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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从「法属阿尔及利亚」到「新阿尔及利亚」

2024-08-28心灵
一场「蝇拂引发的战争」最终于1830年爆发。远征军很快击败侯赛因帕夏的军队,后者于7月5日投降。法国自此拉开第二殖民帝国的序幕,并最终建立了以莱茵河和刚果河为界的「大法国」
1870年,阿尔及利亚正式并入法国。据【大英百科全书】称,最可靠的估计表明,截至这一时期,法国发动的残酷战争及其导致的疾病和饥饿,让阿尔及利亚的土著人口减少了近三分之一
阿尔及利亚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他们的大片土地被征用。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阿尔及利亚人失去了1160万公顷的耕地、林地和放牧用地,被迫迁往边远地区和林区
一战期间,法国从殖民地大量征兵,大约20万阿尔及利亚人为法国而战。关于战争中阵亡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数量,据估计在2.5万至8万之间
在持续8年的阿尔及利亚独立革命期间,约有3.5万法国人死亡,而阿尔及利亚人的死亡数字,有不同说法,在30万至150万之间。还有300万阿尔及利亚人被迫迁离故土
今年7月,阿总统特本在致全国人民的独立日公开信中,将对抗殖民者的斗争称为「英雄的史诗」和「无价的遗产」,称今天的阿尔及利亚不断从革命中汲取养分,迎接和战胜各个层面的挑战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吴天雨
与其他阿拉伯国家的城市相同,从清晨到夜晚,清真寺的宣礼声也会数次在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的街巷回荡。但与此同时,市中心的法式建筑、山顶的天主教堂、行人购物袋里的法棍诉说着这座白色山城不一样的故事——在1830年至1962年殖民统治期间,法国将阿尔及利亚视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地中海南岸留下了太多法式印记——其中充满了累累伤痕。
蝇拂引发的残酷战争
16世纪至19世纪前期,现在归属阿尔及利亚的这片土地,名义上由奥斯曼帝国统治。但在距离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颇为遥远的阿尔及尔,事实上的统治者侯赛因帕夏对当地事务拥有非常大的自主权。1827年,他在追索法国欠下的一大笔购粮款时,用蝇拂打了态度轻蔑的法国领事皮埃尔·德瓦尔。事后,侯赛因帕夏拒绝按法国要求的方式登舰、悬挂法国国旗、鸣礼炮道歉,甚至用炮弹阻止法方谈判代表上岸,这激怒了当时与俄罗斯和埃及结盟失败、内外交困的法国国王查理十世,法国开始对阿尔及利亚实施海上封锁。
法国首相朱尔·德·波利尼亚克亲王提出,海外军事行动可以为国王争取急需的公众支持。在这一背景下,一场「蝇拂引发的战争」最终于1830年爆发。6月14日,由3.7万余人组成的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尔西部的西迪·弗雷杰登陆。远征军很快击败侯赛因帕夏的军队,后者于7月5日投降。法国自此拉开第二殖民帝国的序幕,并最终建立了以莱茵河和刚果河为界的「大法国」。
占领阿尔及尔后,与抵达其他殖民地时一样,法军立即开始掠夺当地财富,在阿尔及尔破坏墓地、将清真寺改为教堂、攻击当地部落。同时,法国人不满足于占领阿尔及尔、奥兰等主要城镇,希望建立「从突尼斯到摩洛哥、从地中海到沙漠」的统治,但遭到阿尔及利亚传奇人物阿卜杜勒-卡迪尔领导的当地部落的抵抗。
在一段打打停停的有限战争之后,1839年11月,阿卜杜勒-卡迪尔以法方违反协议为由,袭击了阿尔及尔附近的法方哨所和农场,法国人用暴力镇压进行回应。法军自此加大杀戮力度、烧毁村庄、破坏农田,以动摇阿尔及利亚社会的根基、削弱民众对阿卜杜勒-卡迪尔反抗运动的支持。在巨大的压力下,反抗运动被迫转入摩洛哥,并于1847年底向法国投降。
战胜阿卜杜勒-卡迪尔仅仅是法国征服阿尔及利亚的第一阶段。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法国军队继续向南扩展其势力范围。殖民者没收了阿尔及利亚最好的土地,将抵抗运动领袖处决或驱逐,在本已极端贫困的地区施加巨额罚款。1870年,拥有近25万法国定居者的阿尔及利亚正式并入法国,非欧洲裔的居民成为法国的国民(非公民)。
据【大英百科全书】称,最可靠的估计表明,截至这一时期,法国发动的残酷战争及其导致的疾病和饥饿,让阿尔及利亚的土著人口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就连法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托克维尔都说,法国人的统治让阿尔及利亚变得更加野蛮了。
在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总统特本(右)和到访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参加宣言签署仪式(2022年8月27日摄) 新华社/法新
艰难屈辱的殖民岁月
自法国军队从阿尔及尔登陆以来,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数量不断增多。初期,法国各地当局试图将乞丐、罪犯和各类麻烦制造者送往阿尔及利亚。但阿尔及利亚的法国统治者并不欢迎这些人,部分人遭到遣返。后来,法方对移民作出了道德和身体素质方面的规定,也作出了具有一定吸引力的承诺。例如,对于1848年的农业殖民者来说,可以享有免费的交通、口粮、土地、住房、工具和种子,淡季的公共项目工作,以及经过三年富有成效的劳动后获得有保障的财产所有权。这吸引了一些希望改善生活前景的法国公民。而阿尔及利亚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他们的大片土地被征用。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阿尔及利亚人失去了1160万公顷的耕地、林地和放牧用地,被迫迁往边远地区和林区。
詹姆斯·麦克杜加尔在【阿尔及利亚史】一书中引用了以下数据,1934年,欧洲农场工人的工资在每天15至24法郎之间,而阿尔及利亚人的收入在6到14法郎之间。1936年,欧洲人在阿尔及利亚控制的耕地,是阿尔及利亚人的16倍。20世纪40年代,拥有土地的农民仅占阿尔及利亚农村人口的一半。
在城市里,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20世纪30年代,阿尔及尔廉价房的月租金一般在140至160法郎之间,而大多数男性临时工的日薪只有10至20法郎。到1938年,阿尔及利亚只有70名本土律师、41名本土医生、3名本土工程师,只有不到5%的阿尔及利亚女孩接受过教育。在1945年之前,平均每年只有100名阿尔及利亚人从中等教育毕业。
行政层面,法国将阿尔及利亚称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设立奥兰、阿尔及尔和君士坦丁三个省份,行政事务由省长管理。1865年颁布的一项法律规定,阿尔及利亚穆斯林可被视为法国国民(非公民),对非公民而言,上级官员保留了拘禁、软禁或流放、集体罚款或没收财产的权力。1902年到1931年,被指控犯有普通罪行的阿尔及利亚人由特别的「镇压法庭」审判,程序快,上诉可能性低。统治者还在1902年设立特别刑事法庭,以审理穆斯林被告的案件。自1870年引入陪审团审判以来,陪审团完全由公民即欧洲人组成。这一制度持续至1944年。
当时,军队也参与了殖民地治理,阿尔及利亚实际上被一分为三。欧洲人口相对较多的地区,施行法国普通法;欧洲人占少数的农村社群,施行军事和民事混合统治;阿拉伯领土则完全处于军事管理之下。
1911年,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数量超过75万,到独立革命爆发的1954年,法国人数量超过98万。同时期,阿尔及利亚人口数量迅速增长,从400余万快速增加至900万。但法国人仍然享受着远超其人口比例的影响力,作为一个集团致力于保护定居者的利益。而阿尔及利亚精英要申请公民地位,则必须放弃穆斯林民事地位,也就是放弃他们的信仰。
阿尔及利亚人在很大程度上被封闭在低人一等的隔离政治空间中。满怀抱负的本土精英们面临着来自定居者社会及其优势政治的拒绝之墙,但相比以往,他们人数更多,也更加直言不讳,希望享有法国公民的充分权利。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法国政府一项可能帮助2.5万阿尔及利亚人获得法国公民身份的法案根本没能得到讨论就石沉大海,当阿尔及利亚温和的民族主义者将本国旗帜与法国国旗并列就遭到残酷镇压、上万人因此丧命时,他们认识到,「法属阿尔及利亚」不属于自己。
世界大战加速了阿尔及利亚的崩溃。一战期间,法国从殖民地大量征兵,大约20万阿尔及利亚人为法国而战,超过三分之一的20至40岁阿尔及利亚男性曾居住在法国,在法国军队和工厂服役。和平回归后,约有7万阿尔及利亚人留在法国。关于战争中阵亡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数量,据估计在2.5万至8万之间。
二战期间,英美曾占领北非。占领军在某种程度上无意间成为民族解放的推动者;盟军和轴心国的电台竞相用阿拉伯语进行广播,向当地人许诺一个新世界。二战结束后,当全世界开始反思战争和人权时,阿尔及利亚人的独立意识更加强烈。
在阿尔及利亚人的要求下,法国国会于1947年9月投票通过一项法令,阿尔及利亚穆斯林将被视为法国公民。但该法令出台之际,当地的民族主义情绪已非常高涨,再加之法令执行情况不理想,最终,阿尔及利亚城市精英和农村团体一道,于1954年走上武装反抗的道路。
艰苦卓绝的独立革命
当阿尔及利亚人正式宣战时,法国的帝国政策正因另一个重大事件陷入混乱——在奠边府战役决定性的失败后失去印度支那。已然因在越南的失败而满怀怨恨的法国政府,决心不再作出任何让步,迅速并毫无保留地作出回应,派遣部队「保卫」阿尔及利亚免遭民族主义威胁。
武装起义很快愈演愈烈并蔓延开来,逐渐影响到阿尔及利亚大部分地区。虽然法国人对此给予严厉反击,但一些地区——特别是东北部山区以及邻近突尼斯和摩洛哥的地区——成为法国无法控制的游击队据点。
为集中精力保住「法属阿尔及利亚」,法国于1956年接受摩洛哥和突尼斯的独立地位。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一直持续到次年夏天,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发起阿尔及尔战役,试图瘫痪法方行政机构。为阻止武装起义者的袭击,法国军方对嫌疑人施以酷刑和即时处决。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整个领导层的成员或被消灭或被迫逃离。
战争期间,法国先后征召200万名士兵在阿尔及利亚作战,最终无力取胜。重新上台的戴高乐允许阿尔及利亚人自主决定其地位,部分法国定居者试图用恐怖主义行为阻止阿尔及利亚独立,但已是徒劳。1962年3月,法阿双方签署授予阿尔及利亚独立地位的【埃维昂协议】,协议条款7月在阿尔及利亚诉诸公投,约600万票支持和1.6万票反对。在被占领132年之后,阿尔及利亚终将殖民者驱离。
据估计,在持续8年的阿尔及利亚独立革命期间,约有3.5万法国人死亡,而阿尔及利亚人的死亡数字,有不同说法,在30万至150万之间。还有300万阿尔及利亚人被迫迁离故土,很多人再也未能重返家园。2018年9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公开承认,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期间存在系统性虐待行为。
阿尔及利亚独立前后离开的欧洲人很多是管理和技术专家。阿尔及利亚被迫在诸多领域从零开始。一方面,出于维持影响力的考虑,法国依据【埃维昂协议】向阿尔及利亚提供了急需的财政援助、必需品供应和技术人员。另一方面,阿尔及利亚也尝试向其他国家求援。中国援阿医疗队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前往阿尔及利亚的。
「新阿尔及利亚」的觉醒愿景
如今,重获独立的阿尔及利亚已走过62个年头。在这62年间,阿尔及利亚-法国关系因历史、能源、移民、西撒哈拉等问题起起伏伏,但正如阿前总统胡阿里·布迈丁所说,两国关系可能有好有坏,但绝非无关紧要。今天,在这个地中海南岸国家,与它的名字还是法国人起的Algérie一样,仍有许多抹不掉的法国印记留在这片土地上。
但另一方面,全球南方的觉醒也正在阿尔及利亚发生。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将「回忆」问题置于对法关系的首位,两国组建联合委员会处理历史上的恩怨纠纷。但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和血缘关系,让这一切不那么容易。法国官方数据显示,2021年,约100万阿尔及利亚移民生活在法国,这大抵相当于阿尔及利亚独立时逃回法国的定居者数量。阿尔及利亚【独立青年报】新闻主任卡迈勒·曼萨里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表示,在阿尔及尔,人人都有亲戚在法国生活,有多少人表达对法国的不屑,就有多少人在阿尔及尔的法国签证中心前排起长队。
历史的潮流无法逆转。2021年9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对阿政治制度发表批评性言论,阿随即召回驻法大使磋商相关问题,同时禁止法军用飞机飞越其领空。2022年7月,在阿独立60周年之际,马克龙向阿总统特本致贺电,并于次月访问阿尔及尔和奥兰,两国签署【关于重建伙伴关系的阿尔及尔宣言】,承诺建立基于互信的战略关系。今年7月,阿总统特本在致全国人民的独立日公开信中将对抗殖民者的斗争称为「英雄的史诗」和「无价的遗产」,称今天的阿尔及利亚不断从革命中汲取养分,迎接和战胜各个层面的挑战。
无论两国间的联系如何千丝万缕,无论殖民历史的伤痕是否完全消除,「法属阿尔及利亚」都已成过去,这个国土面积最大的非洲/阿拉伯国家,今日正全神贯注走在觉醒路上,走向特本提出的「新阿尔及利亚」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