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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病院「作威作福」的女領導,不敢出院

2025-01-11心靈

*【瘋人說】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瘋人說】是醫生穆戈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讓大眾了解、正視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臉叔。

我發現,人一旦忙碌久了,突然閑下來,會有種無所適從的空虛感和落差感。尤其是平日強勢的領導,表現更為明顯。


臨床二科女病房的前台護士,是女病房唯一的男護士,因為他一頭褐發燙的蓬蓬卷像個栗子,我們都親切地喚他小栗子。

一天,我正占著他的位置翻看病例,小栗子從門外走進來,睫毛上掛著水珠。

我打著哈欠問:「又怎麽了?」

小栗子簡直快把他的栗子頭抓爆,「還不是那個於美娟,我要瘋了,世上怎麽會有這麽難搞的女人!」

我心不在焉,應承道:「不然你以為你在哪兒。」

被我吐槽後,小栗子開啟了靜音國罵,沒罵兩句,前台的呼叫鈴又響了。小栗子下意識地抖了一下,一看房間號和床位,立刻面如死灰。

「又是她,第六次了,今早的第六次了,我要辭職,我今天就要辭職……」

我笑笑毫不在意,這句話是小栗子的口頭禪,他說了大半個月了,到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待著。

小栗子幾乎是飄過去的,飄到一半,回來了,哭喪著臉說:「穆姐,要不你去吧,我真的搞不定她。」

我攤手:「我也不行啊。」

小栗子雙手合十:「整個醫院也就你肯聽她叨逼叨,救救我吧。」

我捏開他的爪子,「嗐,這不都是修煉麽,去吧,我心與你同在。」

小栗子精通死纏爛打,一來二去,我耐不過纏結,還是被他拉去了。

到了於美娟的房間,進去就見她雙手抱胸,站得跟桿槍似的,皺眉盯著一旁的床位。見到小栗子進來,她立刻像只鬥雞一樣地戳了過來。

小栗子下意識想往我背後鉆,但礙於男人的面子,他勉強穩住了。

於美娟指著隔壁的床位開始發作:「我之前說過,這個尿壺放的位置不合理,這位老太太尿頻尿急,經常下床來回走動,我的床位和她就這麽點距離,尿壺放在這,能不碰到嗎?今天她不小心把尿壺踢過來了,明天萬一踢倒了呢?!」

小栗子解釋:「這些床位的距離都是固定的,不好調整,我已經向上面申請了……」

於美娟一揮手:「你前天就說去申請了,效率這麽慢的嗎?挪個床位而已,非要人催著,你們自己就沒這個意識嗎?」

小栗子憋著氣:「你來之前就沒人說不合理。」

於美娟冷笑:「那我現在說了,我就不是人嗎?」

小栗子不說話了。於美娟氣焰高漲起來:「沒人提你們就不去關註,這麽懶散,況且這裏是精神病院,一些病人根本都意識不到要反映,察覺病人無法表達的情緒難道不是你們的本職嗎?!」

小栗子這下不願意了,「不好意思,每天光是病人說出來的問題我們已經很忙了,顧不上表達不出自己想太多的。」

我拉了一下小栗子。

於美娟露出得逞的笑容:「那你們到底忙出了個什麽東西?上周我說要在病房放盆植物,植物呢?床位的事情好幾天前就說了,反饋呢?」

小栗子深吸口氣:「於女士,植物的事我跟您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一些患者會把土當成食物,您房間就有一位,這是高危物品,不能放在房間。床位的事我確實已經上報了,這些都要走流程的,您能不能有點耐心。」

於美娟:「那你們應把亂吃東西的病人弄去一個房間,把希望看到綠植的患者都分在另一個房間,不然成天這麽死氣騰騰的,病人心情怎麽會好?」

小栗子已在抓狂邊緣:「床位分配哪有你說的這麽容易……」

我知道,他確實擺不平了。

我把小栗子拽到了身後,掛上笑:「不好意思啊,於姐,你再等等吧,醫院的擺設都是經過考量設計的,我們也希望最大程度給病人提供方便,但極少數人提出異議的話,我們也確實要商議,我們很重視你的建議的。」

於美娟消停了一會兒,看著我:「你今天來挺晚。」

我有點驚訝,她怎麽知道小栗子會喊我來幫忙?想了好一會兒,我才恍惚記起來,上周好像答應過她,今天要來找她。

我順著她的話說:「啊,因為要看的案例比較多,所以晚了些,你知道的,主任給我的任務。」

於美娟皺眉:「你們主任就是個木的,成天看案例有什麽用,要多跟活人交流啊,我們這不都在麽,不比你研究那幾個破字管用?」

我忙點頭:「對對對……那於姐你等下,我去把桌上的案例收收,還攤在那呢,順便跟主任再反饋一下你床位的問題,一會兒來跟你好好聊。」

於美娟擺擺手:「嗯,去吧。」

出了病房,小栗子長舒口氣,學著於美娟的語氣做怪腔:「嗯,去吧。還當自己是領導似的,真受不了。」

我沒搭腔,走了幾步,停下步子:「你下次別責怪她沒有耐心,沒禮貌。她是輕躁狂,本來就沒有耐心。」

小栗子撇了撇嘴,不太高興。

我點了下他的頭:「這話她在外面聽得夠多了,不想來了這裏還要聽,你越說她越來勁。」

小栗子恍然大悟,隨即還是不解氣地說:「那她出去啊,早可以走了,我們比她還盼著她出去呢。」

我搖搖頭,走快了些,收拾完病例想去找主任,走了兩步又停下了,折返去於美娟的病房。

醫院說是會反饋,但一兩次後沒做出實際行動,也不用再去說第三次了,大家都是如此,沒精力過多地耗在一件事上。

畢竟他們都不是於美娟。

於美娟是兩個月前來醫院的,因為闖到別人公司大吵大鬧「發起了瘋」,被警察以擾亂公共場所秩序送來的。照她自己的話說是:當時不知怎麽的,身體不受控制,意識出走了。

她是輕度躁狂,診斷過後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沒有家人來接她,於是一拖就是兩個多月。這兩個多月,她每天都在向醫生詢問,自己到底什麽時候能出院。

也是,任何一個認為自己沒病的人都想立刻從這裏出去。

但醫生總也不放行,因為沒人來接她。聯系是聯系上了,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但聯系之後,也都沒了後續。

醫生都對她頭大極了,於美娟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領導,她言辭犀利,上綱上線,總認為自己早就該出院了,是醫生工作沒做到位,導致自己手上積壓著一堆的工作,沒法完成。

她嗓門很大,又有理有據,每次挑刺都像一片陰影壓在醫生護士身上。誰都不待見她,又不得不處理她,只好祈盼著她早點出院。

我第一次見她,是她入院後的第二周。當時是為了畢業論文,需要訪談幾個意識清晰的患者,主任帶我去見了她,沒說幾句,主任就溜了,留我一人跟她大眼瞪小眼。

我來之前就知道,這個女人很難搞,頭腦活絡,嚴肅強勢,現在見到主任跑得這麽快,心裏更加緊張了。

於美娟本來還在跟主任嚴肅地磋商出院的事,說到一半時主任借口走了,她的話來不及收,很不滿意,追了兩步繼續喊。主任走得更快,開門後警報聲響起,紅色的燈喧嘩著。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被警報聲蓋住,喊得更大聲,直到門關上,警報聲消失,於美娟的尾音還重重地回蕩在病區。

場面其實有點尷尬,但於美娟不在意,她擺出一副勝利者的架勢,對我這個見證者稍顯和顏悅色起來。

和她接觸了一陣後,我覺得她不難搞,可能全醫院只有我一個人這麽覺得。

擺平她的辦法很簡單,只需要閉嘴,聽她跟我說話就可以了。她一個人就能把對話延續下去。我不用擔心交流間隙的空白和稍顯局促的回應,她的表達欲會幫我把那些局促一筆帶過。

躁狂的特點便是如此,話多、思維快、語速快,典型例子是,一個老板,在躁狂時一個秘書不夠,要好幾個,舌頭跟不上腦子。

於美娟說話確實帶有很強的攻擊性,無論說什麽都像在批評和說教,但只要不反饋那些攻擊性的詞匯,她就不會失控,而我正擅長於此,自然地袒露柔軟回避刀刃。

也許是閱歷的關系,我確實把她的話當成了教育,誠懇地聽,也會認同,於是她對我也軟了下來,認真地教,我們形成了某種互補,關系還算和諧。

她家算是書香門第,祖上是做茶生意的,她能如數家珍地列舉任何一種茶的發展史,跟我說她做過的茶商買賣,遇過的茶葉騙子,並教我如何透過觀察茶色來區分真偽。

她的病服口袋裏偷藏著前幾日午飯剝下的橘子皮,拿紙巾包著吸收水分,攤開時,已經發酵了許多,正在變成陳皮。她拿了一片遞到我嘴邊:「嚼嚼,挺甜的。」

我頓了一下,就著她的手吃了。她的手很柔軟,聞著有一股橘子清香,和她的強勢性格不同。

橘皮幹制成的陳皮

餵完我,她自己也嚼了一片,再看了看門外,小心地藏起了橘子皮:「你們這地方也是,這個不許那個不許,藏個橘子皮都不行,別跟他們說啊。」

我笑著點頭。

主任知道我吃了她的橘子皮,匪夷所思地看著我:「病人給的東西你怎麽能隨便吃?」

我囧道:「她遞過來了……」

主任冷笑:「她給你遞把刀子你也撞上去啊。」

我寫了五千字的檢討,於美娟的橘子皮被沒收了。不出所料,這一日的女病房又不太平,前台的呼叫鈴快被按瘋了。小栗子說得口幹舌燥,跑得腿都軟了,最後沒人再去理她。

按鈴沒效果後,於美娟又去院長信箱寫信,痛斥醫院規矩的「不合理不人道」。寫了一次後,她似乎發掘了新的樂趣,開始一天一封地寫,常年無人使用的院長信箱幾乎被她填滿了。

後來院長真的來見了她一次,那次我沒在,聽說院長在交鋒中也敗下陣來,灰溜溜地逃遁了。

於美娟像只旗開得勝的孔雀,只不過欣賞她美麗尾羽的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