回頭了。

「多謝皇上。還請皇上多保重。」

他很快下了聖旨,慧寧太子喪儀後我自請出宮清修的訊息傳了滿宮。手諭內容一如我所言,且保留了我的皇後身份,卻並沒有他所說的宮中人、物不準隨行。

齊珩和我十數年情分,到底還是嘴硬心軟。我嘆口氣,開始收拾出宮的包袱。

四、

四月十二是晞兒的喪儀之日。

我病著的日子一向是沈璧掌權。眾妃嬪一早便素衣銀器聚在皇貴妃的攬雲殿,喪儀前闔宮聚集後,一同前往圓華殿行哀禮。

齊珩的聖旨沒有提及我的現狀,眾人亦不知我今日會來。我來得遲了些,圓華殿外遠遠便聽到慎貴嬪聲如鸝囀:「皇貴妃莫急著去請,皇後娘娘悲痛欲絕,鳳體未愈,神思不寧,若貿然請來,恐怕傷及眾人。不如讓娘娘好生安歇。」

簡而言之,皇後瘋了,別放她出來咬人。

我凝神聽著。慎貴嬪是與沈璧從暮胡一同歸來的神秘女子,出身暮胡,途中救過沈璧一命。姿容艷絕,寵冠六宮。不知是否是出於對沈璧的妒忌,一向與她不和。

是不是真的不和,倒是大有計較。

沈璧的聲音似乎有著明顯的冷意:「放肆!皇後是太子生母,如此錐心之語,你竟也說得出來!」

她素來以慈和形象示人,一旦發怒頗有威懾力。慎貴嬪識趣噤聲,倒是寧妃細聲細氣:「皇貴妃息怒,慎妹妹的話雖不中聽,倒是幾分在理,也是為皇後著想。」

寧妃出身不高,因入宮時日久而封妃,卻早已無寵,但一向頗有威信,且因沈璧歸來後提攜過她不少,乃沈璧心腹。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多了起來,沈璧聽了此言亦有少頃沈默。像是在考慮。

「太子喪儀,若連生母都不出席,九泉之下,又怎能安心。」莊貴妃卻沒有隨聲應念,只是兀自悠悠道,余音低沈,在殿內清幽回蕩。

殿內一時僵持,止於齊珩攜手與我邁進殿內。一進入看到的便是立在側上首的沈璧。

她聞聲望了過來,眼裏很清澈,無悲無喜。容顏不改絕色,更添一份為人母的恬靜,整個人散發出溫潤的光澤。連我都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她只是一個無辜的、普通的母親,而非那個在我耳邊低語的惡魔。

眾人見我,壓抑著驚詫見禮後,便一同待發喪史齊珣至位,喪儀如期進行。

雲板聲聲,余音綿延,哀絕入骨。

齊珩在我身側,握住我冰涼的手,共同將明器陳於柩車之前。

我低柔地唱:「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安息吧,孩子。

落日城下,戰馬長嘶。

「報——」

營帳內盤膝坐在上首的男子光裸上身,側對著前來陳情的於光。男子正用一條浸濕的帕子擦拭肩背,精壯堅實的肌肉散發著健康的光澤,滿背的刺青在燭火搖曳下光影交錯。

於光不敢擡首,低著頭雙手將卷筒遞了上去:「可汗,剛剛送來的密報!」

勿赤邪扔下帕子,回首接了靜靜讀完,沒有說話。狀似無意,而眼中嗜血的光芒一閃而過,咬斷小臂上沾了血汙的繃帶,一層層拆開。

於光不敢喘氣,接著上報聽來的訊息:「大齊皇帝痛失嫡子,兼之周氏此時愈加不安分,與其相制,分散了許多註意力。可汗,咱們命人在邊境數次挑事,做了不少鋪墊——此刻大約是最好的時機了。」

勿赤邪聞言起初眉心一動,而後,帳內安靜了很久。

「是時候該回去探探了。」他忽地笑了,笑容弱化了他面上的冷硬棱角,妖異之色,兩頰頓生。

空蘭居是歷代妃嬪犯錯時清修思過的小佛堂,地處皇城的近郊。搬進空蘭居後的日子過得很快,但山光水色並未讓我放松過宮內調查人手的布置。我一直留意宮裏的動向,尤其是沈璧宮裏。

一日,在攬雲殿當差的羽穗遣人送來加急的訊息,說是沈璧宮中陸續沒了幾個下人,總是蹊蹺。今早晨剛死一個犯錯挨了六十板子的,晚上就又沒了一個早先染了急病的,前些天還有個宮女,出了宮再沒訊息,算是徹底失蹤了。

至於更進一步的細節,宮裏來的人說,羽穗是底層宮婢,在沈璧的宮列根本說不上話、近不了身,能知道的也就這麽多。

這三個人,會和晞兒之死有關麽?是不著痕跡的滅口嗎?為了掩人耳目,還用了三個緣由?

我心裏做了一番計較,當機立斷,喊來披雪:「派人去宮外的亂葬崗把那個挨了板子的人務必找出來,親自送到我面前,記住,盡快,要毫無聲息。」

被打六十大板後,身強體壯的人多半還有一絲殘息。死的原因也並非被打死,而大多都是因為被丟在亂葬崗,無人照看、失血過多而死。

如果能把人找回來,留一個活口,或許,是為人證。

「不必了,我已經把人帶回來了。」男子朗聲而入。我雖然坐在佛堂後首,室內亦有屏風,齊珣的聲音還是直直地穿透過來,「那人的確沒有死,但如今昏迷不醒。我先放他在府上,喚人為他救治了。」

他怎麽來了?我走出堂前,請他上座,為他奉上了茶,總有幾分詫異。他看我神色,洋洋自得:「內宮裏的耳目,不是只有你有。」說罷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他的裝束很是隨意,額頭上還有星點的汗水,眼睛很亮,得意中卻也有著認真神色:「你那次說有人加害,我也覺得太子死狀十分可疑。害人之人即便不親自動手,也總要有人經手,就派人留意了宮裏人員的動向。」說到後面聲音漸漸沈下來,「三個人接連出事,即便已經做得很不明顯,但若留心了,實是可疑。——我只是沒有想到,是她宮裏的人。是她做的麽?」

我捏緊了茶碗默然半晌。此前雖然打小相識,知道他並非世人眼中的閑散王爺、繡花枕頭,卻也想不到他用心至此。而後起身行了一禮,深深拜下:「多謝。」

他扶我起來,沈默了許久,一聲長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便這般容不下你的孩子?一別十數年,沈璧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我沒有出聲,他自顧自說下去,「這個人醒來之後,我會交給你處置。後面具體怎麽做,我不會再插手了。」

我心頭的重擔落下許多,感激地望著他。

齊珣神色自然地轉了話頭:「快端午了,給你帶了望月齋的粽子。」

我拆開紙包,小楷的字樣讓我驚喜不已:「是棗泥的!」

而後我停下手裏的動作。

這件事他搶先一步,我又是動容又是感激,望向他嘆了口氣:「我的事情你本不必如此費心。人證死去是很輕易的事情,本就是越快救治越好。多虧了你抓住時機。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齊珣忽然靠了過來,無所謂地笑了。

笑容裏帶著幾分痞氣,面容飽滿俊秀,充滿生機。不愧是京城有名的風流王爺,即便老大不娶,沈迷聲色,還是有一波一波的姑娘烏央烏央地獻上芳心。

先帝還在時,滿京城的女子都會私下議論「三傑」,據說是先帝九子中相貌最出眾的三個翹楚。齊珒、齊珩、齊珣中,齊珒年齡更大早已娶妻,齊珩出身低微,反而是齊珣最引人矚目,不僅才德出眾,還身份尊貴。

我不是不清楚,如今的他並非沒有雄才大略,只是深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他懂得扮演好該演的角色,無上權力還是兄弟恩情、明爭暗鬥還是平安穩定,在此之間,他都自有取舍。

「我這個人情——你得還。」他悠悠地說出了口,又喝了一口茶。

我笑了出聲,應允他:「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說好了!」他將最後一點茶一飲而盡,動作流暢,起身拍拍屁股,「人情留著,等我想好了,以後再還。」

我心中忽生一意,把早上抄好的小箋遞了過去,笑語道:「以此為證!」小箋之上是我早上恰好抄寫的遊俠列傳,「……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

他與我雖是玩笑,但我也的確有心報答,這是我給他的鄭重承諾。一言既出,隨時兌現,即便是有一天我和他不在同一個陣營。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從我手上搶過小箋,邁開了大步:「走了!」

端午那一日,京城中舉行了盛大的燈會。我和扶槿、明婳相約同行。

我搬出宮後雖然和明婳幾乎天天見面,但只要半日不見還是念得慌,想念她奶聲奶氣地喚我母親,每天去見她的時辰,我都從午後就開始在盼著。

我幾步上前攬住明婳,在她的頰邊蹭啊蹭:「今天有沒有好好跟著宋義母念書?」

明婳在此之前很少出宮,一雙好奇的眼睛忍不住亂轉之余,還不忘乖巧地回答我:「嗯!今天義母讓我背了幾篇【秦風】,我、我全背下來了!」說罷還偷偷覷我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來,在她臉上溫柔地親了一口。扶槿對於我喚她義母的行徑很是不滿,冷冷嫌棄道:「我未婚未嫁,她當喚我姐姐。」

我忍俊不禁:「好,那你便該喚我母後了。」

扶槿臉色沒有變化:「娘娘莫不講理。咱們應當各論各的。」言畢不再理會我,隨手為明婳買了一盞花燈,扯下上面的燈謎遞到她手裏,和她笑語晏晏,神色溫柔。

扶槿當了母親,或許也會是這麽柔軟吧?我心中感念。

染墨接過花燈,細心地用她的發簪挑了挑火燭,送到我手裏:「娘娘仔細別燙了手。」

我笑著橫了她一眼:「出了宮哪裏還是什麽娘娘。你若喜歡,便拿著這盞燈吧!」

染墨心下了然我的意思,也笑:「夫人說得是,是奴婢嘴岔了。奴婢端著這燈,也沾沾喜氣!」

五、

我緊緊牽著明婳,走在京城繁華的街上。燈會上的人很多,京城快入夏了,入夜的時辰越來越晚,燈火輝煌和暮色闌珊交相映照。春衫綿薄,暖風輕起,在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裏緊緊拉住至親和摯友的手,心中終於有了一點點久違的欣悅。

明婳看這個也喜歡,看那個也喜歡,我總是忍不得她的眼神,一樣一樣盡數買下。

扶槿嘆著氣,只是一直看我。她本不是愛言語的人,此刻嘴巴瑞卻一直不停:「最近可還好?胎氣還穩當吧?等你以後月份大了,還是我帶明婳去看你吧。——停一停,別再給她買甜食了,你就慣著她吧……吃的住的若有不慣便跟我說。空蘭居是佛堂,年久失修,入夏後大約會悶熱,我去叫人給你送冰過去……」

而後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異常絮叨,不好意思地收了聲。

我捏了捏她的手,也笑著回看她,眨眨眼:「你每次見我說的這些我都記著呢。還是那些話,不必擔心,我現在是極不引人註目的。林先生常來,贊我身強體壯,那樣傷心的境況下此胎還是強健如常。我飲食起居事事小心,連被褥都細細檢視,喝水都用銀簪試毒。他的安胎藥方我也一次不落喝下——沒有什麽不穩妥的。只是我前陣子傷了神,好好養著就沒事。」

她略失了神,盯住我的眼睛,眼中映著流光溢彩,讓我看不清眼底,緩緩地說:「你一切都好,就好。」

我知道她很希望我好。我也知道她擔心我走不出來。而我其實是明白的,一味沈溺毫無作用。只有懦弱的人才會在悲痛中自甘沈淪,我曾經做過這樣懦弱的人,但是有人將我從水底拉起來,是齊珣,是扶槿,還有腹中蓬勃成長的生命。

我一想到晞兒也是喜歡熱鬧的孩子,便在這熱鬧中感受到了落寞和錐心的冷意。但燈會還是要帶明婳接著逛,生活總還是要繼續,不會因為我的逃避,而直接跳到終章。

走著走著便覺得有點不對勁。身後似乎總有一道尖銳熾熱的眼神,吵嚷喧鬧中,盯得我背後發涼。

一個轉角狀似不經意的回頭,我看到了一行戴著面具的人,零零散散地混在燈會遊行的隊伍裏,但服飾都是相似的,時不時望向我們的方向。

「你帶著明婳先乘馬車回去。別問為什麽,別多說話。後面有別人,我怕傷到明婳。快一些。我們分開走。」我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還是笑吟吟的,卻是沈著聲對扶槿說道。

扶槿的疑慮只在一瞬,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點點頭,遞來一提艾草糕,容色冷寂:「燈會逛得差不多了,我還要回去整理檔錄,帶明婳先走一步。你慢些吃,我過會就派人將你要的那冊送過去。」

隨後我和染墨腳步加快,想著扶槿的暗示,只敢往人多的地方走,等扶槿的人過來。那群人卻似乎對扶槿和明婳的離去不甚在意,一徑跟著我過來。

面對我們的方向又來了幾個相似服飾的人,我和染墨匆忙轉首。人很多,本來就不易調整方向,我和染墨竟然失散了,她被人流裹挾著隨之前行,我卻被擠進了一條巷子。

轉角之處,我看到領頭的人有一雙蒼鷹一樣凜然的眼睛——絕非善類。是沖著我來的?

不由得我再細想,只有一條路可以逃了,我將裙角掀起加速飛奔。可是巷子的盡頭居然是死路,只有一堵高高的墻。我再迅疾地掃視兩側,幾扇鐵門都緊閉著,大鎖掛在門口。

無路可去了?

眼看著他們就要追過來了,整齊的步履聲越來越近。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男子的身影輕盈地從墻頭躍下,將我往懷裏打橫一抄,再次躍了上去,矯健身姿和他跳下來時一般無二。

是齊珩!

後面那群人本來以為勝券在握,卻不想見到了他。他們如臨大敵,我耳中傳來利器劃破空氣的聲音。與此同時齊珩反應很快,利落地略一側身,幾乎是將整個後背暴露在後面。

「嗤——」而後是利器紮進皮肉的聲音。他悶哼一聲,飛馳的腳步卻連放慢的跡象都沒有。我心知不妙,這種時候又怎麽敢讓他分神,便閉緊了嘴沒有言語。

我沒想到他竟然對京城的大小巷子無比熟稔,上下穿梭之間人煙變得稀少,已經看到了空蘭居的檐角,身後原本急促的腳步聲也慢慢遠去至不可聞。他的步力逐漸虛浮,我即刻掙脫,眼看著他失去借力,半跪在堂前,傷口正中右肩,整個後背淋淋漓漓都是鮮血。

「不要緊。」他擡眼一笑,臉色有點白,笑容卻十足明烈,如同一個沒有邪念、百無禁忌的孩童,什麽都傷不到他。

我有些亂了陣腳,先是喊了披雪去請林先生,再是忙忙扶他進去,又簡單地止了血。

「你好好的不在明泰殿待著跑出來做什麽?做皇帝很閑麽?」我用沾濕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可是血好像流不完一般,汩汩而出,說不心疼是假的,口中卻不肯服軟,聽上去竟像是埋怨和斥責。

「我要不來,你不就死了?」出了宮的齊珩似乎甩掉了皇帝包袱,半裸著上身,語氣很輕松,大剌剌地笑。

還嘴硬。我見他緊咬的牙關便知他只是在極力忍痛,免我擔心,剛想說話眼淚卻先走一步,為了掩飾,我慌不擇言脫口而出:「我倒是怕你有個三長兩短,臣妾還不想做太後!」

「關心則亂,朕的愛妻少有方寸大亂之時,也極可愛。——朕乃天子,哪有那麽容易駕崩。」他笑著安慰,認真地看進我的眼。

擦拭幹凈齊珩身後的血跡,背上顯眼的痕跡明晃晃、赤裸裸地展開在我的眼前,像是書頁一般忠實記錄著我們的過往。

這可靠的後背,每一分、每一寸我都如此熟悉,這麽多年,信賴和倚仗的,不過就是他的一雙臂膀。近來時日沖淡了我原本的感受,而這一道道影子,像是他獨有的圖騰,仍舊提醒著我,往事歷歷在目。

正中央的傷疤細碎又狹長,淺淺的,那一年秋場遊獵,我和他被困在只容一人通行的林間窄道,他的獸皮外衫穿在我的身上,藤蔓像女人的手指,在他背後一道一道刻下痕跡。

手臂上部有幾道明顯的抓痕甚至是咬痕,某一年春天,被激怒、挑起鬥誌的貓在我宮中上躥下跳,到處傷人毀物,不安分至極,最後沒能逃過他的魔爪,三下兩下處理掉了。

左肩胛下方約摸三寸的地方,有一道看起來並不可怖、卻傷透肌理的疤痕,是九子奪嫡那一年,他的親哥哥紮在他身上的。本來挨刀的該是我,彼時我囿於齊璋的肘間刀下,他暴戾的聲音連帶著噴出的熱氣都在耳邊:「父皇的手諭和你的王妃,呵,還是你的左膀右臂——總不能都想要吧!」——事實證明,齊珩他還真能。如同憤怒的鬥獸一般直直沖撞過來,我得救了,他卻因此付出了代價,他的左肩每到冬天都會隱痛。

……

似乎有他在的地方,我總是不會受傷。

越看眼睛越酸,我低低埋怨:「現在好了,右肩也傷到了。」

「皇上沒有什麽大礙,萬幸並未傷到筋骨,只是刺進皮肉略深了些。近一個月都寫不了字了。」林憲章為齊珩診療一番後,恭敬一禮。

我終於舒了口氣,語調輕快:「好好養著要緊,還寫什麽字,禦章命王總管代批就是了!」

齊珩橫翻了我一眼。旁人沒有留心,我卻看得清清楚楚,很特別的神情,眉眼生動,像個少年。

幼時總會因為不公而陰郁多思,到長大些學著用功的同時韜光養晦,再到奪嫡時一步錯步步錯的算計爭鬥,霸權時日日勤勉為政、求發展保安定。我眼見著齊珩一路走來,他閱盡千帆,卻似乎從未有過真正的無憂韶華,總是有許多的不得已和不可為,戴著厚厚的面具。是什麽時候,他開始向我展露如此不設防的一面?

扶槿是和林憲章一同來的,她見我無礙,又見齊珩也在,放下心來,給我留了一班守著的人,和林憲章一並告退。

「此處真是偏,沒幾個守著的人行不通。朕回去就派羽林的人來。」齊珩嘆氣,「仍然不想回來麽?」

羽林行兵精幹,不會打草驚蛇卻也足夠有力。我默默點頭。

方才獨處的片刻柔情,幾乎讓我想要吐露所有的用意和心思,心底卻總有一聲低語:「還不能說,現在還不能說。」

是了,要等我胎氣徹底穩下來,並且所有證據入手,我才敢放心地告訴他。

案上平攤著那枚從他身體取出的金屬利器,殘留著一絲血腥味。

是一枚飛鏢,上面刻著狼頭的線條,並不十足精細,只能半憑想象認出來是狼。

我心下一驚:「這是……」

「沒錯,是暮胡的人。狼是他們的信仰,無論是服飾、書冊還是武器,都以狼頭標記。」齊珩面色凝重,臉帶陰沈,「所幸沒有淬毒。力道很足,一看就是軍中的老手。——京城怕是沒有幾天太平日子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暮胡的人沖你來作甚?」沈默半晌,齊珩轉了話頭,皺著眉,有點納悶地發問。

其實我也存疑,搖搖頭。

齊珩攏攏我的肩,輕輕道:「別怕,有我在,何人輕易傷得了你。」

我滯了一滯,聽到他的聲音:「今年望月齋的棗泥粽子還可口麽?」

「不用這麽看著朕,朕還知道你早晨總是抄書、下午去見明婳、每日歇得很早——朕的確每天都來,只是要見你總歸得……但還好朕今日來得早,一直跟著你和明婳,否則——」齊珩懶洋洋的,聲音同時有著警覺和無力,卻把跟蹤說得理直氣壯、行雲流水,沒有半分不自然,「那日是朕順口和珣弟一提,他便懂了朕的意思——還剩些麽?朕沒用晚膳。」

六、

「孤說過不許用鏢。」勿赤邪坐在高處,上下把玩著一把刀,語氣中有著森森的冷意。

席下跪的都是暮胡最精幹的英勇兒郎。最前面跪著的,便是出鏢的那個年輕人,他不敢耽擱,立刻為自己申辯,聲音略微發抖:「回、回可汗,您也看到了,原本那女人已經是囊中之物,後來忽然冒出了一個男人,馬上就要將她截走,屬下才動了心思,想、想著……」

「哐——」一聲巨響,勿赤邪手中的刀紮在了木桌上,力道極足,幾乎穿透。

「說出去的規矩,就是規矩。」他一字一句,漫不經心而擲地有聲,「孤從不虧待你們,把你們看作真正的兄弟。但立規矩,也是必要的前提。」

「自己選吧,哪根手指?」

已經是盛夏了,我逐漸月份大了,並沒有十分顯懷,掩在寬大衣衫下,看不出什麽變化;不時的胎動總是帶來喜悅。

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可我總有預感,該來的總是會來。

事實證明我想得沒有錯。比如沈璧,就在一個夏日的正午,突然造訪。

她向來就不是一個會輕易放過對手的人。幼時跟她掐架,不論輸贏,最後的結局總是她喊來她的母親,我逃不過嫡母的毒打。

只是今時今日,也不一定了。

我依然是皇後,她見了我還要拜行大禮、自稱臣妾的。

女子慢慢地走近,而後步入我的空蘭居。如果我是一只貓,此刻後背應當已經完全弓了起來。而我的面上只是顯露出一點點迷茫,盯住她那抹纖細的倩影,像是在辨認她是誰。

我又怎麽會認不出這個影子。

一身天水碧色常服,是不招搖的素色,面料卻是價值連城的浮光錦,很好地勾勒出曲線;頭戴箬笠,面罩輕紗;隨行的人稀少,也沒有用儀仗。整副行頭很不顯眼,頂多像個富宅中不喜拋頭露面的貴夫人,而非權傾六宮的皇貴妃;而臉上,依舊是我厭惡之極、燒成灰都認得的模樣,至純至善,眼神清澈,就像兩片能淌出水的白月光。

她耐心等了兩個月,此番來定是來探我實虛的;如果看出我出宮還有什麽別的目的,那麽她也該找個黃道吉日出手把我了結了。

所幸我並不顯懷,長相上也沒有什麽變化,只是略微圓潤了些。我又怎麽會任人宰割呢?羽林衛布在暗處盯著佛堂內的一舉一動,甚至堂上的房梁也臥著一個。

我倒也不擔心她會蠢到沖上來用刀來殺了我。其實她此番親自來,已是說明了她並不想把我怎樣——她若要下手,定不會這般在明處。

單獨面對她時我無需掩飾我的恨意,畢竟是她親口告訴我那血淋淋的真相的。卻也不能操之過急,讓她將我再度視為對手。

「參見皇後娘娘,臣妾來探望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福綏綿長。畢竟宮裏宮外,你都是我的姐妹。」她的嗓音清亮悅耳,尾音帶著一點沙沙的甜。

她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我已經將手上的茶碗擲了出去。沈璧稍稍後退半分,茶碗不出意料地摔碎在地上,茶水淋漓,濕了她半幅裙擺。

她帶來的人很守規矩,在堂外幾步遠處候著,裏面雖然有動靜,但大約是得了沈璧的吩咐,無一人靠近。

堂內只有我和她二人。

我眼含熱淚,喘著粗氣,口中念念有詞,心裏勾勒出她被千刀萬剮的想象,很輕易地勾起十足十的恨意,心口毫不費勁地疼起來,癡和癲的狀態轉換只在一線之間。

「原來你真是瘋了。」她停了一瞬,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看我一眼,自己拾裙站了起身,「你怕不是被趕出宮的吧。」

我心略微放下來一點,繼續保持著準備攻擊的狀態。

沒錯,瘋狂才是我的護身符:一個失子的瘋子是不足為懼的。這也是我唯一不會出錯的表演,也是最能令人信服和放下警惕的。

她後退了幾步,兩袖灌滿風,掩唇輕語:「我知道你恨不得我死。可是看來你還真沒有那樣的本事。」

我沒有什麽反應,僵在那裏,看著她把原本捧在手裏的一些探禮放下。大約為了避嫌,那禮物裏沒有任何吃食,只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名貴物什。

「靜影,你跑來宮外,難道不是為了更好地行動、殺了我麽?那我來了,你倒是動手啊。」沈璧笑得甜美,「你兒子都福薄死了,竟一點長進都無?」

真是奇怪。她心眼越臟的時候,流露的笑容愈是幹凈。我怔怔楞楞地看著她,面色有點慌張。她一步步靠近我,我面上的表情雖有刻意,可是心中的確也已警鈴大作,右手在袖口裏攥緊了藏好的小刀。

她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站定了,慵懶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語不傳六耳:「罷了。你知道麽?原本有人教我,殺了你,你的這出戲就算唱完了。」沈璧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厭倦,忽而嫣然一笑,「可我倒改主意了,還是覺得讓你看到後面的事比較有趣。反正你的性命,最後一並取走,也是一樣的。」

我悚然一驚,她話裏有深意,她還想要什麽?

恍神一瞬之際,沈璧已經開始莫名其妙地嚶嚶啜泣,還似乎想要極力忍住哭泣的聲音,扶著沾濕的裙擺,一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樣子,我見猶憐。恰逢此時,齊珩從外面進來了:「好端端的,怎麽哭了?」

真是太會抓時機了,我心下贊嘆不已,簡直像寫就的戲本一樣。沈璧的神情毫不意外,傻子也看明白了,她其實早就知道齊珩總是出宮來看我,她專程挑了一個齊珩也會來的日子,主動出擊,也來造訪。

來探我虛實還要拽上齊珩,是故意把姊妹情深做給齊珩看麽?還是帶著他向我示威?亦或是真出什麽事他在場讓我無法誣陷?

下人們大約得了授意,也跟著一擁而入。我這個小佛堂真是熱鬧,本來是清冷的「空蘭居」,如今倒還頗有種門庭若市的感覺呢。

「沈璧,你今日怎麽想起來探望靜影了?又是為什麽哭了?」齊珩坐在了上座,皺著眉打量小佛堂裏的人,有點不耐。那點心煩看著倒也不像是對沈璧,大約他本沒想到會見到這麽多人。

沈璧覷我一眼神情,見我一應保持沈默,便亦步亦趨向前,深深一禮,神情鄭重:「皇上,你若要責罰,便責罰臣妾罷!是我不好。」她緩了口氣,「靜影她不論宮裏宮外都是臣妾的親妹妹,生病出宮祈福,怎麽能不來探望呢?臣妾特意去求了出宮的令牌,可沒想到來了還沒說幾句就惹了妹妹生氣。都是臣妾不好!都是我不好!」

沈璧狀似無意,順勢掃了一眼地上茶碗的殘片,我看到齊珩的目光也順著看了過去,他當然也看到了她濕了的裙擺。接著她看向我,含滿愧疚的眼神差點把我都感動了:「靜影,姐姐雖然不知道是說了什麽刺了你的心,你若生氣了,就是我說錯話了。我懇求你的原諒,我是無心的,但你是皇後,你要責罰,臣妾該心甘情願受著。」

言語之間不經意地塑造了我敏感又任性的形象;還表達了大度、只想為我好、甚至情願因此領罰的意圖;把我擺在高高的後位,實際是在刻意提醒我們的「姐妹情分」。在這種情況下,假設她真的說了什麽「錯話」,此時我即便真的生氣,反而可能迫於這些話的壓力,什麽都不能在皇上面前提,也不能責罰,否則反倒讓旁人覺得我小氣。

如此巧言,真是聰明。佩服。

「我也是母親啊。」她止了啜泣,擡頭,認真看著我的眼睛,一字字輕輕地說,「靜影,我流淚,不是因為你惱了我、聲音大了我委屈——你打我罵我都是我該得的。我只是因為共情,你難受,我也難受,因為,我也是母親。」

莫須有的事情,她只是為了博得齊珩的同情和心疼,就隨口編造了這樣的吵嘴,倒也還真能描述得情真意切——從前裏用這招大約能把齊珩吃得死死的吧。

我心裏只覺得荒唐無稽。真是可惜了她為皇妃,如此這般句句懇切,聞者落淚見者傷心——她應該去戲班子唱戲,定是一方名角兒;或者給人寫戲本子指戲,也必然是翹楚。幹上幾年就能在京城再購置幾個宅子了。

我側眼看了看齊珩,沒想到他近乎不為所動,眉心還是皺起的,沒有喚她止禮上座說話,也沒有出聲阻止她道歉。我心念一動。

是不是戲看多了,台下的觀眾也會厭煩的?也會意識到台上的角兒和故事也並不全是真的?

我甩掉莫名其妙的想法,平靜地註視著她。這是我和方沈璧的第二次眼神對峙。上一次,是在晞兒的喪儀那天,在她的攬雲殿。我和她的眼神穿過眾宮妃在空中相撞,擦出無聲無形的火星子。

此刻我的眼神露出一點點癡傻,還有很多悲憫。挑釁的眼神被我刻意收斂了,眼睛裏空空的。即便是對峙,鋒芒也不急於這一時。

「她說了什麽?」許久,齊珩出了聲問,聽不出喜怒,烏黑眸子裏暗沈沈的,側轉過來看向我。

七、

他轉過頭來時,我滿臉的淚水讓他吃了一驚。

你若真的想玩這招,索性我也跟著一起荒唐罷了。

「她剛剛說,」我安靜垂眉,而後深深地望向他,倔強地忍著欲落的淚水和明顯的抽噎,「……是晞兒福薄,命該如此……」

言至此我猛地睜大眼睛,除了淚水滿滿都是困惑:「哪有什麽命該如此!!他出生時,臣妾、臣妾去一百戶人家討了布做了百家衣,他又是永承吉兆的孩子,怎會有什麽命該如此?!」

我猜我此刻的神情看起來必然不大聰明,如果有面鏡子,鏡子裏映出來的景象怕是要讓我自毀雙目。但是假如目的能達到,也無妨了。

既然她起了這個話頭,那我就要順著往下潑臟水了。即便是潑臟水,也有一個度,不能是脫離她本身形象的話,一向軟心腸的她若說什麽「活該」,不要說齊珩,就連我都不信;但也不能讓這件事輕易過去,我還真是看不慣她這幅樣子,她的的確確說了「福薄」二字,我沒冤枉她,只是再加了一句;我也就是現在還不能完全不顧及旁的東西,若我無甚後顧之憂,肯定要往死裏整她,但此時我還不能讓她起疑,畢竟我還要保我孩子的平安。

「不、不要緊,她說,命該如此,安慰臣妾不要傷心,是臣妾自己多想了,沈璧、她、她是無心的。」我又倉皇地搖頭,有點畏懼,語無倫次。

沈璧微微擡眸掃我一眼,我並不怕她會對我多忌憚三分,這幅癡傻樣子失了心的情況下,敏感多思又要強裝鎮定、害怕言多遭責,這些反應和話語於此情此景也是很自然的。

齊珩收回目光,他大概也沒見過我這幅樣子,不乏心疼地攬住我,準備扶我進內院。他轉頭神色陰沈:「沈璧,此言的確是太過分了些,那是朕最心愛的孩子,你還是他的姨娘兼庶母。命該如此這種話,說出來朕都覺得十分刺心難受,更何況是靜影這個母親。靜影大度,她不願讓你領罰。你便承朕之命,回去閉門思過些日子吧。」

從前我沒有把我的迂回戰術這樣用過,如今用在了此刻,看來倒意外地好用。

沈璧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還有這一幕,大約是她第一次在齊珩處吃了閉門羹,怔了一瞬。而她反應極快,我慌張的神色還未褪去,她已經幹凈利落地叩首謝恩,聲音沒有絲毫不情願,反倒是釋然的感激,低低道:「是,臣妾該當思過。」

心下冷笑,只得佩服她願賭服輸、能屈能伸、做戲做足全套——是個有力的對手。

白天的鬧劇是收場了,齊珩安慰我一番,也回宮了。他告訴我,朝中事務愈加繁忙,大約不能每天都來了。

入夜了,我心裏卻越來越不安穩,白天的那根線頭一直硌在心裏。沈璧想要的,絕不僅僅是皇後的位置。那她的目的是什麽?她後續還要做什麽?又要透過什麽手段達到目的呢?她今天說有人「教」她,這個人又是誰?

「我聽說今天那個女人來了。」扶槿的聲音毫無顧忌地響起。

我並無意外之色,只是轉頭看她:「你要改改這個毛病,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嚇人。」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什麽喜事,欣悅之意都藏在了眼睛裏,難得地露出笑顏:「明婳今日睡下得早,我便沒帶她來了。」她笑了出聲,「我還聽說皇上也來了,恰好碰上她。她的出宮令牌不是皇上那求的,彼時竟還出乎意料,分外尷尬,言語幾句她還被罰了閉門思過,真是鬧劇。靜影,她沒說什麽過分的吧?」

我草草回應,心中卻有異動。

令牌……令牌?令牌!我苦苦思索的答案就在這裏了。

滿宮裏除了齊珩,還有誰能給她出宮的令牌?

只有太後。

母後皇太後周嫻逸,上一次聽聞這個名號,是我那日去找齊珩要求出宮,他告訴我,廢後是太後的原意,禁足是權宜之計。

她為什麽想要廢後?她想要沈璧做齊珩的皇後?沈璧和太後結為黨羽了麽?

思索之際暗暗心驚,不論是幼時還是嫁人之後竟然很少聽過關於這位太後的訊息。我想要揣摩她的用意,竟然發現我對她的背景了解是一片空白。

加之嫁進天家、新婦入門後,除了日常請安、逢年過節之時能見到這位先帝的皇後,其他時候並無交集,見都很少見到;滿宮先帝的後妃那麽多,即便見了也不能一一記住。我努力回憶也只能記起,她在九子奪嫡的過程中,既沒有出力也沒有設阻。

這麽些年來,她似乎完全沒有存在感,就像後宮中一抹遠離漩渦、獨自寂寞的紅顏枯影,沒有傳聞,沒有子女,沒有盛寵,只是熬啊熬,熬了這麽多年,齊珩登基後,她成了母後皇太後。

這樣一位無寵無子、毫不惹眼的皇後,卻把位置坐得這麽穩,細細想來實是不簡單,從前倒是忽略了。可是如今,她卻要伸出爪牙,開始幹預前朝後宮了麽?

最讓我心驚的是,齊珩居然也會忌憚這位太後。如果只是一個久居深宮而沒有實權的老婦人,齊珩又怎會受制於人?

她是周家的小姐!!!

電光火石間,如走珠穿線,已然串在一起。

那日齊珩以為來者是沈璧,不無疲憊的那一句「暮胡不安分,周家也興風作浪」提醒了我。

他們,竟都要各自開始行動了!

周家和大齊皇家一貫交好,這是自從開國以來的歷史了。兩家是共同打下江山的情誼,自然非同尋常,開國的齊太祖向周家允諾了世代榮光,若生男子則擔朝中高位,若生女子則為後宮權妃。

只是多年來,天不遂人願,周家像是中了邪,一直沒有男丁出生,因此也幾乎無人在前朝為官;女兒們嫁在後宮,或許在後宮位高權重,但畢竟沒有母家前朝勢力相助,所生的孩子沒有可擔當社稷重任的;而沒有入宮的女兒,都嫁給了贅婿,周家因此只有入贅的女婿能在朝中做官,名不正言不順,升遷本就很難,即便有承高位者,卻也因異姓而權力分散。

所以周家在如今,實在是算不上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權族,一年一年,一代一代,逐漸家丁雕零,勢力削薄。

那現在又是什麽人在朝中作亂呢?周嫻逸手中的權,到底落實在了誰的手上?

我腦中仔細搜尋了一遍,現出了一個名字——唐祉言。

他本是小縣官唐家的養子,機緣巧合娶了周家最小的小姐,齊珩登基後他入朝為官,品級本來不高,他卻完全是靠自己,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周家的女婿,我都聽齊珩提過。勉強能數得出名字的幾個,幾乎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唯有他,既有野心,又具實力,說出的諫言總是一針見血,極具才能。只是礙於出身,方未坐得成極高的權位。

某一次君臣歡飲的慶功宴上,我見過他。年紀並不大,卻清瘦嚴肅,能從眼睛裏看出來是個心胸有誌的人。

若說周嫻逸在前朝還有什麽內應,我只能想到這個人。

可他是一個言官,怎能調兵?沒有兵權,又是哪來的實權足以讓齊珩忌憚呢?

我已經出神很久,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正要同扶槿說我的發現,才意識到她已經拍了我好幾下:「靜影!靜影!你聽不見我說話麽?」

我才回過神來,而後迅速地去內間取來紙筆。

我還沒有完全想透其中的關聯,現在又不方便親自調查。只能把名字都寫上,讓他去做。

「周嫻逸。」

「唐祉言。」

想了想還是把「方沈璧」三字補在了周嫻逸那一行之後,然後幾筆補了一個令牌模樣的圖案,是太後宮中特有的如意雲紋。

我隱隱覺得,這件事情是必須提醒他的,這已經不僅僅涉及後宮。至於他應該怎麽做,就是他要仔細考量的事情了。此時已容不得我再自傷自疑,這麽多年的默契我還是相信的,也必須相信。

齊珩摸爬滾打這麽多年,朝中周氏剛有風吹草動的時候,他又怎麽會看不出和太後的關聯。只是事涉沈璧,這個關竅,他未必想得明白。經過我的提示,只要往這方面一想,他或許能得出比我更多的資訊。

我逐漸看出來,面對沈璧時,齊珩拿出的態度,好似還是對待十數年前的她,把她還當做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不忍用惡意揣測她。

她的偽裝過於成功。晞兒走前我雖心含嫉恨,卻也向來不疑有她。印象中沈璧還是那個方家被慣壞了的大小姐,甚至心底也對她遭受的折磨和苦痛有過沈默的同情。我都如此,不必說青梅竹馬、年少相愛的他們。

只是我們都忽略了一點,我都不是十數年前的我了,沈璧的變化只會更大。這些年經歷了什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閱後即焚。」我又加了一行字,封在信裏,走出內間,讓扶槿帶回去。

山雨欲來之際,我似乎重溫了九子奪嫡那些日子時時刻刻的警惕和緊張。

「一定要親手、單獨交到皇上本人的手裏。」我對著扶槿千叮嚀萬囑咐。我已經不能確定他下一次來是什麽時候,既然不能親口告訴他,就只能拜托可信又常入宮的人,把我的信兒傳過去。

扶槿看著我認真的模樣,無奈又好笑,只得溫和地應承:「好。我記住了。倒是你,方才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扶槿,你方才說什麽?」我抱歉地看著她,略略放松了神經。我本來正要開口跟她說剛才想的那些事情,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談自己的事情了,畢竟已經晾了她那麽久。

「靜影,我有一件喜事要告訴你。不,是一個人——你得見一見。必須得見一見。你看,這是誰?還認得他麽?」扶槿來不及理會我,她的聲音已經壓抑不住喜悅,將我帶到佛堂門口。

我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八、

男子面容沈靜,無悲無喜,站在修竹一側,長身鶴立,不動不語,如同融進了喑啞竹影。月色朦朧,像安靜的幼獸,搖搖曳曳,伏在他發間、身上。

我慢慢走近,端詳半晌。

我是認識這個人的,但關於他的記憶太過久遠,蒙著水霧,擦拭起來還要一點時間。

他的雙眼,是如潭澗一般的寂肅平靜,從底子裏顯出來,幽深無光;些微的溫潤在眸中浮動著,遮掩住穩波下的暗流洶湧。

眼神是透著點熟悉的,我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辨認半天,忽然心思一閃。我試探著喚:「扶……疏?」

從前的少年變化很大——不,是青年了——無論是容貌面相還是周身氣度;只有眉眼間可以明顯看到昔年相似的影子。這幅樣子,即便是當年的我也難以認出。

關於他的記憶慢慢復蘇,泛起陌生的潮氣。宋扶疏,扶槿的親生兄長。我與他們二人相識的契機便是,為他們兄妹提供了那場逃難中寶貴的藏身之所——可以說是為我所搭救。

方宋兩家交好,恰好宋夫人膝下一直無所出,加之宋府素來不養姬妾,可又偏生喜愛孩子。見扶疏扶槿生得周正漂亮,懂事乖巧,一時間什麽都顧不得了,連連贊嘆名諱、八字哪哪都有緣——於是改了姓,養進府裏,疼愛有加。

本該是平安長大、福祿一生的故事,只是可憐扶疏小小年紀,竟然在京城大亂的那一年走失了。找遍整個京城都未果,宋母為此傷心了很久。扶槿告訴我,她甚至都不敢想,她的哥哥是不是死在了戰亂中,只能騙自己,他被好人家領走了。

想來,自他失散,一晃竟也將近十二年了,如今竟自己回來了,著實令人驚喜。

他變得很高很高,我需要擡頭,像望一個男人一樣看他。劍眉星目,棱角分明,器宇不凡。臂膀也壯實豐滿,上下孔武有力,再也不復當初的羸弱。

我想起,彼時他還不及我高,是個瘦瘦小小、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大約是歷經逃難的緣故,總是容易受驚;在同齡人有意無意的孤立中,更加沈默寡言。

他有如此強大的一天,我從心底為他高興。

此時他專註地看向我,有點拘謹地笑了,和言道:「靜影妹妹。」

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聲音除了更雄渾,語調卻沒怎麽變,甚至還是帶有一點怯生生。也只有他會這樣和氣地喚我「妹妹」。衣衫是月白色的,整體氣質溫文儒雅,和外表體格形成明顯的反差。

這聲呼喚一瞬間拉近了距離,我驚喜地笑,毫無生疏和嫌隙,幾步沖上前:「扶疏!你回來了!」

一旁的扶槿幾乎要喜極而泣:「我的哥哥終於回來了!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你跟我說了一次,快也告訴靜影!」

三人漫步在月下庭中,聽扶疏娓娓道來:「當初,我趁亂被人拐走,費了大勁逃了出來,卻完全不認得身在何方。流離失所、挨餓受凍得快撐不住的時候,真是三生有幸,我被我現在的父親在一個街角發現。他來自南方,本是來京城講學的教書先生,後來戰亂意欲逃回南邊,正在此時遇上了我。他人心善,就將我一並帶回了家。我一直掛念著妹妹,成人之後總想回來京城看看,卻未曾成行。路途遙遠倒在其次,只是父親一直身體不好,需要人看護。他獨自撫養我成人,此時該當我照顧他,於是一直走不開身。」

他的嗓音漸漸沈了下來,有微不可聞、克制的悲傷。「只是前段日子家父無福,駕鶴西歸。我在南方再無什麽牽掛,就回了京城。」

空蘭居地處近郊,此刻耳邊只有蟬鳴和流水聲。我默默半晌,扶槿輕輕攬住他的肩,以示安慰。

少頃,扶疏微微地笑:「只談我了。時至如今竟也有將近十二年了。你們這些年,又都過得如何呢?」

扶槿面對親近的人的時候很隨意,像卸下心防的孩子。她莞爾一笑,寒星一樣的雙眸帶了點頑皮:「你的靜影妹妹已為人妻人母,你親妹妹卻還是老大未嫁。大約是哥哥不在身邊的緣故,沒有好人家提親。」

扶疏眼頭一暗,卻沒有什麽意外之色,笑意和暖:「你這張嘴倒還是和從前一樣厲害。」隨後看向我,「恭喜靜影妹妹姻緣美滿,子女繞膝。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妹婿?」

扶疏的口音的確不像京城本地人,帶了一點點南邊特有的那種軟糯尾調,溫柔和煦。

扶槿聞言神色一滯,微微有些緊張地看向我。我明白她是怕扶疏不知情說錯了話,讓我想起傷心事。

只是如今的我怎會因為一句話再傷心。我如同安撫般捏了捏她的掌心。於是她放下心來,接住扶疏的話頭:「帝王家!——當今大齊皇後!」

扶疏驚訝之色爬了滿臉:「皇後?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而後反應過來,即刻拽了扶槿,一同屈身行禮,「臣攜小妹參見皇後娘娘,給娘娘請安。」

「何必如此客氣。」我沒料到這一出,連忙扶他們起來。

起身後,扶疏拘謹道:「皇後娘娘,扶槿這孩子打小沒經歷過什麽難處,沒大沒小慣了,自矜得很。做哥哥的卻不能不知禮數。這麽些年也是多虧您體諒照拂,她才沒因為這一身傲氣吃虧,否則哪能在宮裏這種地方混到高品女官的位置。」

他還真是會說話,轉圜間圓滑自如,不愧是教書先生的養子。我好氣又好笑:「真是折煞我了。打小相識,都是自家人,若要因為我皇後的身份生分,那我可得生氣了。」

扶槿沒有理會扶疏的勸誡。她的笑意收斂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她現出這種表情的往往就沒什麽好事會發生。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哥,你還記得幼時的笑語麽?小時候,日日嚷著以後讓靜影嫁進宋家的,是誰呀?如今倒是事與願違啊。」果然,她開始找事了。

雖然我知道她只是想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畢竟對於我的身份,扶疏一時之間還未習慣,多會有生疏之感,提起幼時往事肯定對氣氛大有裨益。但可能是因為我與他太久未見,這玩笑話還是有些許尷尬。

「小時候的戲言哪能當真。你可真是胡說。皇後娘娘,多有冒犯。」他倒是從容得很,對著我頷首一拜,行禮致歉。像是隱怒的語調,卻舍不得把話說重,眼裏也有著溫和克制的寵溺。

自然流露的兄妹情深,即便分開多年,也從未改變。

扶槿輪廓分明的面龐上浮起一種神態,是一種在她身上少見的,也是和她平日其他神態一樣難以被察覺的。但我還是能認出來,因為它於我而言也太過稀缺,因此對其極其敏感——那是一種名為「幸福」的事物。

以為失散多年的哥哥一朝平安歸家,驚喜之余,還發覺相處間好似從未分別過一般,仍舊毫不生分,血濃於水,骨肉情親。光是替扶槿想想,我都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欣悅。

我是羨慕的。

我好像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親人了。

如此言笑晏晏半晌,夜色也晚了,扶槿帶著扶疏回了宋家。

離開前扶槿照例是絮絮一篇,那架勢像要等月亮落山了才肯走,非得我笑著催:「明婳等不到你,她不肯睡覺的。你快回去罷!」

臨走時,扶疏的面容和眼神都浸在夜色裏,晦暗不明。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禮:「皇後娘娘早些歇息,臣先退下了。」

起風了。

我站在小窗前,怔怔地望向他們離去的方向。時辰並不算太晚,笑語聲似乎還殘存在空氣中,院子裏卻已萬籟俱寂。

幼時家裏來客,走空的那一瞬間,我就會猛然感覺到,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掉了。哪怕那些客人我根本都不認識,卻還是會本能地懼怕那種突然冷寂下來的靜默,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月光如水,鋪出一條長長的、素白的小徑。

小徑的盡頭,站在霧靄月霜裏的高大男子踱著步慢慢走近。

我心下一松,那種無力感忽然消失了。我招呼他走近:「珣弟。」他只比齊珩小一個月,比我大些。但因著他該喚我皇嫂,所以我也同齊珩一並喚他弟弟。畢竟輩分在皇家還是占先的。

「皇嫂,臣弟等了您快一天。娘娘這兒還真是門庭若市。下午來的那兩個我認得,晚上來的宋女官我也認得。另外那人是誰啊?」他是一貫的無所顧忌,笑嘻嘻地問著,「——不管是誰,你離他遠一點。看著不是什麽善類。」他漫不經心地摸摸鼻子,好看的五官都蹙了起來,語氣有點任性,聽不出來到底是不是戲言。

扶疏回來的這事兒該要扶槿自己去稟報宮裏,輪不到我在這多舌嘴快地告訴他。況且,哪用得著他問什麽我就交代什麽?幼時幾個人裏就他鬼心眼最多,他若想知道,三兩下就查出來了。

我不接他的話,問他什麽事。還能有什麽要事,值得他即便一直等到晚上,也要專門私下來說?必定事關重大。

齊珣收起古怪的笑容,嚴肅起來:「也沒什麽,我今日來只是想給你捎個信兒。」他眼含淩厲,「據我府上的醫師所言,那人的病情因著失血和感染,總有反復,時好時壞。

「但說到醒來——最晚也就是這半月一月的事了。」

我聲音很輕,眼中和心底的火焰從未如此清晰:「我等得起。」

「待他醒來,我會第一時間將人給你送來。之後,就看你了。」

九、

睡眼朦朧中看到扶疏坐在光影中棱角分明的側影,靜靜地紙筆落墨,聽到我的動靜也沒有偏頭。

「你來多久了?」我尚未完全清醒,聲音啞啞的。他很自然地將即欲從我肩頭滑落的披風向上一拉,沒有看我,轉頭繼續寫字,口中淡淡道:「沒多久。你再躺會,別著涼。」

入秋了,我已經有孕七個月。最近扶疏總是時不常來看我,越來越頻繁。我每每勸他不必如此,他卻總是不以為意:「我閑人一個,替扶槿多盡盡心罷了。」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我慢慢坐直,沒有多說話,執了筆接著抄經。

燭頭燃得有些短了,我正要去把窗台上那根長一些的換過來,轉瞬間幾滴滾燙的燭淚滴在手背上,我吃痛輕嘶。

「小心燭油燙手!」與此同時扶疏冷靜的警告在耳邊響起。

說時遲那時快,他扔了筆,即刻動作迅速地接過燭台,換了一盞。

所幸沒有再溢位更多的燭淚。我此刻身子後傾,寬大衣衫貼齊在身上。扶疏看著我下意識護住腹部的雙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眼裏似乎有一閃而過的陰鷙讓我懷疑是否看錯了。而後我打消了疑慮,他只是看到傷口皺了皺眉,隨即便去取了些冰回來。

扶疏極其自然地坐到了我右側距離很近的地方,雲袖輕展,伸長左臂從後面繞過我,緩緩將放在案台上的燭台移遠了一些。這個動作從背後看近乎就是攬住了我,姿態親密得不正常,他偏生還把動作放慢,像是有意。

扶疏執起我的手。他垂著首,只看見滿頭的烏發。他的手很暖很大,一只幾乎能包裹住我的一雙。

太近了。太曖昧了。我感覺到不舒服了。

「我自己來吧,這等小事哪能讓你動手。」我不自然地抽回手,不著痕跡地坐開一些。

他沒有理會,再度伸手拽住,很溫柔地吹一吹。涼風自他唇邊細細地送出來,唇齒幾乎要觸碰到我的手。片刻後用冰細致熨帖地擦拭,上了一點燒酒,再用幹凈的布條輕輕地包紮妥當,我手上難耐的灼燒感立刻減半。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松手。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了。少許令人眩暈的酒氣縈繞。他什麽時候學會了喝酒?

即便扶疏從前每次來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越界的行為,可是我亦不再年少無知,再遲鈍,心中總也能從微末細節和星點眼神中感受到不對勁的苗頭,那一點情意他藏得很好,我便也按下不提,以免挖耳當招之嫌。

可是今天卻大變了模樣。他如同下了決心,要將自己的心意和盤托出似的。

我根本不願承這樣的情,因為我無以為報;更重要的是,人多口雜,若落了有心人的口實,旁人怎樣想,齊珩又怎麽想?即便齊珩信我,可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麽?那麽多人對我虎視眈眈,若真有人要拿這件事做文章,我甚至都沒有辯駁的余地。

我心裏幾分惱怒,我是什麽身份?如今的境遇又是如何的如履薄冰?他到底知不知道情勢輕重?要害死我麽?

怎料他絲毫沒有給我反應和開口的時間,將我的雙手禁錮住,慢慢擡高。他的身體前傾,迫近,最後停在了還有三分距離的地方。

扶疏的一雙星目灼灼,映著燭光,依然看不清楚眼底,似乎沒有看我,而是看著我背後的火焰。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動作充滿侵略性,言語間卻是很溫柔的,沈著聲低低地笑,「或許蠟燭自己也有思念的人罷了。」

他的衣袂隨著動作振幅的展開而慢慢滑落,露出來的一截手臂竟毫無尋常書生的文弱,有力粗壯且有著健康的膚色;最令我吃驚的是,在手臂的上緣,有兩個漢字紋繡,那是……

「靜影」。

我的名字。

紋身的痕跡都有淡了下去的痕跡,能看出來紋上去的時日已很久很久了。

我有點莫名其妙的後怕。他竟是很多年前開始便存了這樣的心思?那時候他才多大?

不過仔細想來,那時他還沒有我高,總是沈默寡言,我總將他看作一個孩子,可他的確是比我年齡大的。

我在看到紋身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決定不再繞圈子了,這件事情必須立刻解決。因為這已經不是扶疏他只圖新鮮的一時沖動;如此的感情必須連根拔出,否則遲早會給我帶來無盡的麻煩,對他而言很可能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若他會傷心,我絲毫不會愧疚心疼,因為我知道我這是在救他;更何況,長痛不如短痛。

我用力甩開他,起身緩行幾步,坐到了堂中主位,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開口:「宋公子,本宮不如你學富五車,你方才的那句詩,本宮從未聽過。關於這火燭,本宮是只記得一句,你必定知道:‘秋夜床前蠟燭微,銅壺滴盡曉鐘遲。殘光欲滅還吹著,年少宮人未睡時。’——深宮怨婦,經驗之談罷了。」我輕笑一聲,不緊不慢,飲了口茶,擺足了皇後譜子,「本宮只是出宮清修,這輩子都是宮裏的人。既還是深宮的婦人,那君臣懸殊,男女有別,也請宋公子從今以後多多避嫌。多謝費心了,扶槿會常來探望本宮的。」

我刻意在稱呼上拉開了距離,嗓音清冷含威,開門見山直述我意。我不想再給他留下任何的幻想,最好是他覺得尷尬丟臉,再也別來見我。

扶疏卻沒有什麽反應,眼神一片清明,只是帶點懶懶的不在乎,如同我的話在他預料之中。

他也看著我的眼睛,無所畏懼地起了身,絲毫沒有誠意地行禮道歉:「娘娘,是臣唐突,給您壓力了。」

我不想再聽這些話,保持著冷面,一揮手,提高聲音喚人進來:「天晚了路不好走,此刻還不算太暗,你該動身走了——披雪,送客。」

正要出去時他駐了足,眸子暗暗的,眼神聚焦看向我,輕輕地說:「那我便不再來了。你多保重。」

話尾那一聲輕微的嘆息無端惹人心酸,不帶什麽情緒,只是有幾分平淡的絕望。那種語氣如同什麽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或者像他能不顧一切地做一個決定了;又好似,他解脫了,再也了無牽掛了。

後來扶疏果真依言沒有再來,東西都沒有再捎,就連扶槿來探我,也從不提他。這個人的痕跡還未留下幾分,就猶如在我的生活中,再度完全消失了。

他是聰明人。我心中七分慶幸,三分遺憾,畢竟兒時的夥伴,走到這步,就只能如此形同陌路了。

地上蟄伏著一個人。渾身是傷。虛弱,顫抖,恐懼。

我冷冷地望著。齊珣守在一側。

是我讓他留下來的,他本來不想再插手。但我需要一個和事情無關的人證,同時我也得提防著此人暴起發瘋,我應付不來。

我不久就要臨盆了,還是怕的。可若這件事不弄清楚,我夜不能寐,晞兒的哭聲總是猶在耳畔。

我喚人將他的臉強行地用力擡起,正對著我。

是一張還很年輕的面龐,即便已經害怕到了極處,卻還堪堪用不屑和倔強裝點著神色。

他顯然認識我,也知道我為什麽要救他。見他如此神情,此刻我明白,找對人了。

心底只有深深的冷意,我只是輕嗤:「你是打算嘴硬到底麽?」

他蔑視著我,笑了:「我今天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吐露半個字。本來麽,這條命是誰的也都不是我的。」他一直保持著詭異的笑容,振幅越來越大。

齊珣突然出聲:「不好!他想咬舌自盡!」

可我早就料到了這著,已經吩咐過底下的人。見此狀,立刻有人上前,將他的下頜和上下牙齒狠狠地掰開,並保持住了那個姿勢。

我身子斜倚著,甚至都沒有用正眼看他。

「你是她的死士,是底牌,對麽?……不對,不只是你,是你們。」我娓娓道來,「她為了徹底封住你這張嘴,命令你自願地、隱秘地從容赴死,是不是許給了你萬貫家財,嗯?和……兩條命?」

「你要對、對他們……幹什麽?」小太監強行維持著的神色終於有了點波動,本是恐懼,再添了厭惡和憤恨,半張著嘴,含混不清地吐詞,旁邊隨時有防著他自盡的人。

此情此景荒謬得很,我差點不合時宜地笑出聲。

「你不如問問,她對他們幹了什麽。」現在輪到我笑了,垂下眼睛,悲憫地看著他。

「‘本宮可以送你的弟妹出去,離這吃人宮裏的殺身之禍遠之又遠,賞賜他們五輩子都用不完的財產,永遠衣食無憂。這是本宮給你們的後路。前提是——本宮不曾懷疑你的忠心——但只有你知道本宮的所有事情,因此你不得不以死明誌。你的死,可以換來他們的一世平安。’」我在發揮我的想象,模仿沈璧,連聲音都刻意地放甜放軟,「她就是這樣說的,對吧?」

我笑得越來越肆無忌憚:「趙惜福——本宮應當喚你小福子,是麽?本宮要告訴你,她,同趙惜春和趙惜祥也是這麽說的。你們兄妹三個,個個都想犧牲自己成全另外二人。

「在她手底下哪有這等好事。他們可就沒有你這麽幸運了。趙惜祥染了急病,確定是已經死了。趙惜春失蹤至今杳無音信,多半也不好了。真可惜。」

「否則你以為是為什麽,找到的救來的,只有你?」

「只要你幫我,告訴我真相,我也可以幫你——令妹不一定遭遇了不測。本宮幫你,或許還能找到失蹤的趙惜春。」我的聲音放低,像是在蠱惑人心。

他沒有言語。他甚至不需要求證,就可以相信我的話。作為她一貫以來的棋子,他其實是比誰都清楚的。即便從前短暫地被打動過相信過,可是卻經不得細想。

他比我更了解沈璧的作風,更能料到她的所為。

只有一聲又一聲的悲鳴,像海浪一樣淹沒了他自己。整個人趴著伏在地上,抖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過了很久很久,他緩緩擡首,眼神除了死一般的平靜,只有恨意滔天。隨後吃力地點頭,示意我讓他們松手。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當初趁他昏迷,在他身上搜到了地契過戶證明的一紙殘片,再派人去外頭的錢莊打聽到了不少訊息,遣心腹回宮順藤摸瓜——就這才能讓他防線崩潰。否則,撬開他的嘴,還真沒這麽輕易。

「放開他。」我眼睛一挑,揉著太陽穴,嘆氣,「讓他說。」

十、

疼痛與黑暗就像海潮挾著狂沙,席卷而來,一浪過後再一浪,綿綿不絕,愈演愈烈。

人聲鼎沸,我的耳朵卻一個詞都抓不住;很多很多的景象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的眼睛也一點都看不清;我能嗅到濃重的血腥味,我希望不是我的血,可身體無法形容的、像要把我整個人撕開一般的劇痛還是告訴了我現實。

「宋女官前兩日送來備下的那副催產藥呢?林先生你快瞧一瞧這方子,娘娘如今能不能用?」那個心急如焚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是披雪嗎?還是染墨?我甚至分辨不清。

「這副藥竟再合適不過,請姑娘立時去煎!染墨你親自去,不可假手他人。」對話繼續進行,林憲章果決中帶著微微訝異的聲音倒是聽得很清楚,「微臣為娘娘開的催產藥方,因著地域和材料的限制,效力遠遠不如。藥單和方子上有許多漠北珍惜的藥材,宋女官又是從哪弄來的?更何況,她又何時通了醫術?」

一陣緊密的腳步聲似乎是把堂前攔著的人一揮而倒,急匆匆地行近,萬分焦炙。

「你、你是不是很疼?」隔著屏風,來人半蹲下身,聲音有點遲疑,有點小心翼翼。隨後而來的是怒氣和心痛的交織,「齊……皇上他、他怎麽能不在!!!」

這樣的語氣,我好像是第一次從這個人口中聽到,熟悉又陌生。平常的這把聲音,該是不羈的,無謂的,笑嘻嘻的。

我視線模糊,汗從額上涔涔滑落:「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不知啊。」

「你竟一直沒有告訴他麽?傻子!」他恨鐵不成鋼,語氣飽含悲怒與焦灼,「我現在就去把他叫來,不論他在哪裏!」

腳步聲又迅疾地遠去了。

一次又一次劇烈的收縮,我已經神思模糊了。

我覺得我的指甲也好疼,用力擡起,才在恍惚間看到那雙像是太過用力地抓床板,或者捶打了什麽堅硬之物的手——指甲斑駁零碎,皮肌脫落,血肉模糊。

有個人沖了進來。自然是有人慌亂地阻止他,可又怎麽攔得住,沖進來的身影似乎是已經毫不猶豫地繞過了屏風,勢頭甚至把經過的一些瓷器擺件都摜到地上,乒鈴乓啷的動靜不小。

他跑向我,衣帶零落,跪坐在床邊,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身上也帶著血腥氣,和我的味道交融成一體。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靜影,我在這裏,不要怕,我在這裏。」

他口中還在說一些什麽,我聽不清。我亦無暇思索。我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音遊離在身體之外。嗓子好啞,好疼,像要燒起來,或者被撕裂。僅憑這些感覺,我才能從中確認,這是我自己的哀號。

「晞兒!是我……第一次產育!很順利!根本沒有……這麽、這麽痛!!!」我在喊。那人箍住我的手,他低聲地、迫切地乞求著我什麽。

我聽不見,只繼續淒淒哭叫,奮力掙紮:「他從出生,到……到……到現在!——不,是到他死!!!」

我終究還是用盡全力、失控地叫出了那個我從不忍面對的詞。過了這麽久,「死」這個字,聽起來還是那麽尖銳得令人絕望。

「……都、都那麽、懂……事!!!」疼痛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極限。我再也忍不住如山崩地裂一樣的痛苦,眼睛瞪大,睚眥欲裂,雙瞳滿滿包裹著血絲。母獸的嘯叫,足以響徹雲霄。

「為……什……麽!!!!!」

牙齒要咬碎了。我渾身濕透。

為什麽是偏偏死的是他啊?他那麽年幼,那麽懂事,那麽聰明,那麽體貼,那麽可愛。

為、什、麽?!

母親真的好想念你啊。

疼痛一瞬攥緊了我,使我身處地獄,又一瞬狠狠松開,把我扔回人間。我一會痛得整個身子弓起來,一會又被摔回到床上。

像離了水的遊魚,即刻將要窒息。

我快要死了。我指定要死了。

我不會知道此刻的我有多可怖。臉上像被炙烤,痛得厲害,全是汗水和淚水——不,我不知怎麽就掙脫了那人的束縛,用手狠勁擦過,手上是血,現在臉上也應當有不少血,還蹭破了皮。

我手腕上,有一滴又一滴的熱淚,不停地流淌,澆得我手上灼痛。不知道是誰的眼眶,能滲出來那麽多水。

那不會是我的眼淚。從此之後我的眼淚,都只會是血了。

疼痛的浪潮在反復中慢慢消退。我已經聽到嬰兒的啼哭劃破空氣。

我卻並沒有感受到再度為人母的欣喜。

眼前所有的畫面開始迅速捲動。從前的春秋冬夏,以及此後,殘酷的、醜陋的真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她對我們的母親有恩,我們從前便也一貫是跟著她的死士。本來即便是這條命都不要了,也不能說出此等齷齪沆瀣之事——一言既出,諾言便是諾言。可她竟是這樣隨意地將我們的性命視如草芥、碾作塵土,也將她自己說過的話踩在腳下、零落成泥。」

趙惜福全然灰心喪氣之際,充滿了對沈璧的復仇之意,話裏都是恨。

「母親去世已久,心中唯念我們三人,她若知我們今日情狀,傷心欲絕之際,便是我們三人不孝之過!——皇貴妃的恩情我們已還清了,如今將事情和盤托出,不過是她不仁我不義之舉罷了。」

他目光灼灼,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幹幹脆脆地說:「此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臟事兒確都是奴才幹的,奴才既都說出來了,也不求活路了。只一樣,求您找到奴才的妹妹,她是受人指使和蒙蔽,什麽都不知道——求您信守諾言,找到她後饒她一命,我用我自己的命來換。如果籌碼不夠,還可以再加上那個人的。」

若能找到趙惜春,我其實也並沒有殺掉他們的打算。殺了他們於事無補,但若我留了他們的命,不僅能多一個人證;有了如此不殺之恩,還能讓我多個殺人取物的爪牙。我能看出來,趙惜福大約是重諾知恩的。信賴談不上,但總歸還是可利用的。

我沒有多說,只是微微頷首。隨後,他言無不盡,吐得很幹凈。

彼時方沈璧用他們兄妹三人,本意是為了互相牽制,卻沒想到,當平衡被我意外地打破,天秤傾斜之時,所有已然構築完成的故事,都會轟然倒塌。

三兄妹在晞兒的死這一事件中,在她的安排下各司其職,配合得天衣無縫。

趙惜春是方沈璧宮中侍弄花草的宮女。她受了指示,很早便在太液池的池階上、欄桿上、石頭上種下了一種「馬面蘚」。時日深了,事後即便調查,在痕跡上也根本看不出來是蓄意謀害。

宮中花草為著觀賞價值,會在盆中用長有鮮蘚的鵝卵石裝飾。但馬面蘚宮裏本就不常見,是異域昂貴的特別品種,只有沈璧弄得到。蘚面極度柔滑細膩,人若是在水中踩到,必定會摔得很慘。

趙惜福是她宮裏修補的匠人。他的工作則是,自很久之前開始,在太液池中靠近池緣之處,日積月累地埋進了不少有著銳利輪廓的石頭。與此同時,他在出事前夕,在太液池一側晞兒會經過的所有欄桿中,都加了一個精巧的落鎖機關。若有人倚靠,機關落下,欄桿松動,必定會失足落水。

機關以冰制成,彼時正是冷的時候。而出事徹查的時候日光早就消融了冰雪,根本無跡可尋,他事後找個尋常機會悄悄再擰緊所有的關竅,更是什麽都查不出來,只能解釋成欄桿本身的設計問題,齊珩已經命人全部重制。

還有更惡毒的一著。趙惜祥本是她小廚房的人,後來排程去了禦膳房,他被派出來負責飲食。他在晞兒的日常茶膳中,加入了一味珍奇的異域良藥——「虛骨散」。

這種藥微量情況下無色無味,藥力微薄但持久,長年累月,被用藥之人不僅會造成體虛,更會慢慢喪失行動能力,最後只能臥床,一病不起。而當時出的事,沒有人會向飲食方面想。也就意味著,即便晞兒幸運地沒有摔死,這後著也必定會讓他慢慢成為永遠昏迷的活死人。

真相大白。

三管齊下,準備完善,晞兒不死都不行。為了置他於死地,還要營造死於非命的假象,她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所有的一切,竟在她進宮那一刻就開始著手布置了,她一來,想要的就是晞兒的命。

聽完整個來龍去脈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控制不住自己。即便已經考慮周全,暫時還不能要他們的命,那一刻的錐心之痛還是讓我喪失理智,我想直接掐死面前的人。他們所有人。

還有方沈璧,她要淩遲才行。

天旋地轉,惡心嘔吐,腹痛不止。我尚未完全足月,便開始了生產。

我記得我當時忍著最後一口氣,咬牙問:「我的明婳,有沒有?!」

趙惜福的聲音保持著冷靜和恭謹:「她的目標,從來都只是太子之位的妨礙者,公主對她來說構不成威脅。娘娘放心,公主安全健康得很。」

即便得到了堅決的否定答案,只要一細想,我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方沈璧,你不配為人。

疼痛漸漸平息下來了,可我還是在抖。

抓住我的那雙手,也在抖。他伏在我身上,按住我顫抖的身體,試探著攬過我的肩膀,輕輕將我擁在懷裏。

我想起身,去抱一抱,看一看我的孩子。可是才堪堪坐起,眼前一黑,隨後失去了所有意識。

當時的我怎會想到,睜眼醒來之後的世界,竟一切都變了。

十一、

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急促奔忙,穿過風和黃沙。

我身上還痛著,顛簸中愈發難以忍受,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的孩子呢?明婳呢?」

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扶槿。她原本憂慮重重的面容上一瞬間滿是驚喜:「你終於醒了!」

一張嘴便發現嗓子已經啞得厲害, 大約是生產時叫得太狠了。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竭力用眼睛四處張望。

扶槿看出了我在想什麽,她輕輕地示意我不要出聲:「乳母方才哄了才睡下。明婳在另一架車上,緊跟著咱們。披雪、染墨和兩個可靠的侍衛都在。」

說罷,她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個柔軟的繈褓:「快看看你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為他取個名字吧,是個小皇子。」她如同母親一般滿臉愛憐,看也看不夠,甚至也不舍得脫手。

我登時坐了起來,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將那個赤金的繈褓一把奪了過來。

扶槿嚇了一跳,埋怨道:「你這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身子還虛得很,小心些,莫要不留神傷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臉埋了進去,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香氣。

好幼小,好綿軟。輕柔若羽的料子包裹著他,只能看到一張臉——是皺巴巴、醜兮兮的一個小肉團,都看不清到底長什麽樣;捧在手裏比羽毛還輕,所有人只要擡擡手,輕易就能傷害到他,他卻絲毫沒有防備心,睡得香甜,夢中時不時咂咂嘴。

繈褓上的雲紋周圍,一滴又一滴水漬慢慢暈開,我竟然沒有意識到我流淚了。

「……旭。」我喃喃道,「就叫旭,好不好?」

本朝皇子名為單字,從日字旁——譬如晞兒,譬如沈璧的孩子齊曦。

晞意為破曉,又與希同音,原本我希求我的孩子能像朝陽一樣冉冉升起,卻又怎會想到過他的夭折。

我的這個寶貝,我不再願他是將出未出的曙光——我希望,他就是光明。

待到我看夠、親夠了旭兒,才意識到有什麽不對——我為什麽會在馬車上?

當我把詢問的目光投向扶槿時,她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後來終究還是在我不斷的逼問下,索性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個一清二楚,她本來就不擅長在我面前扯謊。

暮胡在我生產前些日子已然強攻進來了。這是一場透過混進京城的細作,於關鍵之處進行裏應外合的突襲。

但訊息在我這裏被瞞得滴水不漏。空蘭居本就在近郊山中,遠離俗世,一直便是如此平靜無波。

然而,得了齊珩的令,我隨行的暗衛數量及其警惕程度,的確都是先前的幾倍,連睡夢中驚醒我的鳥兒都被羽箭精準地釘在了墻上。

我被暗中隱藏和保護得很好,卻是絲毫沒有察覺出異樣。

我生產的那一夜,齊珩被齊珣急急如律令地喚了過來,驚愕地發現自己一夜之間竟添了皇嗣,一時又驚又喜又懼。

忙亂之中,他再也顧不得了,立刻將出逃的一切都布置清楚,人員,馬匹,物資。當時的事態已經愈演愈烈;失去控制的時刻幾乎快要來臨了。

扶槿一刻也不敢耽擱,帶著昏迷的我、不明就裏的明婳和新生的旭兒,連夜出逃。

線索一點一點串得清晰。

那日審訊趙惜福時,齊珣眼下烏青的眼圈,行色匆匆,一看便是臨時換上的冠服——這些跡象一點都不是他的風格。他大約是剛卸下軟甲,回府便把醒過來的趙惜福領到了我這來。

生產時沖進來的那個人,是齊珩。他帶進來的風和貼面時身上的氣味,都有著銹鐵腥血的味道。我昏沈中只以為是自己生產的緣故,當時也不可能細思。現在想來,那就是沙場的味道。

其實更早就該察覺了。最近幾個月齊珩來探望我的次數大幅削減直至完全不來;甚至於,扶槿一貫山上山下、帳裏帳外兩頭跑,最後那幾天,也不大顧得上來了。後面的日子,她每次來也都神態匆忙,想必也是常在軍營中行走的人。

更多的細節,我一時想不起來,可是這些已經足夠。

我已經夠遲鈍了。

這麽大的變故,按我從前的水準和作風,應該早就看出不對勁的地方,並且想明白其中關竅了。可是我沒有。

怎麽回事?難道做母親了,真的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現在呢?現在情況怎麽樣?」聽完,我不可抑制地焦急,身子前傾,眼睛迫切地看向扶槿,可聲音還需壓低,得顧及睡著了的旭兒。

扶槿按住我,輕聲地,認真對我說:「皇上的意思是,朝廷紛爭、政勢苦鬥和權力更叠,你已經見得足夠多了。這一次,不想再讓你卷進來了。」

她撫摸著我沒有梳起發髻的散亂長發,像是在安慰受驚的孩子,「他一早都交代過,他和大齊若要真有萬一,我一定要把你遠遠地送走——前朝遭了冷落的廢後,無論如何都沒有好結局。他要你改名換姓,重新開始,過平靜穩定、安心養神的生活。」

事態竟然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我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我的確是想按他囑咐來的。

我的確是想做一回,躲在角落裏一心一意等候丈夫凱旋,聽話的、普通的小女子的。

我也累了,不想再卷進紛爭,丟了性命。原本的打算是,便就信任一次他獨自作戰的能力,放手逃吧,我還有我們的孩子要守護。

如果不是尚未到西關,有一日一早醒來,明婳就失蹤了的話。

我們在同一架馬車中緊貼彼此歇息,而那張薄薄的紙躺在明婳緊貼著我們的被褥上,剛勁的漢文草書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

皇後速歸,公主則無虞。要事相商,公主是籌碼。另,使了點藥理手段,無毒不傷身,不必憂心。

末尾似乎是還怕我認不出身份,蓋了一個十分獨特的狼頭印。

是暮胡人做的。

空氣裏殘留的氣味、周遭一切覆蓋的淡淡一層紫色浮末進一步證實了這點。

我幼時在家中翻到過一些奇怪的古書,認出這是很珍貴的失魂草制成的粉末。失魂草劇毒無比,全天下只有暮胡人懂得如何處理成無毒的迷香。那段書下面附了暮胡文的處理方式解析,我看不懂,彼時只得悻然作罷。

根本不懼怕暴露身份,還抓住了我的軟肋,自信於我不可能不理會,卻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挑釁的意味很明顯。

扶槿看到這一切,剎那間臉色發白,她在抖,無意識地流了淚,口中低低顫顫地念著明婳的名字。

她是明婳第二個母親,她怎能不恨?

而我,怒火中燒,幾乎失去了理智。所有的念頭在腦中上躥下跳,攪得我不得一刻安寧。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跟我的孩子過不去?

他們打仗,我一個倉皇逃竄的皇後,回去能有什麽用處?

是大齊已經戰敗了麽?他們要對前朝皇權極盡羞辱,先從皇後下手麽?

他們要人,哪怕是要我這條命,直接把我帶走啊!為難我的女兒做什麽?!

人的軟肋多了,就是這個結果。愛,使人軟弱,能讓我輕易便被人拿捏、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我從來不會後悔給自己添了這些牽掛。我最終所渴望的生活,就是一種軟肋越來越多,卻再也不需要懼怕的日子。

而我還有放不下的一重牽掛,是旭兒。我怎麽舍得離開他身邊?他歷經萬難來到這世上,那麽小,那麽容易被傷害。母子分離,剜心割肺,痛到極點。

然而,冷靜一想,這種二選一的情況下,暮胡人也沒動他,或許能說明他不是他們的目標。

我的猜測是,他們既然打算要挾我,跟我交換些什麽,手中便必須有一個活著的籌碼。而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太輕易就會受傷死去,故而也不敢冒這個險——他們也明白,若籌碼丟了,我只會同其拼命。

我知道我還沒出月子,身子虛得就如同紙糊。可我真的顧不得了。我的明婳在那群禽獸手裏。我要把她搶回來,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我這條命都不要了,我也再不能失去任何一個孩子了。

閨女,阿娘來救你了,別害怕。

我看著扶槿。

「你真要回去?」她死死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話。她比誰都更了解我,看出來我心意已決,也沒有動再勸我的心思。

她只是抹了把眼淚,從我手中搶過旭兒,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中,毫不掩飾自己眼裏的殺意:「誰敢動齊旭,只有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我含著淚,無以言表。

許久,我竭力展露了一點點溫柔的笑容,聲音有點空茫:「明婳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姐弟倆很快就能在一塊玩兒了。西關有很多美味的吃食,她一定喜歡。」

隨後,我戀戀不舍地將旭兒親了又親,雙手和眼神,根本不舍得離開他。

只能強迫自己提起腳步離去,看著繈褓中的奶團子在視線中一寸寸遠去,直至我看不清了,看不見了。

照顧好他。

照顧好他,扶槿。求求你。

因為我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我已經走遠了幾步,坐上了另一架馬車,啟程回京城。扶槿似乎忽然間遙遙感應到了什麽,呼喊著一句話,遠遠地,只有一句,反復地在念。

馬車開始奔馳了。她的聲音在風裏有點模糊了,好像說的是——

「小影,我也等你回來!」

十二、

回去的那一路很長。我一度無法入眠,日夜在馬車裏搖晃著,倔強地盯著外面。

若非如此,我甚至無法相信,我昏迷的那段時間竟然這麽長,馬車向著京城相反的方向,前行了這麽遠的路。

我很清楚迎接我的會是什麽境況。我幾乎把所有的近衛都留在了扶槿和旭兒處,隨身只帶一名暗衛,以便走動。他是隊伍中頂尖的佼佼者,不論是應變能力還是手腳功夫。而我改過的常服袖口收緊,右邊用束帶緊緊地捆著一把寒刃和數十暗器,左邊是證明我身份的卷軸。

已經到了臨近城門的城郊。只有一片死寂。僵持著的暫時休戰麽?

直覺到危險氣息的迫近,我始終周身緊繃。為了行動方便,馬車早已棄置,兩人匍匐摸索著前進。

「嗤——」箭簇連續劃破空氣,我下意識閃身一避,側面半挽著頭發的玉簪被第一支射來的箭打碎。霎時,長發四散,玉簪的殘骸零碎橫陳在汙泥之上。

如果再晚一點,斷掉的就該是我的脖頸了。幸好,唯一的侍衛用十分嫻熟的小刀招式,迅雷不及掩耳般接連格擋掉了接下來的好幾支箭。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的倒下只是轉瞬之間的事——一箭穿心,我都來不及驚聲尖叫。

對方的目標根本不是我,而是利用我,將我方唯一擁有強大戰鬥力的人位置暴露出來,再輕松除掉。

此人的準星已經如此精妙,他想要的若是我的命,我早就要死在第一箭下。

我低低俯臥。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

敵不動我動。

這裏向來都不是只有一方守株待兔。我定了心思,有了主意。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就這般躺在我面前,新鮮、真實的屍體了。血流甚至尚未停止,面部表情柔軟而生動。

我卻只有一個選擇——按下一切的驚懼和反胃,從那個忠心的侍衛身下抽出箭筒和雕弓,然後迅速滾爬,退回到了最近的一處遮掩。

我的臉火辣辣地抽痛,袖中的刃器硌得我生疼。而我周身已經看不出顏色,泥灰、草葉甚至是戰馬糞便,交雜著的各種汙穢,沾在原本是明黃色的皇後常服之上,肆無忌憚地抹掉我的尊嚴。

我不在乎。

迅速起身抓住時機,將弓竭力拉滿,角度調正——放箭!

我和扶槿一同向胡人師父學過騎射的,從前皇宮的春秋圍獵我也常去。學不足百步穿楊,但也不至於如同尋常世家小姐,弓箭不會使,馬也不懂馴。

這一箭,似乎喚醒了我體內某些隱藏的習性。

雖然此刻的我,失去一切國母應當的威儀,甚至也丟棄所有做人該有的體面,但此時身處戰鬥的我,才讓我久違地感受到靈魂在逐漸回到身體。

混沌中有絲絲想法也逐漸明晰。

這麽些年,我不斷地求著生存。無論是幼時還是現在,都沒有變過——從棍棒與欺淩中忍氣吞聲求取機會活下來,亦或是有孕後避世在空蘭居掩人耳目,種種解決方式,本質都是一樣的——我總會選擇一種更簡單輕易的手段:委曲求全。

此時此刻,心裏有種不同的聲音,如同蠶繭壓制不住地被極力掙脫,直至完全崩裂。

到這個地步了,我難道還不能意識到,我並非沒有反抗宿命的能力麽?

為了活命,為了平穩的生活,為了夫君、孩子和家庭,總是本能地逃跑。即便迎戰,也是因為命運攸關迫不得已。

為什麽逃跑的總是我?我何時能真正為自己而戰,為自己而活?

這麽久這麽久了,我此刻才感受到,原來主動出擊,也是一種可以選擇的方式,因為我可以做到。不僅如此,除了明婳,如今我終於再沒有什麽顧忌。

這難道不值得喜悅麽?

即便孤身一人,我忽然什麽都不怕了。我不僅要保護好我的女兒,還要把所有屬於我的東西都要回來。

許久不挽弓,加之身子還虛,準頭自然差點成色。但射不射得中是次要的,我要做的只是挑起爭端,趁亂逃跑,若陰差陽錯能射中一個也不虧。

方才放箭的那人尚未完全隱了身形,我對準旁邊一人,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本來箭矢向著他心窩而去,而由於我瞄得並不準,勢頭飄了些許,誤打誤撞竟射中了那人的左眼。

果然,寂靜被打破了,頃刻之間亂了章法。這方以為是對方放冷箭,忙不叠四方找補,而那一方當然不甘示弱,發動攻擊這麽好的機會怎能錯過。

雙方位置都暴露之後,就是無休止的再戰了。我的目的達到,人群散開,我暗度陳倉。

隨後是我的下一步計劃。我要設法混進齊珩位於西南的營地。只要他還沒死,那裏就一定還是安全的。

謀劃的同時心下也一涼。從前,即便是最難的時候,我也從來不會去設想,齊珩也會死的這種情況。

這無關感情變化。只是在此刻,一切都不重要,只將下一步的走法算得清清楚楚,其他顧不得了。生死關頭,千鈞一發,任何感知都會磨得消失殆盡。

他固然沒那麽容易死——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回到那裏。因為我很清楚他的兵符會留在哪裏。

就讓我,從前共同和皇帝打下江山的這個皇後,帶著大齊的好兒郎們,繼續戰鬥下去。

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心中只是有一種隱隱的預感,以及唯一清晰的念頭——無論如何,絕不妥協。

混戰的人群越來越近,我背著箭筒和雕弓,低身快速奔逃,盡量遠離漩渦。手籠在袖中,已經抓緊了利刃。

只要有人近身傷我,我就回砍。這把刃是很久前齊珩特意為我設計的,形狀很怪,但也是因此,殺人很輕松,即便我技巧生疏。

雖然並不引人註目,還是有人發現了我,四散著沖來。一人已近了身,我看準時機正要搶先紮下去時,血卻提前濺了我滿身。

我迅速轉身欲跑開,卻直面了身後的那個男子。

他穿著軟甲,晦暗不明的眼睛,沈默冷靜的容貌。剛才就是他動的手。

這張面孔,還能是誰?

我千算萬算也想不到,居然是扶疏!

容不得細思,他扔給我防護的甲衣,厲聲喝道:「跑!」

方才宋扶疏轉眼間幹凈利落地將人殺掉,這幅模樣我從未見過。途中他愈發狠辣,再有人撲上來,他根本不辨敵友,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血濺當場。

這根本不是那個性子溫潤沈靜的扶疏!

或者說,只是旁觀者所以為的溫潤沈靜?

飛奔之下心底發涼,總覺得一根線頭冒了出來,我卻抓不住。

跑著跑著,很快我就體力不支了。所幸此時已經沒有追兵,我們終於逃進一個無人的、破敗的營帳,躲了進去。昏暗中內飾風格也不易辨認,是屬於暮胡還是大齊。

他的身子壓得低低的,確認了後面沒有人再跟上來,才搜尋出了火燭,用打火石點上。

而後待氣息平緩,他翻身坐起來,盯住我,沒有表情。

滿面的血汙,著實可怖,身上的衣甲樣式也很怪異。

我略微怔楞片刻,忍著心底異樣與驚疑,問他:「你傷到哪了?我為你擦一擦。咱們藏些時候再出去。待局勢穩些,你出城向西去找扶槿。但我還要回去,此前或許尚且需要借你的幫助。」

我從衣服的內襯撕扯下一段幹凈的白布,試探著伸出手遞向前。

他幹脆利落地一躲,手支於地,身子斜著,笑吟吟的,眸子裏還是一貫的風平浪靜:「你既對我起了疑心,為何不說呢?怎麽不問問我,到底是什麽人?又是什麽身份?」

他輕易地看出了我的心思,哪還像是從前那幅讀書讀傻了的樣子。我只得半真半假道:「我並沒有疑你,只是從未見過你這個樣子,有些嚇著了。——你渴麽?我去找些水。」

索性轉開了話題。我便是問,他又肯說麽?

「不必了,我不渴。」他按住想要起身的我,斂了笑意,眼睛幽暗流轉,「你見過我的。我的真容。」

我靜靜地看著他,近乎對峙,挑眉等他的下文。

他從腰間摸出一件物什——是面具!

隨即,他在臉上輕輕比著,透過雙眼處的空隙看我。

那雙蒼鷹一樣的眼睛!!

拿出面具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跳得厲害;戴上的那一瞬間,於我而言,如同銳利的閃電撕破天空,雨水傾盆而下,真相在此強光照耀下現形。

我如何忘得了,端午燈會那一夜的那一群人。難怪,我在空蘭堂第一眼見他,只覺得那雙眼熟悉!

暮胡!他是暮胡人!

此刻我才驚覺,他明顯得再也藏不住的北地口音。原來他從前為了掩飾原本的語調,竟能刻意模仿出一口南腔。

心機如此至深,來頭不小。

即便心下悚然,面上只絲毫不懼:「扶疏,你竟是暮胡細作?我還該喚你扶疏麽?」

他沒有答話,側轉身子,慢慢地除去一層又一層的戰衣。這戰袍之所以怪異,也是因為是暮胡的式樣。

他赤裸了上身。我說不出話來。

因為滿背的刺青過於晃眼,巨大的狼頭圖案盤桓在正中。

暮胡崇尚血統、力量和團結。因此,狼是暮胡人最敬重的動物。只有最尊貴的人,才會被允許在身上紋繡它的圖案。

狼的圖案,且這麽大一幅,還在如此靠近心臟的位置——這個在暮胡傳說中死後能與神同棲的部份。

「你終於回來了。靜影,你知道一件事麽?」他欺身向前,笑得邪異。眼睛終於不再是一潭死水,水底的礁石與溝壑,此刻清晰可見,「你最不該求助的,就是孤。」

十三、

他竟然就是暮胡的可汗!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勿赤邪!

「你願喚我扶疏亦無妨。畢竟那是我遇見你的名字。」他安如磐石,沒有急著穿上衣服,笑得充滿挑逗。

我忽然臉色發白,想到我的旭兒,心驚肉跳,顧不得這個曖昧的局勢,迅速迫近他:「那扶槿呢?」

「你是說曼節?她麽,已經算是個十足十的漢家姑娘了。那年政變,孤和她被篡權的叔叔追殺,躲進了你那裏。

「方沈璧‘死’的那一年,暮胡戰敗,孤借機回到暮胡,重振旗鼓、奪回政權。這是家族重任,即便不擇手段,醜陋血腥,那個位置,本來便是屬於孤的東西,孤必須要將它拿回來,才算不辜負父汗給予孤的血脈與親情。」憶及往事,他神色竟有幾分肅穆,不知想起了誰。

「但幼時的事情她本就不一定記得清,也不會明白背後的緣由,那年奔波折騰中,她又發了一次高燒,前後的很多事,大體全數忘卻。孤回京後瞞著身份,也從未刻意告訴她真相——孤所承繼的一切,家仇國恨,不需要她的一生再來背負。」

他平靜地看著我,輕輕笑了,「不必擔心,她什麽都不知道,心是向著你的。況且孤對你的孩子又不感興趣,只對你。只想要你回來。否則,也不會送那副催產藥過去。」

那副藥方原來是他的手筆,難怪含了那麽多出自異域的珍奇藥材。

其實早該起疑的。在看見他臂上那個刺青時我就該想到,尋常讀書人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刺青本就不常見,又怎麽肯去刻一個女子的名字。

他回來那夜其實從未驚訝過關於我的一切,包括我身為大齊皇後,又為何會出現宮外的佛堂。他其實什麽都知道,詫異和喜悅都是偽裝的。

再憶及扶槿的長相,那不容忽略的淩厲,女兒家美則美矣,不笑時卻總是一身凜冽寒氣。

證據遍地都是。是我盲了心。

「此番回京如此順利,還多虧了你那個好姐姐。她從暮胡歸京時,便同孤做了個交易,許了孤一些想要的東西。」勿赤邪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我衣服上沾了血的穗子,黑灰色的雙眸卻盯住我,「她要的早就不止整個後宮了,她想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想要天下都掌控在她手中。她為暮胡此次出兵提供了不少線報呢。」

是沈璧!

她既然野心這麽大,暮胡的兵力必然不是她唯一的屏障和倚靠。還有誰?

我滿腔疑慮迫切地將要溢位來,勿赤邪的食指按住我的雙唇,笑:「不要問,孤什麽都不會說。」

「周家,是麽?」再度開口時,我已然冷靜。我知道和周家有關,想來齊珩更加清楚。

這個問句他的作答與否已經不再重要。周氏作亂的原因和真相,我堅信不日便會水落石出。

他沈默良久,笑著點頭又搖頭,不置可否:「別再多問了,你這條命,留下來並不容易。」

我像是瘋了,不怕死地欺身向前,手指狠命抓進他的肌理血肉留下痕跡,沖著他笑:「你、想要、要我的命?還是她?」

可勿赤邪連一丁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左手輕易禁錮住我的雙手,而右手勾起我的下頜,反客為主,一雙眼睛不再凜冽,而是迷蒙著,斜睨著,充滿情欲地湊上來:「孤若想要你的命,你不可能還活著。端午那夜,是你的好姐姐,讓孤擒了你。你的身、你的命交給孤隨意處置。誰承想半路殺出了齊珩,又眼見著手下出鏢暴露了身份。那是孤唯一未料想到的敗筆。

「殺了你?——孤自然是舍不得的。孤不僅不想殺你,還想讓你安樂。不僅想讓你安樂,還想——還想讓你快活。」他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

我和他都滿面血汙,他並不在意。吻潦草又混亂,爭先恐後地意欲落下,而他赤裸的上身就貼在我身前。

挑明身份後,他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此前,在那層含蓄溫柔的面皮下,他的本性竟可以隱藏得那麽久。

此刻不知是因為情欲還是別的,他的聲音如同夢囈:「別躲。」

我的尊嚴被如此踐踏,羞意早就被憤怒占領,滿心裏有的只是惱火,狠命地推他,又捶又打,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明婳在哪裏?」

他在我耳邊輕輕言語:「孤可以現在就送明婳回到扶槿身邊,只要你陪著孤。陪孤打完這場仗,陪孤回暮胡,做孤的妻子。」

事涉明婳,我一聽便緊張起來,甚至顧不得計較他這番荒唐妄語。於是刻意地軟下聲音:「本宮乃大齊天子的妻子,一國之母,早已嫁過了人,與可汗又不在同一陣營,如何再能侍奉可汗身側。」

我推開了他,不斷向後躲著,「明婳在何處,我要見她。可汗同人談條件,竟不知砝碼該當示人麽?」

「孤對你的過去毫不在乎。至於明婳——」他稍稍松開我,沈吟片刻,拍了拍掌。

帳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他絲毫不懼,也沒有放開我的意思。一定是他的手下。

我留心掃視一眼周遭——火燭明亮下一切清晰,帳子裏的裝飾無疑表明這是屬於暮胡的領地。

營帳被一把推開,喧鬧合著寒氣沖了進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半跪行禮,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看到我都見怪不怪。勿赤邪揮手示意免禮,又喚了其中一人上前。

那個年輕人我總覺得眼熟,正要開口詢問,勿赤邪意味深長地橫了我一眼,用漢語開了口:「於光,去取兩身幹凈衣衫。再將那個大齊公主帶上來。」

是了,這便是那個幼時已經跟在他身邊侍奉的於光。相貌變化卻不大,只是衣裝改易,我認不出來罷了。

於光不敢怠慢,匆匆也向我見了禮後便下去了。

那身衣服華麗倒是足夠華麗,只不過是我看不懂的儀制,和大齊衣飾有極大不同,是極其方便跑跳行動的式樣。

換衣服時我竭力掙脫開他。即便我的內袍不用除去,我還是躲到了相當於屏風的物什後面,留意著盡力避開他的視線,最重要的是得小心著不讓袖口內的暗器發出聲音。

衣飾繁復本就花費時間,而當我剛穿好從屏風出來,早就換好的勿赤邪便笑出了聲。

「不是這麽穿的。你來,孤教你。」笑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了這句話。神色很奇怪,像是想到了什麽往事。

他沒有給我拒絕的余地,直接拉了我過去,將亂七八糟的衣飾一層層除去,只留中衣和內袍,而後再用他們的方式一層層穿上。

他神色專註,呼吸出的熱氣就匍匐在我的頸項,慢條斯理的動作卻沒有絲毫輕薄怠慢,沒有邪念,亦無方才的情欲,只是緩緩地,一袖、一結、一扣地穿戴整齊。

「母後!」隔著營帳便聽到明婳的聲音的一瞬間,我像是得到了神奇的借力,剎那就擺脫了他,下意識地伸手向前,想要迎接她沖向我的懷抱。又忽然擔心我臉上這幅臟兮兮的樣子會嚇到她,趕忙從衣服裏扯了一小段白布,胡亂沾了水,連著脖頸都使勁地迅速擦拭幹凈。

小小的人兒就那般沖進我懷裏。我攬緊她,好一會兒才肯松開,扶在身前細細打量著。

她就站在我面前,喜孜孜地笑,即使是仍身處戰亂,一身衣裳也幹幹凈凈,臉上是滿足的笑靨,嘴裏還不知道在吃著些什麽。

「扶疏舅舅這幾日讓女兒嘗了不少暮胡的吃食,他說還要請母後您也來吃,他果然沒有食言!您終於來了!」

我暫且松下一口氣,看來勿赤邪並沒有將明婳當作人質粗暴對待。

「讓你的手下出去。我有話對你說。」我轉過來,看著他,壓下腔中冷意,努力做出拘謹羞怯的神態。

「想通了?」他勾勾唇角,揮手示意人們下去。

眾人皆退下了,明婳在帳子的角落裏不知搗鼓著什麽。沒有人註意這裏的動靜。

「敢問可汗,方沈璧,她應允了暮胡什麽條件?大齊願聞其詳。」我笑容平糊,直陳所思,但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方才奔逃之時我已經註意到,在軍營裏遍地插著的旌旗不只屬於暮胡。紅黑交錯的「周」旗也巨大而鮮艷,分外醒目。

此前我已經有過相關的猜測——因為周氏之亂和暮胡入侵的時間點重合得未免也太像巧合。而如今我始終不明白的關竅也一應而通——方沈璧聯合暮胡勢力,再與周氏聯結。

方沈璧需要幫助她得到這天下的人,唐祉言需要兵權,暮胡也要從中得利。

利益的結合,自然也應當用利益擊破。

勿赤邪舍得大動幹戈交出人馬,幫他們二人實作逐鹿天下的目的,一定有所圖。如果大齊所能給出的利益,比唐祉言方沈璧更多,令勿赤邪願意退兵,就是最理想的情況。

周氏和暮胡如今在同一方陣營,唐祉言一定不會留在皇城。最大的可能是,他就在這裏。如果能將直接作為統帥的他控制住,周氏自己的那部份人,應當也不在話下。

如此一來,平息此亂就是早晚的事。但尚不明晰的只有一點——唐祉言作為周家的女婿,為何肯付出一切,為周家爭奪這天下?若他還有什麽奇襲和後手,恐怕大齊短時間內沒有應對之力。

勿赤邪瞇起眼睛,打量著我:「那大齊又願意開出什麽條件呢?孤又為什麽要幫你呢?」

十四、

「還懇請可汗不吝賜教。「我語氣平穩,「本宮雖身為皇後,後宮不得幹政的宮規卻從未遵守過。本宮此刻是代表大齊,與可汗談判。大齊談判的資本難道不比方沈璧多麽?

「證明身份的卷軸和本宮的行軍印都隨身同行——本宮許諾,言出如山,絕不反悔。」整理過後我和他皆端坐,我一字一句,即便營帳之外便是戰場,竟也有了幾分氣定神閑的味道。

這些年前朝後宮的明爭暗鬥涉及到各方勢力,與其相比,與暮胡這種純粹的利益糾葛更為簡單——土地、金錢、協定,無非就是這幾樣。

不過是利益的博弈。重拾老本行而已。

勿赤邪一壁展開我的卷軸,一壁不疾不徐道:「有些時日沒見,皇後變化許多。「

我不置可否,只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世道都已大變。人是最多變的,難以捉摸,有時反倒是只談利益更簡單。「

「銀餉和地權。依方沈璧之言,三千兩白銀,借周氏財力已經兌現;事成之後,晉平從此歸暮胡所有,大齊再不過問。」少頃,勿赤邪放下卷軸,坦直微笑。

晉平是重要的邊關樞紐,大齊和暮胡為此一直紛爭多年。沈璧為此真是舍得。

我輕聲笑。勿赤邪被我打斷,看向我。

於是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不卑不亢:「大齊的江山,她尚未得手,用此不定之數做交換,可汗倒足夠信任她。「

「而大齊本身擁有的東西,給出去是有定數的。「我接著陳述利害,「晉平只是區區一縣,若可汗同意退兵,大齊願許諾暮胡國晉平所屬的本梨郡。至於銀餉,五千兩聊表心意——我當下就有你想要之物,可汗不若重新考慮。」

我自有我的考量。晉平是樞紐,一失則盡失。晉平雖名屬本梨郡管轄,但與其主體之間有一條窄窄細細的險關,因此一向是自立門戶。而本梨郡無論如何都是在大齊嚴控之下,即便給出去也有機可乘。至於銀餉,自然是當今國庫最不缺的東西。

「你確實有孤想要的,人也確實是最難捉摸的。」須臾,勿赤邪意味不明地笑,「若孤能直接得到想要之物,又何苦迂回?靜影,你說得半分不錯。」

「孤其實無謂於錢財和土地。她說的這些都沒有打動孤,孤向她要了一個人——那個人是你。她本不肯留你的命,直到孤說,晉平糊三千兩,有固然比沒有好。但即便不許給孤,孤也要你,否則免談。「

「我說過了,我只要你。」他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一息長嘆,聲音竟然有幾分迷茫的繾綣,「你救過我,一命換一命罷了。換不換得來真心都無妨,只要你在身邊。」

他為人向來有各種面具,此刻如同赤裸的一面讓我多少有幾分動容。

我面對他時的情感很復雜,隱隱約約總還是有一點期盼,盼他顧存往日舊情,不下死手——事實上他的確沒有虧待明婳;只是我就算再愚蠢也明白,眼前本就混亂的局面,一朝分崩離析,始作俑者就是他。

一時竟不知喜怒愛恨。

我現下只想扳倒沈璧,讓我的孩子生長在太平盛世。可如果代價是我和我的孩子再也見不到他們的父親,總是不忍。只得以退為進,試探性地問:「我,便是可汗退兵的條件麽?」

「孤對身外之物本來就不感興趣,因此方沈璧的晉平也好,你的本梨郡也好,對孤都無甚吸重力。孤只要你。除此之外,你沒有任何和孤談判的資格。」他輕笑出聲,而後懶洋洋擡眼,語意卻淩厲,「退兵,亦或是放你回齊都是不可能的,你死了這條心。只要孤還在,便不會讓你再回到那個滿盈痛苦回憶的是非之地。「

「短兵相接的日子不遠了。只要你和明婳在暮胡營,就沒人傷得了你和她。扶槿和旭兒也無虞。若非如此……」勿赤邪沒有再說下去,語氣是沈甸甸的威脅。

「可汗不必擔憂。本宮明白的,會一直留在此處,直至一切塵埃落定結束。」我微笑看向他,欣賞他意料之外的神情,「本宮只向可汗要兩樣事物。」

聽完我的耳語,勿赤邪略一思索,笑道:「兩日內便可實作。」

「怎麽,皇貴妃和唐祉言都在?」行軍小宴上,我狀似驚訝,閑閑飲茶,「皇貴妃,久未謀面,當刮目相看了,與本宮的禮數倒也不顧了。」

當下戰況焦灼卻停滯,暮胡與周人如今以守為攻,利用澤安關險峻的地形優勢,與大齊始終僵持不下。這也是尚有閑暇舉宴的原因。見到沈璧和唐祉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平視著對首二人。唐祉言和我從前見到他時大不相同。此刻的他鋒芒畢露,有著一雙填滿執念、狠厲決絕的眼,我從未在任何人的眼中見到過那樣的陰鷙。

「大齊沒有你這樣穿暮胡衣衫的皇後——行禮本宮自然是免了,誰向誰行禮還不一定呢。」最平常的眼波流轉放在方沈璧身上也帶了幾分媚氣。她著一身月白色,素凈出塵,見到我時著實是吃了一驚,但即便如此也只是一瞬。與前不同的則是,她不再溫婉地笑,也不再做出那幅端麗柔嘉的模樣,美艷的鳳眼中滿是銳利的欲望,直勾勾地探進人心底。

我的確穿了一身暮胡儀制的吉服,是勿赤邪所擇。與大齊吉服的究極華美、端莊嚴麗相比,此衣沒有繁復精美的裝飾或紋樣,只是一身赤紅的利落爽氣,清晰勾勒出女子姣好身形。

我笑吟吟的並不氣惱,正要回她,勿赤邪按住我,先於我開口,聲音平靜而冷漠:「皇貴妃,孤讓靜影穿的這一身,是暮胡正妻的儀制。皇貴妃或許不懂衣裝禮制,不知者無罪——但竟連謙卑和敬畏也不懂,如此倨傲,實在失禮。「

他環顧一周,不顧沈璧迅速灰敗的臉色,喚來於光,對沈璧道:「你從前也識得孤的性子,自己選吧,去營帳外跪一夜,還是在這裏領罰?」

意料之外的是,沈璧連半分求情的意圖都沒有,也沒有猶豫,旋即緩行而至,只是直直地伸出手,虛執一禮,聽不出語氣:「只要不跪,無論什麽罰,妾身都願領受。」

唐祉言一瞬的訝異過後,本來還意欲出言,見沈璧此狀,也便似習以為常一般,索性裝作看不見,也就罷了。

禮服竟然是正妻的儀制。

我怔楞一瞬。我不認得面前如此逆來順受的方沈璧,也不認得這個暴虐而心狠的勿赤邪。但心中卻是萬分暢快,連帶著一分對勿赤邪的感激。

誰都明白勿赤邪不是一個這麽不懂進退的人,他只是借題發揮,給了我我要的第一件事物——讓方沈璧受盡羞辱與折磨。我的本意是要她的命,彼時勿赤邪不置可否,只說現在動不得她,讓我再忍忍。

在鞭打之下,也沒有聽到她任何的慘叫或呻吟。於光沒有手下留情,鞭子雖然短小,抽在後背上是皮開肉綻的聲音。她只是閉著雙眼,神情平靜,任憑鞭子如雨點般落在後背。直到結束的那一刻,一聲悶哼倒在地上。

良久,她伏在地上,睜開雙眼。我和她的眼神隔空相交,擦出火星。

我望向她,眼中沒有半分憐憫,只是淺淺啜口茶:「這剛開席便見血,未免有些倒胃口。皇貴妃,你去換身衣裳再坐過來罷。」

這次行軍小宴的目的,自然不是全在沈璧,更重要的則是另外一位。

「唐大人,也是許久未見了。早有聽聞夫人周玉一向體弱,最近夫人是否身體無虞?在外征戰久了,怕是思君情切呢。」我面露譏諷,有意激怒唐祉言,想要探探他的口風,「只是齊氏與周氏自開國便交好,周氏先祖若是地下有靈,見到你區區一個周氏的女婿,如今帶領周氏叛國離家,不知要作何感想。」

「交好?」唐祉言冷哼一聲,卻並無多少怒意,「齊氏做過的臟事,皇後還佯裝不知麽。」

我心中驟然一緊,面上倒作雲淡風輕:「是家族仇怨麽?宮中見不得人的臟事多了。樁樁件件,唐大人若不說,本宮怎會知道是哪件。」

他語中隱隱帶著輕蔑:「看你如今也是受制於人,不知有什麽資格同我說這些。我該當你是何方勢力?若說你是大齊皇後,你又穿著暮胡人的衣衫;若說你是可汗新收的美人,你這自稱也總讓人浮想聯翩。」

勿赤邪不動聲色,橫他一眼:「她還是皇後,只不過從今往後只能是孤的皇後。戰亂時分容不得儀式成婚,但她不會再回到大齊了。唐大人暢所欲言便是。」

唐祉言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勿赤邪,良久道:「可汗倒是情深幾許。只是小心後院起火。」

「大齊麽,物盡其用後始亂終棄,一向如此,做慣了的事情罷了。」微弱而充滿戾氣的聲音響起,是重新落座後的方沈璧,她單薄的身伏在案上,面色慘白,眼露嘲諷,「我當年如此,從前的周氏更是如此。齊氏當真心狠手辣,恩將仇報。周氏為何這麽多年沒有男丁出生?妹妹,你難道沒有見識過麽?半分都沒有想通?」

她略微發顫的聲音中有股涼絲絲的寒氣,一個大膽的猜測出現在我的心中,我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