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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火火
我是大臻最高貴的公主。
新皇登基那一天,我被隨手指婚給一名太監。
「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祝您和駙馬爺恩愛白頭,多子多福。」
我看著那個伏在地上,顫顫巍巍的小太監。
絕不會想到,有一天。
我也是希望和他恩愛白頭,多子多福的。
1
皇宮是一座巨大的墳場。
我母妃殺珍嬪時,絕不會想到有一天珍嬪的兒子會當皇帝。
更不會想到,我那軟弱可欺的三皇兄登基當晚,就賜給她一瓶鴆毒。
她瘋叫著,求饒著,在歇斯底裏的掙紮中,被人灌下了毒藥。
我親眼看著她倒在地上,眼球暴突,死狀可怖。
「何必這麽難堪?皇兄,我又不會跑。」
我被人押著,跪在冰涼的地板上。
「你當然不會跑,淩安,你是最驕傲尊嚴的女子,和那些世俗女子不一樣。」皇帝走到我面前,「哪怕朕現在賜你死,你也不會皺眉半分。」
我默不吭聲。
「所以,朕偏偏不讓你死。」
他把盛有鴆毒的酒壺拿起來,洋洋灑灑倒在我母妃的屍體上,隨手指著旁邊端酒盞托盤的太監。
「朕要你嫁給他。」
我猛地瞪起眼睛。
被指到的太監原本就戰戰兢兢,此刻更是一頭紮在地上:「陛下……」
「淩安,死對你而言不是最好的懲罰,生不如死才是。」
「慕容瑄,我是大臻的公主,你不能這麽對我!」我終於發了慌,我沖他歇斯底裏。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開懷,眼睛卻紅得滴血,「淩安,榮貴妃殺我母妃那日,就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於是我被綁著,戴上鳳冠,披上嫁衣,和一個太監成了親。
在我母妃的屍體面前。
我硬挺挺站著,不行禮。
皇帝就讓人淩辱她的屍身。
「別……別……」我嗚咽著,唇齒間血腥濃郁。
「夫妻對拜——」
我面對著那個太監。
淚眼之下,我看不清他的全臉。
只看見他佝僂著身子,低著頭,露出一小節白皙削尖的下巴。
我們彎腰對拜。
「送入洞房——」
母妃的寢殿成了我們的「喜房」。
進了門,總管一個眼神,端著錦盒的宮女們一一上前。
全都是大小、形狀、材質不一的玉勢。
琳瑯滿目,屈辱又惡心。
「殿下……」和我成親的太監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用袖子遮住,又想擋在我身前。
總管嗤笑:「駙馬爺這就迫不及待了?」
他立刻把袖子放下來:「不,不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祝您和駙馬爺恩愛白頭,多子多福。」
他沖著我陰陽怪氣了一聲,又走到小太監身旁,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提點道:「駙馬爺可要善加利用這些寶貝,好好兒珍惜陛下的恩典,咱們可都在屋外頭,為您助威呢。」
說罷,讓人放下這十幾盒金的玉的。
離開寢殿,關上了門。
殿裏只剩下兩個人,安靜得可怕。
我坐在床上,他站在桌旁。
直到外面還沒聽見響兒的總管有些不耐煩,咳嗽出聲。
僵著的人才回過頭。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
面若桃李,唇紅齒白。
一雙眼睛像黑紫的葡萄,像隕落的星辰,生得極亮,又添了幾分玉的溫潤,清澈而無辜。
竟是天下間少有的好相貌。
我晃了一下神。
原本打算若是個腌臜猥褻的東西,我定要拉著他同歸於盡的心冷靜下來,我看他磨蹭著,一步一步走過來。
「你想幹什麽?」我冷冷地看著他。
「殿、殿下……奴才來為您松綁。」
他伸出手,顫顫巍巍地走到我身旁,替我解背後的繩子。
大紅的喜袍鋪疊在我的喜袍上。
我感覺到一個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我的手,像受了驚嚇般縮回去,再動作時,更加謹慎小心。
我歪頭,看著他紅到滴血的耳根和側臉。
「你叫什麽名字?」
「德善,」他自然地轉頭,對上我的眼睛又嚇了一跳,連忙轉回去,「回殿下,奴才叫德善。」
「德善啊。」我的手得到自由。
在他起身的那一秒,我拔下頭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頸刺去。
2
我們折騰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外候了一宿的太監和宮女進來,看見床單上的血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看不出來啊,你小子。」總管瞥了一眼桌旁坐著的德善,他的頭發也些許散亂,臉上還帶著我反抗時的瘀傷。
他把頭默默垂在一邊,不說話。
總管走到我面前:「淩安公主,容您挪挪身,奴才好把東西帶回去復命了。」
我擡起眼皮。
他被我的眼神嚇了一跳:「殿下……」
「滾!」我揮舞著簪子,瘋狂揮刺著,「滾出去!滾!」
奴才們驚叫著,七手八腳拽出了床單。
「駙馬爺威武,駙馬爺威武。」總管拍著胸脯,「奴才們先行告退。」
帶著人灰溜溜走了。
院子裏沒了動靜。
德善再三確認,才關上房門,小跑到我面前。
「殿下,人都走了,沒事啦。」
我看著他那雙氤氳著水霧的小鹿眼。
「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多謝你了。」
「不用謝,殿下,這是奴才應該做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只是這真的能騙過陛下嗎,萬一……」
「聽天由命。」
昨晚,發現德善是個好拿捏的,我便把簪子抵在他喉嚨上,讓他陪我作這場戲。
我倆自己掐自己,掐得青紫交加,慘烈非常。
然後我倆背對著背,十分羞恥且難堪地,叫了一夜。
其實我感覺,沒有那根簪子,他也會幫我。
他答應時十分爽快,好像他才是亟待解救的那一個。
「你的傷怎麽樣了?」
「已經沒事了。」
「那麽深,沒事了?」我挑起眉毛,「給我看看。」
他瞪著溜圓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還是把袖子擼了上去。
纏得馬馬虎虎的綢帶解下來,一道血肉翻卷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
我跑下床,去外屋的榻上翻翻撿撿。
「殿下,您沒有穿鞋——」
「喏!」我亮出翻到的藥瓶,「還好我記得,這裏有傷藥。」
拎著我鞋子的小太監站在原地,傻乖傻乖的。
我喚他過來,他就老老實實過來:「殿下,奴才還是自己來吧……」
「不過是上藥,你臊成那個樣子做什麽。」嫌棄他紅透的耳根,我拉過他的手臂,將白色粉末輕輕倒在他的傷處。
「沒想到你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太監,還挺能忍疼。」
他本來皺著眉,聽見我這樣說,眉也不皺了:「殿下,再怎麽說奴才也是個男……曾經是個男人。」
他睫毛垂落下來:「面對這樣的事,是不會疼的。」
「真的麽?」我戳戳他的傷口。
「嗷……」他立馬往回縮。
我哈哈大笑。
「殿下,小聲一點,別被外面聽到。」他連忙提醒我。
我的目光卻黯淡下來。
「德善,你是個倒黴的,跟我卷到了這樣的漩渦裏。」我看著這座冷清的宮殿,想起母妃暴突的眼球,她死死地瞪著我。
我沒有多少傷心,卻覺得很冷。
陰森透骨的冷。
「是我幸運,遇上了你。」
他搖搖頭,目光清澈:「是奴才幸運,遇到了殿下。」
「若……能逃過一劫,你願意和我同心,風雨共擔嗎?」
「願意的。」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我……」
他似乎想說什麽,終是垂下眼眸,又點點頭:「奴才願意伴在殿下身邊,生死相隨,絕不背叛。」
我驚訝於他的果斷和決絕。
又……似乎因為答應得太快,顯得些許草率?
罷了,反正話裏摻真摻假,本就是為了拉攏他,讓自己多一份活下去的籌碼。
我草草略過,卻沒想到一個我都沒在意的諾言。
他卻當了真。
3
皇帝把我們拘在母妃宮中三天。
其間,他來過一次。
看見我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樣子後,他放了我們。
他褫奪了我所有公主的待遇,給了德善一個破敗雕零的小院子,在皇宮永遠不會有人涉足的犄角旮旯。
我真真正正,成了一個太監的「妻」。
德善還是在他原來的崗位上,沒有因為變成「駙馬」得到半點好處,但他待我極好。
「殿下,這、這套被褥是奴才沒用過的,若殿下不嫌棄……」
小太監抱著一套被褥站在門口。
院子統共四間房,一外堂,一內室,一廚房,一茅廁,簡陋得不能再簡陋。
他把內室讓給我,自己在外堂打地鋪。
「或者殿下先委屈一晚,等明日,奴才托要出宮的同僚買套新的……」
「不用那麽麻煩,這樣就很好。」
我接過那套被褥,上面有清新的皂角香和陽光曬過的味道。
「謝謝你,德善。」
「不用客氣。」他眼睛亮起來,很是高興。
他又回他原本住的地方,拿回許多吃穿用的,舊的他自己留著,新的一股腦兒塞給我。
總算能勉強安頓。
正值四月,春寒料峭。
白天有太陽尚且不覺,到了晚上,風從墻壁的破口處湧進來,讓本就畏寒的我如墜冰窟。
我抱著被子瑟瑟發抖。
不多時,外面冒起了火光。
我以為著火,急忙下來撐開窗子。
就見漆黑的夜裏,窗沿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忙不叠地照顧著火堆。
「殿下,把您吵醒了嗎?」
我一頭霧水:「你燒火做什麽?」
「荒郊寒氣重,屋子又漏風,我怕殿下冷,想燒點柴火,暖和暖和進來的風。殿下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他努力扇了幾下,火光把少年的臉襯得溫柔又明媚。
我的心像被羽毛輕輕拂動,嘴上的話卻不饒人:「你就不怕火苗吹進來,把屋子點了?」
「啊?」他嚇了一跳,就要把火堆撲滅。
「哎哎哎,我開玩笑的。」我一邊說著,腿跨上了窗台。
「殿下……」
「快快快,接住我。」
我翻身下來,他來不及多問,正中他懷裏。
少年呆了呆,粉色從脖頸蔓延至耳根。
我習慣了他的害羞,自己跑到火堆前烤火。
「殿下,您不睡覺了?」
「不睡,這裏的星星很美。」我撈過瘸了一條腿的板凳,仰起頭看星星。
他也仰起頭來:「嗯,真美。」
「德善,你為什麽會入宮做太監?」
「小時候家裏窮,鬧了饑荒,爹死了,娘患重病,她走投無路,把我送進了宮裏。」
「唔。」
「殿下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覺得,你這個相貌,當個小太監太可惜了,若投胎到王侯世家或書香門第,天下女子肯定趨之若鶩。」
「哪有殿下說得那麽好。」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神色卻更加柔軟,「我的確怨過命運,但現在又覺得……我的命很好。」
「很好?」我驚奇地看著他,「哪裏好?」
他靜靜看著我,但笑不語。
我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不知不覺就從墨藍的夜聊到深藍,灰藍,淺藍。
院子裏那一枝又一枝桃李交錯的粉白骨朵兒,隨著將明的風輕輕搖晃。
這是我們搬到小院兒的第一夜。
我幻想過百十種度過的可能,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舍前燃篝火,遙伴星與月。好友笑言歡,風盞催天明。
似乎也不錯。
4
一經安定,我和德善都忙碌了起來。
他俸祿微薄,又人善可欺,老被人連坑帶搶,根本剩不下什麽。
我就讓他托人買了些蔬菜和花的種子,種在屋前開辟的菜園裏。
他每日都會帶些東西回來,有時是材料,有時是工具,對著我們這殘屋敗瓦修修整整。
一個月過去,竟真讓我們一點一點,弄出個家的樣子來。
清幽院落,毛坯小屋,桃李樹盛,石徑小路,薔薇滿籬,綠菜油油。
我本來還想讓他帶兩只小雞苗,可生禽不讓入宮,他就在木頭上給我刻。
一只惟妙惟肖的動物木雕躺在他手上,我驚喜地拿起來。
「怎麽是鳥?」
「還會做雞的,到時放在菜園裏,這個要放在樹上。」
他敲敲打打做了一個鳥窩,把木雕小鳥放進去,隱在粉白花中央。
我竟體會到了他的浪漫。
他又繼續做,做各種各樣的小鳥,將它們用線穿起來,掛在木門上當門簾。
「德善,你當個小太監實在太可惜了,應該做個木匠。」
他哭笑不得:「殿下,您中午還說我應該做個廚子呢。」
「廚子也好,木匠也好,你真是個大寶貝。」
他眨巴著眼,耳根又染上了桃花色。
我和德善越來越親近。
可是再親近,也會有秘密。
比如他有時會偷偷刻著什麽,我一靠近就趕緊收起來。
比如……他身上出現的,越來越多的傷痕。
我拉起他的胳膊,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紫和紅腫,踢的燙的打的……熟諳後宮手段的我再清楚不過。
「你還想瞞我多久?」
「殿下……」他遮掩不過去,只能交代,「最近宮裏出了疫病,死了很多人。」
「疫病?」
「陛、陛下對外宣稱,榮貴妃得了疫病,歿了,公主為母侍疾,不幸感染……追隨而去。」
「那些人看我沒了東山再起的可能,就把對我……甚至對皇室的怨恨發泄到你身上?」
「不,不是……」
我攥緊拳頭。
半晌,又松開。
我無能為力。
一個「已死之人」,別說為人求情出氣,單單在人前冒頭,都會被就地格殺。
這個院子,已經是皇帝對我最後的「仁慈」。
「德善……對不起。」
「殿下,沒事,我沒事。」他無措地看著我,想要上前安慰又不敢,只能拍打著自己的傷口:「您看,不疼,我真的沒事。」
我上前擁住他。
他僵著身子楞在那裏,一動不動。
「……小心一點,盡量避著他們,別和他們沖突。」我啞著嗓子。
他的身子放軟,輕輕拍拍我的後背:「嗯,我知道的。」
我以為,只要躲遠,就會好一些。
卻沒想到換來的是變本加厲。
幾天之後,德善因為「驚飛了總管的鳥」被打了六十大板,險些丟了命。
而當天晚上,幾個太監偷偷摸進了院子。
「也不知那小子走了什麽狗屎運,撿了這天大的便宜!老子倒要看看,這金尊玉貴的公主玩兒起來,和那些糙鄙宮女有何不同!」
5
淒厲的叫聲響徹了夜。
我被兩個太監按著,任我怎麽踢打掙紮都無法掙脫。
一個太監照著我的臉就是一巴掌。
我眼前一黑,臉上火辣辣的,口腔裏泛起了血腥。
可那只粗糙惡心的手在我臉上翻來覆去的摩挲,我羞辱欲死。
「滾……滾開……」
我滿臉淚痕,咬住那只手,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嘶……賤人,臭賤人!」他按著我的頭,往床板上狠狠一撞,「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呢?告訴你,皇上已經向天下宣布了你的死訊,天底下已經沒了淩安公主這號人!你現在,不過是一個沒名沒姓,人皆可欺的賤人,比咱們這些,更不是東西!」
他啐了一口,撕扯著我的衣服,腥臭的大嘴舔上我的脖頸。
「德善……德善……」我絕望地哭嚎著。
「還指望那小子來救你?平白得了一個公主,他早就成了宮裏那些大太監的眼中釘,之前一來他正招眼兒,二來皇上對你的處置還沒下來,大人們才不好出手,如今要他死,不過是說句話的事兒!指望他,他自身難保!」
眾人哈哈大笑。
可他說得對,德善無法救我。
他下午被擡回來時,整個人都陷入昏迷,發起了高燒。
他自身都難保。
沒有人能夠救我。
我的外衫被扯掉,幾只手伸過來,又摸又掐。
我閉上了眼睛。
罷了,就這樣吧。
我用唇齒抵住了舌頭。
就在要咬下的那一刻,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不遠處響起。
德善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他臉色白得像鬼,渾身被汗水濕透,眼睛卻紅得滴血。
他抄起門邊的斧子,發了瘋似的向他們砍來。
「混蛋……放開她,放開她!!!」
太監們被嚇得四散躲避,那個在我脖子上又親又舔的太監沒來得及躲閃,被他一斧子劈在了後背上。
血呲了我滿臉。
「啊——!這小子,殺人啦,殺人啦!」剩下的兩個太監拼命往外逃。
德善要來看我,我卻把死了的那個推開。
「不能讓他們走,不能讓他們跑掉!」我聲嘶力竭著。
德善反應過來。
大概是生死關頭,所有人都爆發了驚人的潛力。
德善一鐮刀一鋤頭,硬是將快要逃到門口的兩人砸倒。
向來溫軟乖順,連只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小太監殺紅了眼,追到其中一個面前,果斷用鐮刀揮斷了那人的脖子。
當他再想去找另一個人時,我已經用竹筐罩住那人的頭,一鋤一鋤,將他胸口鋤得稀爛。
他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抱住我。
「沒事了,殿下……沒事了……」
我回擁住他。
「哇」地一聲哭出來。
漆黑的夜,橫死的屍體,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我和德善像兩只孤魂野鬼,聲嘶力竭地哭泣與安慰。
「德善……德善……」我不斷地叫著他,想給自己鮮血淋漓的心找一個歸處。
「殿下……我在……」他輕輕地回應我,淚水混著鮮血流下來。
6
我生了場大病。
似乎被魘著,一入夜我就會夢見那幾個太監,他們撕碎我的衣服,撫摸我的身體,舔舐我……
轉眼他們眼球暴突,眼裏流下血淚,背後插著利斧。
「啊……啊啊啊啊!」我撕心裂肺地哭嚎著。
「殿下,殿下!」德善連忙過來抱住我,不斷喚著我,「殿下,別怕,別怕,我是德善……殿下……別怕……」
「德善……德善……」我從他一聲一聲的呼喚中回過神來。
看著那張讓人心安的面孔,我用力抱著他,嚎啕大哭。
我也不想。
我也知道德善還在傷中。
那日他忍著疼痛,將幾個太監的屍身埋到後院。
他回來照顧我,給我燒水洗澡,把染血的衣服床褥燒掉,把屋子打掃得幹幹凈凈。
等我意識回神,他已經倒在了地上。
我去扶他時,手上一片冰涼黏膩。
血,全都是血。
浸濕了他的衣衫,與皮肉翻卷的傷口黏在一起,橫亙了整個後背。
他發起了高燒。
我把所有能找來的藥給他吃,可效力遠遠不夠,我以為他會死。
可他還是撐著,醒過來,照顧我。
他放心不下我,所以連死都不敢。
我不想拖後腿,我想疼疼他。
可我做不到。
我控制不了身體,控制不了恐懼,控制不了那一日一日如同毒蟲一樣侵蝕著我的惡魘。
直到,他再一次把我哄平靜之後,我抓住了他的手。
「殿下?」他蒼白著臉,可看我的目光依舊溫柔,「殿下放心,我不走,就在床邊守著。」
「德善……你上來。」我鼻音甚濃。
「什、麽?」
「我說……你上來。」
他蹭地一下站起來:「殿下,不用了,奴、我我我我就坐在這裏……」
「你傷還沒好,一直坐著受不了,一直守著更受不了……你上來,我不碰你。」
前面還正常,他聽到後面,表情有些古怪。
「殿下……不是您不碰我,是我不能碰您。」他小聲嘟噥一句,還是乖乖上了床。
他板板正正,把自己躺成了木頭人。
我卻沒有遵守諾言。
我蹭上去,抱住了他。
他僵硬得不敢呼吸:「殿、殿殿、殿下……」
我本想說那兩個字嚇一嚇他,又怕把他嚇得狠了直接厥過去,只能不滿地拍拍他的胸脯:「放松,呼吸。」
「……哦。」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我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大概是有人撐腰,第一次,我沒有夢見那些東西。
直到一覺醒來,德善還在頂著兩個熊貓眼裝屍體。
按理說該疼疼他,讓他離我遠點。
但我不打算。
「你最好盡快適應。」我戳著他的熊貓眼,與昨晚的狼狽判若兩人:「以後,你都要和我一起睡。」
7
我和德善過上了沒有夫妻生活的「夫妻生活」。
他一連頂了三天熊貓眼,終於在第四天時睡死過去。
我也再沒有被惡魘打擾。
只是夢裏的惡魘走了,現實裏的惡魘卻來了。
德善回宮當值沒多久,就急忙忙回來,他扔掉那個提了一路的飯盒,拉起我就跑。
「怎麽回事?」我一頭霧水。
他臉色難看,腳步卻沒有停下來。
「鎮國公在殿前跪了幾日,要求見娘娘和殿下最後一面,陛下始終不肯同意,直到鎮國公病倒,鏢旗大將軍從邊關無召回京,今天更是同鎮國公一起跪在大殿外,請求陛下感念老臣之心……現在宮裏一片亂糟糟,我本來什麽都不知道,是大內總管李德全忽然召見我,說陛下掛念愛妹,讓我給殿下帶些點心回來……」
點心有毒。
我心下了然。
皇帝這是怕他把親妹賜給太監的事情被宣揚出去,想殺我滅口。
他派李德全來,李德也是個精的,怕被外祖和舅舅惦記,就讓德善動手。
「其實我不太明白,殿下外家勢力強橫,若早讓鎮國公知道殿下沒死,他一定會解救殿下於水火……」
「他會讓人‘無意’中發現我們,再宣揚得天下皆知。」我糾正他。
「什麽?」
「你不會以為外祖來這出,是為了我和母妃吧?」
「不……是嗎?」
「他是為魏家。」
「魏家勢強,當初支持的卻不是三皇子,母妃又殺了三皇子生母,三皇子登基後,對魏家動手是遲早的事,外祖和舅舅心裏也清楚得很。」
「只是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瘋子皇帝會在自己剛坐上帝位,羽翼還未豐滿的時候就動手。」
「猝不及防是真的,機不可失也是真的。用兩個女人的悲慘命運,扣一個「暴君殘虐,難為賢主」的帽子,率兵反叛,絕境求生,不比乖乖守著君臣之禮,引頸就戮要好?」
德善被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眼睛瞪得圓圓,看我的表情驚訝又不解:「殿下……」
「你是想問,為什麽我會如此輕描淡寫,明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明明這都是我的親族,明明他們利用的是我?」
他眨眨眼睛,睫毛撲閃撲閃的。
「因為追逐的太多,要守住的太多,情感這東西,對身居高位的人來說,反倒無關緊要。」
所以父皇給母妃餵了三年避子藥,他為的是江山,不是母妃和我,我不怪他。
所以母妃虐我恨我,她為的是奪嫡,而我不能,我不怪她。
所以外祖舍棄我的名聲去求生機,他為的是家族,不是我,我也不怪他。
皇家涼薄,王侯冷血。
我從未在至親之人身上感受過一絲真心的溫暖與疼愛,所以母妃死時我無甚難過,和德善拜堂也只是為了給生我之人留一個體面。
所以我身陷囹圄,卻從未想過求救,哪怕我的血親權勢滔天,他們卻不是我的後盾。
所以我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哪怕這話語間,是一條條與我休戚相關的人命。
我本是個冷情薄幸的人。
是這世上最溫暖的人出現,我靠近他,才從他身上勻了一點暖。
「那我們就自己逃,逃得遠遠的,我一直陪著殿下呢。」德善向我伸出手,他臉上帶著笑,眼裏閃著光。
「好。」我握住他的,「我們逃出去,過自己的日子。」
我們不知逃了多久。
李德全帶人來收屍時,我和德善在後面的山坡上遠遠地看著。
我們以為自己能逃掉。
卻沒想到,一切都是徒勞。
皇帝一直在派人盯著我們。
從正午到日落,就在我們馬上要逃出皇宮邊界,為即將到來的自由歡欣鼓舞時,幾個持劍的黑衣人把我們團團包圍。
他們戴著惡鬼的面具,拔出刀劍。
「皇上有令,擅離宮闈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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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死。
黑衣人拔刀揮向我們的剎那,一隊戴著金翅鳥面具的人從宮闈外沖進來,與他們纏鬥在一起。
金翅鳥是舅舅赤烏軍的標誌。
「德善……快走!」我趁亂抓住德善就跑。
一個黑衣人橫刀過來,劈散了我和德善。
黑衣人上前索命,近旁的赤烏軍一把抓住我,其余赤烏軍掩護我們撤退。
可德善還在戰圈。
「不……不行……德善……德善!」我拼命想要掙脫開,想要將他救出來。
德善卻猛地撲到那個快要突破包圍圈的黑衣人身上,背抱著他,拼命奪刀。
「殿下,快走……快帶殿下走!」
德善聲嘶力竭。
我親眼看到那個黑衣人把德善抓下來,扔在地上,長刀在半空劃出弧線,劃向德善的背。
我親眼看到血珠像長虹一樣噴灑出來,濺在亂草上。
德善睜著他大大的貓兒眼,還在看著我。
「德善——!!!」
泣血的嘶吼劃破蒼穹。
德善沒有回來。
德善沒有得救。
德善被抓回去了,不知是死是活。
我被帶回鎮國公府,看到久未謀面的外祖和舅舅,他們滿是激動和關心地撲上來,看看我這裏,摸摸我那裏,老淚縱橫。
可他們在說什麽,我聽不見。
我滿腦子都是德善最後看著我的畫面,他撲在地上,血把他後背的衣裳染透,但他無知無覺一般,只告訴我,「快走,殿下快走……」
我忽然想起那幾個太監來輕薄我那一夜,他也渾身是血,他也舍命護我。
可那一夜,我們是在一起的,我們抱著取暖,互相安慰。
我忽然回過神來,抓住外祖的手跪下。
「外祖,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德善,他被抓回去了……現在還不知是生是死,求求您救救德善……」
外祖瞇起眼睛:「是那個……太監?」
「對,就……」
「啪!」
一記耳光甩在我臉上,我的耳朵一陣嗡鳴。
「安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一國公主,你可還知道什麽叫尊嚴,什麽叫羞恥心?!」祖父怒極。
「我知道……可我們不像外人口中那樣,德善他對我很好,他一直保護我……外祖……」
外祖重重一腳,將我踹翻在地。
一口血嘔出來。
「爹……」舅舅在旁邊,他蹙眉將我扶起來,「安兒,快跟你外祖認錯,他為你母妃已經足夠傷心,你怎還能這般氣他!」
「沒有……」我抓住舅舅的手,死死地握著,「舅舅……求求你……」
「瘋言瘋語,不知所謂!」外祖一聲吼,「來人,把公主帶回房裏休息,未經允許,不準出門,也不準任何人去看她!」
「不……不……外祖……求求您……」
我還是被鎖了起來。
外面的情形愈演愈烈。
外祖放出了話,皇帝傳淩安公主假死,實則淩安公主身為皇帝親妹,在新皇登基當日,就被毒殺了母妃,又被逼迫著,在母妃屍體前,和一個太監成了親。
此話一出,天下嘩然。
魏家幾代,股肱之臣,能文能武,為大臻的江山鞏固,朝堂穩定立下了汗馬功勞。
魏家家主魏延,先皇欽封鎮國公,古稀之年依舊維穩朝堂,深受百官尊重,百姓愛戴。
魏家長子魏庭軒,當朝次一品鏢旗大將軍,武將封頂,戰功卓著,常年鎮守邊關,外來宵小無敢來犯。
魏家長女魏亭婼,先皇欽封容貴妃,統治後宮多年,算當今皇上的半個母妃。
魏家外孫女慕容安,先皇生前最愛的女兒,被賜封號「淩安」,當今皇上親妹。
還有在朝廷各方任職出力的魏家小輩們。
這樣一個家族,這樣的一群人,在無錯的情況下,被新皇不問緣由,說殺就殺,說辱就辱。
天下百姓怎不惶恐,天下官員怎不寒心?
討要容貴妃和淩安公主屍身的聲音越來越強烈,皇帝始終置之不理。
終於,鏢旗大將軍忍無可忍,打著「廢暴君,立新主,保大臻」的旗號,調遣八萬赤烏軍兵臨城下,將京都圍裹得密不透風。
就等著皇帝給出一個交代。
而這個交代,不過是逼皇帝親口承認,所作累累。
他們就有理由正式攻入,斬殺暴君。
可天不遂人願,在這般重壓下,皇帝依舊穩坐釣魚台。
天下又漸漸起了別的聲音,說鎮國公憑一己之言,就敢造謠汙蔑當今天子,甚至起兵謀反,其行非忠臣,其心亦可誅。
這些都是我從外面仆役們的小聲交談中聽到的。
雙方拉鋸,我毫不關心。
我關心的是德善現在怎麽樣,他是否還活著。
直到有一天,舅舅悄悄進了我的屋。
「你已經斷水絕食五日,再這樣下去,會死的……」他拿著粥來看我。
我忽然想到德善用自家院子裏的桃花,做的桃花羹。
「舅舅,德善現在是生是死?」我舀著濃香的粥。
他楞了楞,想說什麽又閉了嘴,憋出一句:「活著。只是……不太好。」
我心一顫,又裝作不在意。
「我知道您來的目的。現在雙方拉鋸,各執一詞,唯淩安公主隱了身。若我出現,承認皇帝對我所做的一切,你們同樣可以順理成章出兵。」
舅舅張了張嘴:「安兒……」
讓一國公主,在舉國百姓面前承認自己成了一個太監的玩意兒,無異於讓一個千金小姐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她懷了一條狗,一匹馬,一頭驢的孩子。
奇恥大辱,羞憤至死!
別說是曾經的我自己,但凡有一點尊嚴的女子,都萬萬不會。
可我還是同意了。
「可以。」
「什麽?!」舅舅瞪大眼睛。
他的眼睛裏,沒有德善的心疼和愛憐,是對我不顧廉恥的驚詫和驚怒,和對目的達到的愧疚與驚喜。
「我可以現身說法,向天下控訴皇帝所做的一切。」
「但我要德善回來。」我舀了一勺粥,吃掉。
「我做完之後,就再與皇室和魏家沒有半分幹系。」
「我要帶德善走。」
9
不愧是舅舅。
協定達成當晚,他就讓人將德善從天牢中帶了出來。
我遠遠就聞到了沖天的血腥氣。
「為了這玩意兒,我折損了二十三名赤烏高手,他們可都是……」舅舅還沒說完,我就看見了被赤烏軍攙著的德善。
「德善……德善!」我連忙撲了過去。
他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了人形,赤烏軍放開他時,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我連忙抱住他,不顧他滿身血汙,我拂開他散亂的頭發,看到了我牽掛至極的少年。
他閉著眼,像一具灰敗的屍體。
可他顫抖的身子,又告訴我,他還活著。
「德善……德善……」我一遍一遍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顫了一下,眼皮遲鈍地擡起。
少年的眼裏沒有了光亮。
但他認出我時,又升起一點微弱的光,像點點螢火,在他死寂的瞳孔裏遊竄。
「殿……下……」他的聲音粗糲沙啞。
我點點頭,輕輕摸摸他的臉:「是我,是我。」
他張張嘴,一滴淚滑下來。
暈死過去。
我把他帶回我房間,請了大夫,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傷。
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鞭傷,烙傷,刀傷,燙傷……他四肢的關節都被打入了釘子,手上的指甲全部被拔掉,大腿被剜了肉,胸前背部全是被烙鐵烙過,被開水澆過,被鞭子抽過留下的傷痕。
大夫說,這小兄弟實在厲害,若放在一般人身上,疼都疼死了,他卻能挺過來。
哪怕他身上多處傷口感染化膿,高燒不退,他也能挺過來。
我想說不是,不是他厲害,他也怕疼的。
但他放不下我。
大夫走後,我將他的衣裳解開,給他清潔傷口。
一個東西從他的衣裳裏掉了出來。
是一塊小木雕。
已經被毀壞了,只剩下半截,被血汙染透。
可我還是認出了,那是我的樣子。
我的頭發,我的眉眼,我的臉……
我忽然想起他曾在小院裏,偷偷雕刻的東西。
他旁的都給我看,只有這個不給,偷偷摸摸的,我一靠近就藏起來。
我捂住嘴,到哽咽出聲,到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德善……我的德善……
「你一定要挺過來。」我貼在他耳邊,親親他的耳垂,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眉毛,眼睛,鼻尖,嘴巴。
「等我做完事,等你醒過來,我就帶你走。」
「我們離開這裏,找一個鄉風淳樸的小村子,或者山清水秀的山野隱居,我們建一座小房子,比原先的小院更寬敞,我們在院前栽大片大片的桃樹和李樹,春天的時候,桃李花開,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往下落,我們躺在吊床上,隱在落花中,白天看雲朵,晚上數星星。」
「唔,還要開辟菜園,種好多好多的蔬菜和水果。薔薇爬滿籬笆,還有小雞小鴨和小狗。」
「如果覺得無聊,我們甚至可以收養一個孩子……德善,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說的時候,少年的睫毛輕輕扇動著。
我知道他聽到了。
他那麽喜歡我,那麽喜歡從前的日子。
他一定會醒來。
10
我耍了個賴。
原本承諾舅舅救出德善,我就在舉國百姓面前控訴皇帝的惡行。
現在我要求給德善治病。
何時德善度過危險好起來,我何時兌現承諾。
外祖又甩了我兩個耳光,把書房砸的一塌糊塗,可他們知道我的脾氣,不得不忍著憤怒,給德善找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
有了妙手回春的神醫和用之不竭的天材地寶,德善終於在第五天的時候,睜開了眼睛。
彼時,雙方的對峙已經到了白熱化。
因為魏家拿不出證據,為皇帝說話的聲浪漸漸蓋過了為魏家義憤填膺的人。
「將軍……探子來報,西南,東南,東北三方各有往京都聚集的軍隊,數量不少……」
「公爺,在皇宮門前為魏家聲討集會的百姓已經散去大半,再這樣下去,恐怕輿論不利。」
「報——前方來報,將士們的糧草告急,最多撐不過半月。」
一茬接一茬的訊息湧來,外祖和舅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終於,我餵過德善醒來後的第一杯水,擦擦他的嘴唇。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辦點事情,晚些回來。」
他圓圓的眼睛看著我,目送我離開。
我換上素衣,散下頭發,赤著雙足,在赤烏軍的護送下,站到了京都的城樓之上。
底下,烏泱泱的,全是大臻的子民。
「我,慕容安,先皇欽封的淩安公主……」
我講述著那天的故事,講述他如何毒殺先皇貴妃,如何折辱自己的親皇妹……當百姓們聽到他以辱我母妃屍身,來威脅我嫁與太監時,所有人都震驚且憤怒。
外祖和舅舅在城墻之上,臉色像鑄了鐵汁,手幾乎將磚墻捏碎。
他們是在心疼我和母妃嗎?
或許有。
但更多的,是他們受不了這奇恥大辱。
但為了魏家造反順理成章,他們依然要把魏家這層臉面連血帶肉撕下來,給天下人看。
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我抖得幾乎站不住。
舅舅把我抱下了城樓。
我聽到百姓們在下面烏泱泱地討論,他們有的在喊「廢暴君,立新主」,有的在喊「新君殘暴,大臻危矣!」,有的在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還有一部份人在說:「堂堂一國公主,竟在太監手裏茍且偷生,皇室尊嚴,魏家賢名,都被這女人給毀了!」
「是啊,她怎麽還有臉活在這世上,更好意思出來丟人現眼,若是我,早一頭撞死!」
「這樣的女人,恐怕街邊的乞丐也不會要吧,聽說太監多變態,玩得花樣多著呢,也不知青樓的妓子們和她比起來,是不是也甘拜下風!哈哈哈哈哈……」
我蹲在墻角抖了好一會兒,才從激蕩的心情中緩過勁兒來。
我在赤烏軍的掩護下,回魏家。
門口,穿著白色裏衣的少年翹首等待。
他白玉一樣的臉上,淚痕遍布。
我鼻頭發酸,臉上卻綻開笑,跑到他面前,摸摸他冰涼的手。
「怎麽不在房間裏好好休息?我都說了晚些回來。」
他慢吞吞地,把我擁進懷裏。
「殿下……」
「笨蛋,我再也不是殿下了,以後我就是慕容安,或者安兒,你叫我安兒怎麽樣?」
「殿下就是殿下,殿下永遠是殿下……」
他小聲嘟噥著,淚水砸到我的脖頸上。
11
點燃了我這根導火線,魏家正式舉兵攻城。
我和德善離開的時候,戰爭還在如火如荼。
外祖和舅舅特意來送我們。
「以後……要保重。」舅舅拍拍我的肩膀。
我拉著德善,跪下,給他們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以後慕容安再不是魏家子孫,請恕外孫女不孝,外祖、舅舅多多保重。」
外祖沒有說話。
我想將德善攙扶起來,他搖搖頭,又叩了三個頭。
「多謝鎮國公和大將軍的救命之恩,也謝謝你們……願意把殿下交托給我。德善以後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好好照顧殿下,不讓二位大人擔心。」
他靠自己,咬著牙,一點一點站起來。
我們轉身離去。
「去哪裏落腳?」外面的廝殺聲中,烽火狼煙,我問他。
「殿下想去哪裏?」
「我都行。」
「唔……我也都行。」他想了想,「要不去江南吧?小橋流水人家,殿下不是怕冷嗎,江南的冬天也很暖和。」
「好啊,江南以糕和茶水出名,你做糕那麽好吃,肯定不比本地人差。」
「啊?我行嗎……」
「行啊,到時我們攢點錢,開個點心鋪子,你負責做,我負責賣,日後也算個營生,能養活自己。」
「好!」他的眼睛亮起來,「到時我——」
話停在半空。
我低頭,看著那支射穿德善心口的羽箭。
「殿……」
少年的笑還掛在臉上,整個人卻向前載倒。
我連忙抱住他。
「德善……德善……」
我像被重錘砸懵,根本不知道做什麽,只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
他想要回應我。
血從他的嘴裏湧出來,大口,大口……
「德善……德善……」我無助地大哭著。
「安……」
他張了張嘴,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拭去我的淚。
可終究沒有碰到。
他的手跌落下去。
我坐在那裏,看他眼裏的光一點一點散盡。
他剛才還在跟我說話呢。
我們還在討論,要去那裏生活,要怎麽維持生計,我做什麽,他做什麽。
他是想叫我「安兒」嗎?
我摸摸他的臉,少年的臉還是溫熱的,呼吸卻停止了。
「哈哈哈哈哈……」遠處傳來外祖爽朗的笑聲。
舅舅收起箭矢,外祖拍著他的肩膀:「你小子的爛箭法也有準頭了!」
他們向我走來。
「他活著就是對魏家的羞辱,外祖又豈會容他活在世間!」
「以後你就好好待在魏家,等攻下江山,祖父定給你許一門好親事。到時,誰也不敢再提曾經!」
太陽很大。
戰火聲很吵。
我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天地變成一片雪白。
只有一支射穿了德善左胸的箭矢,還在滴著血。
雪白,緋紅。
好似李花白裏落下一片桃花瓣。
桃花瓣上,緋火灼灼。
12
戰爭持續了三個月。
其實在第六天時,魏庭軒就殺光了皇城守衛,攻占皇宮。
只是皇帝不在。
十天後,皇帝出現在西南、東南、東北三方組成的聯軍之中。
他親自掛帥,以壓倒性的十二萬大軍,將駐守在京都的八萬赤烏軍包了圓。
情勢逆轉過來。
皇帝以「叛亂謀逆」之罪,對魏家父子率領的叛軍展開了瘋狂清剿。
百日黃粱一場夢。
我被叫到禦前的時候,魏家剛被滅門。
三百多口人橫在刑場之上,血流成了河。
可我無甚反應。
我平靜地看著那些腦袋一個一個滾下來,平靜地看著魏延仰天痛嚎,噴血而亡。
皇帝還是沒有殺我。
他把我叫到踏月閣,看到我手裏的東西時,他楞了一下。
「是誰?」
我抱著那只白瓷壇:「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他勾起嘴角,沈默不言。
也是。
父皇本來子嗣旺盛,不知何時,那些皇子一個接一個死去。
囂張的,狠辣的,聰敏的,賢明的……
唯獨他,一個軟弱可欺、不受恩寵的三皇子,活了下來,當上了皇。
我已經不想思考他是從何時開始做局,也不必操心他要如何逆轉流傳在百姓口中的「暴君」言論,他比任何人都厲害,都適合做皇帝,他會處理好。
只是……
「你要如何處置我?」
他看著我,半晌:「朕放你走,如何?」
我楞了楞。
向他福身:「謝陛下。」
我沒有廢話,徑直離開。
踏月閣是宮中最好的觀景樓閣,從這裏望去,宮內繁華,宮外蔥蘢,盡收眼中。
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致吸引。
「德善,你說的江南,在哪個方位?」
我摸著手裏的白瓷壇,微微一笑,站到樓延邊。
「你帶我去好不好?」
13慕容瑄視角
慕容安死了。
我從小到大最欣賞的女子。
她聰明,冷靜,善良,仁慈,又帶著一點點身為公主的任性與傲嬌。
她是在這個皇庭中,唯一對我釋放過善意的孩子。
兄弟欺辱我,她會跳出來保護我,我被罰跪,她會在一旁給我扇扇子,我快餓暈過去,她會把我叫到角落,給我塞一大堆糕和雞腿。
盡管她過得也不怎麽樣。
魏亭婼恨自己生的是個女兒,讓她吃了不少苦。
我能聽見她跳出來保護我時,聲音裏還帶著哭腔,能看見她給我扇扇子時,手腕帶著青紫,能看到她給我塞雞腿時,自己也饞得咽口水。
我是想讓她好的。
可惜。
她是魏氏的子孫,是魏亭婼的孩子,是我計劃的一環。
我必須犧牲她。
殺死魏亭婼,留她一條命,是我埋線,鏟除魏家的第一步。
她是世間頂自尊的女子,為達到侮辱她的目的,我把她指給了一名太監。
所有人,包括她,都覺得我是任意而為。
只有我知道,德善那個小太監,眼底純良得像山間溪流,他性子軟糯溫順,定不會欺她。
我任他們演戲騙我,把他們扔去皇宮邊界的小院子裏,禁止任何人打擾她。
他們在院子裏無憂無慮時,我正在聯系忠於我的各地屬軍。
然後,我讓人放出魏亭婼之死和淩安公主受辱的訊息。
魏延果然找我來鬧。
他怕極了我,怕極了我會將魏氏一個不留。
可偏偏,正是他的「破釜沈舟」才中了我的全套。
他舉兵造反,我斬殺叛賊。
天經地義。
我如願除去了自己最強的敵人。
我依舊沒有殺慕容安。
她是我在這世間唯一對不住的人,我想滿足她的心願,讓她余生安穩。
我想過她會過得不好。
剛經歷抄家滅族,興許她會大悲大慟,癡癲若狂,心如死灰,我甚至做好了她要刺殺我的準備。
但都沒有。
她穿著一身白衣,抱著一只白瓷壇,出現在我面前。
無悲無喜,無憂無傷,正常說話,正常動作,好像一個閑逛至此的路人。
但我卻覺得她不在了。
她的靈魂不知去往何處,只剩一具軀體抱著一只白瓷壇,喘著氣,走著路。
「是誰?」看著她手中的壇子,我問。
魏亭婼的屍身早就讓我扔進了亂葬崗,魏家人的屍身還在刑場上,讓她那麽在乎的,是誰?
她問:「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我淺笑不言。
「你要如何處置我?」
「朕放你走,如何?」
我以為她會有驚訝,哪怕一點點。
可她的眼睛眨都沒眨,不像死水,更像虛無的風。
「謝陛下。」她向我福了福身,轉身離去。
出了屋,她走到欄桿前,似是被眼前的景致吸引。
我遠遠看著,看她雪白的衣裳被風吹拂,看她摩挲著那只白瓷壇,神色溫柔而向往。
「相公,你說的江南,在哪個方位?」
「你帶我去好不好?」
她縱身躍了下去。
風讓她飛舞起來。
白瓷壇裏的骨灰隨風而揚,將她包裹其中。
好像一個純凈溫柔的少年,迎她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