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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年人成為實習律師

2024-08-25心靈

他們要拋棄過往十多年的工作經驗和資歷,拿最低廉的薪資或者無薪,成為職場結構裏最底層的「磚」,從頭開始安放自己。

中年重返「青年」,是一次尋求希望之旅,也是重新接受捶打之行。

文| 鄔宇琛

編輯 楚明

重回「青年」

38歲的林小燁,發現自己突然成「青年」了。

那是在合肥律師協會組織的一次實習律師的活動上,他看到宣傳頁面上寫的報名條件是:「40周歲以下的青年律師」 林小燁笑了,有種復雜的欣慰,「原來在律師行業,40歲以下還是『青年』」。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一個因為年齡而處處碰壁的人。他被一家知名開發商裁員後,手忙腳亂地開始遞簡歷,卻發現幾乎每一家地產行業的公司都把招聘年齡限制在35歲以下,更有甚者只招33歲以下的人。當時的他很沮喪,「無論閱歷還是能力,明明35歲是最佳的上升期」,但他無從跟別人講這些道理。去年5月,他正式離開待了十年的地產行業,找到律所掛靠,開始了自己的實習律師生涯。

去年8月,42歲的陳春梅也成為一名實習律師。這個美資制造業外企的業務經理失業兩年後,決定另尋別路。一次,陳春梅和朋友們在咖啡廳聊天——那段時間她時不時要和朋友們見面打聽有什麽新機會。就在那次談話中,她得知朋友圈子裏,有兩個透過了司法考試,轉行去了律師行業。

陳春梅本有點畏難,但那時的她覺得法考和做實習律師就像饑餓的人看見一個饅頭,「會覺得它特別香,爬也要爬過去拿」。從咖啡廳回家,她買了一套學習資料開始備考,一年後透過法考。3個月後,她找到一家律所實習。在那裏,她不是年紀最大的實習律師,在她之前還有一名47歲的實習律師在等待執業。

越來越多的大齡實習律師在這兩年湧現。一個中年人,過去可能從事房地產、建築業、媒體行業,或者在企業做高管、體制內做公務員,也可能是電焊工人或者廚師,可能哪一天突然更換了自己的微信頭像,成為一名西裝革履的法律人士。有自媒體博主發帖調侃,「律師正和網約車司機、外賣騎手一樣,成為中年人的『兜底』職業。」

根據司法部的數據,2022年,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下稱「法考」)共有81.6萬人報考,去年這一人數則增長到86萬。這一項考試向來報考平均年齡偏大,據黑龍江司法廳透露,今年該省的報考平均年齡達到32歲。而司法部對律師的年齡統計也顯示,30歲-50歲的律師占了64.39%,有41萬多人。中年人無疑是律師行業的主力軍。

林小燁對這場中年人的「職場遷徙」感知強烈。先是他的妻子2020年「因為行情不好」從一家金融貸款公司離開,透過法考後進入律師行業,緊接著一個從事市場相關工作的朋友被裁員後,也鼓動他:「今年一起去把法考考了吧。」林小燁對未來並不明晰,但覺得這也不失為一種轉行的機會。一群中年人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在人生轉變的節點互相影響,集體倒向律師行業。

夾在高齡和家庭之間的中年人們回望法考時,曾以為那是最艱難的部份。但實習律師的經歷讓他們知道,每一步都並不簡單。他們要拋棄過往十多年的工作經驗和資歷,拿最低廉的薪資甚至無薪,成為職場結構裏最底層的「磚」,從頭開始安放自己。

中年重返「青年」,是一次尋求希望之旅,也是重新接受捶打之行。

圖源【何者】

「空杯」

陳春梅仍然記得轉行第一天時攜帶的鬥誌。她穿著西裝和皮鞋重回職場,看著辦公室的大理石墻面和墻上掛滿的錦旗,「精英,那時候就覺得自己是精英」。

和很多第一次踏入律所的中年人一樣,陳春梅對未來充滿了美好想象,同時又準備用最虛心的態度重新接受自己的位置。他們把這叫作「空杯心態」。

陳春梅的帶教律師是一名比她小7歲的女性,陳春梅一見到她就喊她「師父」。「師父」有些尷尬地說:「你大我這麽多,還是別叫我師父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陳春梅笑著回答:「怎麽會呢?你是來教我東西的,我是學東西的。」沒多久,她如願以償成為職場上的晚輩,有時連比她年紀小的律師也會叫她「小陳」或者「春梅」。

初入律所,中年人還是懷揣著自信。「畢竟混了這麽多年了,職場規矩都懂。」林小燁過去在房地產行業做策劃主管,開車、應酬對他來說是信手拈來。和主任律師一起出差,拿著1500元實習補貼的他負責當司機。行業裏「低薪不一定能招到司機,但是可以招一個實習律師」的黑色幽默,被這個重新開機職場的人在心裏默默消化。還有一次,他被同事安排去影印資料,「像個影印機的保安一樣」,在影印機旁整整守了兩個小時,等待材料一頁頁印好。

38歲的華婷今年1月在上海成為一名實習律師。她也是有備而來的,認為自己熟稔職場上的人情世故。在成為實習律師之前,她在金融公司做中高層,一個人管理十人以內的團隊,時不時會請手下吃飯、喝咖啡。剛到律所,她也照著以前的辦法,給大家帶零食、咖啡,律師們笑著收下了華婷的好意。華婷不掩蓋自己的野心,她來實習就是為了學怎麽辦案子和賺更多的錢。

盡管心裏的杯子一再放空,但現實和想象之間的差距仍超預期。實習律師的工作之一就是「打雜」,華婷每天就是填表格、整理材料、打印東西,沒開過庭,沒跟過案子,也沒見過客戶。她問帶教律師,「我什麽時候才能一起做案子?」帶教律師只是告訴她,「還沒到時候。」

這些半路出家的中年人發現,實習律師和執業律師之間可能存在著一種隱秘的競爭關系。執業律師和實習律師共享案源,而一旦實習律師實習期考核透過開始執業,就意味著可能會搶師父的案源。中年實習律師年齡要比年輕帶教律師更大,也有從其他行業帶來的經驗和資源,對更年輕的帶教律師來說,這是個威脅。

華婷也逐漸懷疑,帶教律師是否在刻意地忽略她。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有機會寫了一次文書材料,交給帶教律師,但對方不修改也不說明情況。她主動詢問帶教律師一個文書中的問題,對方只是說:「我相信你能透過自己的能力改好。」那時起,她意識到,沒人教自己,就學不會東西,以後也就沒法掙錢。

「像空氣一樣。」陳春梅形容自己在新環境裏的狀態。無數次,她也想請教執業律師,在微信上發出問句後,得不到任何答復。她只好當面找人請教文書問題,蹲在對方身旁,臉上堆滿笑意,但對方回應她一句:「春梅,你這格式有問題, 眼神都沒有掃她一下。

她一下子感受到落差。她想起過去在外企工作,同事親切地叫自己「Amy」,大家在熱情中帶有分寸感,上班聊天、互訴八卦,而只要是下了班,大家就不再微信、過問對方的私生活。和同事溝通問題時,眼神對視是必要的,這是尊重人的表現。

如今換了行業,職場認知和習慣都要重建。剛剛轉型的陳春梅選擇接受新的一切,告訴自己這是職場新人必經的過程。她時刻提醒自己,中年人就像海綿,可以被捏成各種形狀。

圖源視覺中國

雙重考驗

實習律師的薪金低,但工作強度大,在業內幾乎已是共識。中年人入行的第一關,就要扛過體力關。

陳春梅白天被外派到北京各個區縣跑外勤,最遠到懷柔,坐車兩個小時。回到律所,她還需要寫書面材料,幾乎每天都加班到晚上10點。最晚的一次,她趕著最後一班地鐵,淩晨才回到家。

加班無法輕易壓倒一個中年人。林小燁甚至覺得,相比過去的行業,律所的加班還不算厲害。他在房地產銷售代理公司當策劃主管時,甲方下午4點鐘要的方案第二天早上就要送出,他和幾個同事從下午開始連熬通宵做到第二天太陽升起,再開車把方案送給開發商。而論職場文化,這裏的也不像之前行業的「狼性文化」那樣更具挑戰。在律所工作對他來說像是一種赦免。

實習律師的考核也有硬性指標,需要整理卷宗、立案材料、結案材料達到一定數目。同一批的四個實習律師中,完成指標的人才能率先透過試用期。那個月,只有陳春梅透過了考核。

第一個月實習工作結束,陳春梅卻遭遇了打擊。1995年出生的主管約陳春梅談話,對她的評價是:「你情商很低,也不怎麽會說話。」陳春梅有些驚訝,她心想,「這些難道不是我的優勢嗎?」年輕的主管繼續說:「我很難信任你,我不敢把當事人的案子交給你。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把你留下來。

陳春梅那一刻有些憤怒。她覺得自己每篇周報、月報都會打上千字發到工作群組,而老板都會點贊,最終獲得的這個評價卻不盡如人意。但這個中年人選擇了忍耐,用一套成熟的話語回應:「主管你不要糾結,我不希望給你造成困擾,那我就不轉正了。你今天對我說的話都很有用。」就這樣,成為實習律師的第一個月,陳春梅就離開了這家律所,輾轉去了另一家。

對中年人來說,新職場的殘酷遠不止體力消耗,更難的是要經受精神上的磋磨。在律所內部,實習律師是毫無疑問的「底層」,不能獨立接案,薪金還要由帶教律師支付。「師徒關系」很難稱得上平等,實習律師需要絕對服從,被激烈的言辭批評、評判和指責更是屢見不鮮。而師父比較資深,他們身上的精英光環也讓實習律師們甘願挨批。

華婷曾在一次任務中被帶教律師問「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她安慰自己,「或許只是個人性格如此」。因為害怕回答不了帶教老師的提問,被「指著鼻子罵」,陳春梅對開會已有應激反應。每次開會之前她要反復閱讀三次材料,為了不遺漏資訊,還找其他實習律師的不同材料進行閱讀。即便如此,也很難避免挨罵。

陳春梅想起自己管理十幾個人團隊的時候,從來不會嚴厲批評手下的年輕人。從進入外企的第一天開始,她接受的就是「贊美文化」,指導書籍是卡耐基的【人性的弱點】,告訴她:贊美比批評更有效。2018年,她還在一所211大學讀了MBA,以為自己多少懂一點管理的規則和藝術。但這些認知和經驗,在新環境裏暫時統統失靈。畢竟,這裏的規則不由她來制定和解釋。

今年3月,因為長時間的加班,陳春梅得了嚴重的頸椎病。這個中年職業女性已經沒辦法舒服地坐在辦公椅上,她時常頭暈目眩,甚至捉不住一支筆。她想找帶教律師請假,但把請假條遞上時,帶教律師卻發火:「你不應該生病!你不應該離開工作崗位!」

在身心受到雙重捶打後,陳春梅決定換一種方式繼續待在律所。她和帶教律師協商後選擇在律所獨立實習,還可以和其他執業律師合作實習。獨立和自由的代價是,帶教不再需要支付她每月6000元的薪水,薪金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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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退路

忍耐可能是眼下最好的策略。盡管實習律師之路並不平坦,但好不容易擠進律師行業的大門,許多中年人很難再結束去了。

每次被罵後,陳春梅只能低頭沈默,把委屈和恐懼壓下來,回家跟丈夫傾訴一下。發泄完以後,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放棄,我只有這一條路了。」

對許多轉行的中年人來說,法考已經投入了巨大的時間成本。陳春梅備考時,小兒子剛滿3歲,她每天只能和老公分工合作,老公上班的時候她照顧孩子,老公下班,她再學習。她每天拼湊出10個小時學習,連上廁所都要帶著平板電腦,在馬桶上聽課。林小燁備考時還有工作在身,每天比過去早起半小時,躲在停車場裏背著同事看書,下班後去空置的老房子復習到11點才回家。

在法考之前,他們已經經歷了一段職業的下行期。2020年3月底,陳春梅生完二胎還在坐月子,卻收到了裁員通知。盡管公司發了一大筆裁員補償,她還是難以接受。本來是對未來預期樂觀才生的二胎,加上房貸還沒還完,這次失業讓家庭突然陷入窘境。

為了找一份工作,陳春梅投了上千封簡歷,只有兩家公司回復,崗位是外貿業務員,薪資7000元——她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就做這個職位。她願意重頭再來,但對方最後也沒接受她。

林小燁也實打實地經歷了一場中年危機。在地產行業經歷兩次失業後,父親又檢查出了心臟病,他要經常陪同去看病。過去他在電視上看到那些「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劇情時,還會覺得:「有這麽誇張嗎?」真到了這一個時間節點,他發現現實比劇情更令人迷茫。

這些中年人把成為律師視作一根救命稻草,因為這是現階段他們尚能找到的並且對未來抱有期待的一條路。沒有更多退路,他們只能帶著各自的銘印在新環境裏尋求適應和生存。

實習這一年,陳春梅開始看「成功學」的書籍。她從前厭惡這些「雞湯」,對此嗤之以鼻,但在這一年裏,這些書竟然開始安慰她,讓她看到「堅持的意義」。

努力並不是毫無回報。前4個月,林小燁被外派到法院實習,回到律所後和主任律師以及帶教律師跑案子,學做文書。他話不多,有啥做啥。忙碌的節奏,讓他覺得生活至少沒有變得更糟了,「沒什麽不適應的,其實很早就適應了下坡的感覺」。

圖源 視覺中

關關難過

透過考核,拿到執業律師證,中年人們才算真正轉了行。

「實習期再痛苦,也只是個開始,對律師來說,真正的考驗在執業之後,到底能不能接到案子,掙到錢。」林小燁說。他還記得剛入職的第一天,律所只零零散散坐著三四個人,其他律師都出去辦案子了。後來,他發現那是少數情況,一周裏律師們坐班的時間越來越多,意味著他們沒案子可做。

在長沙,36歲的歐陽在今年1月成為一名實習律師。她在上一家醫療公司做法務,去年也遭遇裁員,加上她認為在當地做法務前景一般,決定轉行做律師。

進律所後,有法律相關工作背景的歐陽主動提出「不需要發薪金」,但接到的案子和帶教律師一起做。她開始實操辦案,為案源奔走。

她很快就感受到,律師們正在面對一個競爭激烈的市場環境。一家小企業招常年法律顧問,要求一周內律師至少坐一天班。歐陽和帶教律師代表律所去跟他們談價,開價2萬元一年,一周內有不固定的律師坐班。但他們卻得知,另一家律所開價8000元一年,不僅有固定律師坐班,還可以連坐兩天。「律師要交20%多的管理費,還要交20%的個人所得稅,這怎麽可能做下來呢?」歐陽對此感到疑惑。

林小燁也遇到過類似的「價格戰」。一家公司打算以3.5萬元雇用一年的法律顧問,林小燁所在的律所打六折競標,以為十拿九穩,卻發現有一家律所將價格打到8000元,這家律所最終競標成功。

這幾年,一些律所專門大量招聘低薪的實習律師,並且設定試用期,就是為了透過低廉的人力成本來「卷」低價。在街頭和地鐵,歐陽發現律所的廣告也越來越多,上面直白地寫上法律服務的價格,讓她危機感十足。

人們對花錢打官司也變得謹慎起來。實習期間,林小燁接到許多來自前同事的咨詢——大多是勞動仲裁和咨詢。陳春梅和團隊花三四個小時接待客戶,但分析完結果給了建議,客戶就離開了,成案再無下文。

進入律所頭三個月,歐陽接觸的3個案子,兩個小標的只在幾千元,一個較大的和團隊分成後大概能拿5萬元,但也僅限於此。後來的大半年,歐陽都沒拉到案子,偶爾會因此焦慮得睡不著覺。

年輕人正在離開,中年人卻在湧入,或許也是律師行業愈發困難的一種跡象。根據司法部的【年度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統計分析】,近3年,30歲以下的青年律師人數和占比大幅降低,2021年,30歲以下的律師13萬多人,到了2022年只剩10萬多人,占比從23.46%降低到16.56%。

轉型的中年人窺見現實,但仍在努力給自己灌輸希望。華婷在手機存了一張圖,其中顯示「上海2020年的人均律師創收是102.37萬元」,她的目光牢牢盯在這個「平均」上,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達到這個平均創收即可。

陳春梅也不掩蓋自己的野心,她期望自己執業後平均每個月能掙兩三萬,幾年後自己再開一家律所。這是她的念想,也是現在支撐她熬下去的精神動力。

人到中年,多少還是有一份底氣存在。歐陽在長沙的房貸每月只有2000多元,靠吃金融行業的「老本」,還不至於過不下去。她也相信「優勝劣汰」,「或許在未來,人們發現卷低價的律所無法提供需要的法律服務,還是會找傳統律所」。而林小燁還可以樂觀淡然一陣子,預留的現金都用來還房貸的話,還能撐到明年5月。

對於這些有勇氣重頭再來的中年人來說,只要眼下的這份充實和希望還在,關關難過,關關還得過下去。

圖源【蜂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小燁、華婷、歐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