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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說要退婚」為頭,寫一篇小說?

2021-07-27心靈

{完結啦,全文4w+}

(一)【重生篇】

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說要退婚。

所幸賓客散盡,我爹沒再喚賢侄,只是冷冷的看著他。

衛鐸向高堂行禮,「知宜妹妹福隆恩澤,衛某自知福薄,不敢耽誤良緣。」

我呆坐在一旁,總覺得眼前的一幕似夢。

衛家仆人退來婚書,我上前奪過,指腹下的紋路熟悉真切。

心中一燙,追了出去,「衛鐸!」

雪中的人轉身,下巴白皙,儼然少年模樣。

望著六年前的衛鐸,我的腳灌了鉛般再難踏出一步。

靜默良久,他先開口,「知宜,是我對不住你。」

這句話將我拉回前世的某個仲夏夜,他任憑我撕咬打罵,也只留這一句。

知宜,是我對不住你。

我邁下台階,一步一步走向衛鐸,解下胸前的玉遞過去。

這是下聘那日互贈的定情信物,我珍之如命,拿紅繩系著貼身佩戴。

他伸手欲接,我雙手用力,生生掰成了兩半。

碎玉落入雪地,一如我和他的情誼,一刀兩斷。

衛鐸垂眸,眼角的紅痣好似畫筆點絳。他看著雪中的小坑許久,嘆道,「也好,不如碎了。」

等他走後,眼淚才落下來,浸的天地一片霧色。

春華抱著披風追出來,繞到前面系繩,勸道,「小姐,雪大了,咱們回吧。」

我走了一步,腿軟的厲害,一下跌坐在地上。

漫天的雪,腿上的疼,所有委屈全部上湧,抱著春華大哭。

太好了,我沒有淹死。

我還活著。

(二)

我和衛鐸從小一起長大。

我們的娘是手帕之交,我娘懷著我的時候,衛鐸娘抱他來玩,指著我娘的肚子說,「若裏面是個妹妹,討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彼時的衛鐸只會傻笑,兩只小胖手拍的樂呵。

我一出生,笑言就落成承諾。

衛鐸長我一歲,幼時無忌,經常混在一起玩。

他很聰明,學什麽都比我快。

同學九連環,他一下就解出來了,看著我一臉懵,就拿走我手中的這個,「來,我教你。這樣,再這樣,懂了嗎?」

「……」

我腦子雖不聰明,但我會拍馬屁,「衛哥哥,你好厲害!」

後來大了些,就不常見到了。

只有娘親帶我去鎮國公府拜訪時,才會偶然的遇見一兩次。

衛夫人拉著我的手,來來回回看了幾圈,笑道,「半月不見,知宜愈發的亭亭玉立了。」

我娘謙稱了幾句,衛夫人暗示道,「鐸兒這孩子在梅園練劍,知宜啊,你幫我喚他過來。」

眾人心知肚明,她是在給我們創造獨處的機會。

我娘笑著催促我,「快去吧。」

我的心事被人點破,紅著臉跑了出去,就聽房內一陣笑。

仆人領著我去梅園,衛鐸的背影單薄,舞劍如遊龍,每一式都有力道。

他見我來,收了劍,眼角的痣隨少年的笑容而熠熠生輝。

園內梅花灼灼。

少年少女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怎能不心動?

前世,衛鐸沒有退婚。

我嫁進鎮國公府成為衛三夫人,公婆慈愛,兄友弟恭,妯娌和睦。

衛鐸任職刑部,傳言他心狠手辣,滿手血腥,文武百官都懼怕三分。

但我看到的衛鐸不是這樣,婚後他謙謙如玉,身上只有我喜歡的松香。

他最愛道,「知宜,我頭疼,你替我揉揉。」然後將頭枕在我的膝上,在靜謐的午後沈沈睡去。

我抽出雙腿,枕手躺在他的身側,靜靜感受歲月的流逝。

成婚後第五年春,我的二嫂,衛二夫人阮沐晴失蹤了。

鎮國公發動各方勢力,那時所有人都在找二嫂,京城都掀了個底朝天,就是沒有一絲蹤跡。

直到夏末,我替衛鐸收拾換下來的衣袍,「咕嚕」滾出一個極細的玉戒指。

我認得,是二嫂的。

衛鐸愛上了阮沐晴,在京郊購買別莊,將她囚禁在那。

鎮國公氣的吹胡子瞪眼,我迷茫的站在一旁,好像一瞬間失去了大腦,哪個字都聽不懂。

回房的路上,我的身體發汗,腸胃不斷蠕動,抱著木盆嘔了起來。

吐完了,就哭,哭完了又吐。

春華和秋實哭的眼睛都腫了,抱著我,「夫人,您吃一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我惡心的慌。

衛夫人找過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可憐的心肝,怎的瘦成這樣了,你娘看到該多心疼。春華,快端些吃的來。」

因為她是長輩,我勉強吞了兩口粥,搖搖頭,實在吃不下了。

「好孩子,娘知道,是你受苦了。千錯萬錯都是鐸兒的錯。」

她拍了拍我的手,「你爹已經準備將鐸兒調走,到時你們夫妻去他處,總歸不會再和老二媳婦見到了。」

我看著她鬢角的白絲,都是這幾日長出來的

「娘,沒用的。」

衛鐸的性子,只要他想得到的,沒有得不到。

那個仲夏夜晚,涼風習習。

衛鐸在門外站了許久,我一見他,又打又抓,到最後累了就用牙咬。

我猛烈的表達自己的恨意,他只是受著。

「知宜,是我對不住你。」

一月後,我和阮沐晴共赴遊湖宴,我趁她在船尾時,想找她說一些話。

背後突然一股力量將我推下水,無盡的江水漫灌鼻喉。

一陣尖銳的耳鳴中,我看著那絲日色越來越遠……

(三)

「小姐。」

秋實端來一碗姜湯,攪了攪驅散熱氣。

我喝完,生姜特有的辛辣直沖鼻尖。

但不知是姜還是熱水起效用,身子暖了不少。

小窗外大雪紛飛。

「方才鎮國公攜夫人登門,正在前廳同侯爺、夫人說話。」

春華帶來訊息,不安的看我一眼,「應該是討論小姐的婚事。」

談到最後的結果,也只能是退。

世間無人能左右衛鐸的想法。

我攏緊身上的被子,企圖獲取一絲安全感。

前世,旁人都道衛鐸狠辣,可我一頭栽在他編織的溫柔中。

直到虛假的和平被戳破,才知人心薄涼。

春華跪坐在我的腳邊,「小姐,你哭了。」

我摸了摸臉,有些濕,哽咽了一下,秋實跪坐至另一旁遞上帕子。

靜坐了好一會,情緒才平靜下來。

秋實打來水,我洗了把臉才去前廳,鎮國公夫婦已經離去,只剩爹娘還有兩位姨娘在。

「知宜。」

娘先看見我,囁嚅道,「京中兒郎甚多,你爹會給你挑更好的。」

結果在我的料想內,此刻倒沒有多大波動。

我乖順的點頭,惹得娘先哭了,「我可憐的孩兒,怎的會遇上這些事……」

兩位姨娘隨著撚淚,爹哼了一聲,「哭什麽哭,都是衛家這小子不仁不義,以後別怪老夫不厚道。」

我抱著娘寬慰了好一會,婚期預備在七月,貼文都贈了一部份。

我道名來意,「爹娘為我的婚事操勞許久,孩兒自知與衛鐸無緣,不若將良辰吉日讓給哥哥。」

顧知珩,我同胞的兄長。

爹娘沒有同意,但也沒有回絕,說明還有戲。

重來一世,我一定不要讓身邊的人重蹈覆轍。

我以自己名義,邀請未過門的嫂嫂孫恩玉來品茗,日頭剛出,俏麗的少女已經來了。

孫恩玉是禦史大夫的嫡次女,原本前年就該和哥哥成婚的,奈何祖母生疾離世,開春後才滿孝期。

前世,到最後,嫂嫂都沒能過門。

孫恩玉內建了一些茶葉,解去披風坐至蒲團,笑道,「知宜妹妹,昨日收到你的貼文時,仍有些不敢信。」

我給她斟茶,「日後多走動,就會當尋常事了。」

之前我只顧和衛鐸的妹妹們玩,孫恩玉遞過幾次帖,基本三次我只去一次,到後來也不怎麽遞帖了。

孫恩玉行止嫻淑,談笑間進退有度,與哥哥十分般配。

午後,我送她至門口。

馬蹄陣陣,恰逢哥哥回來了,和前世的時間一樣。

我意念一動,拉住孫恩玉的袖子,指著翻身下馬的身影道,「不若一起打個招呼吧。」

她的臉頰微紅,點了點頭。我就拉著她上前,「哥,這是——」

「你和衛鐸退婚了?」

他緊蹙著眉,像是沒有看到孫恩玉。

我點點頭,顧知珩咬了咬牙,「這個衛鐸!」

看他想去找衛鐸算賬,我連忙扯住他的袖子,「哥,這也是我的意思,我想退婚。」

顧知珩拂袖,斥道,「糊塗!」

我一怔,我不是糊塗,而是自保。

衛鐸早已不是年少的性子。

我知道,他也重生了。

(四)

夜裏,清風入夢來。

碗大的月亮籠罩蒼穹,鳴蟬四起,我環顧四周,是鎮國公府。

我怎麽……回到這裏了?

直覺讓我轉身就跑,可是我怎麽都跑不掉。

男女交談的話語情意綿綿,大多是男子在訴盡衷腸。

我看著自己走上前,撥開陰翳的樹枝,兩道影子交纏,男子忽的從背後抱住了女子。

女子是二嫂阮沐晴,但男子卻不是二哥衛鈞。

二哥常年練武,身形武撞,不可能有這麽清瘦的背影。

那男子突然轉身,「是誰?」

我嚇得從床上坐起,額頭一片薄汗,心房砰砰跳個不停。

月色傾瀉在梳妝台上,靜謐和諧。

而我困在這個夢魘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男子轉過臉來,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哥哥—顧知珩。

我摸下床,喝了一杯水,渾身的不安才褪了些。

前世,我一直將阮沐晴當做敬愛的二嫂,將衛鐸當做恩愛的夫君。

得知他們有一腿時,認知和倫理的顛覆讓我惡心不已,不止身體上,還有心理上。

可是我沒想到,我最信任的哥哥也會和阮沐晴攪到一起。

那日我費盡心思上了畫舫,想要警告阮沐晴離哥哥遠些。他是侯府唯一的繼承人,不應該卷進這些骯臟事裏。

我不知道是誰推我下水,可能是衛鐸,也可能是阮沐晴,甚至可能是畫舫上的每一個人。

又灌了幾口涼水,澆滅了騰起的火苗。

翌日,鎮國公府來帖,衛二公子從邊疆返京。

鎮國公夫人準備辦宴,說是賞梅,實則向眾人介紹衛二夫人,阮沐晴。

我記得,前世衛鈞是借著弟弟衛鐸成婚的契機返京,現在婚約取消了,很多事卻沒有改變。

這一切,像是衛鐸的安排。

曾經的我深愛衛鐸,他的一顰一笑都銘記於心。

十六歲的衛鐸和二十二歲的衛鐸,眼神是不一樣的。

退婚那日,我一眼就能看出,面前的衛鐸也換了人。

我拿著貼文去找哥哥,阮沐晴是邊疆人,這才第一次來京城。

哥哥與她相識,也應當是在這之後的。

顧知珩正在看書,室內香爐裊裊。

我悄聲繞至他的身旁,一把抽走了他的書,「哥哥。」

顧知珩揉了揉眉心,笑道,「是知宜啊,怎麽了?」

我翻了翻手中的書,像是本醫術,不知何時他竟對這個感興趣了。

「半月後鎮國公府有賞梅會,哥哥去嗎?」

手中的書被顧知珩拿回,一邊起身去倒茶,「自然要去的,畢竟衛二公子調至京城,日後免不得走動。」

他將溫茶遞給我,勸道,「知宜,你若是放不下,便在家休息吧。」

那不行。

顧知珩不能再和阮沐晴有交集。

「哥去,我也去。」

我們聊了一會天,眼看日色不早,也不能耽擱他看書,就起身告辭。

剛出房門,腦中驀然閃過那一幕,回頭剛好撞進顧知珩的黑眸。

「哥?」

我摸了摸臉,難不成有什麽東西。

顧知珩忽的低笑,「我離京不過五日,倒覺得你變了許多。」

我被他看得發虛,顧知珩一直都很聰明,但重回年少一事,任誰聽了都只覺得是天方夜譚。

我笑道,「人長大,都會變的。」

長大了,情誼也會變。

「哥哥。」

我望著顧知珩,「你不會變,對不對?」

「小傻瓜。」他笑道,「我永遠是你哥哥。」

(五)

京城連著下了幾日大雪。

赴宴當日,天空難得的放晴。

我攙著娘下馬車,一眼就認出了人群中的阮沐晴。

她穿著天青色裙襖,出塵的像是雪中神女。

衛夫人迎下台階,拉著娘的手,「妘兒,你能來正是太好了。」

兩人到底有幾十年的情分,我娘嘆口氣,似在嘆我和衛鐸未圓滿的緣分。

衛鐸在及笄宴後退婚的事已經傳遍京城。

眾人看看我,又去尋他的身影,只能撲空。

他根本不在這裏。

剛進鎮國公府,娘就被相識的夫人拉走了。

我瞥見孫恩玉,想了想,湊上前去,「孫姐姐。」

「知宜。」孫恩玉笑的眉眼彎彎,「你怎的也這麽早來。」

「念及來早些,就可以多和姐姐說說話。」

我娘曾說,我唯一比哥哥好的就是嘴甜。話音剛落,孫恩玉笑的更開心,「那好,今日我便同你多說些話。」

說說笑笑了一會,衛夫人就開始招攬女客去偏廳。

地上積雪已經清過一遍,踩著並不滑,但我平地一個趔趄,驚得孫恩玉一路小心護著我。

她不放心的道,「知宜妹妹,我們走慢些吧。」

所以我們進房時,只有角落有些位置。

衛夫人隆重的介紹了阮沐晴,又命人端來甜食,笑道,「這些都是沐晴家鄉的食物,京中難得,大家嘗嘗。」

一個丫鬟恭敬的端了兩個小瓷碗,一股奶香撲面而來。

碗中水不如奶白,而是介於黃土的棕色,上面點綴了熬爛的紅豆和幾個紫黃丸子。

前世我經常吃這個,叫什麽芋頭還是芋圓。

阮沐晴總能有新法子,做出我和衛鐸愛吃的東西。

孫恩玉拿勺子在攪,看我不動手,「不喜歡嗎?」

「沒胃口。」

我一看到這些東西,就會想起曾經和衛鐸阮沐晴一起吃甜食的場面。

只怕那時,他們就已經眉來眼去,把我當傻瓜騙。

甜食發散完,已經有人在贊嘆阮沐晴手巧。

孫恩玉捕捉到什麽,壓低聲問,「你不喜歡衛二夫人?」

我懨懨的嗯了一聲。

豈止不喜歡,是討厭,討厭她前世像個狗皮膏藥一樣粘上顧知珩。

孫恩玉笑了,湊在耳邊道,「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這位衛二夫人。」

我瞇眼看向孫恩玉,不會和我一樣換了蕊子吧。

她向後仰了仰,「美則美矣,眼睛是空的,只有媚色。」

我們坐的極其角落,談話只有我們二人,以及身後的自家丫鬟聽得到。

心底給孫恩玉豎了大拇指,「姐姐聰慧。」

用完食,手中的暖爐漸冷,又添了一番銀碳,衛夫人領大家去賞梅。

鎮國公府的梅園極大,走兩步人就四散了。

恰逢男客至,我一眼就看到了出挑的顧知珩,高興的招手,「哥哥。」

他領著仆人過來,視線掃過孫恩玉,最後落在我身上。

「孫姑娘,知宜,你們怎麽還停在這處,我見那群女客都走遠了。」

我總不能說刻意在這裏等他,只道鞋滑,走的慢了些。

「哥哥,我們一道走吧。」

顧知珩看了孫恩玉幾眼,頓了頓,「好。」

我們一邊賞梅吟詩一邊朝人群走,只有他們二人對詩的興起。

此情此景正合我意。

我借口去前方找娘親,刻意加快腳步,領著春華匆匆離去。

也許是步伐太急,行到一處與丫鬟相撞,一碗棕色甜食全部灑在衣裙上。

那名丫鬟嚇得跪地磕頭。

此處人來人往,春華掏出帕子擦了擦,黃漬已經浸入藍色的布料,顯得十分狼狽。

「不長眼的丫頭。」一名老婆子罵完丫鬟,又走過來道,「以防萬一,夫人備了些衣物,小姐隨我去換吧。」

也只能如此了。

我跟她走了一段路,忽然意識到這是通往衛鐸院子的路。

「等等。」

我喊停婆子,後退一步道,「不用過去了。正好宴會將散,你幫我稟告國公夫人一聲,晚輩先回去換衣裳了。」

婆子站在原處,嘴角揚起一抹笑,「全聽姑娘的意思。」

我拉著春華轉身離去,步伐加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剛遠離那婆子,就撞見一名小廝神色慌張的四處探頭。

我一眼就認出他是今日送哥哥來的馬夫。

他看見我,大喜,「小姐,快去看看吧,大公子落水了。」

我一驚,提著裙子跟馬夫往湖邊跑。

到地才發現一片寧靜,哪裏有顧知珩的影子。

「哥哥在何處?」

剛轉身,馬夫猙獰著面目,一把將我推進湖中。

水冷的刺骨。

連嗆幾口水,浸水冬衣像是秤砣,牽著我往湖底沈。

春華嚇得尖叫,撲騰著想下水救人,又想起自己不會鳧水,轉身跑去呼喊求救。

她剛走,水榭中閃出一個男仆人,一邊脫衣服,一邊嬉笑著,「我的乖小姐,老奴來救你了。」

我撲騰的快沒了力氣,瞥及他臉上的欲望,俞遊俞近的身影。

一瞬間萬念俱灰,放棄了掙紮,自甘沈入水底。

重生一回,如此短暫嗎?

我不甘心……

昏暗之中,一人銜住我的手腕,努力往水面遊。

我的意識開始混沌,心中一哀,他還是捉住我了。

重出水面的那刻,我嗆了幾口水,思緒有些清晰,立馬掙開那人的束縛,水中的雙腳也狠狠踢過去。

來人悶哼一聲,「小姐,是我。」

我的視線是模糊的,但能辨出不是光著上身的男仆人,顫抖的問,「景明?」

「嗯。」

得到答復的那刻,我不再掙紮,任憑他抱著我遊上岸。

雙腳著陸,身體的重心才找回來。

溺水的恐懼,落入圈套的恐懼,一切交織著我喘不過氣,抱著景明嚎啕大哭,「我以為,我又要死了……」

「小姐。」

景明僵直了身板,想要安慰的手始終不敢落下。

放肆的哭到恐懼散盡,我抹抹淚,袖口處析出的薄冰隨之落地。

他默默的收回手,「小姐先去換身衣裳吧,莫要著涼了。」

我嗯了一聲,剛站起來,圓門「嘩啦」湧進來一群人。

娘,衛夫人……還有衛鐸。

他瞇著眼,負手立在一旁,墨色衣袍襯得少年容貌分外驚艷。

我顫了顫,一股寒涼從腳底升起。

(六)

回到侯府,我生了一場大病。

偶爾清醒一會兒,只能模糊的看到春華秋實,她們唇瓣張合,聽不清在說什麽。

黑暗像深深的沼澤,不斷拉著我下墜。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回十六歲的光景。

和風煦煦,萬物寧靜。

秋陽灑在妝匣,我在對鏡描眉,右眉卻怎麽也畫不好。

氣惱之時,一只纖長的手接過黛筆,剛側頭,正對上眼角的一顆紅痣。

我分明瞧清他眼中的情誼。

為什麽人會變,變得這麽徹底?

湖邊少年的眼神冷冷,儼然一副旁觀者模樣,任由我被冰水扯進深淵。

倘若命中註定這個結局,那就這麽結束吧。

在我放棄的時候,一道光明劃破黑暗,拉起我的手向上浮去。

「小姐。」

我睜眼,日頭灑在床幔,暖洋洋的。

春華端著藥,欣喜道,「你醒了,秋實,快去通報侯爺和夫人。」

我的視線落在春華一雙細長的手上,這雙手,前世因為我的一念之差,被衛鐸斬斷了。

窗外已是二月光景,冬去了。

春華說,我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大夫一度直言聽天由命,嚇得娘寢食難安,將周邊的寺廟都拜盡了。

這兩月,京中也發生許多事。

先是雲遊四方的宣王回京,再是鎮國公府衛二夫人失蹤了……

「等等。」

我打斷春華,「你是說,阮沐晴失蹤了?」

春華楞楞的點頭,要不是春華在,我真的想笑出聲。

舊事重演……衛鐸真是一點都沒變。

偏執,自私,不顧後果。

一刻鐘不到,娘匆匆趕了過來,摸著我的額間發。到底是沒哭,也許眼淚在我昏睡的兩個月流盡了。

我縮排她的懷裏撒嬌,「娘,我好餓,想吃蓮子粥。」

娘吩咐廚房去做,又和我聊了很多,經歷這場病,她道自己看開了很多。

「只要我的知宜好好活著,名聲當不得什麽。」

我仰頭看她,一時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知宜,你覺得景明這孩子怎麽樣?」

「家世是差了些,但勝在從小也在侯府長大,知根知底。你嫁過去後,我讓你爹多幫襯些,日子還是能過的。」

什麽和什麽……

我怎麽越來越聽不懂。

娘又交代了許多,然後去廚房盯蓮子粥去了,有些事我不好問她,就喚來春華。

「都是奴婢的錯。」

春華跪下磕了好幾個頭,啟齒的有些艱難,「落水那日,京中很多夫人都看到了……後來京中就有些流言……」

我花了好一會才理清她的話,早前衛鐸退婚時,我的名節已經折損了。

雖說這事完全是他的錯,但世間就是對女子苛刻些。

鎮國公府落水,又是景明將我救起來。

春華只說不大好說親,我大概也能想象外面傳成什麽樣。

夜晚吹了燈,我突然想起,若是救我起來的真是那老仆人,是不是往後我就要和他牽扯不清。

我記得他當時也跳下了水,救我的卻是景明,那老仆人沒了身影。

還有,景明為什麽剛好出現在湖邊?

(七)

「沈在湖底,晚些才浮起來。」

顧知珩餵我喝完一勺藥,垂眸攪動著熱氣,「鎮國公府對外稱他是失足落水,沒有和你扯上關系。」

不對,那個仆人的模樣,分明是在那等我。

我抓住顧知珩的袖子,「哥,有人設了圈套,他只是其中的一環。」

目的就是壞我名節。

那個婆子,那個馬夫,環環相接,擺明是等我入套。

「你再仔細想想,那馬夫有什麽不同之處嗎?」

我仔細回想了那天的情景,從梅園到被推下湖前,他一直都很正常。

唯一的疏漏,就是我太著急顧知珩,沒有堤防之心。

「他不是哥哥的馬夫嗎?」

顧知珩搖頭,「那日我騎馬去文思院,出來時守衛報馬兒受驚,給我安排了一輛馬車。」

說罷,他長嘆一口氣,「那馬夫早已逃之夭夭,若是沒有異於他人的標誌,怕是難尋。」

我忍不住給衛鐸鼓掌。

好一場大戲,從哥哥的馬到潑茶的婢女,心思縝密,十分符合他的作風。

他的薄涼,再一次對向了我。

顧知珩看我有些憤憤,瞬間敏銳起來,「知宜,你是不是知道是誰?」

我沒有說話,他確是猜出來了。

「衛鐸?」

顧知珩捏緊了拳頭,我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急忙搭住他的手,「哥,你先別急,事實的真相尚未清楚。」

我不能讓顧知珩以身犯險,因為,衛鐸的本性就如外界傳言,狠毒、無情。

前世摧毀我最後一絲信念,正是撞破哥哥和阮沐晴偷情的那個夜晚。

我恨阮沐晴。

她明明有了愛她的夫君,有了我的夫君,為什麽還要指染我的哥哥。

那般光風霽月的哥哥,也成為她的裙下之臣。

我不願替她守著這個秘密,不願替鎮國公府守著這個秘密。

衛夫人壽宴前夕,我讓春華去給她下藥,我再領著世家夫人撞破她和衛鐸的奸情,讓世人的唾沫將他們淪陷。

春華拿了藥出去,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那日衛鐸沒有喝下我的茶,似笑未笑的遞給我一個盒子。

我開啟,是一雙手,是春華的手。

我捂著耳朵尖叫,看著眼前的衛鐸,不停的咒罵他,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再有下次,就不止是這麽簡單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的掃過我的手,眼角的紅痣像是血染出來的。

回憶戛然而止,我拉住顧知珩的袖子,不斷的搖頭,「哥,別去招惹衛鐸,你鬥不過他。」

「別怕。」

顧知珩揉了揉我的頭發,「知宜,做錯事的人,都應該受懲罰。」

(八)

娘似乎對撮合我和景明上了心,明裏暗裏提了好幾回。

她剛走,春華就報原主來了。

這裏是我閨房,外男子不便進來,景明只停在院子裏。

黑色的衣裳在滿園芳菲中分外紮眼。

他問,「小姐的身體可曾好些?」

我立在窗後,「好多了,多謝景侍衛搭救。」

算上前世火場那一次,他救我兩回了。

我又道了一次謝,算是補上前世未盡的歉意,我記得那場火將他的背燒的不成樣子。

他忽然握拳至唇邊,輕咳了一聲,聲音輕了許多,「小姐不必客氣,這本是屬下的職責。」

隔著窗格子,他的身影被打碎,依稀可見挺拔的背。

那一瞬,我慶幸上天的眷顧,能夠讓我重來一回,春華的手還在,景明的背也沒有受傷。

正感嘆著,他又道,「夫人同我說了……與小姐的婚事,屬下回絕了。」

我下意識的問,「為什麽?」

不是他之前向爹求娶的嗎?

「當日是怕流言中傷小姐,後來仔細想過,小姐仙人之姿,而我不過一介莽夫,萬萬不敢耽誤小姐。」

我盯了他許久。

這樁婚事,原本我是準備推掉的,我已經在衛鐸那栽了跟頭,不想再沾染男女之事。

或許是景明兩世奮不顧身的搭救,或許是他誠懇的態度,又或許是更深的顧慮。

此刻,我突然不想拒絕這樁婚事了。

「若我說,我想嫁呢?」

庭院中的人呆住了,踉蹌著後退一步。

站穩了,又擡頭看了我好一會,丟下一句「屬下還有事」落荒而逃。

我被他逃走的模樣逗笑,記憶中他一直都是冷淡處之,哪有這麽慌張的時候。

春華好奇的趴上窗欄,「小姐在笑什麽?」

「笑一只膽小的兔子。」

聽的春華一頭霧水,四處張望,嘀咕道,「小姐騙人,哪有兔子。」

(九)【大婚篇】

娘又一次提景明時,我同意了。

她似乎沒意識到,又絮絮叨叨了一會,突然頓住,「你剛是點頭了?」

「嗯,這世間,我最相信的就是娘了。」

我抱住娘,乖巧的蹭了蹭,「娘看上的人,準不會錯。」

婚期定在原來的日子,七月初四。

時間不到半年,我窩在房裏跟幾名繡娘學繡嫁衣。

前世的嫁衣是衛鐸花了幾萬兩讓蘇州繡娘趕制的,極其華貴,可惜再好的嫁衣也遇見了一個負心郎。

我自己繡,一是打發好春光,二是躲去災禍。

困住我和阮沐晴的那場火,衛鐸一直以為是我放的。

他也恨我。

自我病好後,往來密切的只剩孫姐姐。她每次來都提著時令果糕,與我坐在好春光裏聊著家常。

春去夏來,一夜蟬鳴漸起。

衣裳越穿越薄,池塘的菡萏初放,景明來了。

他依舊立在庭院,玄衣黑靴,像是辦完公務趕過來的。

景明的爹是從小教哥哥武功的景師父,他也在侯府長大。之前跟著哥哥,上一世我嫁到鎮國公府時,爹將他和何仲調來保護我。

如今我們訂了婚事,他不能再做侯府侍衛。

兩月前,我爹將他推至皇城司,大有一番「你取得功名,才配的上本侯女婿」之意。

他托秋實遞新買的棗絲糖餅進來,是城門王家鋪子的,到我手上的時候仍有溫熱。

「小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若是不願,我可以同侯爺說是我……」

我打斷他,「我願意。」

衛鐸針對的只是我,我若再呆在侯府,保不準下一次會牽連爹娘和哥哥。

我私心的選擇了景明。

每一次遇險,他都如神明從天而降。我像只擱淺的魚,死死抓住這絲光亮。

我問,「你後悔了嗎?」

他堅定的搖頭,「我不後悔,只怕委屈了小姐。」

我笑道,「若你不後悔,我也不後悔。」

(十)

過了端午,婚期越發近了。

秋實采了兩朵菡萏養在盆中,加上娘和姨娘們送來的梔子花、葵花等。

夏日炎炎,房內一片盎然生機。

我坐在小窗前繡翟衣,午後的清風掀起蒲簾,一束暖陽趁虛而入,映的翟鳥紋栩栩如生。

忽然一陣恍惚,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不過六年的光景,往事幕幕都變上一世。

新郎從衛鐸換成了景明。

近些日子我都窩在侯府,但京中訊息自己會飄來。

阮沐晴失蹤月余,被宣王偶然尋回。

再是衛鐸帶兵抄了驃騎大將軍滿門,被陛下欽點為左相,一躍成為朝廷新貴。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兩月後的婚事。

爹和娘在承天門附近買入一套宅子作為婚房,四進四出,距侯府有些遠,勝在離景明辦公的地方近。

我和娘去看了一回,有東西兩個院子,占地不到侯府的十分之一。

景師父不願過來,就我和景明兩人住,完全夠了。

先是找京中行老僱用雜役,後是尋牙婆挑婢女。

一排小丫頭列整齊的時候,娘伏耳道,「丫鬟挑些容貌順眼的就行,不必出挑,容易招人眼睛。」

她意指景明,像是摸透了男子的那些花心思,以過來人的身份嘆道,「日後你就會明白,新人總比舊人好。」

世間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

我不反對景明納妾,只要不像衛鐸那樣……違背倫理。

明白娘的一片愛女之心,我點頭道,「女兒知曉了。」

提起景明,上次一別,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入夏後佳節多,京城守衛嚴加密布,加上驃騎將軍一事牽連甚廣,他的事務也繁忙。

時光易消磨,夏月將逝。

婚期前三日,妝人拿細線絞面,扯得我的臉生疼。

外祖家子嗣不興,娘找了幾位遠房的表嬸擔任全合人,又去庫房清點了一遍嫁妝,確定和禮單一致。

婚期前一日,仆人已經將嫁妝成擔的挑至新宅,幾位表嬸也跟著去鋪床,走前還笑吟吟的交代我不要緊張。

我是緊張,但娘比我還緊張。

侯府就我一個女兒,娘沒有經驗,生怕哪裏出了差錯。

「婚禮是一輩子的大事,出了紕漏,豈不是損了你的福氣。」

一同坐在閨床時,她的手有些顫,想了想,交代道,「明日知珩送你出門,你切記,未到新宅前,腳不可沾地。」

沒等我點頭,她仍有些不放心,起身朝門外走去,「不行,我再去提醒一下知珩。」

入夜後,闔府上下忙著明日的迎親。

窗外隱隱傳來人聲、腳步聲、桌椅聲,十分熱鬧。

在娘家的最後一個夜晚,我沒有入睡。

銀光皎皎,皓月千裏。

床上輾轉之余,心中惴惴,害怕過去的十個月只是一場夢。

夢外我沒有回到及笄那日,而是沈在冰冷的江底。

這一切的一切,僅是死前的幻想。

(十一)

天空尚未露白,我就起身了。

恰逢秋實端著水盆進來,偷笑道,「原來新娘子醒了,媒人剛還催我進來喚呢。」

洗幹凈臉,又塗了潤膚膏。

秋實幫我將頭發梳順,望著銅鏡的倒影嘆道,「我總覺得今日的小姐分外好看,跟仙女似的。」

鏡子裏還是那對眉,那雙眼,和往日並無不同。

我笑道,「你就會說些討喜的話。」

收拾妥當後,天空已經泛出一絲魚肚白。

送嫁的人正在用早飯,一開門,嘈雜之聲爭著灌入耳,勾出人世間的熱鬧模樣。

晨風清涼,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擴張到極限的窒息,奇跡的催生出生命的真實感。

似在回復昨夜的憂慮。

我活著,我真切的活著。

等日頭出來,眾人都醒了,熙攘嬉笑的擠在房裏看熱鬧。

焚香沐浴,翟衣覆身,落成妝發時,有人問四弟知璜,「新娘子好不好看?」

小屁孩呆呆的點頭,「好看,像廟裏供的菩薩。」

一番話惹得女眷們掩嘴笑個不停。

午時將過,最初的熱鬧勁漸散,幫忙熱房的女眷們都見疲色。

春華拿了一盤棗糕過來,我吃三個墊肚子,擺手示意吃不下了。

又坐了一會,日頭西移三分,外面突然哄鬧起來。

催妝的嗩吶聲從墻外飄來,聞聲,眾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爭先的向外張望,欣喜的互問,「可是接親的人來了?」

腳快的小孩已經跑了一個來回,在門邊笑嘻嘻的探頭,「新娘子快些,新郎來了。」

媒人們匆匆遞上卻扇,錦繡剎那掩住視線,只能看見扇下的一雙玄色鞋。

是景明的。

出房門後,一路的祝福聲不絕於耳。前廳拜別爹娘時,我的鼻子發酸,忍了許久的眼淚成串而下。

我道,「爹,娘,女兒走了。」

娘別過頭,輕聲綴泣,擺手道,「去罷,去罷。」

我又看爹爹,這是我第二次見他紅了眼眶,第一次是前世出嫁。

出門時,顧知珩已經候著。

我趴上他的背,明明是他背我,我卻能感受到他的身子骨很輕。

他上一次背我,已經過去很久很久。

霎時像是回到了孩童時期,每次我玩累了,都是顧知珩背我回房。

他會在夕陽中給我講故事,會在夏夜的園子中給我捉螢火蟲。

「哥哥。」

身下的人每一步都走的很穩,聽見我喊他,就問,「什麽?」

我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背襟,哽咽著繼續道,「沒什麽……就覺得時間好快,轉眼間我長大了,哥哥也長大了。」

他沒再說話,一路將我背至轎前,快要放簾時,他突然喚,「妹妹。」

掀簾的手頓在半空,我直直望著他。

過了好一會,顧知珩的雙唇輕顫,「到了夫家,要好好過日子。」

我重重的點頭,侯府給了賞錢,幾人起轎,晃悠著朝新宅走去。

侯府嫁女,百姓們都上街看熱鬧。

人聲鼎沸中,迎親的隊伍穿過長街,圍觀的百姓竟是比上一世還熱鬧。

(十二)

轎子落在景府正門前。

陰陽先生手持一豆,一邊向門前灑谷豆錢果鎮殺神,一邊念念有詞,一路跟轎的小孩們紛紛彎腰搶。

下轎時,我來不及收回眼淚。

有一滴落在景明的手上,涼的他一怔。

媒人擁著我和他踩上青布條,先跨馬鞍,再跨火盆時,我擡腳有些不穩,剛斜身就被景明扶住了。

「小姐小心。」

我立直身子,一路走至屋內,正坐高堂的是景師父。

景明的娘早逝,另一側的座椅空著。

拜過天地,我的夫君就不再是衛鐸。今生今世,是景明。

媒人先送我至新房,過了一會,景明也來了,惹得房內的人一陣打趣。

經過牽巾、拜家廟和撒帳等,再坐回新房時,媒人各去我們的一縷發絲用紅緞帶系在一起,一邊笑著解釋道,「這是合髻,此後兩位新人便是結發夫妻了。」

那一刻,我和景明坐的極近,近到眾生喧嘩中,我能聽到他的「砰砰」心跳聲。

他似乎是咽了一下口水,擱在膝上的雙手微微顫抖。

喝交杯酒時,我擡眸看他,他的視線一燙,慌忙別過眼,耳根卻紅了。

過完所有的禮節,窗外已經掛上星月。

景明被叫出去宴客,房內只剩我和侯府帶來的幾人。

春華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棗絲糖餅,笑吟吟道,「這是姑爺臨走時交給我的,說是怕小姐餓著。」

每一個糖餅都加蓋「王」字紅印,我記得它家生意很好,五更天就有人排隊。

我撚了一個嘗,入口醇香,心中有些疑惑,他怎知我最愛吃這家的棗絲糖餅。

吃完一個,又用雜布巾擦去指腹的油漬,念及房內的婢女還要陪我一起等,就讓春華將糖餅分下去。

中途有過一波人來婚房,他們的衣服有些相似,彼此十分熟稔,應該是一個部門當差。

其中一個圓臉的少年最鬧騰,春華她們有些招架不來,最後被尋來的景明拉走了。

院落重回平靜,後面沒再來人。

皎月漸落的時候,景明回來了,衣服上隱隱散著酒氣。

春華秋實有眼力見的領著其他人出去,寬敞的房內只剩我和他。

空氣寂靜。

我挪下床,給他斟了一杯水。

「小姐。」

月色中,他的眼睛很亮,「我沒醉,你不用怕。」

心事被戳破,我尷尬的摸了摸鼻頭,又坐回床邊。

他仰頭將水喝完,五指轉動著杯沿,沈默著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開口道,「我自知小姐無心於我,同意下嫁,應該有不願說的苦衷。」

說罷,他起身,「小姐昨日累了一天,現下好好休息,我先出去。」

「景明。」

他身居宦海,新婚之夜獨自出門,傳出去不好聽。

我喊住他,指了指外頭的四更天,「再過一兩個時辰就天亮了,不如我們再坐會,天明一同去奉茶。」

他的腳步一頓,喉結滑動,復坐回凳子。

此座面朝南門,我的角度望過去,僅能瞧見挺拔的側影。

翠鳥喚晨,涼風拍窗。

七月的淩晨有些清肅。

房內的氣氛凝在龍鳳燭爆出的點點星子。

我不習慣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十指卷著裙邊,想開口打破這詭異的氣氛,又不知說些什麽。

張了張嘴,熬夜的嗓子幹澀,許久才能出聲。

我看向他,問出一直壓在心底疑問,「鎮國公府賞梅那回,你為何出現在湖邊?」

「當日我有要事找公子,入梅林時,正好撞見小姐著急的往湖邊走。」

朝門的方向不好交流,他微微面向我,繼續解釋道,「屬下擔心小姐的安危,一路尾隨在後。過了一會馬夫匆匆逃出,我就知道出事了。」

「然後你跳進冰湖中救了我。」

我望著他的面龐,事情過去八個月,再談此事,他的眉間仍有緊張之色。

「那個男仆也是你解決的?」

景明搖頭,「那時我一心救小姐,沒去管他,也是上岸後才發現人不見了。」

我嘆口氣,或許是天降責罰,將那名仆人連同他的貪念沈入湖底了吧。

我再一次道謝,視線掃過他的背,苦笑道,「若是沒有你,我也不能安然的坐在這。」

前世那場火,衛鐸沖進來抱走了阮沐晴。

熊熊燃燒的橫梁塌向我的那刻,是景明奇跡般出現,替我擋過一劫。

現在的他不知曉其中的曲折,受寵若驚的擺手,「都是屬下應做的。」

「還有,我們已經拜過堂,日後你不要再喚我小姐了。」

「好的小姐。」

我瞪他,後者回過神,訕笑一聲,張了幾次嘴才念出我的名字。

「知……宜。」

(十二)【成長篇】

五更天時,晨光熹微。

管家敲門催促新婦拜堂,景師父備了一個玉鐲子,懷念道,「這是景明娘留給兒媳婦的,若她還在,定然是要自己給你。」

聽的一旁的景明紅了眼眶。

我恭敬的接過,擡頭發現景師父正在看我,眼神有打量,有欣慰,還有一絲難辨的情感。

像是透過我,望見了某個人。

敬過茶,景明被公務喚走,景師父也一同出門,留我一人在宅子。

偏廳用完早膳,外頭已經大亮。

昨日跟來的萍姑領我去庫房,滿室的金銀財寶,我咋舌,「這麽多,怕是將侯府都搬空了。」

「小姐放心,裏頭大半都是夫人之前的嫁妝。」

萍姑笑著將沈甸甸的庫房鑰匙給我,努嘴道,「那邊還有一間,都是些擺件器物。房契地契之類,我放在妝台下的木盒子裏,小姐要好生保管。」

出門送走萍姑,回首望見「景府」兩個大字,在驕陽中熠熠生輝。

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以後,這就是我的家了。

日頭逐漸毒辣,我越過屏門準備回房,瞥見廂房旁堆了許多錦盒,問「這些是什麽?」

春華回道,「是昨日賓客的賀禮,尚未記冊,晚些再入庫房。」

我知曉的點頭,突然發現一個紅色的盒子分外眼熟,仔細回想一番,隱約和前世的某一幕重合。

「等等。」我的聲音顫抖,「最右側的紅盒是誰送的?」

春華上前辨認,「是鎮國公府,好像是一個小廝送來的。」

「你將它開啟。」

春華按下暗扣,驚呼一聲,又將盒子放在地上,雙手將裏頭的東西捧了出來。

是一雙白凈的手。

艷陽天裏,那一瞬間的我如墜冰窖。

耳旁是春華的驚嘆,「好漂亮的一雙玉手啊,雕琢的真好。」

眼前的一幕激烈的沖擊眼眶。

恐懼像只猛獸蠶食著理智,我後退幾步,顫著唇,發不出一點聲音。

衛鐸。

他在試探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捂耳尖叫時,他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像是看一具死屍。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恨意撲面而來。

可恨意過後,身心只剩深深的迷茫。

從小到大,爹娘都教導我要恭順,與人為善,知禮儀懂進退。

從來沒有人教我怎麽去恨一個人。

景明回來時,我正對著銅鏡發呆,他將棗絲糖餅擱在桌上,沒進內室,只望著鏡子裏的倒影。

「管家說,你下午後就沒進食,是不是廚房做的不合胃口?」

我搖頭,他沒再說話,靜默的站在屏風後。

夕陽掛在蒼穹,落下一地金光。

我嘆道,「倘若我走在路上,平白被瘋狗咬了一口,應該怎麽辦?」

景明的視線將我掃了一遍,松了一口氣,「自然是打回去。」

「可是旁人都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跟狗計較。」

他搖頭,「哪有這樣的道理,世人只勸旁人向善,哪曾真正體會他人苦楚。聖人尚且有不得已而用兵的時候,知宜,你可知曉,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進攻才是防守……

眼前一亮,我和衛鐸成婚五年,知曉他的許多命門。

霎時天朗氣清,胸前的郁悶一掃而空。

我側頭去看景明,夕陽籠住他的半邊身子,為俊逸的眉眼描上金輝。

意念微動,我歸於是風動。

是長風不解秋來思,習習推開門扉,翁自入戶。

細細想來,是我耽誤了他。

我笑道,「日後你有心動的姑娘,可以帶過來,我幫你把把關。」

若是個好姑娘,就納入景府,兩相陪伴。

(十三)

回門那天,正是七七乞巧節。

在侯府用完膳,出門時,天色將暮。

馬車入大路後就走的極緩,兩步一停,晃得人頭暈。

景明掀簾看了一會,又見我躁動不已,「外面很熱鬧,要不要下車走走?」

我心動的點頭,跟著他鉆出馬車,放眼望去一片星火,璀璨如白晝。

震撼了很久才緩過神,我嘆道,「原來京城的乞巧這般熱鬧。」

他先跳下馬車,又伸手來扶我。

行人如織,車馬盈路,錦繡滿街。

不時有三兩小孩奔走在人群中,提著明亮的荷燈,嬉笑聲能留許久。

他一直握著我的手,穿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兩肩不停有行人擦過,唯獨他的背影和月亮常在。

明明人聲鼎沸,我的心卻靜到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平穩,踏實。

走到一處小攤前,小販立即推銷他的河燈,個個精致,我拿不準主意,問一旁的景明,「你覺得哪個好看?」

他還沒答,我就瞥見不遠處一行錦衣人,躍躍欲過來的模樣。

我認得其中的圓臉少年,推搡了景明一下,「那邊是不是你的同僚?」

景明看過去,那群人紛紛笑開,圓臉少年得了指示跑過來,「景大哥。」又看向我,笑嘻嘻的喊,「嫂子好,我叫何琮。」

話音剛落,就得了一個後腦瓜子,景明道,「不好好巡邏,跑這裏做什麽?」

何琮摸著後腦勺,委屈道,「已經巡過三遍了,這不是想跟嫂子打聲招呼嘛。」

「今晚人多繁雜,京中安全是大事,一點都不能松懈。」

景明訓完,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大家都辛苦了,換班後,你拿去請兄弟們好好吃一頓。」

何琮歡喜的拿著銀子離開,我們順著小販指的路,到達香橋下的河畔。

深波已經飄著點點亮色,尋了一處岸堤,我蹲下將兩盞河燈放置水面。

閉眼許願,希望爹娘和哥哥一生平安順遂。

「你不許願嗎?」我推了推給他買的河燈,慫恿道,「試試吧,那店家說很靈的。」

他看著我,忽的揚起一個笑容,俊朗的晃眼。

「好。」

說罷,學著我剛才的模樣,虔誠的閉眼。

燈光將他的睫毛拉長,像一把小扇子,上揚時便露出笑吟吟的黑眸,倒映出我的縮影。

心中「叮」的一聲,我下意識的扭頭回避,起身道,「天冷了,我們回去吧。」

回府時熱鬧未歇,景明送我至門前,將提了一路的蓮花燈罩遞給秋實。

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廂房。」

我點頭,剛準備關門,他伸出一只手攔在門縫,又道,「落水一事我還在查探,不久就能有眉目。往後你可以安心,我會竭力保護你的安全。」

我笑道,「我相信你。」

他張了張嘴,似是還想說些什麽,卻又找不到話,只道,「那……你早些安寢。」

關門不久,隔壁也傳來關門聲。

我沐浴後躺在床上,回憶今日的一切,才發現今日是重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十四)

一場秋雨,澆的天氣寒涼。

中秋正是太後壽辰,年年都在宮中擺宴。

以前我是侯門女,能跟著娘進宮。現在作為九品婦,沒有參宴的資格,就在府中學做月餅。

第一個品嘗成品的是景明,他還沒咬下去,先點頭道,「好吃。」

我撚起一塊嘗,呸呸的吐出來,齁死了。

宮宴散後,京中流傳出許多八卦。

其中之一便是阮沐晴在宴上被人刁難,衛鈞衛鐸宣王紛紛幫她解圍。

我聽得一楞,宣王?

印象中他一直是飄逸出塵、不問世事的模樣,怎麽也和阮沐晴攪在一起了。

後來一想,薄情狠辣的衛鐸不也愛她愛的如癡如醉。

他用上一世的記憶鋪路,殺叛臣治水災,一時位極人臣。

聖上有意給他開府,他以侍奉父母的借口推辭。

我一聽就樂了,開了府,他哪能日日再見阮沐晴。

更何況,不止他有記憶,我也有。

我將前世能記起的所有大事都寫出來,刻意變換字跡,托人裝作遊士送給顧知珩。

此後每發生大事,除了衛鐸,都有哥哥的影子。

半年下來,顧知珩連升三級,隱隱有與衛鐸抗衡之勢。

另外,衛鐸有一隊死士,這是他最利的劍。我將熟知幾人告知景明,只要圍獵下去,總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隆冬時分,京城下了好大一場雪。

寒梅初綻,積雪高過腳腕,天地揚揚一片白。

我在庭前踩雪,景明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覆上腳印。

兩人默契的沒說話,聽寒風吹過山河,嘯嘯又是一年。

這是我此生見過最大的雪。

(十五)

四月初八是佛祖生日。

我陪娘去相國寺燒香,原本和景明定好下午來接。

午後一陣暴雨,澆滅我和娘動身的心思,便同方丈商量住上幾日。

一夜雷雨,天明時方歇。

拉開禪門看見景明抱劍倚睡在一旁,我嚇得不清,「你怎麽在這?」

他睡眼惺忪,「昨夜來的晚,怕吵醒你,就在這將就了一下。」

我急道,「昨日那麽大的雨,你不必來的。」

說著捏了捏他的衣服,還有些濕,忙遣春華去借套幹凈的衣裳,一邊和秋實去準備熱水。

廂房讓給他沐浴,我準備去廚房討碗姜湯,一名僧人匆匆過來,告知寺裏突然有貴人來,讓我們不要出去。

能有這陣仗的,也只有宮裏那幾位了。

我問那僧人討姜湯,又盯著景明喝下,看他的臉慢慢紅潤起來才放下心。

晚膳也是直接送至禪房,不能出去,睡覺成了一個問題。

我提出將廂房讓給景明,自己去和春華秋實擠擠。他不同意,又要去睡門口。

爭執幾個來回,變成了我睡床,他打地鋪。

入夜時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有些怪異。

我借口賞月走到院子中,借涼風消消臉上的熱,忽然聽到隔壁院落傳來交談聲。

偷聽墻角是個不好的習慣,正準備走開,猛地認出是阮沐晴的聲音。

她道,「你若真喜歡我,便不會強迫我做些不願意的事……這不是愛,只是占有欲作祟。」

「沐晴……」

這不是衛鐸,也不是哥哥,更不是衛鈞。

我屏住呼吸,隱隱聽見低泣聲,過了好一會兒,她復道,「我只想找一個懂我愛我的人,白首不相離。你已成婚,有無數的女人,而我也不想卷進深宮,只能日日等待你的垂憐……」

我大驚,好像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那男子長嘆一聲,沒了動靜。

我悄悄摸回廂房,內心震撼不已,霎時覺得世事有些魔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難不成我在夢裏還沒醒來?

翌日寺中有些異動,景明十分警覺,向僧人出示令牌後,馬上就被請走了。

他讓人先送我們回府,我和娘各乘一輛馬車,行至中途,車身猛烈晃動了一下。

我被帶的在車內滾了一圈,剛找回方向感,一把匕首抵在脖間。

他蒙著黑布,目露兇光的威脅春華秋實,「別動,不然你家夫人的脖子就要斷了。」

鼻尖一窒,我對這股血腥中混合的松香熟的不能再熟。

我剛想側頭確認,匕首逼進了幾分,他低喝,「不要亂動。」

春華秋實嚇得不敢動,門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來人正和馬夫交談,問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衛鐸也屏息聽著交談,我暗嘆好時機,雙手抓著他的手腕,腦袋用力的向後撞去。

他悶哼一聲,手剛松懈,我立即滾至一旁,拔下簪子朝他的傷口刺去,一邊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慌亂了片刻,我掏出藏在底座的匕首,雙手顫抖著舉向他。

耳旁想起景明的話,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趁侍衛掀車簾的功夫猛地鉆了出去。

外面一陣慌亂之聲,春華指著我的脖子驚呼,我摸了摸,指腹幾點猩紅。

(十五)

馬車進城後直奔醫館。

大夫處理完傷口,用紗布在脖間圍了一圈,感嘆若是再往裏三分就沒命了。

娘不放心的讓我去侯府養傷。

原本我打算告知爹和顧知珩關於衛鐸的事,一連幾日都沒見過兩人身影,後來才知是前日出京了。

我探聽了幾回相國寺的事,旁人要麽不知道,要麽閉口不談,娘也勸這些不是婦道人家該管的事。

四月中旬將過,正是人間芳菲時。

景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面容疲憊,身上的衣裳仍是佛寺中春華借來的那套。

我從廂房迎出去,看清他的雙眸布滿紅絲,像是很久沒休息了。

見我來,他的眼睛亮了幾分,視線落在脖間的紗布,頓了頓,擡手想要摸。

指尖停在紗布前一寸。

又不知想起了什麽,他的手垂了下去,問,「疼嗎?」

春光裏,他的嗓音帶著自責與憐惜,我故作輕松道,「不疼,就是小小的擦傷。你瞧,裹這個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麽的。」

他沒再說話,用晚膳時也保持沈默。

出門時侯府安排了馬車,走了沒一會,我的肩上搭上一個腦袋。他的呼吸平緩,像是睡著了。

景府離的不遠,走一會兒就到門前。

春華掀簾子看到睡得正熟的景明,詢問的看著我,「小姐?」

景明的警惕性一向很高,能睡到馬停都沒醒,應該是這幾日累壞了。

我不忍心吵醒肩上睡得正香的人,食指抵唇做了噓聲的姿勢。春華立刻會意,自己先進府安排事宜,只留馬夫坐在外頭牽著韁繩。

我掀開側簾,蒼穹一片明月,腦中再一次思考衛鐸為什麽會出現在相國寺外,還被官府的人追。

又想起那日相國寺的兵荒馬亂,那位聖人在,阮沐晴也在……莫非兩件事有關聯?

比如,衛鐸深愛阮沐晴,卻意外撞見她和聖人茍合,然後對阮沐晴,甚至是聖人……

我心中一驚,連忙將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摁了回去,不可能的,衛鐸不可能做出以下犯上的事。

那位可是天子。

天子震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正想著,肩上人有醒來的跡象,我晃走了腦中的胡思亂想,側頭對上一雙睡得混沌的雙眸。

「你醒了?」

景明回了回神,開口就是一聲抱歉,「我答應過你,要護你周全。」

我看他的神色認真,連忙搖頭,「這不怪你,又不是你害的我受傷,拿匕首抵我脖間的人是衛鐸。」

「那日你送我和娘上馬車,走了不久他就鉆進馬車。幸虧追兵來的及時,我記得你教的幾招防身之術,能用的都用在他身上。」

話音剛落,景明的眼神漸暗,「你是說,那日劫你的人是衛鐸?左相?」

我緩緩的點頭。

回到院子時,梨花的清香飄進窗扉。涼風襲過,落英繽紛。

我望著手裏落入的一朵花,略一用力,花就不再舒展嬌艷。

自重生以來,我一直在規避前世的路,所求所念不過是保護好身邊的人,遠離前世的骯臟事。

因為我深知自身力量淺薄,而衛鐸身負武藝權勢滔天,想要弄死我,如同摁死一只螻蟻,甚至,只要那天他的刀再逼近幾分……

我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碎花丟回泥土,仰頭看招展的枝丫錦繡團簇。

驀然回首,過往的二十余年如同一場夢。

前世旁人甚至我自己都認為只需孝順長輩、伺候夫君和繁衍子嗣,就能一世平安順遂,如同這枝上的花。

可後來呢……

幼時溫書,讀及以卵擊石螳臂當車只覺得可笑,乍然自己變成雞蛋和螳螂。

會擊石嗎?會擋車嗎?

可我也同衛鐸,同眾多男子一樣,是爹娘盡心撫養長大,憑什麽我的命就輕賤幾分?憑什麽我就要任憑他人拿捏?

我不甘心啊。

隔日我正對鏡梳妝,景明立在屏風旁看,我將斟酌一晚上的想法說與他,「我想招些會功夫的人。」

深院婦人豢養勢力在京中幾乎前所未有,可他沒有猶豫,「你拿主意就好。」

描眉的手一顫,在眉尾拉出一道長線。我沈默良久,只說了一聲多謝。

以前在侯府,我有事都會去找娘,最後定奪的都是爹;後來嫁到鎮國公府,凡是都要請示衛夫人,還要得到衛鐸應允才行。

突然有一日,一人對我道,你自己拿主意。

我的心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有被肯定的感動,有未來可以大展拳腳的激動。

當即著手準備招攬之事,所有的事都要秘密進行且不能出一絲差錯,勢必要花費好大功夫。

我唯一有的,就是重來一世的記憶和充足的時間。

(十七)【新篇】

聖旨抵達府邸時,我才知景明在相國寺救了聖上。

宮裏送來許多金銀珍寶的賞賜,聖上親筆一揮,將他調至殿前司做事。

端午將近,街巷已有叫賣桃核蒲葉的小販。

招募侍衛不是一件易事,雖然對外打的景明的旗號,真正篩選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

前世有些印象的俠客,衛鐸曾贊賞過的人,因人微力薄,我費勁心思才尋得十分之一。

端午前一日,殿前司指揮使胡大人的夫人遞來貼文,只能罷了回侯府的心思,匆匆去庫房備登門禮。

宴上都是胡大人下屬的家眷,胡夫人備了菖蒲、生姜、杏之類,大家圍做端午果子討個好彩頭。

起初我有些拘謹,慢慢的,你一言我一語的變得相識和融洽。宴中,我隱察各位夫人都有些討好胡夫人,也跟著誇了胡夫人一通,聽得她樂呵呵的,臨走時改口喚我「妹妹」。

宴散時,出門就見和胡大人一起回來的景明,其他夫人紛紛打趣,「新婚夫妻真是如膠似漆。」

我走下石階,昨兒還以為他今天要值夜班,就沒遣人通報,應當是門房告訴他的。

京中每逢佳節甚是熱鬧,我問景明能不能走回去,他笑著點頭,轉身先遣馬夫回去。

我們一路沿街走,天色將暮未暮,街巷張掛彩結,粽香飄十裏。

我喜歡的就是人間的煙火氣和熱鬧勁,尤其是置身一隅,將繁華收進眼中的時候。

正感嘆著,一個醉漢從悅朋酒家搖搖晃晃的走出來,連撞幾人後扶著一個墻根大肆嘔吐,空氣中彌漫一股難聞的酒味和腐肉味。

這一幕看的景明蹙眉,在皇城司時,最怕的就是這種容易鬧事的醉漢。

那醉漢一句「變了」讓我頓住腳步,這道聲音不是別人,正是衛二公子衛鈞。

我上前拍他的肩膀,明明沒用力,他卻沿著墻角跌坐到地上,露出一張俊朗的臉,和印象中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去甚遠。

我蹲下去試著喚他,他像是醉極了,只呢喃著幾句話。

「變了……都變了……京城……是座會吃人的皇城,我的沐晴也變了……」

看著他這麽頹圮,我的內心五味陳雜。

前世衛鈞待我很好,我把他當二哥來崇敬,曾經還跟衛鐸道,以後有了孩子,要讓他向二伯學習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我托景明遣人送他回鎮國公府,傍晚時分,蓮花燈罩內躍起火苗。

我坐在玉簟上思考阮沐晴,細細捋著所有跟她有關的資訊。

前世第一次見她是在成婚後的第二日,初見便震驚於她的美貌,在衛夫人的介紹下喊了「二嫂」。

她很聰明,會的東西很多,尤善詩詞和美食。

曾經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令我和衛鐸佩服不已,那時的我真的覺得,女子做到二嫂這般已是至善至美。

後來出了別莊一事,我看到她就下意識的不適,但心裏仍有一絲憐憫,想著萬一是衛鐸強迫於她——直到衛夫人壽辰那晚,我去後花園散心,撞破她和哥哥的茍合。

那一刻,事實昭彰著嘲諷我的幻想,滔天的恨意讓我確信阮沐晴就是個壞女人。

我用衛鐸的名義邀她在半夜去家祠,一個男子夜邀一個女子獨處是何意她不會不知道,可她就是來了,一個人來了。

中途我們起了爭執,我氣上心頭,嚷嚷著要向世人告發她的水性楊花。阮沐晴慌張的想走,我扯住她的袖子,拉扯間意外帶翻了桌上的油燈,火苗順著紗布攀噬而上,瞬間燃起大火。

煙霧四起中,衛鐸沖了進來。

他掃過我和阮沐晴,沒有遲疑的抱起阮沐晴跑了出去。

那時火舌已經舔上屋梁,一根房梁支撐不住直朝我砸來,是景明撲過來擋住火柱,我嗆醒的時候,已經被他抱到家祠外的空地。

火燒家祠一事後,衛鐸鐵了心與我合離。他的行動很快,不到半月我和嫁妝全部被送回侯府。

再後來是皇後舉辦遊舫會,我探聽到阮沐晴會去,就想方設法蹭著和顧知珩一同去,在畫舫行至湖中時被人推下水……

(十八)

長嘆一口氣,心中的沈重並未減輕幾分。

我一直以為阮沐晴只和衛鐸、哥哥有染,重來一世,世事變得不一樣,她的身邊還有宣王和聖上。

或許這才是真相,前世我的眼界只困在四方高墻內,看不清深院外還有一重天。

既如此,我只能更主動的出擊,才能保住我身後的人。

五月份有一件大事,先帝流落民間的昭陽公主回京尋親,前世是衛鐸偶然遇到的,今生我一定要搶在他前頭。

我讓景明多註意京中突然多出的妙齡女子,一邊在腦中搜刮昭陽公主的相貌,畫了幾幅畫像給新招的侍衛在城門口蹲守,必要時到附近官道探查。

我不確定衛鐸會不會先下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半月後有人報在京城外的一個涼水鋪看到相似之人,背著一個紫色包袱,我一顆提著的心才落回去。

是了,前世昭陽公主也是背著紫色包袱,衛鐸將她帶回鎮國公府,還是我招待的飲食住宿。

我匆匆支了架馬車,出城不久就看到一個姍姍而行的女子,略一思忖,讓馬夫在行到她旁邊時猛拉韁繩,馬兒受擒後高擡前蹄,驚得昭陽後退兩步跌坐在地。

我掀簾子下馬車,一臉歉意的上前扶昭陽,「你沒事吧?都是我不好,讓你受驚了。」

身後適時響起馬夫叱罵馬兒容易抽風,昭陽一臉怯怯的看著我,雙手緊抱著懷中包袱,搖頭道,「我沒事。」

我佯作著急道,「那不行,是我有錯在先。這樣,你坐我的馬車,進京後我找一處醫館給你看看。我是宣平侯的女兒顧知宜,我的夫君在殿前司任職,你放心,我不是壞人。」

昭陽猶豫了一會,看著灼熱的太陽,慢慢的點頭,在我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馬車駛進城門之時,我看到衛鐸的親信在附近遊走,心中仍有後怕,還好搶在他前頭,放簾子時正對上昭陽好奇的眼光。

她問,「夫人,方才我聽你說你的夫君在殿前司?」

我點頭,她又問,「那他是不是可以見到陛下?」

我笑回,「自然是可以的,他的職責就是保護陛下的安全。」

昭陽沒再問話,車子晃悠的停在一處醫館前。在我的堅持下,她進去看了大夫,身體沒有什麽問題,就是手腕有些擦傷。

我取藥給她擦拭,盡量放柔手下的動作。她盯著我看了許久,眸中如冰雪初融,小聲的問,「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姐嗎?」

「當然可以。」

話音剛落,她的臉上揚起一個笑容,「來京城之前,我害怕京中的貴人都像郭縣令的女兒那樣刁蠻,心中不安了好久。沒想到有姐姐這麽溫柔善良的人。」

「其實從平桿縣一路走來,我被許多馬車撞過,他們要麽是拿鞭子趕我,要麽是裝作沒看到,只有姐姐下車扶我。」

一番話聽得我有些愧疚,我做這一切,只是想搶走衛鐸的機緣,如果能得到太後的賞識就更好。

昭陽仍在講述著一路的坎坷,初生小鹿般的雙眸,看我時已滿是信任。

(十九)

從醫館出來,我邀請昭陽去景府,這回她沒再猶豫,只是擔心會不會打擾到我。

景明對她的到來不置可否,雙方見過禮,管家將昭陽安置在離我教近的院落。

她比我小上半歲,心思單純,日日「顧姐姐」的喚。或許是從小的生長環境不好,做事分外拘謹,生怕做錯或是打擾到別人。

我交代她無數次放心的住,她堅持要做點事,一會跑廚房幫忙,一會跑後院洗衣,犟的管家都勸不住。

一個傍晚,我去書房尋景明。

他見我來,匆匆將幾頁信紙塞回信封,還沒說話,昭陽就抱著紫色包袱進來了。

裏頭是一個小孩的紅肚兜和一把異常精致的長命鎖。

昭陽咬著下唇,將自己進京尋親一事和盤托出。

當今太後,那時還是皇後,陪先帝南巡時產下一女。兩人回京途中遇襲,情急之下與抱著昭陽的奶娘走散。

那奶娘抱著她逃了很久,最後重傷難愈,臨死前將她托付給一戶農家。昭陽在小村莊長到十四歲,一個遊士偶然來討水喝,識出她脖間的長命鎖是宮中物。

縱然京城有心之人都知太後尋愛女多年,普天之下,多的是皇命飄不到的地方。

昭陽只知道自己的身世和皇宮有關,但不知道其中內情,揣著養母借來的一兩銀子就踏上尋親之路。

我和景明聽後唏噓不已,昭陽低頭道,「我只想看看我娘是什麽模樣。若是她不要我,我會回平安莊,此生不再進京了。」

我早知她的生母是太後,提醒道,「我曾聽我爹說,十四年前先帝南巡時在鎮玉縣遇襲,有一位公主流落民間。」

昭陽瞪大眼睛,「鎮玉縣就在我家附近,隔了一座山。」說罷她想明白了什麽,雙唇輕顫,「顧姐姐,你是說,我可能是先帝的女兒?」

我們三人只有景明能進宮,昭陽將東西托付給他,那天我陪她在堂前等,她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傍晚時分,宮中來了幾位公公將昭陽請進宮。

兩日後陛下昭告天下尋回昭陽公主,昭陽從周阿蠻改回趙靜玉。景明官職再提兩級擔任副指揮使,而我尋回公主有功,賜四品恭人。

(二十)【真相】

領了封號要進宮謝恩。

那日我跟著宮女到太後的宮殿,高翹的檐角托著旭日,一副氣派景象。

昭陽俯在太後肩上撒嬌,眼尖的看到來了人,喜道,「顧姐姐。」

太後點了點昭陽的額頭,看我時恢復威嚴的模樣。

我低著頭分外恭敬,仔細的回答她的問題,最後聽見她嘆道,「確實是個好孩子,難怪昭陽在我耳旁念了你許久。」

待了一炷香左右,太後的臉上顯出疲色,我會意的起身告退。

出了宮殿不久,迎面撞上從文德殿出來的顧知珩,他停下步伐,等我走過去才笑道,「聽聞你掙了誥命,我還沒來得及向你賀喜,今兒就遇到了。」

「哥,你也要打趣我。」

我同他一路走,一邊詢問爹娘的情況,礙於宮墻有耳,默契的不談與朝堂有關的事,只聊些家常。

「顧姐姐!」

身後昭陽追的氣喘籲籲,兩只眼睛亮亮的,「母後說五日後是我的生辰,要在宮中擺宴,你能不能早些進宮陪我?」

我笑著應下,她才註意到一側的顧知珩,聲音忽的小了很多,「這位是?」

我給兩人互相介紹一番,顧知珩掛上禮貌疏離的笑容,「微臣拜見公主殿下。」

昭陽的臉微紅,我太熟悉這種女兒家的嬌羞。

顧知珩確實生的一副好皮囊,但他已經和孫姐姐定親,萬萬不能和昭陽有牽扯。

我在心中嘆氣,孫姐姐剛出孝期,因病纏綿床榻的母親又去了,三年復三年,不知蹉跎了多少歲月。

生母離世,對她的打擊很大,一陣涼風就吹倒了。上次我去看她,面色不似往常紅潤,眼下泛烏青,不知是累的還是哭的。

出宮和顧知珩告別,我剛登上馬車,衛鐸的親信出現在馬前,冷著臉道,「景夫人,我家大人有請。」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有一種直覺,這回他不會傷害我,但還是遣一人去報景明,留下兩名功夫較高的侍衛陪同。

馬車駛向京城一座偏僻的宅子,衛鐸在涼亭煮茶,騰騰的水霧掩不住那張驚艷的面龐。

我坐在他對面的席子上,重生以來,這還是我們第一回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

曾經滿腹的怨恨和憎惡,到此刻只剩沈默。

水開的時候,他斟了兩杯茶,將一盞白玉杯推至我的面前。

他道,「知宜,你變了很多。」

我譏諷道,「若是不變,只怕又會成為衛大人的手下亡魂。」

衛鐸沈默了好一會,「上一世是我對不住你,後來我遇險重生,第一件事便是退了與你的婚事。原本想著沒了我,你應該就不會再有這些糟心事。」

我順著嘲道,「是,這個世界就不該有你。」

衛鐸的臉色不變,繼續道,「近些年我在官場受到一些阻力,隱蔽的部下折了許多,便猜想是有熟悉我的人也重生了。昭陽一事,我只同你說過。我知道,退婚那日你也過來了。」

我沒再說話,衛鐸長嘆一聲,「前世我最大的過錯就是斬了春華的手,那是因為你和她動了不該有的念頭。若想加害他人,就須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

「遊舫那日,我有急事並未登船,後來才知你落入水中香消玉殞。」

我在心底冷笑,衛鐸為人陰險狡詐,狡辯簡直是順手拈來。

茶水放涼,在杯中凝成琥珀。

我沒心思喝,回嗆道,「衛大人說這些是何意?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自欺欺人的心安嗎?依我看,再多的遮羞布都擋不住一顆爛掉的心。殘害忠良,欺辱兄嫂,不仁不義你全占了,又何來臉面同我談論承擔後果?」

「知宜,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把你當做妹妹看待。」

衛鐸直視著我,一字一句道,「你兩次落水都不是我做的。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看不清事實的真相。」

那一刻我冷靜下來,詰問道,「真相是什麽?是你又要將汙水潑向別人嗎?」

衛鐸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垂眸看著空著的茶杯,似在回憶過往,「你離開後,京中又發生了很多事……」

彼時天色將暮,我離開的時候,他忽的說了一句話。

「知宜,小心你的哥哥。」

(二十一)【心動】

門外兩撥人劍拔弩張。

景明帶了十余錦衣人,手中的長劍都已出鞘。

他見我安全的走出來,緊繃的神經才放松,擡手示意身後的人暫停行動。

「景副指使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衛鐸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景明向他抱拳行禮,語氣不卑不亢,「聽聞左相邀請拙荊過府做客,微臣也想來討一杯好酒。只是不明白大人的屬下為何攔著微臣。」

衛鐸睨了下屬一眼,似笑非笑道,「狗眼不識泰山,還望景副指使不要怪罪。」

景明不想和他過多纏結,說聲告辭後扶著我上馬車,自己也鉆了進來。

輪子碾過泥土路「沙沙」作響,車廂內安靜,我的耳旁始終回蕩著衛鐸的那句「知宜,小心你的哥哥」。

衛鐸說不是他推我落水,兩次落水的場景慢慢重疊,抽絲剝繭後,始終有一人的身影。

一個我不敢也不想去懷疑的人。

手背搭上一只溫熱的手掌,我看向它的主人,他的眼中有擔憂和安慰,還有一絲流動的暗潮。

我默默抽回手,別過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

馬車駛入岔路口時,我道,「我想回侯府。」

景明吩咐馬夫掉轉方向,一路送到宣平侯府正門前,仆僮見狀跑進去通報。

他也下了馬車,擡手解下腰間銅色的令牌遞過來。

「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不好,不如先在侯府住上些時日,好好陪陪侯爺和夫人。若遇上棘手的事,隨時可以遣人來找我。」

我嗯了一聲,嘴角已經扯不出笑容,只叮囑他回去時多加小心。

剛上石階,背後的人喊了一聲「知宜」。

我回頭望著景明,他立在燈火珊闌處,玄色的衣裳有熒熒星火。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足一丈。

月色朦朧視線時,我的腦海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恍惚看到兩道「噗通」入水的身影。

好像曾有人兩次握住我的手,努力想要將我托出水底。

那時的江水不斷侵襲眼眶,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唯一的日暈籠罩著的背影。

那道背影隱約和面前的人契合,這一刻,景明的笑容掩住明月,「我想告訴你,我永遠會陪著你。」

心房驀地「叮」一聲。

我匆匆轉身入府,一路眨眼逼退湧出來的眼淚,將脆弱的一面重重裹住。

七月初的夜晚燥熱,顧知珩穿著藍色薄衫,玉冠高束墨發,襯的公子舉世無雙。

我敲門的時候,他有些驚訝,隨後眼中閃過笑意,「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

我打量著書房的擺設,一面往裏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笑道,「白日在宮中見到哥哥,有些話不方便問。如今在自己家,總不會有這些顧忌了。」

顧知珩收拾好桌前的幾疊公文,又將外面的糯米青團端至我面前,「喏,方才娘遣人送過來的,我知道你愛吃這些。」

我拿了一個嘗,口齒不清的問,「哥哥今日為何去文德殿?」

「有人參許少傅縱妻在民間放貸,聖上有意換掉他,召我們幾人去商討候選之人。」

我聽他念完幾道名字,又笑問他的意見,連連附和道,「朝廷的事我也不懂,聖上定能裁決合適的人選。若哥哥要舉薦的話,可以避過張學士。」

顧知珩挑眉,「為何?」

因為他是衛鐸的人。

「我聽別的夫人說,他的後院也是一團糟,怕他日後給你惹麻煩。」我將青團推過去,示意他也嘗一個,一邊道,「不過,哥哥看人從不會出錯,我相信你的眼光。」

顧知珩搖頭拒絕我的好意,「我已經吃過一個,況且,我一貫不愛吃甜食。」

閑聊一會後,我起身告辭,走至門邊時,突然想起許久未吃的夾花奶糕,側頭問顧知珩,「哥,你還記得城門王家鋪子的夾花奶糕嗎?」

顧知珩放下筆,「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想著好久沒吃了,那奶糕可比青團香甜,下次我帶些來。」

顧知珩頷首,淺笑道,「好,不過這家奶糕偏甜,凡事不可貪多。」

「知道了,哥哥早些安寢,不要熬壞了眼睛。」

帶上門的那刻,黑暗徹底包裹住我的身影,每走一步,心就沈重一分。

夾花奶糕,王家鋪子過兩年才能做出來。

(二十二)【局勢】

——哥哥,你不會變,對不對?

——小傻瓜,我永遠是你哥哥。

我的手腳發冷,像是回到衛鐸跪在堂前的時候。

他堅定不移的看著鎮國公,「是我情不自禁,是我愛上了阿晴,懇請父親不要牽連旁人。」

那我呢?我是什麽?

背叛的滋味如同千萬只螞蟻在心上啃食,可那時的痛苦,比不得信念天崩地裂的猛烈。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這一刻的我看到時間是往回走,河流浮在天空之上,星子伴著太陽常在,春日過後就是冬天。

我的世界都變得荒誕。

七月過後,孫姐姐的病情加重,被送往京外的別莊修養。

我去探望她,一同到後山走了走。大熱天裏,她裹著厚重的披風,臉瘦的不成樣子,踉蹌時推開我想去扶的手。

她道,「妹妹能來看我,我已是欣喜至極。還是離遠些吧,不要過了病氣。」

回城時遇見在路旁支攤的宣王,布幡上寫有「行醫救人,分文不取」。

他身著素衣,頭裹布巾,和尋常百姓沒有兩樣。

天色將暮,問診者寥寥。我坐到對面的竹凳上伸手腕過去,他的神情一楞,很快恢復醫者心性,仔細把脈後道,「夫人脈象平穩,並無不妥。」

「早聽沐晴姐姐說宣王仁心仁術,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趙承徽收拾針包的手一頓,「阮姐姐?」

「嗯,鎮國公府的衛二夫人。」

我收回手,笑道,「我與她有些私交。她曾同我提起你,還稱贊宣王的醫術高明。」

趙承徽搖頭,「論醫術,我只是沾了師父的光,阮姐姐的天分遠在我之上。是她想出接種牛痘預防天花,現在師父還在研究這個法子。」

「原來如此。」我順著他的話誇,「阮姐姐向來很聰明。」

也許是我對「阮姐姐」流露出的親昵,趙承徽看我的眼神友善些許,問過我的身份後,他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立即淌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路上行人來往,我們坐在路邊交談,話題全是阮沐晴。

趙承徽的瞳孔很幹凈,甚至我提「阮姐姐和衛二公子感情篤深」,他也只是衷心的肯定,「阮姐姐值得一個疼她愛她的夫君,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阮沐晴能否琴瑟和鳴我不知道,但我確定趙承徽對她並無男女之情,臨走前真心的祝福道,「宣王仁慈,日後能找到合心意的姑娘白頭偕老。」

馬車駛過的時候,恰逢趙承徽彎腰收攤,一名仆僮幫忙卷著旗幡。

夕陽灑在他的背上,少年依舊是飄逸的模樣。

八月宮中原本有中秋宴,因太後身體抱恙取消了。

我和景明去侯府吃團圓飯,中途宮裏來人,說昭陽公主賞賜了我好多東西,連帶侯府都有份。

我謝著恩接過,瞥見公公仍端著兩個錦盒,便問,「這是?」

「這份是顧世子的,殿下交代咱家一定要交到世子手上。」

我的眉心猛跳,沒有多問,近些年顧知珩中秋前後總會很忙,今夜並不在侯府。

吃過飯,我們坐著馬車徐徐回府。

京中的熱鬧之氣撲面而來,行人、車馬絡繹不絕,我掀簾子窺著人間一角,驀然瞥見路旁小攤前立著兩道熟悉的身影。

阮沐晴穿著雲錦長裙,臉上戴著薄紗。衛鐸挑了一只織花簪子,正笑著往她的發髻試。

動作之輕和,眼神之柔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他們如同一對尋常夫妻,在月圓的夜守著摯愛的人,聽著心中薔薇剝繭而出的悸動聲。

(二十四)

秋意濃,山河染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給景明置辦了幾身新衣裳,等他換好後,又上前理著褶皺的衣袂,「此後宴會繁多,你是殿前司副指揮使,應當穿戴的像樣些。」

他杵著不敢動,「夫人教訓的是。」

我繞去後面翻衣領,聽見他道,「近些日顧世子頻繁受召入宮,不只聖上,有時太後也會傳喚。」

我狀若無意的問,「昭陽公主也在?」

景明點頭,「我曾見他們在禦花園觀景,兩人相談甚歡。」

衣裳理好了,景明向前走兩步給我看。他的身子頎長,三分的衣裳能穿出七分的俊逸。

我忽問,「你在哥哥身邊呆了多久?」

景明沈默好一會,「十年。」

十年啊……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我和景明相識的時間也不過九年。

我對他的信任大部份來源於兩次奮不顧身的搭救,但我更早悟出了人心易變的道理。

信與不信,僅是我的一念之斷。

年末諸事繁多,莊子收成、府內開支和暗探的任務總得收個尾。

冬後又是一春。

某日我回府,門房報孫姐姐來過,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見我還不來就先走了。

春光明媚,我想著尋個好時間去別莊看她,正好一同去山上放風箏。

還沒等我將風箏備好,別莊傳來喪訊,孫姐姐去了。

她死在三月初七,我還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孫府決定直接在別莊發喪,我趕過去的時候,靈堂已經布置妥當。

伺候的婢女道,去年冬天時孫姐姐的身子已經不行了,她硬是挺過寒冬,前幾日忽然恢復些精神,還讓管事備馬車回京看看。

孫姐姐的娘病了多年,孫府一直由姨娘把控。

進京後,她先是拜了外祖家,又去嫡姐家看看,兜兜轉轉繞一大圈,最後來我的府上,沒等到人,天色又晚,只得回去了。

我領一塊白麻布戴在頭上,哭的眼皮紅腫,第七日隨送葬的隊伍一起上山,一路扶著棺木。

初見孫姐姐,我就覺得她像一朵空谷幽蘭。

如今,這朵蘭花,回到了生養她的泥土中。

(二十五)

孫姐姐走後的半年,聖上有意將昭陽公主下嫁到宣平侯府。

顧知珩婉拒了。

他道難忘故人,一份癡心在京中傳成佳話,可我見昭陽看他的眼神越發炙熱。

九月時,一道聖旨落下來,他不娶也得娶。

婚禮舉辦的十分隆重,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乃至聖上太後都來了。

我進婚房時,昭陽一臉羞赫的坐在婚床上,下意識的喚我「顧姐姐」,不知想到了什麽,復又紅了臉,輕輕的喊「二妹。」

我的內心五味陳雜。

當初是我把她帶進京城,少女的面龐較那時更圓潤,眸中神采依舊,只是多了幾分化不開的甜蜜。

就像……前世的我。

我曾勸過她,也曾阻攔不該發生的事,奈何世事偏偏走到這一步。

過了年關,衛鈞將軍自請戍邊,沒帶任何家眷。

顧知珩得聖上看重,但朝廷已有一個左相衛鐸,兩人政見不同,派系不同,彼此明爭暗鬥的不可開交。

外頭鬥的火熱,景府一片祥和。

我叮囑景明不要隨意站隊,某個午後,我見他和顧知珩一同從酒樓出來。

我默不作聲的放下車簾,吩咐馬夫掉轉車頭,徑直駛向侯府。

昭陽正陪娘繡春花,她生的惹人疼,嘴也甜,娘十分喜歡她。

此時兩人相處融洽,交看彼此的花樣,宛若一對真母女。

娘見我來,對昭陽笑道,「你瞧瞧知宜,昨日才見過,今兒又來了。」

我將頭蹭過去撒嬌,「女兒想娘了,若是娘覺得煩,往後不來了。」

「娘看女,百歲愁。」娘拍拍我的臉,「我怎麽會煩,就是日日見也覺得不夠。」

閑聊一番後,我問昭陽,「我聽景明說,哥哥近日進宮的次數有些勤快?」

昭陽嘆氣,「其實去年聖上秋狩受傷,身子就不如從前了。母後便讓他將一些事交給阿珩去做,好生讓禦醫調養精力。」

這些宮闈秘事,昭陽知道的最多。

旁人費盡心思揣測去真相,而她只需靜坐在太後身旁就能聽到。

翌日景明來接我,我們坐在車內一路沈默,回房的時候,他忽的說了句「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我兀自關上門,將他的身影隔絕在外。

六月中旬,聖上在朝堂暈倒。

京城一片嘩然,眾人紛紛猜測接下來的局勢。

太子年幼,各路王爺野心勃勃,而朝堂又由左相衛鐸把持。

兩日後,參知政事顧知珩拿出聖諭,聖上在月前就寫下病重時由顧知珩輔佐太子監國,但一眼就被衛鐸看出帝印不對勁。

兩派黨羽互伐,最後太後出面,證明這確實是聖意。

顧知珩大權得握後大肆斥責和打壓衛鐸,連帶衛鐸一派受到清理,秋季各州府報來的死刑覆核數量激增,惹得人人自危。

這段時間裏,衛鐸如同一塊棉花,任憑顧知珩擠壓。

但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性子。

而景明也早出晚歸,幾日都見不到人影,偶爾見到也是他神情疲憊的站在梨花樹下,靜默的看著我的房門。

我知道他在做什麽,但我攔不住他,他有他自己的選擇。

冬初,京中開始盛傳顧知珩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流言,說的有鼻子有眼。

外頭道,聖上早都醒了,只是一直被顧知珩囚禁在紫宸殿。

到後頭流言甚囂塵上,甚至傳出顧知珩心悅某位妃子,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隱秘八卦,而這種不合常理卻合情理的故事得到廣泛傳播,聽多了後我都有些懷疑顧知珩的動機,

後來轉念一想,阮沐晴不還好好的養在鎮國公府嗎。

年關前幾日,衛鐸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於淩晨領著一支禁軍從宮城東南門殺入。

宮墻外不起眼的某處停著一輛樸素的馬車,馬夫戴著黑鬥笠,看著有些功夫。

而我,就坐在馬車內,等衛鐸從這處逃出。

(二十六)【前世真相】

更深露重,熏香裊裊。

我的腦袋清醒的很,握著佩刀的手不斷顫抖。

今日之事,本就是顧知珩設下的甕中捉鱉的好戲。

只要蹲到衛鐸,很多事情能撥開迷霧,前世今生的糾葛也能有個了結。

宮墻內的打鬥聲到天明方歇,取而代之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屏住呼吸,推算裏頭進行到哪一步了。

突然一陣嘈雜,有一個人影鉆進來,長劍直抵我的胸口。

車內昏暗,他看不清我的臉,冷聲道,「速速出京。」

我剛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哐當」一聲,衛鐸跌坐在木板上,不斷倒吸氣。

馬車平緩的向京外走,等生人氣濃些,日頭也出來了。我掀開簾子一角,投射進來的光線讓衛鐸認出我,「是你!」

我回以一笑,「衛鐸,好久不見。」

衛鐸半靠在車壁,身上的鎧甲全是斑駁血漬,頭發散亂,狼狽的不成樣子。

他別過頭,努力想找回一絲自尊。右手握了好幾次長劍,卻發現使不上力,大怒道,「你做了什麽?」

我看向那鼎小香爐,「為了恭迎左相,我特地在裏面添了幾味藥。你放心,此藥無毒,只會讓人手足無力。」

衛鐸掙紮後發現沒有效果,又閉上眼睛養神。等出了城門,人氣漸消,轉而是空山寒鳥的孤鳴。

良久,他開口道,「你大費周章的準備這些,不只是見我這麽簡單吧。」

「故人相見,是該敘敘舊。」我笑著看他,「衛鐸,我們還有很多帳沒有算。」

他閉目長嘆,一聲「知宜妹妹」喚的我紅了眼眶,腦海閃過許多年少的畫面,像走馬燈般一幕幕閃過。

「衛鐸,你知道我什麽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衛鐸搖頭,我道,「六歲那年,我一個人坐在涼亭裏,旁人都去荷花塘劃船,唯獨你走了過來。」

那時一個春日,陽光淺淺。

大家嬉笑著去爭渡,我怕水沒去,坐在涼亭中等哥哥。

午後的時間漫長,我坐著打了一會瞌睡,醒來大家還沒回來。無聊時撿了一片綠葉和自己玩,半閉一只眼,高舉綠葉去遮驕陽的光線。

葉子落下時,忽然露出一雙笑盈盈的眸子,眼角還有一粒紅痣。

他笑問,「知宜妹妹怎麽一個人在這?」

我說我在等哥哥,衛鐸一屁股坐在邊上,「我陪你一起等吧。」

天漸暖,長風襲人,我們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最後是他背我下山。

僅是夕陽中的半段剪影,就讓我惦記了半生。

「我想知道你何時跟阮沐晴勾搭到一起。」

回想前世,自己還真是蠢的可怕。

日日在衛鐸面前說阮沐晴的好話,時常拉著衛鐸去二哥的院子蹭吃蹭喝,在他眼裏,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吧,傻乎乎成為他們茍合的擋箭牌。

我又問,「衛鐸,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衛鐸的眼眶竟也紅了,他搖頭道,「知宜,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我以為年少的歡喜能一直保存下去。可是後來發現,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我曾喜歡你,也僅止步於喜歡。」

我捂臉痛哭,「你的愛是什麽?是阮沐晴?還是摧毀我的幸福?」

我喜歡他十五年,到頭來,他的喜歡只是對妹妹般的垂憐。

「知宜,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是我耽誤了你,扯出了往後的是是非非。」

衛鐸的氣息漸弱,他強撐著精神道,「世人都罵我狠辣,可我第一次殺人時也會怕,也會在深夜被夢魘折磨的翻來覆去。我兩手血腥,你萬般純粹。我不想讓這份腥氣沾染你,每次回府都會沐浴,用松香將衣物熏上三遍。」

「你十九歲生辰的前天晚上,我剛辦完胡舂案,一家三十幾口,全部死在我和禁軍的刀下。胡舂的老母親曾跪在我的腳下求我放過年幼的孫子,可聖旨就是不留一個活口。」

「我沒法忘記那個孩子純粹的眼神,等回到府中才發現滿身血腥。我不敢進你的院子,坐在湖邊的涼亭等傭人備水。阿晴偶然路過,她沒有害怕,還讓婢女打來一盆溫水,擰幹帕子幫我擦手擦臉。」

說著,衛鐸咳嗽幾聲,猛地吐出一口血。他淡然的抹去,繼續回答我方才的問題。

「她給我端來一碗芋圓奶茶,說甜食能拯救壞心情,我悶頭吃完那一碗。後來,每當我身心俱疲時,我會去找阿晴,哪怕只是遠遠看著,我的心神都能安定下來。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能夠包容我的殘缺,我的暴戾。某日我突然驚覺,我愛上阿晴,我愛上了我的二嫂。」

衛鐸看向我,「知宜,我真的想過放棄她。我努力想要愛上你,可惜全是枉然。後來我就想,就那麽護你一世平安也好。」

「錯了,都錯了。」我摸幹淚,冷笑道,「你還是這麽自以為是。」

在他的口中,他變成為愛掙紮難以兩全的情種。

「你用自認為的保護,將我隔絕在你的生活之外,反而來怪我不懂你?」

「衛鐸,你怎麽這麽自私。」

(二十七)

當時的我那麽愛他,愛到托付終身,又怎會介意他的另一面。

他費盡心思想要將我養成小白花,到頭來告訴我,他愛上了懂他的紅玫瑰。

一想到自己的癡心敗給了一碗甜食,一份溫言細語,我就覺得可笑。

「衛鐸,你知道嗎,剛回來那會兒我想過進宮。這樣我才能靠近世間權力的中心,才有機會扳倒你。」

可後來一想,為他這樣的人葬送一生,不值得。

我嫁給景明,主要是看中他的聽話和可信。

四方深院外的那重天,是男子占據的天。所以我想培養一柄利劍,一把供我使用的劍,一把對付衛鐸的劍。

是我問爹求來皇城司的職位,也是我讓景明順藤摸瓜打掉衛鐸的爪牙。

但我發現了衛鐸和顧知珩的鬥爭,知曉自己只需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

這廂衛鐸的傷勢加重,血透過盔甲流至車板。

他從顧知珩的重重包圍下逃出來,親信俱損,自己也遍體鱗傷。

我讓景明留他一命,無論他從哪個宮門逃出來,都會遇到我布置的人,然後拉到我面前。

衛鐸努力撐著眼皮,奈何精神漸漸流逝,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他問,「你記得我說過,要你小心顧知珩嗎?」

我點頭,他垂眸似在回憶,「我曾調查過你的死因,受到了顧知珩的阻撓,便料到與他有關。」

衛鐸擡眸看我,「你死後的第二年,你娘也去了。我看過她的屍首,瘦的不成樣子,不像是感染風寒的模樣。」

我內心一驚,就連娘也扯進來了嗎?

「衛鐸,你知道什麽,都告訴我。」

我慌亂的奔至他面前,兩眼直視衛鐸的瞳孔,企圖從中拼湊出前世的真相,「我知道是顧知珩推得我,但他為什麽會對娘下手?」

那也是他的生母啊。

衛鐸笑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復仇。」

「復仇?」

「世人都道我衛鐸狠毒,卻不知顧知珩還要狠上三分。不,他是陰毒,他最會用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去騙人。」

衛鐸看著我,忽然一笑,容顏驚人的妖冶。

「知宜,你還不知道前世發生的事吧。」

他緩緩躺至車板,雙眸看著馬車的頂,「前世……前世就是黃粱一夢。那時坐在左相位子的人,不是我,是顧知珩。他大權在握,結交黨羽,聖上對他十分忌憚,就重用我來對付他。」

「顧知珩威逼阿晴換了身份入相府,實則想拿她來要挾我。後來我找到他和藩王互通的書信,聯合一些大臣彈刻 他有謀叛之心,逼得他匆忙逃向藩地。聖上命我去追,我跟他一起墜崖,再睜眼就回到你及笄的前三日。」

我說,「那日顧知珩也過來了。」

衛鐸眼眸驟然一亮,很快又暗下去,自嘲道,「是,我也是後來才知曉。他隱藏的太好,不論是神色,亦或是行事風格都是年少時的模樣,慢慢讓我對他降低戒心。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走他前世的路,嘗嘗他前世的怨。」

「這一世,我認栽了。我栽在自己的自負,栽在對阿晴的信任。」

阮沐晴於月前被太後招進宮,沒人知道她經歷了什麽。

但從衛鐸方才的話,她應該是傳遞了假的訊息,為衛鐸舉兵進宮一事推波助瀾。

真相正在慢慢揭開,我的身子難以承受內心的沈重,顫抖的跌坐在地,耳邊「嗡」的一聲炸開陣陣長鳴。

衛鐸的生命正在流逝,他重傷難愈,藥石無醫,方才已經是強撐著說話。

他吊著一口氣,「我的死應該能解開你的一些心結。不要再被仇恨控制,知宜,我希望你能幸福。」

「會的,這輩子沒嫁給你,我很幸福。」

我扯出一抹笑,淚珠子不爭氣的直掉,「景明對我很好,衛鐸,他給了我想要的尊重。」

衛鐸笑著點頭,「那就好。」

從衛鐸別院回侯府的那晚,景明將手搭在我的手上的那晚,我認出前世落水,景明也跳入水中相救的那晚。

在我抽回手的那刻,景明說,已經查清在鎮國公府推我入水的馬夫是顧知珩的人,還拿出幾紙證據。

他向天地起誓,景明永遠不會背叛顧知宜。

後來的離心都是演給顧知珩看的,我要借顧知珩的手除衛鐸,也要探清顧知珩做這一切的初衷。

衛鐸已經不行了,他懇求道,「知宜,你送我最後一程,好不好?」

匕首推入他的胸口時,我腦海全是夕陽中背我下山的少年。

幼時玩九連環,我還是解不出來,他氣的叉腰,「笨蛋知宜,你這麽笨,也只有我敢要了。」

衛鐸長吐出最後一口氣,永遠的閉上眼睛。

我知道,他不會再重生了。

(二十八)【千鈞一發】

衛鐸起兵謀反,兵敗後倉皇出逃,被副指揮使夫人斬殺於京外。

我成為僅次於顧知珩的功臣。

宮裏先派人控制鎮國公府,又誆騙衛鈞回京。他剛抵家門就被埋伏的士兵圍住,鎮國公府兩百三十二口全部落獄。

衛鐸懸屍城門,以警惕躁動不安之人。

過了年關,一道鳳諭傳我進宮。

宮墻的雪初融,春芽探頭。

本來是生機盎然的模樣,奈何宮城裏裏外外都有顧知珩安排的禁軍把守,一個二個神情肅穆,剛入宮門我就察覺到一股強迫的威壓感。

統領帶我去了一處宮殿,我道謝後進去,阮沐晴正扯著顧知珩的袖子哭訴,「你答應過我不會傷他性命,你個騙子!我恨你!」

顧知珩不耐煩的揮開,阮沐晴順勢跌坐在地,哭的聲嘶力竭。

他看見我,招來兩個人將阮沐晴帶下去,臉上掛上熟悉的笑容,「你來了。」

我點頭,顧知珩招呼我一同入座,笑道,「宮變一事,收拾起來花費許多功夫。我近些日子都在宮裏,倒是很久沒見到你了。」

「哥哥事務繁忙,不打緊的。」

「好。」顧知珩飲一口茶,笑眼全是寵溺,「我看你像是瘦了很多,那日被嚇到了嗎?」

「沒有,衛鐸當時已經身受重傷,他湊巧逃入我的馬車,用劍挾持我逃出京城。哥,你知道我又多害怕嗎,後來我趁他不備才能將其斬殺。」

顧知珩擡手輕叩著桌面,問,「那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

我的心一顫,知曉他在套我的話,斟酌著說辭。

「他……是說了一些。」

話音剛落,顧知珩的眼神變得高深莫測,「說了什麽?」

我佯裝憤憤道,「他罵哥哥是個小人,還說被什麽阿晴騙了。」我反問他,「哥,這個阿晴是誰?」

顧知珩沒說話,只是打量著我。

他的指尖叩在木桌發出「咚咚」聲,聽得我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哪裏說錯話。

如今一步錯,滿盤皆輸。

氣氛有些僵硬,顧知珩忽的一笑,恢復了那個寵溺妹妹的模樣。

「我的知宜應該嚇壞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循循善誘道,「以後遇到棘手的事,直接來找我,知道嗎?」

他招來門外的男子,「這樣吧,我挑兩個身手好的人去保護你。」

我的眼角一抽,這哪是保護,分明是起了疑心讓人來監視我。

我委屈的嘟囔道,「那哥要挑最厲害的,我不想再被人拿刀架脖子了。」

顧知珩笑著點頭,喝完茶時辰不早了,他道,「今日是你昭陽嫂嫂要見你,你先過去吧。」

那名統領一直候在門外,又領我去太後的寢宮。

昭陽自認祖歸宗後,一直跟著太後住。顧知珩忙著「輔佐」太子監國,又出衛鐸一事,她也搬回宮裏了。

如今的宮城守衛森嚴,每出一座殿,統領都要出示腰牌才通行。

我不斷熱絡的套話,統領的嘴巴很嚴,只答「微臣不知道」和「夫人去問顧大人吧」。

我歇了套話的心思,暗自記住一路來的守衛點和巡邏人數,到宮門時,太後已經午憩,昭陽招呼我入偏殿。

她的臉瘦了,眼神也變了,整個人看著十分疲憊,總會不經意盯著一處的出神。

「嫂嫂?」

昭陽回過神,呆呆的看著我,「你叫我?」

我拿起她盯了許久的玲瓏珠,左右端詳,笑道,「嫂嫂為何一直看這個,莫不是有什麽玄機?」

昭陽垂眸搖頭,淡淡一笑道,「沒有什麽玄機,妹妹喜歡就拿去。」

我說些話,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回,心神並不在這處。出宮的時間將近,她像是察覺到了即將分別,又恢復些註意力,盯著我道,「知宜,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嫁阿珩嗎?」

我笑著看她,示意等她繼續說下去。

昭陽的眼神落在窗戶的日色,似惆悵道,「我第一次見你,就感到十分親近,覺得世間怎麽會有你這麽美好的女子。後來我遇見了阿珩,他跟你一樣,溫柔,善良,有耐心。所以我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他,我想成為他的夫人。」

我想起了孫姐姐,那也是一個極其溫柔善良的女子,可她現在長眠於地下。

不管是孫姐姐,亦或是昭陽,顧知珩配不上她們。

昭陽送我至殿門口,她道,「時辰不早了,我得去服侍皇兄用藥,妹妹好生走,不要打滑了。」

我點頭應下,問她聖上何時能醒,她只是搖頭說不知道。

(二十九)

開春後,京城還是那副模樣,又像變了很多。

顧知珩統攬大權,局勢雲譎波詭,街道上總有禁軍穿過,家家戶戶天黑前就緊閉門戶。

每個幾日就能聽見某某被殺的訊息,那時人人自危,尤其是顧知珩的政敵們,簡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他們見不到顧知珩,就會另辟蹊徑來找爹,請托爹代為遞交投名狀。

顧知珩忙著博弈,他要警惕朝中變數,還要盯著各方虎視眈眈的藩王,幹脆借著陪伴太子的由頭住進東宮。

春日一片祥和,裏頭暗潮湧動。

我能理解他對權勢的渴望,對衛鐸的仇恨,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他對我和娘的敵視。

衛鐸已除,可我的心並沒有輕松多少。

我被拉入一個更加真實的世界,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才是三番兩次置我於死地的兇手。

我怕他再對娘下手,收拾細軟準備回侯府長住。

臨走的那個晚上,景明罕見的回府,他一言不發的站在房門看我收拾東西。

為了將戲做真,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他看了一會出去了,天色已晚,我想他不會再來,就讓秋實鎖院門。

吹燈上床後,我在腦海盤算如今局面的破解之法,窗邊忽地一聲響,景明兩腳輕輕點地,徑直走向床邊。

我問,「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

「方才我去將顧知珩的人引走,現在沒人監視我們。」

他和衣躺在旁邊,將身子轉向我,滾燙的呼吸直灑在我的脖間,癢癢的,跟刷子似的。

我有些不自在的轉過身背對著,他反而貼上來,將手搭在我的手上。

寂靜的春夜中,他的手指緩慢地摩擦著我的手背,像是安撫嬰兒一樣。

他帶著濃重的鼻音道,「知宜,我很想你。」

我的內心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像是漂浮在天空的雲朵,很久都找不到地面的失重感。

「景明。」

他嗯一聲,我說,「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想好好跟你過日子。」

過好一會兒,他低低的說了聲好。我的眼眶漸紅,不管前世今生,我想要的都只是一個安穩的生活,偏偏人越奢求什麽,越得不到什麽。

春衫薄,我能感到隔著衣料傳來的體溫,還有耳邊緩慢平穩的呼吸。

他的指腹有繭子,劃過手背時有摩擦感,一來一回,讓這個夜晚更加動人。

「睡吧,今晚我陪著你。」

第二日我醒的時候,旁邊已經空了。

娘見我回侯府很開心,她說昭陽進宮後,都沒人陪她說話,我來的正好,往後不會乏悶。

日子波瀾不驚的過著,白天漸長,酉時都不見天黑。夕陽籠罩著半壁京城,世人碌碌,唯獨能共享這片刻的寧靜。

某夜我睡的早,隱約感到床邊有人,一只手在理著我額間的碎發,動作極其輕緩,像是怕吵醒我。

起初我以為是景明,後來想到我是在侯府,睡意一下全無。黑暗中嗅覺異常敏銳,是顧知珩。

我閉著眼,但我能感到他在看我。

他輕柔的理著我的頭發,手慢慢移到脖間,正當我準備坐起來時,那雙手移開了。

他的嘆氣分外縹緲,「為什麽你會是她的女兒。」

等顧知珩走後,我驚出一身涼汗,讓秋實將所有的燈點上,盈盈燭光灑的滿室才覺得安全。

顧知珩瘋了,不,他就是一個瘋子!

(三十)

如今的局面詭譎,唯一的破解之法,是宣王。

他生性淡泊,平日裏雲遊四海。

阮沐晴有難,他應該知曉的。各方人都在找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現,肯定會被顧知珩「請」進宮。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躲在某處窺伺時機。

聖上昏迷不醒,我必須先找到趙承徽,在顧知珩的眼皮子底下帶他進宮為聖上治療。

現在的問題是,我是顧知珩的妹妹,趙承徽未必肯信我。

夏季來臨時,景明那邊遞來訊息,顧知珩掌握了宣王的行蹤。我立即趕往那個地方,兩撥人正在廝殺,混亂中我讓暗衛劫走趙承徽。

他慌亂片刻,很快鎮定下來,「你是景夫人?顧知珩的妹妹?」

我點頭,趙承徽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外,他沒有害怕或厭惡之類的神色,雙眸清澈依舊。

我一時來了好奇,「宣王不怕嗎?」

趙承徽道,「若你跟顧知珩是一丘之貉,方才就不會救下我了。景夫人找我,應該是另有所圖吧?」

「宣王聰慧,知宜自愧不如。」

「我確實有所圖。」我對趙承徽行大禮,堅定道,「知宜懇請宣王救聖上,拯救萬民免遭塗炭。」

趙承徽斂正神色,我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他聽後臉色更加嚴肅,良久才嘆氣道,「竟不知,景夫人也是有膽識之人。」

我苦笑道,「宣王謬贊了。我做著一切,只是不想看到顧知珩步步錯下去,更是為了保住宣平侯府。我爹大半生為君主鞠躬盡瘁,不該敗在這些無妄之災上。」

很快到了行動的日子,我將宣王打扮成婢女,他生的清秀,就是個高些。

為了不露出端倪,那天我特地全帶高個的婢女進宮,將宣王混在其中。

我對外說的是來看昭陽,進了宮,有統領帶我過去。中途趙承徽借口上茅房去換成太監服,再拿著景明準備好的令牌去太醫院。

他想先去看看聖上每日服用的藥材,我便改了計劃,讓他想辦法隨著送藥的公公一同去紫宸殿。

日色不早的時候,昭陽笑著送客,我突然道,「嫂嫂,我想同你一起去服侍聖上喝藥。」

昭陽的神色慌亂起來,「這,這怎麽行呢,皇兄他不見旁人的。」

「聖上不是還在昏迷嗎?」我拉著她的手,「好嫂嫂,你就讓我去嘛。」

她遲疑片刻,拗不過我,嘆道,「那好,你到時不要亂看,也不要亂說話。」

「好好好,都依嫂嫂。」

我跟她去紫宸殿,外頭有禁軍把手,兩扇殿門緊閉,不像是有人來過的樣子。

我的心突突的跳,怕趙承徽那頭出了差錯,按理說太醫院已經送藥過來了。

昭陽出示令牌,我蹙著眉跟她進去,迎面看到站在一旁的趙承徽,他低著頭,身上是暗紅的太監服。

我松了口氣,還好沒出紕漏。

昭陽入內室服侍聖上用藥,我給趙承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錯過時機。

他微微頷首,我心一沈,直接向內室走去。

聖上躺在龍床上,雙目闔著。昭陽撚著小勺攪動玉碗中的藥,不時吹走騰起的熱氣,我笑著上前,「嫂嫂,我幫你吧。」

我趁她不備之際迅速伸手去搶藥碗,那藥碗打翻在地,昭陽一聲驚呼,內室頓時亂成一團,忙著收拾的,忙著看昭陽有沒有燙著的。

我一臉愧疚道,「都是我不好,嫂嫂沒燙著吧?」一邊悄悄挪步向床邊,用身子擋著眾人的視線,趙承徽則迅速去診斷聖上的病情。

不一會兒,身後的趙承徽離開了。

我扶著昭陽,想帶她去偏殿換身衣裳,剛出內室,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妹妹想去哪?」

(三十一)

顧知珩從屏風後走出來,那廂趙承徽也被禁軍逼退回來。

我的視線掃過淺笑著的顧知珩和佯裝鎮定的昭陽,哪裏還不明白,這就是顧知珩布的一個局。

「有客人來,怎麽不帶來給哥見見,嗯?」

趙承徽漲紅一張臉,大罵顧知珩無恥。

顧知珩聽了也不惱,笑容更加深,他坐至主座,那是皇帝才能坐的椅子。

我扯出一抹笑,「顧知珩,你還真是費盡心機。」

「我的好妹妹。」顧知珩突然想到什麽,嗤笑一聲,「不,我兩世的好妹妹。我早知景明是你們的人,若不做這些,怎能將妹妹和宣王一網打盡呢?」

我沒理他的話,轉而走到窗邊,看天邊的太陽漸隱,快到宮中落鎖的時間了。

其實勝與負,對現在的我沒那麽重要了。

「顧知珩,我最後叫你一聲哥哥,為你曾經那麽多守護我的日日夜夜。」

此刻,兩世的顧知宜直面兩世的顧知珩,內心的怨恨、憤懣奇跡般的消失,只剩下尋求原因的執拗。

我看著顧知珩,「哥哥,我們為什麽走到今天這步?」

他沈默著沒說話,鐘聲響起,宮門落鎖了。

心中的石頭落下,我也沒有顧忌,徑直走到他的面前「啪啪」抽了兩巴掌,第一是為已斷的兄妹之情,第二是為已逝的孫姐姐。

打完我的手都在麻,顧知珩還沒反應過來,昭陽先推開我去看顧知珩,「阿珩,你沒事吧?」

顧知珩不怒反笑,「這就是你的能耐嗎?」

我笑著搖頭,「我的能耐不止於此……顧知珩,有沒有人教過你,百密仍有一疏?」

話音剛落,有人匆匆進來通報,太子和景指揮使失蹤了。

我看向趙承徽,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如釋重負。

今日本就是聲東擊西的一出戲,我和趙承徽都是引魚上鉤的餌料,為的就是給景明爭取時間。

經過幾日商討,大家迫不得已放棄聖上,改營救太子出宮,再借助太子外祖家的兵力奪回江山。

不出今晚,附近州牧的兵力就會整頓向京城出發,就算顧知珩手中有一支禁軍,也比不過嚴陣以待的十萬大軍。

這一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贏家了。

(三十二)

景明攜太子出逃一事讓顧知珩忙的焦頭爛額,他將我鎖在某殿,隔壁就是阮沐晴。

我能透過窗子看她。

她每日都會在窗前盯著銀杏樹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柳眉秋波目,面比桃花紅,我驀然想起孫姐姐那句「美則美矣,毫無精神。」

想完又在心中嘆氣,孫姐姐已經不在了。

阮沐晴仍舊盯著她的樹發呆,像是在悼念某人。某日她換上新簪子,是一朵小絹花,我認出是中秋那晚衛鐸給她戴的那只。

衛鐸對她用情至深,現在看來,也不只是一廂情願。

我關上窗,開始想景明到哪了,太子有沒有逃出京,若他們被顧知珩抓到又會怎樣。

想來想去也只是徒增煩惱,顧知珩根本不給我接觸外界的機會,偌大的宮殿只有每日送飯和換恭桶的宮女。

盛夏時節,天氣燥熱,我常常敞開窗子睡。

被關的日子煩悶,我用簪子在木梁上雕刻,來提醒自己過了幾日了。

某日淩晨,幾名士兵沖進來,將我從床上扯到大殿。

顧知珩沈著一張臉,一旁的昭陽神色焦急,我掃過大殿來回踱步的一群人,大概料到發生什麽事了。

不多時,一個將領跑進來道,「報!東南門也被圍住了!」

顧知珩煩躁的揮退眾人,只留幾個親信。他咬牙切齒對我道,「我倒是小看了這個妹夫。」

不知他想到什麽,忽然低低發笑,直勾勾的看著我,「你說,我要是拿你的性命威脅,他會不會退兵?」

我堅定道,「他不會的。」

因為我之前就告誡過景明,若是因為我而畏手畏腳,那我寧願自刎於軍前。

顧知珩沒再說話,這段時間的事磨去了他的偽裝,他變得易怒又多疑。

昭陽仍在勸慰他,同生共死的言辭反而激怒顧知珩,他反手打了昭陽一巴掌,昭陽捂著臉發懵,不知往日溫柔的情郎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顧知珩現在最大的底牌就是昭陽和太後。

若是沒有我和景明,他離勝利,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顧知珩,你教過我,做錯事的人都得受到懲罰。」

聽完我的話,顧知珩低低發笑,笑聲漸漸變大,最後捂著肚子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他道,「顧知宜,你以為做錯事的人,是我嗎?」說完他沈了臉色,雙眸黑的可怕,「你怎麽不問問,是誰把我變成這樣的呢?」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顧知珩拍拍手,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被帶上來。

等摘去頭套,我立刻認出來人,「娘!」

我撲上前想給她解取繩索,幾名士兵反鉗住我的手,鉆心的疼也比不上內心的焦急,我扭過去吼顧知珩,「顧知珩,你要弒母嗎!」

顧知珩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緩步走至娘的面前。

「母親?我是該叫你娘,還是該叫你姨娘呢?」

我的大腦一下僵住,想說什麽,卻發現怎麽都發不出聲。那邊娘的嘴裏塞了麻布,她哭著搖頭,不斷發出嗚嗚的聲音。

大殿只有顧知珩一人在說話。

「你勾引姐夫,逼死從小將你養大的長姐,還讓我這麽多年認賊做母。你知道我有多惡心嗎?」

「憑什麽你鳩占鵲巢,就能和你的女兒心安理得的霸占我娘的東西。憑什麽你能心安理得的活著,而我娘要睡在那冰冷的地下!」

顧知珩嘲笑道,「你應該覺得自己瞞的很好吧?很不湊巧,我十歲那年碰到了曾經的乳母,她將一切都告訴我了。你為顧知宜祈福,貢上了她真實的八字,她僅比我小四個月!我娘辛苦懷我,你卻背地裏爬上姐夫的床!」

「你當真愛我麽?是虧欠,還是補償?這份愛下有多少骯臟,我都不敢細想。十一歲那年我摔倒在石階下,我忘不了你那冷冰冰的眼神。你表面關心我,背地裏卻挑撥我與父親的感情。你明明更愛自己的女兒,卻在外人面前對我多加關切。」

「這麽多年,我一直強忍著惡心叫你娘。我還要作踐你的女兒,讓你也嘗嘗心痛的滋味。」

娘的淚珠子直流,她不斷搖頭。顧知珩神色漸漸瘋狂,帶著淪陷的黑暗。他道,「沒關系,等會我就送你去地下,親自跟我娘懺悔。」

「顧知珩!」

我喊完那一聲,全身虛脫的厲害,有對前塵往事的震撼,更有對顧知珩那番話的惶恐。

「你寧願信一個老婆子的話,也不願相信養育你二十多年的人嗎?」

我鼻頭一酸,「你捫心自問,娘可曾對不起你?你生病了,她衣衫不解的照顧你,她對你的吃穿比任何人還要上三分心。就為一番不知真假的話,你要將把你養那麽大的人逼向絕路嗎?」

「不知真假?呵,你自己問問她罷。」

顧知珩一把扯掉娘口中的麻布,娘哭的不能自已,「不是這樣的……事實不是這樣的……」

娘哭到失聲,不斷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我沒有勾引自己的姐夫。阿姊生你時落下病根,往後沒有多少日子。她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嫁給侯爺,求我好好將你撫養長大。」

「我也有自己如意的郎君啊……我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啊!」

娘的聲聲哭訴令人心碎,她想在此刻將積壓多年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

「我娘死的早,是阿姊將我拉扯長大。她知道我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可我已經和瑞山私定終身,為了你,我舍棄和瑞山浪跡天涯的約定,嫁進侯府做續弦。」

瑞山……景瑞山,景明的父親。

顧知珩已經呆在原地,娘繼續道,「我怕有人跟你爭世子之位,新婚之夜喝了避子湯,後來才從你二叔那抱了知宜過來養。那名乳母有盜竊的習慣,我憐憫她孩兒尚小沒有報官,只是將她打發走了。沒想到一時心軟竟埋下這種禍端……」

真相一波又一波沖擊著我的腦海,娘明明告訴我,我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和衛鐸是指腹為婚的。

到頭來,我娘不是我親娘,我哥也不是我親哥……宗祠供養的那個牌坊,那個戰死沙場的二叔才是我的生父?

事實對顧知珩的打擊更大,他這麽多年的恨,這麽多年的謀劃,源頭就是一場誤會。

他踉蹌著後退,聲嘶力竭的吼道,「不,你撒謊!你在騙我!」

幾名將領匆匆跑進來,「顧大人,他們殺過來了,咱們快跑吧。」

另一人也勸,「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顧知珩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台階上,像是沒聽到他們的話。那幾名將領見他這般,只得自己先跑了。

昭陽靜靜坐至他的身邊,擡手輕拍著他的背,顧知珩像是找到了依靠,倚在昭陽的肩膀失聲痛哭。

遠方傳來陣陣廝殺聲,離大殿愈來愈近。

顧知珩,敗了。

(三十三)

「不,我還有江山,我還有自己的江山。」

顧知珩魔怔了,他推開昭陽,剛出大殿就看到遠方黑壓壓的士兵,全是來捉他的。

因為畏懼顧知珩手中的太後和昭陽,大軍停在廣場上,只命弓箭手就位。

顧知珩一出來,立即將其斬殺。

門剛開,一支箭「嗖」的釘在門上。

顧知珩反應極快,他看到門旁的我,雙眼猩紅,「都是你,都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顧知珩,毀掉你的,只有你的愚蠢和貪婪。」

此刻的他已經聽不去任何話,整個人已經魔怔。他恨娘,也恨前世聖上和衛鐸一起將他絞殺。

他的今生,只有仇恨。

顧知珩咧嘴一笑,「那我們一起死吧。」

他拉著我就往外走,力氣大到難以掙脫,殿內的眾人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楞在原地,只有娘撲上來扯著他的袖子哭道,「阿珩,住手吧,你不能再錯了。」

顧知珩一把推開娘,踏出殿門的那刻,萬箭齊發,「嗖嗖」破雲而來。

我緊閉雙眼等待死亡的到來,身子突然一重,是娘撲過來,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我。

她將我壓在身下,雙手死死扣住地板,

我哭到聲竭,卻因為一只劍射中腰間而動彈不得,甚至不能看看娘的臉。

顧知珩已經倒在一旁,萬箭穿心,眼睛睜的大大的,像是心有不甘。

一切,都結束了。

(三十四)【尾聲】

聖上在秋初醒來,知道衛鐸和顧知珩前後造反,氣的又暈過去。

顧知珩掌權時已經將鎮國公夫婦殺害,衛鐸暴屍於城門口。衛家僅剩衛鈞一脈,聖上欲殺,是太後萬般求情,最後只將他貶為庶人。

景明對平定叛亂有功,聖上為他開爵,賜定安侯。原本我的功勞至偉,但他忌憚我是顧知珩妹妹,一直按著未賞。

我大概猜到聖意,等他召我進宮時,便說自己不要任何賞賜,做這些只是為贖顧知珩的罪過。

聖上滿意的點頭,臨走時,我微微擡眸看了一眼。

顧知珩已經壞了他的身子,他的面色虛浮,眼神微弱,所剩時日不多。

從顧知珩決心篡位之時,無論結果如何,對我都沒有贏家。等了一個月,聖上沒對爹降罪,我知道自己這招以退為進將宣平侯府保住。

可是,我娘沒了。

不管她是不是我的生母,養育之恩大過天,她就是我娘。

她入儉時,我傷口感染燒的一塌糊塗,在床上躺了月余。

迷糊之際好像看到娘坐在我床前,她梳著過去的發髻,面容翠嫩。當時正值病重,我問,「娘,你是在接我的嗎?」

她摸著我的面頰,「好孩子,你還有大把的日子,娘怎麽忍心帶你走。」

「可是我想跟娘在一起。」

她淺淺一笑,眼神滿是憐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這輩子有你,娘很幸福。知宜,你應該好好活著。」

我燒退的時候,一直守候在床畔的景明說我在夢中大哭。我說我夢見娘了,她來跟我告別,景明沈默了一會,緩緩握住我的手,「你還有我。」

我搖頭,淚珠子不斷冒出來,「可我沒有娘了……」

整個冬天,我都懨懨的。

景明想法子討我開心,每隔幾日就會帶新玩意回來,某日他拉我到院中,扯開罩布,是民間皮影戲的道具。

景明走至幕後,不多時,紙剪的小人動了起來,張著手道,「哇,這是誰家的姑娘,生的這般好看。」

我被小人的笨拙逗到,沒忍住笑了一聲。

那邊像是得了鼓勵,景明又加了一個小人,配音道,「這位娘子,你笑起來真好看,能不能多笑笑?」

女小人轉過身,輕哼一聲,「世人都知,我不會輕易的笑,除非你滿足我提的條件。」

男小人急的撓頭,「什麽條件?」

「你要取到天山的雪蓮,東海的明珠,人間的一顆真心。」

「雪蓮生在山上,明珠沈在海裏。」景明從幕後走出來,真摯的看著我,「但那顆真心在這。」

我扯出一個笑容,眼淚先一步滑落,「啪嗒」滴在地上。

(三十五)

春去後,盛夏的氣息越發濃烈。

某個夜晚,我回到房中,景明穿著微敞的內衫,頭發微濕,像是剛沐浴過。

他拿著一本書在看,衣衫單薄,隱約可見健壯的身軀,肌肉的走向十分清晰。

我剛走過去,他放下書,一把將我圈在懷中。

我掙紮了一下,又想到我們是夫妻,遂作罷,仍由他抱著。他的手慢慢不安分,從腰際遊走到臀部,像是點火一樣,所到之處一片火熱。

我的心癢癢的,跟貓撓似的,又想要他觸碰更多。他的手在臀部捏了一下,我嚶嚀一聲,羞赫的捂住嘴巴,拿眼睛去瞪他。

景明怎麽變壞了……

被我瞪了,他反而笑的很開心,附身咬著我的耳垂,口齒不清道,「何琮日日跟我說,他的女兒如何的可愛。我不要女兒,我有你就夠了。」

他的聲音帶著濃厚的情欲,「知宜,我想要你。」

他不說我也知道,因為屁股底下的這團火熱硌得慌。

我壯著膽子去解他的衣裳,他欣喜於我的主動,可我的手顫抖的不成樣子,身子因他的觸碰漸漸癱軟下去……

紅羅賬內春宵暖,睡醒發現景明睡在一旁,撐手看著我。他的眼睛很亮,「你醒了。」

說完在我唇邊啄了一口,「夫人昨夜辛苦了。」

我臉上一赫,扯被子蓋住自己的臉,過了一會又被夏日的熱氣悶到,探出頭錘了景明一拳,「你先別看,我要起身了。」

「好,我先起,房間留給你。」

他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好,去衣櫥給我取了一套幹凈的放在床畔。

景明隔著被子抱我,偌大的身軀一下裹住視野,他的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你再躺會,我讓她們過會送些吃的來。」

我低低嗯了一聲,他又道,「我要去做事了,大概酉時回來,你若是餓了就先吃飯,不必等我。」

兩個人貼在一起很熱,我忍不住推開他,清風灌耳時才覺得涼快些。他附身在額前落下一吻,「你肯接納我,我很開心。」

他走後,我躺在床上想,自己是何時開始接納景明。

腦海驀然閃過侯府門前的那晚,他站在月色中,像是我年少時一直幻想的遙不可及的夢。

我希望世間能有一個獨屬於我的夫君,不會納妾,不會背叛,我們之間只有長長久久。

這大概是京城每個女子的奢望吧。

很快到了娘的忌日,我采備了香燭紙錢,恰逢景明休沐,就一起去祭拜娘。

剛出京不久遇到一群乞丐在打一個小乞丐,我上前揮散了他們,拿出兩個糕點給被打的乞丐。

她怯怯的伸手,頭發散落到一旁,露出一張臟兮兮的臉。

「阮沐晴?」

她如同驚弓之鳥,一把搶過糕點塞進嘴裏,也不管吃不吃的下,一股腦的往裏塞。

衛鈞出獄後,不惜自曝家醜也要休了她。戴罪之身不敢離京,如今他成京西的一戶打鐵匠,日子忙碌充實,我們碰見時,也會點頭問好。

趙承徽知曉真相後,心中的「阮姐姐」就變了。他對阮沐晴沒有什麽男女之情,只仰慕她的才華和品節。

發現阮沐晴是他最唾棄的那類人,本來不想再有來往。但阮沐晴瘋了後,他不忍心,還是將她接到藥爐照顧。

阮沐晴經常會跑出來,瘋瘋癲癲的去搶東西吃,每隔幾日就會遭一頓打。我看阮沐晴的手腕腳腕有些紅,應該是趙承徽將她鎖起來,不知怎麽還是跑出來了。

我離宮的那日阮沐晴還是正常的,她變瘋是皇後的傑作。宮裏頭有的是折磨人的骯臟手段,不比朝堂鬥爭弱幾分。

好在一起都過去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都會隨時間掩埋吧,日子總要向前看。

祭拜完娘,回來時路過一片花田,風襲過時花香撲鼻。

馬車停在路邊,景明牽著我的手穿過花田,末端是一處斷崖,太陽西沈在遠山。

又到人間日落時分。

我們靜默的著遠山,七月的傍晚,蟬鳴四起。

前世的這個時候,正好是我落水的時間。

重來一回,我也能執著心愛之人的手,在原野看一場完整的日落。

這一生很長。

我和景明還有無數個日出日落。

——正文完——

【景明番外】

景明出生在京城東邊的一戶小院裏,門前有一株梨花樹,從左邊走,拐過兩個巷子就是有名的王家鋪子。

糕點的香氣引得他一站就是半天,眼饞的看著一爐爐新出的餅。

他娘在幫別人繡衣裳掙些瑣碎錢,每日回家都能看到杵在店門口的小景明,往往會掏出幾文錢給他買一個棗絲糖餅。

娘兩你一口,我一口,踩著夕陽歡歡樂樂的回家。

他很少見到自己的父親,只知道父親在宣平侯府做工,隔兩日會回家。每次他都遞給娘一些銀兩,讓她做身新衣裳。

等爹走後,娘將銀錢存在廚房的瓦罐裏。景明不解,娘笑著說這些都是留他娶媳婦的。

八歲那年,父親問他想不想進侯府陪世子爺練武。

景明跟小夥伴們遊街串巷時,也會跑過皇親貴族的府邸,他們的瓦檐是那樣高,屋宇連綿都望不到頭。

他的一顆心要跳出來,想也不想的點頭,父親就將他領進了那座大房子裏,成為世子顧知珩的小侍衛。

他們一起習文練武,一起躲避父親布置的繁重任務,一起討論年少的心事。

顧知珩很寶貝他的妹妹,每日都在景明耳旁知宜長知宜短,聽得景明耳朵起繭子,內心也對顧知宜越發好奇。

侯爺夫人有時來看顧知珩練武,爹「大發善心」的也準他休息,等侯爺夫人給顧知珩擦完汗,兩人會攀談幾句。

某日,景明突然發現爹看夫人的眼神有些熟悉,夜裏輾轉反側,才想起娘也是用這種眼神看爹的。

他不懂眼神中的寓意,卻會有意無意的隔開爹和夫人的距離。

夏日的一個午後,景明拿了些棗絲糖餅想給顧知珩嘗嘗,他的房中趴著一個小女孩,小臉粉粉撲撲的,躺在窗前的簟子上睡著了。

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發梢都閃著熒熒碎光。

景明看呆了,一時忘記自己該做什麽。

女孩像是被方才的響動吵醒,揉著惺忪的眼睛喊,「哥哥?」

景明下意識躲到架子後。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但那一刻他不敢直視女孩,更不敢忽視自己漏一拍的心跳。

他放下糖餅,逃似的跑了出去。

半月後有個晴朗天,顧知珩組織大家去爭渡。

景明不喜歡湊熱鬧,自個躺在假山上午憩。

醒來時看到亭子裏有一個小女孩在打瞌睡,身旁只有一個婆子守著,他蹙眉,心想若是遇到壞人就遭了。

小女孩醒後,撿了樹葉和自己玩,看著很孤獨的樣子。

景明的心砰砰著跳,他想去陪顧知宜,內心又有一股阻力讓他不敢往前。

就在他掙紮之際,一個很好看的少年過去了。

很久之後,景明才明白那股阻力是什麽。

九歲那年娘不行了,把他招到床邊交代後事。他才知曉娘是逃難來京城的,父親見其可憐便收留了她,兩人並非夫妻,而自己是娘在城隍廟外撿來的。

過兩年景明透過篩選,正式成為顧知珩的侍衛。平日裏都在顧知珩身邊,顧知宜也認識了他,有時喊他「景哥哥」,景明面色不變,內心已經翻山倒海。

可他是卑賤的侍衛,顧知宜是侯府千金。

一株野草怎敢奢望天邊明月?

後來顧知宜嫁給衛鐸,他想,月亮終於找到配得上她的太陽。

侯爺要挑陪嫁的侍衛,旁人不願意去,一進深宅意味著前途微茫,景明就向侯爺毛遂自薦。

他願意做隱在月亮光芒後的星子。

婚後第五年,顧知宜被困大火。

他想也不想就沖了進去,一片火光中看到嗆暈過去的身影,顧不得背後的疼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顧知宜一定要好好的。

那場火傷到他的心肺,身體大不如從前。

一月後的遊舫會,景明沒資格登船,受命在岸邊等他們回來。

他看到顧知宜被顧知珩推下水,當即跳入水中朝湖中央遊去。

顧知宜掙紮著下沈,他慌亂不已,背上的傷碰水後疼的難忍,可他只恨自己不能遊快些,到湖中時猛地紮入深處,追上那道下沈的身影。

他遊了很長一段路,逐漸感到力不從心,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顧知宜托舉出水面,自己卻沒能搭上救援之手,慢慢沈向湖底。

湖面的距離越來越遠,景明的意識也漸漸流失。

他的心底有道聲音。

倘若世上真的有神明,他願獻祭自己的靈魂,換取顧知宜一生平安喜樂。

在他閉上眼的那刻,冥冥之中,顧知宜在及笄日上睜開雙眸……

——全文完——

顧知宜重生的那刻,也是前世景明死去的那一刻。

顧知宜能重生,是景明和神明做了交換,而神明心軟了,所以幫助了另一個時空的景明得其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