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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海豚,正在消失

2024-08-25心靈

2023年11月6日,珠江口,一頭體色粉紅的中華白海豚,突然離開它的同伴,一路向北,闖入廣州內河。第二天,它出現在增埗河,在白雲區鵝掌坦吸引了大量圍觀。人們好奇地趴在橋上,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可愛的動物。

救助的嘗試失敗了,遊弋幾小時後,海豚入水消失。關心的人焦急期待它的訊息,但一周後,屍體在海珠區太古倉被發現。它孤零零漂浮在水面上。

這頭在城市迷了路的白海豚,沒能再返回家園。

中華白海豚,從名字可以得知,它和我們的關系之近。18世紀,一位瑞典牧師乘船抵達廣州時,看到一頭雪白色的海豚,給它起名「中華白海豚」。而中國本土福建台灣一帶的漁民與它打交道的時間要更早,在與人類的悠久關系裏,白海豚被喚作「媽祖魚」。由於背鰭下方的背部微微隆起和它的生活區域,白海豚真正的學名叫做印度洋-太平洋駝背豚。


中華白海豚

如今,中華白海豚已是易危物種,在全世界僅剩約6000頭,其中約80%在中國長江以南的近岸海域。包括江門、珠海、香港等地的大灣區分布超過2000頭,是國內目前最大的分布地。其他族群,多則上百,少的,只有個位數。

汕頭南澳島的白海豚是個小族群。7月底,南澳島北面,鄭銳強在那裏觀察到9只白海豚,這群白粉色的家夥,膽小、聰明,始終和人保持在10米以外的距離,絕不貿然靠近。

鄭銳強目前在海南智漁做小族群白海豚保育研究,他已經盯了白海豚14年。汕頭南澳島的族群,是他常跑的區域,這裏僅剩12頭白海豚,並且只有一頭雌性。他憂心地看到,海洋雖然是聯通的,但海豚們的棲息地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每個族群之間,彼此隔離,無法和其他地方的海豚交流。這意味著,汕頭白海豚族群已幾乎無法逆轉,二十年後,這裏將再無白海豚。

而保護工作,在殘酷的現實下堅持著。

海上大熊貓

南澳島裏唯一的雌性海豚是「亮叔」。在研究人員還不知道它的性別時,亮叔擁有了這個名字——來自一位發現了它的船長。


亮叔在2018年生下過一只小海豚,不到一周就死了。那只小海豚是整個族群最後一頭新生兒。這之後,再也沒有新的成員加入。現在年紀最小的已接近20歲,叫「地獄男孩」,而它很可能再也無法擁有伴侶。


「亮叔」和她的孩子 / 鄭銳強 攝

「地獄男孩」很好辨認,它的尾巴只剩一半,亮叔的背鰭也是畸形。這在白海豚中並不少見。傷痕多是幽靈漁網的纏繞,或螺旋槳切割所致。海豚離人類活動區域近,也喜歡跟在捕魚船後面撿漏吃魚,運氣好能飽餐一頓,運氣差就會受傷。


廣西三娘灣海域有只叫「豚堅強」的白海豚,整個背鰭都被割掉,靠近頭部有一圈深深凹陷的勒痕,研究人員在2004年發現它時,渾身被刺網纏繞,流著血,但它的生命力驚人,又頑強地活了二十年,甚至孕育過三頭小海豚。


「豚堅強」和她的孩子 / 鄭銳強 攝

它們的照片,鄭銳強都拍過。出海,找海豚,觀察、拍照、辨識,是他工作的重要內容。


海豚的背鰭好比人的臉,標記了每只海豚的獨特。缺刻、斑點,是背鰭上最主要的兩種特征。確定了海豚身份,標記它們的位置,測下航跡,再和拍照時間關聯,就可以知道它們去了哪。鄭銳強的團隊這幾年做了一款小程式idolphin,實作了5個族群,14年的數據,包括了2696頭中華白海豚的個體辨識。


除了透過背鰭來辨識個體,還可以透過膚色判斷大體的年齡段。


白海豚會變色。剛出生時是灰黑色,隨著年齡增長,身上長出白色或黑色的斑點,灰色也慢慢褪去,等到9、10歲差不多成年時,能看到明顯的粉紅色,當它們慢慢老去,將通體白色。一頭白海豚的壽命,差不多在四十多歲。


對中華白海豚的一般性介紹通常會說,它是生活在中國近岸的唯一一種定居性的海洋哺乳動物。


近岸,意味著它的生活區域主要在在河口,這裏鹹淡水交接,所含的有機物和沈積物較多,白海豚喜歡吃的鯔魚和鯡科魚類密集。比如在中國,從長江出海口往南走,從九龍江口到珠江口,再到湛江的雷州灣,廣西的南流江口和大風江口,以及海南西南,都有白海豚分布。


這其中,第一大族群在珠江口大灣區,江門又是其中最多的,鄭銳強團隊的測算,大概有九百一十多頭;第二大族群在雷州灣。數量100左右甚至更少的,稱為小族群。比如汕頭只12頭左右,汕尾僅2頭,福建東山島2頭,寧德10頭左右。


江門的中華白海豚 / 鄭銳強 攝

定居性,意味著白海豚和人類一樣,有家,有相對固定的活動範圍和移動路線。海洋雖大,它們出沒的地方仍然是有限的。


白海豚也是社會性動物,喜歡三五成群,一起遊泳,玩耍,捕食,每次呼吸,夠它們在水下潛行兩到三分鐘,然後,它們跳出海面,翻滾,下落,拍打,濺起歡樂的水花。結伴海豚之間的關系是短期的,但關系越好的白海豚待在一起的時間也會越長。幼年的白海豚寶寶通常需要和媽媽一起生活三四年,有的甚至一起生活一輩子。如果沒看到寶寶和媽媽在一起,大概率可以推斷它死了。


鄭銳強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汕頭地區的海豚90%以上的時間都在找吃的,但大灣區的海豚吃飽了有更多時間慢悠悠地休息、玩耍,甚至社會網絡也更活躍。因為相比汕頭,大灣區的食物資源更豐富,生存空間更大。如同人會偏好去大城市生活和居住一樣,白海豚的分布數量也是資源選擇和性別選擇的結果,母海豚會去到食物最多的地方,而母海豚在哪,公海豚就會跟到哪。

面臨的危險

廣西欽州三娘灣海域族群,福建廈門的廈金海域族群,廣東汕頭的粵東海域族群,是鄭銳強常跑的三個小族群。其中,廣西三娘灣族群,據他的測算,只有一百一十多頭,與當地某團隊所說的三百多頭相差很大。

在海豚的具體數量上,由於測算模型和計算方法的不同,他和別的團隊有時會出現數據上的出入,不過在他看來,最首要的問題還不是族群數量具體有多少,而是每個族群的數量都在下降。

據他2023年在一席演講中提到的數據,全世界最大的大灣區/珠江口族群每年衰減2.5%;粵東族群在2012-2022的10年間減少了30%;欽州族群在2015-2019的5年間減少了35%。如果低於100頭,所有的保護措施都沒辦法扭轉滅絕的趨勢。

中華白海豚 / 圖源:智漁公眾號

「有的地方聲稱保護得好,但全世界沒有一個族群的數量是上升的」。他說。

相比大族群,小族群的情況更嚴重,因為它們還要面對族群數量歧視的問題。族群數量少,被遇到的概率就低,社會關註不足,能投入的資金也會少,保護行動就有限,這是一個糟糕的迴圈。

除此之外,各地的海豚族群面臨的生存問題幾乎是一樣的。

第一,棲息地衰減。如近岸城市化,填海造陸,港口建設,海岸工程。以汕頭為例,那裏的海豚這幾年常出現在南澳島南面或南澳大橋兩面,因為它們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甚至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開啟海豚的活動軌跡,會發現以前的海豚出現在現在的陸地上。

第二,人為活動幹擾。比如海洋建設和輪船航行造成的海洋噪音、高密度捕撈,以及水域汙染。香港漁農自然護理署釋出的【中華白海豚護理計劃】中特別提到,體內積聚重金屬和有機化合物等的環境汙染物所引致的免疫力受抑制現象和其他健康影響,是當地海豚遭受的長期威脅。

出現在漁船附近的白海豚

第三,族群地理隔離。由於近岸建設和養殖,吞食並切割海豚的棲息地,白海豚的族群間並不相連,只是孤立地存在著。中國農業農村部2017年釋出【中華白海豚保護行動計劃(2017–2026)】,其中提到了這一現狀的嚴重:由於中國中華白海豚棲息地嚴重片段化及族群數量持續減少,廈門、汕頭和珠海的中華白海豚族群間沒有發現任何個體交流的證據。一些族群日趨老化,遺傳多樣性較低。

「白海豚比較倒黴。它生活在近岸,只能跟人類的經濟活動正面對撞。」鄭銳強嚴肅地說。「近岸就是白海豚和人類沖突的戰場了。這是我們必須要直面的問題,否則不可能解決。」

在他看來,只要把海岸線一公裏給海豚就夠了。「對於海豚,這一公裏就是它生存的家園,我們如果連一公裏都給不了他,還談什麽保護。」

海岸邊的白海豚

我們能為白海豚做到嗎?

令人擔憂的事情曾一次次地上演過。1988年,中華白海豚被確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同一年被確定的水生哺乳動物,還有白鰭豚和儒艮。但後兩種,如今都已經功能性滅絕,幾乎絕跡。

白鰭豚,中國特有的小型淡水鯨,生活在長江的深水區域,和人類的居住地更接近。它的滅絕完全是人類活動導致的一場悲劇。最後一頭白鰭豚「淇淇」2歲時被人從長江中捕撈上來。當時嚴重受損,此後,他在研究人員的陪伴下孤獨地活了二十多年,在2002去世。自那以後,再沒有活的白鰭豚被看到。2006年末,中科院水生所聯合多個國家的科研機構,組成考察團考察,最終也沒有觀測到任何白鰭豚,國際學界因此認定白鰭豚功能性滅絕。

儒艮,這種有時會被誤認為海牛的動物,也是美人魚的原型。在中國,它生活在廣西沙田鎮境內,曾在大躍進時期遭到大規模捕殺,也因此從一種溫順的動物變得敏感怕人。中國境內的最後一次儒艮目擊記錄出現在2008年。2022年8月,中科院和倫敦動物學會的一項共同研究認為,儒艮在中國海域已經功能性滅絕。國內的一家儒艮保護區如今轉而保護白海豚。

最後的希望

8月初,鄭銳強去了趟江門,在那裏拍到一只正在分娩的海豚媽媽,躍出水面,海豚寶寶的一半身體露在外面,另一半還在腹中。


難掩欣喜。在海豚保護工作中,這應該是最令人開心的時刻之一。


正在分娩的海豚媽媽 / 鄭銳強 攝

「大灣區是全球最後的希望,江門是大灣區的希望。」鄭銳強說。大灣區之所以還有這麽多海豚,因為這裏的海岸線相對完整,並且海岸很多地帶是山,較難開發。另外,還有江門台山和陽江兩個電站,周邊的的開發因此會被限制。


而在人類活動較多的地方,一種保護方法是建設保護區和海岸公園。只是,這也需要有成效的管理,明確經濟開發行為的限度。比如香港,建有多個海岸公園,沙洲及龍鼓洲海岸公園、大小磨刀海岸公園和大嶼山西南海岸公園把大部份白海豚生活的區域保護起來。根據香港的【海岸公園和海岸保護區規劃】,在海岸公園不可以超過10海裏速度行船,不能進行商業和販賣活動,也不能獵捕生物,采集資源,汙染水域。


從一名動物保護者的視角出發,鄭銳強提醒,重要的是知道哪些地方是動物繁育的場所、生活的場所,之間連通的過渡區,在設計和建設中要想辦法保留下來。海洋是連通的,動物要遷徙,不能像安裝籠子一樣給它們設立保護區,將它們罩在裏面,設計應該優先考慮動物的習性。


而不是反過來,先把人類自己想要的地方規劃了占去,剩下沒用的,對人類經濟價值小的留給白海豚。這違背了它們的生存需要。但值得深思的是,現在很多保護區,是補償性保護區,先建設一塊地方,然後再補償一塊地方,但是這些安排沒有生態學的功能,或者很有限。


在漁船邊覓食的白海豚 / 圖源:WWF

對珍稀動物的保護,不只是一個科學研究的問題。保護效率也很重要,這需要尊重動物本身的習性,將它們當做人一樣看待,真正考慮它們的利益。如果方向和方法是錯的,哪怕大量投入,也可能無濟於事。


現在,鄭銳強還有很多事要做。物種保護裏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是數據不連續,時間上不連續,空間上不連續,研究團隊之間因為版權等各種原因沒有數據共享。那麽多錢投了下去,成效幾何? 沒有數據就無法評估。他現在努力的方向是提高數據的連續性,用數據換數據,比如用這個族群的數據去換另一個族群的數據,用近幾年的數據換前幾年的數據,用技術服務換新的數據的合作。


鄭銳強(左)

真相往往冷酷。當一件事情很有可能失敗的時候,還願意去賭嗎?


保護白海豚,不是一件浪漫的事,但保護白海豚的人,骨子裏不浪漫是做不了的。采訪中,鄭銳強最「浪漫」的時刻,是他談起白海豚把各個地方、各個領域,不分種族,不分年齡的人都聯系起來了,如果白海豚不在了,這些聯系也就消失了。如果白海豚未來還在,那麽他的努力、情感、生命,都將傳遞到並反映到下一代保護者身上。


「捍衛白海豚就是捍衛我一部份的思想。」他說。一如我們每個人願意付出時間、精力、感情的去守護或捍衛的人事物一樣,捍衛它們,就是在捍衛我們自己,保護了一個弱小的,其他弱小的也會被善待。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董可馨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編輯 | 黃茗婷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