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讲个故事(大部分是从多个人口中听说的,进行了语言组织。只有极少部分是亲历。不信的就人滑走或者当故事会看,都行。但是,谁来杠我会骂回去并删评。。。)
猫不是喜欢吃鱼,而是需要吃鱼。
二舅家干的营生跟祖传的没一点关系。他两口子开了个羊汤馆,生意超好。
羊汤馆每天十二点前要卖掉两只羊。食客们只吃二舅一个人煮的,二舅站在L型炉灶前,一个人照顾三个炒瓢。哪个不要香菜,哪个不要葱花,他记得清清楚楚,从不出错。
炉灶的调味品台子,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大盆调料,葱花,香菜、蒜苗丝。羊油辣椒,生姜末。最靠近二舅右手边的,是一个巨大的带把手有盖子的搪瓷缸子,白色,蓝沿,上面写一排红色的字:「为人民服务」。
二舅忙碌中偷空端起缸子,咕咚咕咚喝一气儿。然后一只手撑着灶台,另一只手上忙碌着,笑眯眯的嘴里跟他的食客们聊着笑话。
最晚中午十二点钟,二舅家就卖光了羊。二舅妈打扫清洗所有东西,二舅坐下泡一壶浓茶,愣愣地盯着地面喝茶。等舅妈收拾干净拖完地,他们关门回家洗澡,二舅妈上楼补觉,屠户送来羊,帮二舅挂上,二舅不睡觉,开始把明天要用的羊分割好,放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用流水冲洗干净,浸泡着。
他挑起羊内脏去大河里清洗羊肚羊肠。
晚上二舅也不睡觉,他说他不困。他在深夜的城里一个人独自逛来逛去。外公三四点就起来给他熬朱砂安神汤,等他早上六点出来去店里拦住他,他微笑着接过来端到店里,墩在锅台上就忘记了。
他迅速消瘦,整个人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像被急速抽取内容物,只剩一具干瘪清瘦的躯壳。他在河里洗羊肚,洗着洗着一头扎进河里,过路的人去拉起来,他睡的打呼噜,怎么都叫不醒。叫醒了他继续洗。
一天到晚就靠两大茶缸酒活着。他除了酒和茶,偶尔喝一小碗羊汤。什么都不加,就熬的雪白的,羊汤。
晚上他就继续满城跑。他不骂人不发疯,他勤劳俭朴一如往日。他不吃不睡不少干一点儿活。
二舅妈哭着跟外婆外公说:你儿中邪了。不吃不喝不睡觉。除了在店里喊我切调料,回来也不跟我说话,也不上床睡觉,整夜在外面跑。跑到五点多回来换上干活衣服就走。问话也不答,骂他也不理。
外公外婆叫人捎话给他们的叔辈兄弟。六爷七爷接到话很快就来了,晚上房前屋后都走了一遍。他们跟外公去了祖坟一趟。回来把三个舅舅叫到一起,商量要给祖坟转向。
大舅二舅没说话,小舅问祖坟转向会不会妨着谁?七爷老老实实回答:妨你。你就现在这样了,再升不了级了。小舅妈马上沉下脸色,小舅看看小舅妈,说:不转向不行?转向是为啥?
二舅妈一开口就哭。说完二舅的诡异行为,她就跪下了,求大舅小舅答应整祖坟。
二舅淡淡的坐在八仙桌旁,脸上有着奇怪晦翳的微笑。如同二舅妈在讲一个无关的外人,大舅说:我不管咋都行,我是上门女婿,能回来是妈跟伯还有你两兄弟大气。按本来我上门死了都不配进祖坟,这整祖坟你俩说咋样我都跟着出钱出力。
小舅点根烟,问:二哥,我嫂说的这,你没叫伯给你把个脉或者到医院检查一下?
二舅淡淡的笑着说:我好好的为啥要看病。二舅妈截住话头,急赤白脸的说:你多长时间没吃过一粒米了?你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哪个好人不吃不喝不睡觉?
二舅看都不看二舅妈。对着小舅说:我好好的。祖坟你爱整就整。
小舅再问:二嫂,你给我二哥把酒戒了?他怕是喝的太多酒精中毒了。我看祖坟还是不动的好。大家都忙忙的,各家也过的蛮好,没必要动祖坟惊扰先祖。
七爷插嘴:动不动你今辈子也上不了正职。来去一级的事,你二哥三个娃还小。
小舅假装没听到,跟小舅妈说家里烧开水着,一起回楼上去了。
二舅给外婆把被子拉开,低着头在火盆上烧开水。烧好给外婆灌一个暖水袋,塞进被子里。给外公灌一个,塞进被子里。跟他们说:你们早点睡,我回了。也不喊二舅妈一起,自顾自地走了。
此后二舅家养了一只猫,平凡的狸花猫。我们方言把狸花猫叫狸狸猫。他家这只猫是六爷送给的,他说二舅需要有个猫避鼠。
二舅妈说猫回来放在地上没手大,走路都不稳,她跟二舅一天到晚忙,这么小得费心照看,没时间。他们不大想要,给六爷说猫太小了,支应不了。
六爷说你养着嘛。
七爷也说你养着嘛。
二舅妈说那时候狸狸猫抓老鼠最凶,是值钱的猫,十块二十块才能买到。她猛一下反应过来整坟的事黄了,六爷送来猫肯定有说法,正想开口劝二舅,二舅不知道怎么想的,嘴里说不要,没空支应,他都把猫递给六爷了,又缩回手说:「叫我妈给我喂大点我再逮我屋。行不行?。」
七爷说:咋不行,在你祖宅养着更好。六爷也连声说好。
二舅喊舅妈切一大块羊肉,他一手拿着羊肉,一手握着小猫,把羊肉给外婆让跟外公包饺子吃,把小猫放下让外婆帮他照顾。
六爷给了一截木头,不知道是啥树身锯下来的,圆轱辘,中间穿过一根粗铁丝。穿过来的铁丝拧在一起,拧到头折了一个环。拉着铁丝,那截木头跟碾子一样滚动。
六爷说等猫走路稳了,有劲儿了,把猫绑在这木头上,免得它上房溜瓦害人。
七爷赶紧给外婆一截搓好的绳,黄红黑绿白,颜色鲜艳杂乱,看着跟条菜花蛇一样,项圈用红布缠的密密匝匝,也看不出里面是铁丝还是皮带。红色配准备绑猫的五色绳一点儿也不好看,感觉不舒服。
二舅说回店里炒几个菜过来陪六爷七爷喝酒。外婆站在门口看他出门走远。
快步回厦子屋拿出木头钱匣子,拉开数了些一百的,又拿一张五块的放在上面。她出来给六爷。六爷摆摆手,抽了一张五块的,他说拿出头钱就行。
外婆每天用个大铁勺子,做饭的时候倒一小口水架在火上给猫打面糊糊。面糊煮好跟糨糊一般般样,趁着糊糊还在铁勺里冒泡,㧟一筷子头猪油进去搅搅。猪油化完用调羹给小猫刮在小碟子里。
猫儿闻到味道就不住口的喵喵叫,扒着外婆裤腿往上爬。一小口东西,外婆用筷子搅拌着凑到嘴边给吹,吹温凉给它放下。它过去伸着舌头舔,喉咙里呼呼噜噜表达着满意。
二舅也会每天留几片羊肝瘦肉切成细末,关门回来时给外婆,让给小猫拌浆糊吃。
小猫长得飞快,很快会自己啃羊蹄了。二舅把它抱回了楼上自己家,据二舅妈说它相当避鼠,以前楼道里骨头堆里会有老鼠来偷啃羊骨头。自从狸狸猫到后楼,再也没见过一只老鼠。
六爷七爷过年来,给猫儿带了大包晒干的野鱼。趁它吃的开心,六爷给它戴上了项圈,用五色绳穿过项圈把它绑在了那截圆木上。它挺淡定,整个过程还在吃鱼。
吃完走路发现有点费力气,它停下仔仔细细把那截圆木嗅了一遍。拉着它咕哩咕噜楼上楼下跑,还跑到外公前边转悠了一番。
我们几个看它拖着个木轱辘跑蛮欢,就给它取个名字叫轧路机。
轧路机过完年就长得虎头虎气,二舅看了几个医院,见了几个医生,做了一堆检查,都说他是辛劳过度。给他开了各种补药,叮嘱他多休息注意足够睡眠。
二舅一切配合,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倒是随着轧路机长大,二舅减少了夜晚出游的毛病。跟二舅妈也慢慢恢复了部分正常的生活状态,两个人不再沉默,有说有笑,有吵有闹,像所有夫妻一样相处。
二舅妈迷信二舅的改变是轧路机的功劳,羊肉挺贵,她一点儿也不嫌浪费的给轧路机一装一小碗。不仅吃完赶紧给续上,每天还要专门留一块,让它吃夜宵。
六爷七爷来城里依然给轧路机带鱼。不是鱼干,是他们下网在山里的水潭捞的野鱼,食指粗细,一拶左右。用专门背水的那种竹背篓,背着水背着鱼,活生生倒进外婆洗衣服的大铁盆里,把盆放在厦子屋西南角的屋檐下。
轧路机坐在二楼栏杆上,木轱辘悬在半空,叮咚叮咚磕碰着栏杆。它已经很强壮了,根本不在乎脖子上这点重量。它低着头,瞪着绿莹莹的眼,从倒鱼开始,一直看到鱼盆安顿好。它不叫,也不等人喊,跳下栏杆一路飞奔从后楼跑出来,木轱辘滚的急的不再是咕噜声,变成了跳跃着哐哐砸地的声音。
它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不管盆边有人没人,它自己跑过去用后腿站起来,两只手扶着盆沿看鱼。看着看着就自己伸爪子,抓一条出来咯嘣嘎吱嚼着吃,听轧路机吃鱼,头皮发麻。鱼骨碎裂的声音和它咀嚼的声音,听着不像是一只猫儿跟一条指头粗的鱼能发出来的。
七爷坐在门槛上,两只腿缩回交叉盘在地上,就像是个简易的篮子,他从肩上取下褡裢,搁在腿脚上,从里面摸出烟丝,撕一块纸放在膝盖侧面,低着头捏烟丝卷烟。
六爷把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左右两只手互相塞在对方的袖筒里,暖手。因为手在背后,这姿势迫使六爷站的笔直。
他安静笔直地站着看轧路机吃鱼。
七爷烟卷好了站起来喂到六爷嘴边,划根火柴给他点着。六爷把手换到前边夹住烟,咂几口,问七爷:「它能行吧?」
七爷往褡裢里收拾东西。闷声说:嗯呐。
外婆烧好了醪糟荷包蛋,两个爷用勺子舀着晃悠悠的鸡蛋,咬个口子,吱儿一声吸干里面的蛋液。吃完问外婆二舅最近的情况。
听说还是不吃饭,六爷咂了一下嘴。
听说一个月只有三四天晚上睡不着会跑出去整夜整夜闲逛。六爷叹了口气。
听说跟舅妈关系缓和了,一起说话了,六爷没啥表情。
七爷说,不要给小猫三吃羊肉了,多给吃鱼。猫司阴,它能掌控脏东西,鱼属阴,给小猫三补足阴气,它能力大一些好一些。老二人还在,魂不够了,祖宗没法护佑他,就看小猫三认不认他。认他就还能拖几年,这是命数,嫂子,是命。
外婆从衣袖里拿出手巾擦眼泪,一串一串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外公站在药铺后门,隔着一道走廊,听外婆和七爷说话。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暖手,听了七爷的话,外公仰着头,看天,几颗大泪滴从他眼角淌下,越过耳朵砸在他青色的棉袄肩上。
转眼,轧路机到二舅家一年多了,二舅还是几乎不吃饭。二舅还是每天依靠两茶缸劣质包谷烧活着。二舅还是隔些日子就需要彻夜在城里逛。二舅还是消瘦的像具干尸。
奇怪的是,他始终有力气干活。
外婆外公从不插手儿女生活。二舅给她送吃食的时候,外婆破天荒跟二舅说:儿呀,你不克财了,关门歇歇吧。一辈子吃用花不了多少钱,你歇歇,将养一下身体再开。
二舅嘴角挂着笑,给外婆外公往桌子上摆吃食。嘴里应着:妈、伯、我娃多,想再给楼上摞两层。大女子小女子的嫁妆备好了,给儿子结婚的钱彩礼的钱都备上了。就差摞两层楼了。弄好装修好我就歇下再不开店了。
外公说;儿呀,人不克财穷,人克财险。该歇着了。
二舅笑着点头:你不操心,我就是瘦,哪儿都好着在,我再给娃摞两层。给娃说个媳子,把娃都交代了再歇。
外婆嘴巴动了又动没说出一句话。
晚上外婆迈着小尖脚,扶着我肩膀去了后楼。摘洗香菜的表姐抬头看到外婆,赶紧过来扶住外婆走到矮椅子,外婆坐下说喊你妈跟你哒下来。
楼梯响起轧路机木轱辘的咕噜声,轧路机先进厨房,它长得比所有我见过的任何猫都肥壮,皮毛油光锃亮。轧路机喵叫一声,咕噜咕噜拖着木轱辘走到外婆面前,蹭蹭外婆裤脚,伏低前爪蹭蹭外婆脚,跳到外婆怀里,卧下喉咙里开始呼呼噜噜。
紧跟进门的二舅和舅妈,问外婆:妈,有事打发娃喊我们去你屋,你走不了,咋来后楼了?
矮小的外婆仰着头跟高大肥壮的舅妈说:淑华,你没看来娃儿最近咋样?不行你俩商量歇几个月再开。世上的钱咋挣得完。人要紧。
二舅妈拉个矮椅子坐下,她说:我早就干够了。是你儿要干。他身体还行,不吃饭他喝酒了,一天四五斤酒,谁肚子有多大?哪儿还有空地儿装饭。你碎儿不答应整祖坟,我有啥办法。我儿才十四,他命不好,不劳苦拿啥养活一大家子。
二舅妈说着就哭了,她伸直一只腿,在裤子口袋费力的掏出来手绢,擦着眼泪,擤出因哭泣变的清水一样的鼻涕。
擦干净手,她红着眼睛鼻子,愤愤地用食指使劲钻鼻孔。
大概是鼻孔里痒,她沉浸在钻鼻孔中。不再说话。
外婆看向二舅。二舅把椅子拉近外婆,青黄色的脸上浮起笑容,露出他那对虎牙。他跟外婆说;妈,你不管,我心里有数。趁生意好我再苦几年。
二舅妈回过神来,再次念叨小舅不答应整祖坟的事。再次哭得眼睛鼻子发红。
外婆由着她说。等她数落够了,再次沉默下来钻鼻孔。
外婆说:天热的时候生意差,到时候你们歇三五个月,你们全家吃喝都跟我和你伯。让来娃儿将养三五个月天冷了继续开店。你看行不行?
二舅妈说:三伏天都能卖一只羊,咋歇?
外婆也不再说话,轧路机在她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这猫三,胖墩墩的真好。」外婆摸着轧路机的背。
二舅笑着,手上忙着拾掇地上的羊骨头往蛇皮袋里装,嘴里回答:几个娃给猫三叫轧路机,喊一声轧路机它就知道是喊它,能能的,不笨。就是这几天不吃羊肉,刚想吃鱼。淑华说饿两天试试。
外婆随意地点头,不知道听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她伸手对我的方向,我赶紧走到她跟前,她赶走轧路机,扶着小桌子站起来。拉拉衣襟,扶着我的肩膀,往出走。二舅妈摘捡着蒜苗,叮嘱我:二子,扶你婆走慢点儿,下台阶走一阶停一步。
二舅去掉手套扔在骨头堆,过来一手掺着外婆的胳肢窝,一手握住外婆的手,把外婆送出来。
外婆坐在高背椅子上,迷茫的垂着头。
我跟着二舅一起去后楼帮忙刮生姜。
二舅收拾完骨头扫干净地上楼了。二舅妈也跟脚上楼了。
轧路机在小桌子上蹲坐着,尾巴轻缓的左右摇摆。表姐问它:轧路机,你今儿咋不跟我哒了?它跳下桌子,伸懒腰,轮流把左右后腿也顺便伸展了一下。伸完抖抖毛,拖着它的木轱辘咕噜噜咕噜噜一路出门,从楼梯咕噜哐哐的上楼了。
厨房只剩我们三个大小女孩子,我们开始轻声聊天。
大表姐跟我说:你把生姜刮净净儿的,不能有一点儿黑星星。我哒现在讨厌的很,谁做啥他都看不上。我洗的香菜,他都担心没洗净,他挨个掰开看香菜根根。
小表姐泼辣,仗着二舅宠爱她,说话很呛人。她说:你二舅经常跟鬼一样说胡话。我妈叫我问他为啥黑来不睡觉,他给我说出去逛庙会。我问他逛啥庙会黑来半夜三更去?你二舅说黑夜里城里才真的热闹的很。他说隔几天想二姑婆就去庙会跟二姑婆坐坐,说说话。我说他怕是精神失常见鬼了,我妈说你二舅是魂遗了,跑的收脚板。
听到「收脚板」我们三个偷摸摸开心,笑的吭吭哧哧。因为收脚板是骂人话,老人嫌弃娃儿胡乱跑不按时回家,就会骂娃:你是跑的收脚板吧?
玩会儿我该洗澡了,回到外婆屋里,她已经烧好水,外公正拎着桶给洗澡的大木桶里倒水。她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拉过屏风隔挡在外公的床和洗澡桶之间。给我脱了衣服,让我踩着凳子进木桶坐在木桶里的洗澡凳子上。她端着一盆水来给我洗头发,隔着屏风跟外公讲二舅他们不肯歇店。
外公悉悉索索脱衣服,铺床。外婆没等到他回应。自己叹口气,拿只漏水的茶缸给我浇头发,脏水流到水面上飘的盆里,她拿起看看,又挖了一块洗发膏继续给我揉搓头发。
外公约莫是躺好了,也想好了,他高声说:明儿个捎话喊界头跟转女来。我做主,把祖坟整了。
外婆欢欣的嗯了声,又问:那山娃儿不应承咋办?她专注于等外公回答,手中的水忘记浇在我头上,漏的水正好浇进我耳朵里,我唧唧歪歪嫌耳朵进水了。外婆轻拍一下我头,麻利的接连给我浇了十几缸子水。她端出盆看看水清了,给我擦头发。
我看外公不答话。就给外婆讲我刚听说的,二舅的趣事。
沉默的外公突然插话;你二姑婆早就死了,你二舅才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就死了。
外婆用丝瓜络轻柔的擦着我的背。听说二姑婆死了,想到二舅说自己晚上是去跟二姑婆聊天,我有点害怕。
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给我洗完澡,我坐在被窝里等头发干,外婆一盆一盆舀水端出去倒。她还在自言自语。
她收拾干净,拿块干毛巾来给我搓头发。我问她;婆婆,我二姑婆家在哪儿?她咋死了?
外婆说,你二姑婆没出嫁,就在咱们家里得病死的。小娃少干话多,赶紧睡。
没两天,六爷七爷背着活鱼来了。
轧路机咔嚓咯吱的吃活鱼。外婆给他们讲了我听说的。
六爷问二姑婆死的时候有没有啥不一样。埋哪儿了。
外婆说,二姑婆死的时候有些怪事。她说阁楼上有两筐核桃,她死了让榨油给她过事用。她说完楼上核桃就像有人摇筐子,哗哗响。死后头七,家里厨房半夜有声音,擀杖哐哐在案板上空擀着响,刀在菜墩子上剁着响。外婆说把孩子们吓得都来挤在她跟外公房里。
没结婚成家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再加上她是女的本来也不能进祖坟。外公给买了块地皮箍墓,就把二姑婆葬在了距祖坟三里多路的那里。
外婆说街坊都说二姑婆是成神了。
六爷说哪儿那么容易成神。一个未嫁姑娘死的不甘心,一口怨气顶着,也就头七能回来吵吵一下自家人。没事。
外婆也点头说就头七吵闹了,后来再也没听见过啥声音。外婆问:是不是他二姑缠上了来娃儿?给送送行不?
六爷摇头。七爷说:跟她没关系。我们问一下来娃儿吧。
等到二舅做完生意,收拾干净关门回来。他看到两个爷在,赶忙喊表姐去买了卤菜和酒。他们坐着喝酒聊天。六爷问二舅:晚上还是忍不住想出去?
二舅说:我没事。觉着挺好,晚上偶尔想出去走走,在家睡不着,急的不行。
六爷说:出去都见啥了,说说。
二舅摇头。
七爷说:说吧,我跟你六哒啥没见过。知道它们在。你知不知道你二姑死了多年了?
二舅喝一大口酒。犹豫一会儿,说:
我见着我二姑了。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她在庙会上卖灯笼。我知道她死了,我也不知道为啥我不怕她。
二舅青黄的脸色有一抹微笑,他说看到东门死了多年的,袁家的老爷子蹲在街边,面前地上放一盘刚摘的红辣椒,袁老汉拈一个辣椒咬一口嚼着吞下去,喝一口酒。把自己喝的满头满脸都是红的,秃顶的头上满布细密的汗珠。
他遇到韩家死去的老爸,死了的他不再半身不遂,他住在一个有平台的二层土楼里。在二层的平台上种了很多盆菊花,各式各样的菊花。每盆都开的特别大,他站在那里看菊花,看一会儿回来就天亮了。
他跟二姑说话,问二姑过的好不好。二姑就望着他笑。他跟二姑说他结婚,说他三个娃。说外公外婆的身体。二姑催他,快回去干活儿吧,别耽搁你干活儿。二舅说他也没转多久,一会儿回来就看到天亮了。
六爷说:你怕不怕?
二舅问:怕啥?他们都是死人,我活人还能怕死人?
二舅妈喊二舅回家洗澡,二舅敬了六爷七爷一杯酒,跟着回去了。
外婆殷切地看着六爷,又看看七爷。
六爷摇头说,小猫三本来管家里不管门外,来娃儿要往外跑,它不招不挡让出去,它不会故意不肯给拘住,是没办法拘。
七爷点头说,这是他自己的命。就算整了祖坟,祖宗能为他挡灾,挡不住他的命数啊。
外婆问:小猫三没起作用?
六爷说,小猫三起作用了。它司阴,是它掌控脏东西,没让脏东西近来娃儿身。不然哪个人能年把天气这样折腾还不生病。
六爷劝慰外婆,人各有命,这不是怪处,不是脏东西缠上他,做个法事就能驱驱赶赶。这是他自己往出走魂。他在奔自己的命数,挡不住了。
七爷忧愁的说,给小猫三纯粹吃鱼吧,给它聚集足够多的阴气,小猫三养的时间还是短了,不够强大。
六爷说咱们给来娃儿往屋里布个阵吧。他夜里只要不出去,慢慢将就着小猫三再大些,有本事拘住他不让他出门沾染污秽邪气,会不会多拖几年?
七爷摇着头说:那就布阵嘛。这给自己走魂的人招魂也不是咱精通的东西,试试嘛。
外婆打了半碗浆糊,让我端着去后楼。我跟着他们一起去,六爷跟二舅妈说咱去你俩房子贴几张符。二舅妈说:现在除了不吃饭,啥都好着呢,还要贴符?
六爷说:嗯。要贴。你们现在给小猫三纯吃鱼,不要再给它吃羊肉了。
二舅妈说:遇不到卖鱼的还是要给吃羊肉。这馋猫,只吃好的。
七爷说:给吃鱼,不要给吃羊肉。没鱼饿天把不怕。
二舅妈说好。
洗洗手解下围裙。带着大家来到二楼,看到轧路机肥嘟嘟卧在窗台上,六爷说猫三咋不在你屋睡觉?二舅妈说它脱毛,我不叫它进我屋,夜里就把它关隔壁屋,它不冷。
六爷推门进去,在几个地方贴上了符。叮嘱二舅妈,你让小猫三睡你屋里,来娃儿半夜就不出去了。他只要不往出跑,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二舅妈说不行,它脱毛,爱上床。我嫌它脏。
七爷说:来娃儿命比脱毛金贵。
二舅妈嫌怼了她,阴沉着脸靠着栏杆。
六爷叹口气,跟二舅妈说你不跟你七哒生气,他说话直。还是叫小猫三住你屋里,对来娃儿好。
二舅妈从鼻孔哼一声。不知是表示听见了,还是表示答应了。
六爷叹口气,跟二舅妈说,你遇到感觉瘆杀的地方,就拦住来娃儿,他感觉不到。哪里有瘆杀气,就不要让他过去。他太虚了。
二舅妈问:哒哒,你们贴这些东西要多钱?我拿给你。
六爷说不要钱。
走时二舅妈用脚把轧路机从房里赶了出来。轧路机用头顶顶门,又跳上窗台继续睡觉。
七爷盯着轧路机看,二舅妈锁上门嘴里说:哒哒不走了,我给做饭。
七爷摇摇头,说:要回。
出来二舅给准备的剁好的羊腿,他细心的把大料、盐都准备停当。给两个爷说:回去冷水倒锅里烧,水比肉高三指就行。烧开把血沫子打干净再下大料。煮开二十分钟把大料捞出来加盐小火炖。吃了喜欢下次来我给再剁。
六爷点头说:这是把我娃压箱底的本事学了。
七爷叮嘱:叫猫住你屋里。
二舅又笑,他说:淑华不爱它进屋,嫌它脱毛。哒哒,你不担心。这猫三除了不进我屋睡觉,一天到晚跟着我的。不进就不进罢!我一天忙的像个陀螺,没精气跟淑华为个猫再拌嘴。
六爷点点头。
外婆每天提着小桶,到东菜场西菜场挨个转的买小鱼。买不到小鱼就买只半大的鱼回来给轧路机。
轧路机吃大鱼不吃头,只吃肉和眼睛。没见过它怎么掏出来鱼眼,大鱼总是留个头连着啃的光溜溜的脊椎骨,两只眼睛是两个黑红色的血洞。
轧路机还是睡在二舅窗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六爷他们布的阵起了作用,也或者是二舅妈不说了。没有再听说夜半二舅出去满城逛了。
二舅夏天突然决定要加盖房子。
外婆开心的说房盖好你二舅就能歇下了。
外公也高兴的说:儿呀,房盖好了你心就松了,狠狠地睡个七天大八夜。
二舅淡淡地笑,好像没多在意的感觉。
他请好了工队,预算了材料。去砖窑预定了砖,跟沙场约定了送沙的时间。工队选好了动工的日子。
二舅妈说轧路机发情了,彻夜在楼顶转圈,拖着木轱辘咕噜咕噜跑,叫的凄惨尖利。二舅妈恨的要死,二舅反而夜夜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呼噜震天动地。
二舅妈接连几夜睡不好,一气把轧路机让她娘家人来抓走。轧路机拼死抵抗,浑身毛都竖起来了,干爷一脚踩住木轱辘,拉着绳子把轧路机提起来,它太肥壮有力,挣扎的时候把脖子上的项圈挣断开了。它沿着墙面几下就窜上了楼顶,凄厉的叫着,干爷跟二舅妈嫌顶楼没栏杆,用竹竿打了几下轧路机,没敢真的去抓它。
第二天是动工的日子。
轧路机整夜在楼顶吵的二舅妈根本睡不成。它发出威胁的哈气声,嘶吼声。在钢管上扑腾着抓跳,把钢管蹬的发出刺耳的噪音。直到早上它还在楼顶哈气。没休息好的二舅妈骂轧路机,二舅淡淡地说:一个猫三,又不懂事。它叫是你不该打它,不给它回家睡觉。
二舅妈莫名火大,骂二舅对个畜生都比对她上心。二舅又抱着茶缸喝浓茶不理她了。眼看到了动工的吉时,天阴沉沉的好像有雷暴雨,工人一个都没来。
二舅拿起錾子和锤子,往楼顶走。二舅妈说等一下工人动工。二舅说:时间快到了,我上去随便用錾子打一下,不错过动工时辰就行了。
他们一起上到楼顶,轧路机站在靠走廊的楼檐上,盯着二舅妈看。事后二舅妈说,她当时就感觉瘆杀,浑身毛直竖,不舒服的厉害。她也生气二舅不理她,站在原地没动。二舅背对轧路机,一手扶着錾子,一手抡起锤,一锤下去。
不晓得他能出多大的劲儿,锤直接反弹了一下,二舅啊了一声,被弹的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往后倒。轧路机浑身炸毛吼一声扑倒二舅背上,跟二舅一起掉下楼去了。
二舅妈跑到楼檐伸头一看,二舅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轧路机站在旁边。她哭喊着「掌柜的!娃们呀,你哒摔楼下了。」
大表姐在厨房准备早餐,第一个到二舅跟前,她说二舅看起来没伤,她抱起二舅的头,二舅说:「娃呀,这一下日塌啦。我这次要死了。」
外公外婆听到哭声来后楼看到二舅在地上躺着,轧路机站着旁边发抖,猫儿嘴里一直在流血。
外公跌跌撞撞跑出去喊救命啊,我儿从楼顶跌下来了。
大舅和街坊借了架子车,外婆给铺上一床被子。表姐先跑去医院喊小姨找医生。大舅背起二舅往外走,二舅说:哥,你轻点,我疼的太太。
外公看到二舅后脑一块儿软塌塌陷下去,拇指大股的血沿着脖子往衣领里流。
街坊们帮忙往架子车上抬二舅的时候,二舅清清醒醒对扶着车子哭的外婆说:妈,救一下轧路机。猫三可怜还想托住我唻。
大舅拉着车子飞跑,小表姐拉着二舅一只手跟着哭着,跑着。二舅说:娃呀,你哥唻?我这次要死了。
刚出东门,二舅接连喊了几声伯,伯,妈,就再也没有声息。
从外婆家到医院平时走快点也就三分钟。大舅跑到医院门口,小姨跟医生接住放上推车直奔急救室。医生检查后说,这里方便,给你二哥洗干净,衣服换好回家吧。
小舅跟我爸爸也赶到了医院,他们两个给二舅擦洗身体。小姨跟妈妈出去给买衣服。
爸爸说,来娃子腿弯有个鸡蛋粗的大窟窿。骨头也没从里面断的戳出来。不知道这窟窿咋弄的。
家里外公上到顶楼,看到地上錾子锤子还散落着。下楼找二舅妈,最后在厨房找到她。二舅妈吓得浑身稀软,坐在厨房地上抖的跟筛糠似的。
外公请对面阿婆来搭手把舅妈掺到二楼,扶到床上躺下。他下来去看看轧路机。
轧路机被外婆用件旧毛衣抱着,半闭着眼睛,嘴里还在滴答流血。外公给它捣了些三七用汤勺慢慢灌进去。
六爷七爷听说了二舅要盖房子,两人背着鱼往城里赶。七八十里地,他们那天就是拦不到车。等他们来,二舅都收拾干净拉回来躺在门板上了。
六爷问小猫三呐?
外婆说在药铺里,你来看看猫三怕是不行了。来娃儿说猫三还想托住他。
淑华说猫三扑到他背上,在他背上一起摔下来的。怕是被来娃儿压到了。
七爷抱起看看,问谁把它脖子上的圈解开了。大表姐说轧路机发情了,在楼上整夜整夜跑的闹。她妈喊她外公来抓到乡下,抓不住扯断了。
六爷闭着眼仰起头,说,命啊!扳不过。
轧路机一直嘴里血没断,一直不落气,它不发抖了,微弱的呼吸着。
六爷让把它的项圈拿来,拆开里面有一张卷成细条的纸,七爷划根火柴点着了。拿出黄表纸把轧路机的整个项圈和绳一起烧了。
烧完六爷说:猫三,你完工了。不一会儿轧路机就彻底停了呼吸。
七爷用几块黄布把轧路机包裹的一头大一头小,跟个布棺材一样。
他们说,先把猫三埋了,我们再回来打理来娃儿的后事。
那时候我小,记忆不够清晰,也不懂死亡。照样围着二舅的棺材转圈跑,从棺材下钻来钻去玩。
后来长大了,跟六爷七爷混熟了。因为记忆中二舅非常爱孩子爱我们,特意问过他们二舅的事。
他们说:人扳不过命呀。啥精都捣鼓了,把你二舅八字绑到了猫三身上,偏偏就出个你二舅妈不准猫三进房。
猫三闹成那样子,就没一个人想到是怪处,不准猫三镇在楼顶,还把猫三的八字扣给解了。
七爷说:可惜了猫三,解了扣都没跑,硬生生拿命托你二舅一把,给他争个说话的时间。
小舅前几年退休了,到退休也是个副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