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亨利二世本人执政的成就如何评价,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影响是他的时代留下了大量的、全方位的史料,不仅有利于我们去评价他(和他俩儿子)的统治,也更有利于我们研究那个时代的英国和法国的全貌
威廉·斯塔布斯曾经在19世纪就在牛津做过一次演讲,标题就是【Learning and Literature at the Court of Henry II】,他本人也热衷于编辑这一时期的历史文献,很多史料现在依旧是用他编辑的版本为editio princeps。有人曾经还想论证过哈斯金斯是不是受斯塔布斯这篇演说的影响发展出了「12世纪文艺复兴」这个概念。而Antonia Gransden干脆直接就认为,亨利二世时期是英格兰中世纪历史书写的「黄金时代」。她用了五章专门讲亨利二世父子统治时期的历史作者,亨利三世和爱德华一世都各自只有一章。这还不是史料的全部,仅是作者有名有姓的历史作品,法论法条特许状财政档案这些都不在。
亨利二世时期的史料数量之多,种类之杂,范围之大都是前所未见的。 要研究透亨利二世时代的全部史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工作,很多专业学者也不能保证全部都了解掌握,而是各有侧重。也正是因此,这一时期的史料也很多得到了大量现代学者的精心考订和编译,很多都是一个人只编订一两本,最新的以【Oxford Medieval Text】系列为代表。
仅以特许状为例,亨利二世留存于世的特许状有3039份, 这是什么概念呢?整个盎格鲁-撒克逊英格兰时期才收集出1875件特许状,腓特烈·巴巴罗萨现在找到了约1250份,路易七世798份,腓力二世1900余份,将近一百年后的路易九世大约2300余份。而这一时期喷薄而出的pipe rolls更是让入门者望而却步。
强行对这些材料简单的分一下类,大概有编年史或其他叙事资料、信件、财政档案、法律类文件、文学作品、神学与哲学、其他杂项等,这样分其实也很难讲完全就概括了,因为有些东西不太好分类。
而这些史料作者本身固然也有很多除了无情叙事机器之外对本人一无所知的经典中世纪编年史作者,但是也有像威尔士的杰拉德这种暴论百出情感激烈的非典型史家,也有托马斯·贝克特和索尔兹伯里的约翰这样关注教会事务的高级教士,也有沃尔特·马普这样虽然为教会服务但是更喜欢世俗八卦的廷臣,也有拉尔夫·格兰维尔和理查·菲兹尼尔这样分别展示在法律和财政方面专业素养的政府官僚(【论英格兰的习惯和法律】,以及【国库对话录】),也有Wace和Jordan Fantosme这样的诗人,甚至还有一名女性「小说家」Marie de France。
举一个例子吧,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他这个人本身就是「12世纪文艺复兴」的代表,写的东西非常多,而且拉丁文水平很高,贺拉斯维吉尔西塞罗随手引用,甚至查士丁尼的法典他都看过,作品种类也很丰富,从历史记载、圣徒传、政治哲学、神学再到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本人最出名的可能是那个【Policratus】,常常被认为是自古典时代之后第一部拉丁语政治哲学著作。
不过他的信件更是非常有用的史料,保留了很多在编年史中没有提到的有趣史实,更有意思的是反映出了这一时期的一些社会多方面的细节。 他虽然是教士,但不是总在念经,而是写了很多很世俗化的东西,这本身就是这一时代较为繁荣的文化生活的反映。下面仅举这么一小例展示:
在约翰对托马斯·贝克特讲述自己如何去找法国国王的一封信的开头,他说自己穿过海峡的时候是如何惊险,一到法国他就长出一口气,觉得法国很繁荣,法国人很和善(什么精法)。他描述自己是在Guines这个地方登陆(体现了英法之间的航线),一上岸他就去了Guines伯爵的宫廷,受到了热情迎接,得到伯爵的帮助允许自己过境,伯爵还帮他清了关付了过路费,护送他往内陆走(这体现了当时的某种封建权力秩序)。接着他马上又去打听佛兰德斯伯爵在哪,往他那里跑,好事的佛兰德斯伯爵缠着他问了一大堆英格兰国内的问题,他为了得到伯爵帮助不得不答,又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回答以免冒犯亨利二世本人。一路上他描述的这些世俗贵族的行为,可以明显看出这些贵族并不都是文盲,而是对教会事务有不少了解,搞得他怀疑是不是法国人在英格兰派了一堆间谍;而教会人士,尤其是离开自己本土的教会人士的首要目标也总是投靠当地的强大世俗贵族寻求保护,但是依旧对自己本国的君主保持着忠诚,至少是在这个案例中的约翰对亨利二世是如此。然后约翰一路上也四处打听法国国王在哪(这个行为本身就很有意思,首先国王不一定在巴黎,其次他需要打听国王的行踪),得知路易七世此时在和自己的弟弟兰斯大主教在拉昂开会(一个细节性史实),但由于去拉昂的途中有战争发生(小规模封建混战),所以他转道去了巴黎(去巴黎的路是安全的,这体现出了巴黎的优势)。他觉得巴黎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城市(这就体现出了作为一个盎格鲁-诺曼人,巴黎的发展程度在他眼里是比较高的),但是他需要花费一番心力和金钱去租房子(这就体现出了当时的社会生活以及他作为一个使者,还要去租房子,这就更有意思了),租好之后他打点多时才见到了回到巴黎的路易七世。
这么一套行为,如果在编年史中可能只是「英格兰教会派出使者求见路易七世」,但是由于亨利二世吸引了这么一大群精力充沛的作者写下和保存一系列著作,所以就额外衍生出了非常多的信息,可以从各个角度解读。 这只是一封信件的一部分,而约翰本人一共有325封信件传世,而除他之外,还有托马斯·贝克特、利西厄的阿努尔夫、吉尔伯特·富利欧、布鲁瓦的彼得等信件作者。
而这一大串作者自己的行为也折射出了亨利二世本身是一个不凡之人。对于亨利二世个性的直接评价有很多,有夸赞的,有怒斥的,有人觉得我们的国王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强大的,有人觉得这该死玩意纯纯的恶魔真该下地狱,有说他博学理智的,有说他没事发疯吃草在祭坛上拉屎的(真的,literally)。但是无论如何评价他的脾气或者道德品质,没有人会否认他的充沛精力和才能。
上面说到索尔兹伯里的约翰看过查士丁尼法典,巧了,其实亨利二世本人就曾经师从于伦巴第罗马法学家Vacarius,以及法国经院哲学家William of Conches。而对于亨利二世本人才华的描述最著名的可能就是沃尔特·马普在【廷臣琐记】里的这么一段:(你看,这份史料本身就很有意思)
"他强健的体魄与同样强大的智慧相匹配。语言对他来说不是障碍,他对基督教世界中的大多数语言都有所了解,尽管他只使用拉丁语和法语。他阅读广泛,但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法律和行政管理事务,而不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们喜欢的浪漫文学。他有一颗敏锐的探究之心:他的宫廷每天都像一所学校,不断地讨论一些难题。亨利经常把他的官员们召集在一起,试图解决一些法律问题或行政管理问题。他是最博学的国王,甚至比西西里的威廉一世还要博学,后者有布卢瓦的彼得作为他的导师"。这句「他对基督教世界中的大多数语言都有所了解」非常的夸张,但是后来我在托马斯·贝克特的信件中看到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记载。这位因为教会司法权争端被国王驱逐在海外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说在谈判的时候,亨利二世非常狡猾地以「他自己的母语」将教士们说的拉丁语曲解成「对他有利的意思」。很显然贝克特的意思是责备,但是反而折射出了亨利二世甚至某种程度上能把拉丁语快速转译成法语,而且是以为自己的目的服务的翻译方式。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要点出的是,亨利二世当然是一个不凡之人,这不仅仅是他执政本身功过如何,他的安茹帝国只要放出那张半张法国都是红色的地图就会让人侧目,他的婚姻以及家庭伦理悲剧只要一看就让人难绷,但是他确实在更深的程度上让他的时代变得十分重要和精彩。 安茹帝国的是非功过固然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但是安茹帝国创造了一个管窥中世纪盛期英法的世界的契机,这对于后来的学者可能是比这个帝国本身更为良善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