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评价的话，就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城市。
从海棠烟雨路一个急转弯，进入昏暗封闭的桥底，烈火烹油的麻香辣味勾动着鼻子。七彩霓虹闪烁的「老同学」三个大字提醒着远到而来的食客，要找的地方到了。
因为电影【火锅英雄】，这个藏匿于桥下防空洞中「歪馆良心老火锅」因而名声大噪。电影中，这里是三个老同学共同经营的火锅店，也是毗邻金库的暗道。现实里，看了电影的观众慕名而来，想看看隔壁到底是不是金库。
在成为火锅店之前，这个防空洞是堆放杂物的仓库。这样头上是「坎坎」，肚子里冒着麻辣烟火气的洞子火锅，大概是重庆独有的特色。
很少有一个城市与食物的关系如重庆与火锅这样紧紧相连。重庆的大街小巷，无不飘满了火锅的麻辣滋味。重庆是山城，嘉陵江和长江在这里交汇，江水升腾，让整座城市笼罩在雾气之中。重庆话形容这座城市的天气「雾气昭昭」，大概也能用来形容氤氲在火锅热气之后的面孔。重庆的火锅店数以千计，数十平米放上桌椅、九宫格铜锅皆能成店。防空洞租金便宜、冬暖夏凉，连空调也省了。因而在写下【火锅英雄】的剧本之时，导演杨庆就已经把故事安放在一个这样别有洞天的洞子火锅店之中。
在杨庆的眼里，火锅之于重庆，大约相当于马丁斯科塞斯的黑帮片里，大佬们聊事要吃的意大利面，也与杜琪峰电影里香港的茶餐厅旗鼓相当。将故事放入这个原生态的空间，故事仿佛自然而然生长出来。杨庆形容自己创作的过程，仿佛就是「闻着浓烈的火锅的香味而吸引过去」。麻辣之中，有对故乡的印象，有对城市的思考。
他难以忘记自己第一次去洞子里吃火锅的经历。「跟朋友一块去的，去了以后，哇，我真是觉得坐在里面吃饭，有一个词叫‘别有洞天’。这个词从小就学，但实际上，什么叫做别有洞天？我真的第一次领会到这个词是坐在洞子里吃火锅的时候，得，坐在一个相对阴冷、潮湿的山洞里面，然后吃着那种火辣的食物，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你你终生难忘。」
从洞子火锅出发，作为城市空间隐形因子的「洞子」，仿佛一个顽强的符号，历经时光的洗刷、城市的发展，依然以强有力的形式展现着自己的生命力。
重庆以「山城」而著称，这里层峦叠嶂，屋依山而筑，人傍山而居。这里有天然的溶洞。天坑、竖井、地缝、溶洞、石林……喀斯特地貌的险、怪、幽都可以在重庆寻觅到踪迹。43个形态各异的溶洞环绕着这座山城。
从重庆市区一路向北，沿319国道盘山而上，走到入口，恍惚觉得张关水溶洞正处于位于山顶。这大概也是重庆地势带给大家的迷惑性，空间感在这里总被颠倒、被戏弄。洞顶有钟乳石，地标水流陈年累月冲刷滴落成钟乳石、石幔、石花。初进洞中，水并不深，然而在洞顶的灯光照射下却如临深渊。洞顶偶尔有蝙蝠掠翅飞过，在七彩灯光的映射下在幽幽的水面投下黑影。「水」是这里一切充满具象色彩的景观的成因，也是张关水溶洞最大的特色。亚洲最长的地下暗河在水溶洞中蔓延3公里多，在漫长的步行路段，只闻脚下水声漴漴，待到一公里后，才能一窥其貌。在洞内行走最后一公里，必须依靠小船在地下暗河上航行前进。在矿灯的点亮下，洞壁的峭石在幽深的水面投下重重暗影，很难让人不联想【鬼吹灯】或是【盗墓笔记】中的情境。等到行船靠岸，爬上陡峭的台阶重新沐浴在眼光下，恍惚间会觉得刚才洞内的昏暗深幽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座城市里也有人工的洞子。为居住而挖掘洞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4000多年前依着江水生活的巴人。到了20世纪中，战争让防空洞成为重庆的「地下城」。1937年11月，国军淞沪抗战失利，南京告急，当月20日起，迁址重庆作为战时首都。从1938年2月18日到1944年1944年12月19日，在六年十个月中，日军对陪都重庆进行了超过200轮轰炸。
在战争岁月，防空洞是一个重要的符号，它是坚固与安全的象征，也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二空间」。每年秋冬，重庆进入雾季，由于视线不好，日军空袭只得暂停。数以万计的重庆老百姓就利用这样的间隙，一锤一撬、一手一脚在岩石峭壁上打造出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防空工程。当年重庆防空司令部的统计档案显示：1937年，重庆市防空避难设施54个，可容纳7208人，为重庆在册人口的1%。1942年，重庆防空洞1603个，平均每平方公里就有178个防空洞，基本可以容纳全部市民。据不完全统计，重庆地下的防空洞大约有110万平方米，是一块蔚为壮观的巨大空间。
重庆人民乐天的生活状态，于战时亦未消逝。当时的报纸记载了防空洞里开茶馆、搓麻将的情形。在重庆大学的防空洞里，徐悲鸿创作了大量的画作。美国【生活】杂志摄影师卡尔·迈当斯用镜头记录下了当时的「地下城」：防空洞挤满了躲避空袭的人，60多个人排队站成了4列，秩序井然。他在日记中回忆道，大多数的防空洞都是山洞型，在城市陡峭的岩石山丘内挖隧道。洞中很潮湿，空气不流通，拥挤、黑暗，但十分安全。
然而这样的信心十足的定论被「隧道大惨案」打破。1941年6月5日晚9时，在日军长达5个小时的空袭中，由于管理隧道口的宪兵紧锁大门，不准十八梯大隧道的市民在空袭期间出入隧道，在长达10小时的高温和严重缺氧的情况下，避难民众因窒息、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发生惨案的「十八梯大隧道」之所以叫隧道，是因为开掘前即已经计划好要从十八梯打通到临江门、千厮门等地，形成隧道。这样阡陌纵横的地下道路在重庆并不少见。今天重庆地铁一号线小什字站到燕喜洞之间2.7公里的地铁隧道，就是由漫长连绵的防空洞改造而成。
自1942年之后，连年累月的防空洞建筑工程暂告段落。重庆解放后，于1950年代中期正式设立人民防空机构。上一辈人还记得钻「毛洞」的儿时娱乐经历。
杨庆他生长在距离重庆市区80公里的大足镇。小镇地方虽然小，但是也有挺多防空洞。出生于1980年的他，童年记忆中亦有防空洞一席之地。「那会儿经常跟一群小孩去冒险，大家一块钻到某个废弃的洞子里面，它天然地也带给你一种神秘感，一种探险的、有一点点犯罪的那种感觉。」电影【火锅英雄】的外联制片田俊的童年记忆里，防空洞是纳凉的场所。没有空调，夏日的傍晚，居民聚集到防空洞，洞上有蝙蝠飞来飞去吃文字，洞口坐着聊天乘凉的人，小孩子并不知道深处有什么，轻易不敢往洞底走。
无论是探险还是纳凉，洞子大概参与了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一直从童年蔓延至长大之后。在洞子里吃邮亭鲫鱼，在洞子里修过摩托车，在洞子里买过打折的书......从大坪石油路一个防空洞口钻进去，穿越黑暗和恐惧，就可以抵达虎头崖的半山腰。这样的经历，伴随着很多70后、80后的成长。
时至今日，千奇百怪的洞子亦参与了重庆这座城市让人倍感意外的空间，于不经意间给人带来惊喜。游人如织的朝天门码头，一转弯就是有名的洞子饭馆曾老么鱼庄。在重庆市中心的中山三路上，有近三十年历史的洞亭火锅与开在洞子里的贵州米粉比邻而居。南山路上一排昔日的防空洞如今变成了五金店。它们头顶着公园的绿树红花，面对着滔滔江水的雾气，以局促而具有烟火气的面目目睹者川流不息的车流。
从李子坝往上清寺方向前行，是一排由防空洞而成的酒窖。防空洞里天然的凉爽空气，成为了酿酒、泡菜的绝佳帮手。
这里也是这座立体城市最彰显其魔幻现实本色的地方：轻轨在这里穿楼而过，无数的行人聚集在江边路旁，企图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别致的景象。而拾阶而上，走上李子坝正街，曾经高耸入云的轻轨转瞬移到身旁。往桂花园走，一个深邃的洞子加油站出现在路边，车由洞的一头家驶入，再从另一端开出，也像是亲身沾染了这个城市让人恍惚的迷幻气息。
2006年，重庆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持续高温近两个月，重庆市政府开放41个防空洞，供市民纳凉。这之后，每年盛夏开放防空洞纳凉形成惯例。位于三峡博物馆下面的防空洞是重庆主城区人气最旺的人防工程，位于大溪沟站内，这里座椅、电视、饮水机报刊栏一应俱全，盛夏晚间，甚至可见广场舞的踪影。
在导演杨庆看来，在这个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之中，不断变身的洞子堆积了时间感，似乎也存储了这个城市的许多秘密。「市区里面的那些洞子保存到了现在，它又作为市民纳凉、提供交通便利的一个地方，人依然能够怀着关于历史的悲惨记忆穿行在里面，能够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种空间、一种场所，其实你想一想都觉得特别魔幻。」他甚至设想以后会开放出一条专门的路线，专门向游客介绍重庆充满魔幻色彩的地下空间。「我当时第一次看【银翼杀手】的时候，我看到他对未来城市的理解，对于赛博朋克文化的理解，我觉得好像重庆。包括【攻壳机动队】里押井守他们做的关于未来空间、各种文化混合在一起的那种理解，都特别特别像重庆。重庆就是一个能够混合的那种地方，你说不出来，它就跟那个火锅一样，什么东西都能扔到那个锅里面去煮，煮出来是同一种味道。」
首发于【悦游】杂志七月刊（微信号：condenasttraveler），有删改
摄影 / Chema Llan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