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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这一走,就是三日。
4
每过一日,我心中就慌乱一分。
包袱里的金银早已没了踪迹,只剩下两吊铜板。
我也曾去铺子里寻过,可临街的掌柜都说王哑巴已经好几日没开门做生意了
也就是说,三日前,王哑巴便带着家中全数的金银走了。他去哪儿了呢?
没人知道。
街头巷尾的流言愈演愈烈。
有人说我娘与陈清河私奔时,原就是不愿意带上我的,是我自己卷了包袱非要跟着,眼看上不了马车,这才大喊大叫。
人人都说,我小小年纪,心机手段却不浅。
「都说聋子眼睛亮,瞎子耳朵灵,那王哑巴虽糊涂了一回,如今却看清了,什么瓜下什么籽,这娘俩都不是好东西!」
一时之间,那些从前怜悯的目光都变成讥笑,刀子似的将我剐成片。第四日,王哑巴还是没回来。
赵婶子看不下去了,关了半日铺子,将我领去了阿奶家。
路上她拉着我的手,一边说我娘不知好歹,眼皮子浅,又一边说王哑巴处事不正,便是不要我也该说一声,哪有默不作声便走掉的道理?
巷子七弯八拐,很快便到了,赵婶子将我托付给阿奶,便回铺子里了。阿爷见了我,眉毛打成结,手中的旱烟在门槛上用力敲了敲。
险些让进门的我崴了脚。
阿奶看了我一眼,便钻进了灶房。
阿奶的家很小,院子很小,堂屋很小,就连装粟饭的碗也很小。一碗粟饭,还要刮上两勺才会递到我手中。
饭桌上,阿奶沉着脸问我:「你娘当初既然要与人私奔,你怎的不劝阻一二,反而任由她跟着那姓陈的走了?」
我该说什么呢?
说阿娘独断专行,不会听我的,还是说我已经劝过了,她扇了我一巴掌?若是阿奶信我,便不会将这样的问题抛给我一个十岁的孩童。
可若是不信,说什么都没用。
我不说话,恨不得也变成哑巴。那碗粟饭到底也没吃完。
夜里我睡在堆满杂物的厢房,盖着死鱼般冷硬的棉被,忽然就有些想王哑巴了。
王哑巴不会说话,但他会让我住宽敞的屋子,也会让我睡松软的床榻。王哑巴对我好,但我娘对他不好。
所以王哑巴理应对我不好。
从前那些好,是他宽容施舍,并非是为人本分。我该明白的。
我包着一眶眼泪,正要沉沉睡去。月色和冷言从墙缝钻入:
这丫头当真不留下吗?到底也是秀珠的孩子,我们这样会不会太·.·.·.」阿奶叹了口气,阿爷却低声喝道:
「那王哑巴都不要的货色,你拣回来养着做什么?虽说她是秀珠生的,可那也是陈清河的种!有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缩头乌龟的一般的生父,她的品性能好到哪里去?」
「好好好,都听你的,那我明日就··」
些许破碎的话语被吹散进风里,我没听太真切。
却也明白,阿爷和阿奶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陈清河。第二日一早,我起身时,阿奶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她笑吟吟的替我扎发髻,又煮了两只蛋给我当早饭。
「香枝啊,阿奶不愿让你受委屈,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你可愿意去?」我捏着鸡蛋,心中警铃大作。
「去哪儿?」 「城西张家。」
「啪」地一声,鸡蛋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我的心也跟着裂开一条小缝。
青云巷人人都晓得,城西张员外家的二公子在寻童养媳,寻了好几年,都未曾有人将自己女儿送去。
不是因为他们爱女如命,而是因为那二公子天生患有痨病,活不长久,若是将女儿送去,岂非活活断送了后半生?
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如此行事。
阿奶,我不想去,我会洗衣会做饭,还会刨木头,让我留下成吗?」
阿奶闻言脸色一边:「不去?你会洗衣做饭又如何?家里厢房这么小,哪有地方给你住?」
「我住柴房,住杂屋,都成的。」
「柴房要堆柴火,杂屋要放物件,都没有你的位置,你还是早去张家为好。」
她口口声声没有我的位置,可分明我娘出嫁前的闺房还空着。
他们宁愿落灰,也不愿让我住进去。
阿奶居高临下的俯视我,眼中无半分慈爱之情,只有淡漠和不耐。与我娘素日瞧我的模样如出一辙。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娘那骨子里的淡薄冷漠师从何处。
你若是有些能耐,当初跟着你娘一同走了便也罢了,如今留下,王哑巴不要你,我们家也是留不得你的。」
阿奶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着我往外走。
我万般不愿,但一个十岁的孩子是没有反抗的能力的。只能任由着她牵引着我往外走。
谁知刚走到巷口,路便被人拦住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由暗转明,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王哑巴伸手将我拽了过去,看着阿奶,意思很明确—「这是要做什么?」
5
阿奶当然不会说是要将我送去张家。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跌份了。
见王哑巴一副护犊子的模样,阿奶慌张了一瞬,旋即道:「你去哪儿了?怎的如今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要这孩子了呢。」
王哑巴不说话,握着我的手收拢了一分,我闻见他身上尘土的味道。像是刚赶路回来的模样。
「那这孩子你还要吗?」
王哑巴拉着我转身,脚步平稳的走出巷子。这便是他给出的答案。
王哑巴带我回了家。
一进门,隔壁的赵婶子便冲了进来。
见我全须全尾,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我昨日将你送去时,原想着你阿娘虽走了,但你好歹算是李家的血脉,你阿爷阿奶不会不管你,可不曾想···
「幸好今日那老虔婆同张员外家的婆子说话时被我听着了,否则指不定怎么样呢!」
赵婶子快人快语,说话竹筒倒豆子一般。
赵四也在门口探头探脑:「香枝,你阿奶要是真要卖你,不如卖到我家吧,我娘正好想要个女儿···」
话还没说完,赵婶子便狠狠剜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滚回去做你的课业去!」
王哑巴看了她一眼,从包袱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像是张契纸。
赵四一溜烟窜过来,对着日头草草看了两眼,咧嘴笑了。
「李香枝,你爹要送你去念书啦!」
「小兔崽子胡说什么?」
「娘,我没胡说,你看,这还有书塾的私印呢!」赵婶子凑过去一看,果然瞧见一方红色的印记。
她惊了一惊,问王哑巴:「你当真要送香枝去念书?」
王哑巴点了点头,比划着:「束脩已交,要念。」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王哑巴消失的这些天,是去给我奔走念书的事儿了。青云巷曾出过一个从九品的笔帖式,虽只是个微末小官,但她家中箍桶为
生,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前程了。
所以十里八乡,女子读书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只不过升斗小民果腹已然不易,极少会有人家将前程放置到女儿家的肩上。所以,巷子里念书的姑娘家并不算多。
我隐在那些不念书的姑娘家里,也不算打眼。
可我没想到,王哑巴不声不响的消失了好几日,竟然去干了这般大的一件事。
赵婶子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算着:「一年束脩二两银子,饶是我开着间布料铺子都有些吃力,你做一张木桌才挣二十枚铜板,怎么供得起?」
王哑巴拂了拂衣角的尘土,比划着:「人有手,便能吃饭。」赵婶子不再多话。
那张纸上写的入学期限是三日后,她便拉着我去铺子里做装书用的箱笼。我看着那张契纸,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赵婶,王哑巴为何突然要送我去念书啊?」
剪刀划过布料的声音很利落,赵婶子的声音却很低闷。
「原是我那日多嘴,说了句那陈清河在京中做了官,如今你娘跟了去,日后站稳了脚跟,怕是要回来寻你的麻烦,他这才动了心思。」
说着,赵婶放下针线,将我的肩膀掰正,一字一句道:「他是要你好好念书,日后奔个前程,哪怕你那便宜爹娘上门寻仇,你也能应对得当。」
「这一番谋划全然是为了你,香枝,他当得起你一声爹。」
我抿抿唇,低下了头。
6
第二日,我们启程去县里。
其实并非是不能留在镇上,而是那些妇人嘴太碎。
我娘与陈清河淫奔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带着我也受了牵连,若是留在镇上,怕是不得安稳。
所以王哑巴将铺子盘了出去,又将那间小院子托付给了赵婶,这才放心离家。
谁知刚坐上牛车,便听见奚落的声音:「这王哑巴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吧?竟想着送个小丫头片子去念书,偏生还是那淫妇的贱种。」
「可不是?若不是猪油蒙了心又怎么会被李秀珠那种女人哄骗两次?」
「我看啊,可不是骗,说不准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若不然,那王哑巴怎的到如今,连个亲生骨肉都没有?」
「怕不是不能生,当初才要个肚子里有货的吧哈哈哈哈···」王哑巴偏过头,没什么表情。
可他向来是耳聪目明的,又怎么会没听见?
我只呆愣了一瞬,便掏出包袱里的木雕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在那长舌妇的面门上。
我学着李秀珠的模样,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老东西,舌头长,面杖一擀,当头绳!」
那妇人尖声叫了起来,刚反应过来,牛车已经缓缓启程。王哑巴微微愕然。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拉了拉他。
「爹,你送我的木雕丢了,等去了县里,再给我做一个好不好?」从小到大,我从曾唤过王哑巴一声爹。
换个称呼不过是舌头打个弯儿的事儿,可我却怎么都叫不出口。并非是我性子别扭。
而是我觉得,我口口声声唤着的娘从未将我当过亲生骨肉,若是我叫了王哑巴爹,岂不是将他和我那生父陈清河混为一谈了?
我年纪太小,是非对错无从分辨,但我晓得,王哑巴罪不至此。可如今我想明白了。
我生来便无父无母,唯一爱护我的人,只有王哑巴。纵使隔着层血亲,他也是我爹。
那只粗糙的手在我掌心颤抖了一下,而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好。」
束脩一交,他手中的银钱便不多了。
统共不过二两银子,租赁了间小院子便花了半两,余下的银钱他还要在街上盘间小铺子继续做木匠生意。
由此一来,我们每日便只能喝些粟米粥果腹。但好在第二日,我便要到书院报到了。
云蒙书院是县里最普通的一所书院。
无他,有名的书院束脩太贵,我爹交不起。但有书可念已经算是不错了。
书院的父子姓贺,是个白胡子老头。初见我时,他眉毛打成了个死结。
「是个丫头?」
这话一出,我便晓得,他不喜欢我。
贺父子不喜女子读书,但我爹已然交了束脩,书院便只能将我收下。
男女七岁不同席,纵使书院男女学生都收,但授课时,中间还是隔了一道屏风。
跟我一同坐在女席的姑娘姓陆,听闻是通判府陆家的姑娘。
我不晓得通判是多大的官,但我晓得,这等官家小姐应当是不愿意同我打交道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贸然搭话。
直到贺夫子如常讲课,其他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我听得云里梦里。我只得厚着脸皮去问陆姑娘:「敢问姑娘,夫子讲的是哪一页?」
陆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一瞧见我手中的书,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未启蒙吧?」
我点点头,她身后的丫鬟便过来帮我将拿反的书翻正过来,又翻到了贺夫子正在讲的那一页。
只可惜我并不识字,依旧不晓得夫子在讲些什么。
但也不愿让人看轻,便坐直了身子,硬装出好学的模样。好容易结束一上午的课业,我便直奔饭堂。
谁知刚盛好一碗饭菜,便被人撞翻在地。
「这位同窗,实在抱歉。」
7
书院每日包两顿餐食,可每日的饭食都是有定量的。我看着被打翻在地的饭菜,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起。
抬眼望去,只瞧见一人冲我无辜的眨眼。
「一时失手,见谅。」
「想必你家中应当给你额外送了饭食吧?」那人语气淡然,神态自若。
云蒙书院虽普通,但招收的学生也有些富家子弟,因此每到饭点时,家中的小厮女使便会来送饭食。
唯独我,是没有的。
我看着他华贵的衣衫,拳头握了又松。转头蹲下去捡地上的饭菜。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她是乞丐吗?都不嫌脏啊···」书院的地擦的干净,不算脏,能入口。
我不搭理,自顾自的捡,却倏然被人拦住。
他轻咳两声,耳廓微红:「··你别捡了,大不了,我把我的饭食给你吃。」
我欣然同意,利落的站起身。「在哪儿?」
有小厮上前来,递上食盒,我打开一看,口水差点没淌到地上。虾仁烩饭,松子鸡丁,五香鸭脯,最下面甚至还有一碟糕饼。
这些我吃席时才能见着的菜式,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出现在了食盒里。我冲他拱了拱手,坐下便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听见讥讽的声音:「这人是不知羞吗?不知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吗?怎的这般没脸···」
我的确不知道什么叫做嗟来之食,但我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吃完全部的饭菜,我又将糕饼包了起来,预备回去给我爹吃。
下了学,我飞奔回小院。
我爹正在院子里磨木头,我将糕饼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却并不接。
我急了:「这是同窗送的,不是我偷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接过那包糕饼,慢慢展开。
叹了口气,举着那张宣纸,比划着告诉我:「宣纸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包饼的。」
我垂下头,默不作声。
不敢告诉他,我压根就听不懂夫子讲课,他这二两银子怕是打了水漂。可下一瞬,那只粗糙的大手牵起我,带着些许木屑的清香。
他拉着我进了屋子,翻出一本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图册。
上面清晰的画着做桌椅板凳,檀木花床的步骤。
我爹一页一页的翻给我看,这都是从前他拜师学艺后自己画的,虽有些粗劣,但胜在精简。
他比划着告诉我:「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字也要一个一个的认,像是做桌椅一样,急不得。」
我明白,他是想告诉我,我如今学得有些吃力,但若是就此放弃,或是生了厌倦之心,那才是真的不值。
我点了点头,第二日下学后,便去了夫子的书房。
8
贺夫子见是我,眉头又皱了几分。「何事?」
我鼓起勇气将昨日那包糕饼奉上,而后屈膝跪下:「学生尚未启蒙,听不懂夫子讲课,还望夫子能指点一二。」
黑漆石的地面硌得膝盖生疼,可我不敢表现分毫。
贺夫子挑眉:「既未曾启蒙便先去启蒙,我这儿是书院,不是私塾。」
「学生家中贫困,实在拿不出额外启蒙的钱财。」
「这点钱都拿不出来,那你是因何要念书?」贺夫子冷哼一声,声音寒冰一般的刺骨。
我楞了一瞬,竟是答不出来。我究竟是因何要念书?
贺夫子将手中的茶盏丢回案桌上,泅出一小片暗影。
「我这书院虽不大,但来此读书的,或是为了科举仕途,或是为了读书明理,必然都有自己的目的。自你之前书院不是未曾招收过女学生,可她们都是略识得几个字后便退了学。」
「我且告诉你,我这里只教四书五经,古言策论,不教妇德之守驭夫之道,你若是也同她们一般,趁着三日试学期还未过,早早找那账房退了束脩另拜山门才是。」
一番话听罢,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夫子会那般说。我不再犹豫,俯首又磕了个头。
「学生念书不为嫁人。」
「那是为何?」
我想起李秀珠扇我的那个巴掌,想起阿奶盛的半碗粟饭,亦想起我爹那双永远粗糙的大手。
一字一句道:「为己为利,为家人,也为前程。」贺夫子未曾想到我会如此答,微微一滞。
下一瞬拿起那包糕饼,将白胡子扒拉开往嘴里送了一块。含糊道:「还算聪明。」
就这样,贺夫子彻底认了我这个学生。
每日里我照常像其他人一般听课,下学后他在单独为我启蒙半个时辰。就这样学了一个月,上课时我已然能勉强跟上进度。
陆家姑娘陆含贞惊诧不已:「怎的不过一个月,你就一日千里了?」我只抿唇笑,不敢告诉她实情。
毕竟贺夫子收了我爹一副黄花梨木床,若是真论起来,这应当算是贿赂师长?
9
冬去春来,夏至秋败。
我在云蒙书院念书的第六个年头,已然从垫底的拖油瓶变成了书院的魁首。六年前我大字不识,如今便是在课堂上,也敢斗胆与贺夫子论上一论了。
那个六年前泼了我饭菜的纨绔子孟寻如今也成了我的小跟班,每日巴巴的跟在我身后,央着我同他讲策论。
若不是为了每日不落的食盒,我当真是不愿搭理他。
不久之后便是院试乡试,贺夫子属意我下场抖一抖文墨,看能不能捞回个秀我心中忐忑,原本想与有贞商议一番。
却不曾想,她告假三日后便再未来过书院。无法,我只能寻去了通判府。
门房的小厮通传了好一阵,才终于来了个丫鬟将我请进去。这是我头一次进陆府,也是我头一次见这样大的宅子。
里头布景雅致,回廊曲折,连廊下悬挂的红穗子都精巧无比。陆含贞的院子在最东边。
我刚进门,她瞧见我,脸色发白:「香枝,你怎么来了?」
「贺夫子说起今年院试,我想下场一试,所以来问问你,要不要同去?」陆含贞扯出一抹笑:「你苦学这些年,的确该试一试,至于我...·」
「还是算了罢。」 我不解:「为何?」
陆含贞低下头,一双素手绞着帕子,露出半边柔婉的侧脸。
「我年岁到了,父亲说,还是嫁人为重,科举仕途···到底不是女人家该做的事儿。」
我这才注意到,院子里一片喜色,桌上放着绣了一半的盖头。原来她要嫁人了。
贺夫子当年的话,迟了六年,终于是钉在了我心上。我问:「那你可觉得有理?」
陆含贞沉默了一瞬,道:「道理自在人心,哪里又是我能辩驳的?我不恨旁的,只恨老天将我生作了一副女儿身,叫我满腹诗书却也只能做个提线木偶。」
我低下头,只觉得那满目的红有些刺眼。
气氛瞬间凝滞下来,陆含贞扬起一个勉强的笑。
「不过也好,便是能去科考,我也不一定能中,你且看那朝堂中女官只有寥寥数人,便该晓得女子科举之艰难,如今我安心待嫁,日后夫妇一心,家宅安宁,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她故作轻松的安慰自己,可我明白,这些词句中饱含多少不甘与心酸。这世道,从来都是如此艰难。
我说不出一个不字。
只道:「别怪我直言,若是你出嫁之后,未来郎婿待你不好呢?生的孩子也仕途无望呢?那时你是否会后悔如今未曾下场一搏?」
有贞,科举的确不是人生唯一要走的路,可婚嫁也不是,这两条路,并不相悖,你若是想,大可以先科考一番,再来谈论婚嫁之事。」
「届时你若是能高中做官,未来郎婿若是待你不好,你大可以挺直腰杆去教训他一番,同样是当朝为官,谁又比谁矮上一截?」
我言辞激荡,目光恳切,并非是怂恿,而是不甘。
同窗六载,有贞赠过我笔墨纸砚,也曾将府中的木匠差事包揽给我爹,好让我交得起束脩。
这样和善聪慧的一个姑娘,实在是不该困在那逼仄宅院。
有贞抬起头,颊边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她惨然一笑:「有贞··有贞,我有时在想,为何父亲要给我起这个名字,为何两位兄长可以叫有睿,有明,为何落到女子头上的,就非得是一个「贞」字?」
「我朝女子不可单独立户改籍,若是入朝为官,便可以。」
「香枝,我想明白了,便是为了这一桩小事,我也该去博一搏。」这哪里是一桩小事呢?
这分明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将她困在阴湿角落的巨石。不过好在,她已经寻到纾解之法了。
10
三日后,有贞说服了陆大人,我们一同启程入京科考。同行的,还有孟寻。
以他的水平,便是考官瞎了眼也中不了,可他还是着脸跟来了。
就算中不了,也算是科考过一场,日后旁人若是骂我纨绔,也该考量考量,这买卖不亏!」
我与有贞无奈,只得带着他。
谁知刚入京没几日,在铺子里买笔墨纸砚时,便迎头撞上了一个熟人—陈清河。
三年过去,他早已没了当时的清隽之姿,衣衫褴褛,破为落魄。
那掌柜的不住将他往外驱赶:「走走走!没人要你的书画,如今正要院试,别妨碍我做生意!」
陈清河面上挂不住,抱着书画退了两步,阴冷的目光落到我们身上。
他并未认出我,只啐了一口:「呸!几个丫头片子还想高中?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孟寻是个爱惹事的主儿,撸起袖子便要上前,有贞将他拦住:「如今我们是来科考的,可不是玩耍的。」
孟寻这才退了回来。
等陈清河走出铺子,我才小声问那掌柜:「这是哪家的学子吗?」
那掌柜的先是一笑,而后鄙夷道:「什么学子?不过是西街一个潦倒秀才罢了,六年前侥幸攀上了尚书府家的小姐,以为能倒插门享富贵,却不晓得那高门大户哪里有那么好攀?」
「然后呢?」
那掌柜笑了笑,不说话。
孟寻递过去一块银子:「快说,少卖关子!」
「那小姐虽是个糊涂的,但尚书大人混迹官场,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不过两三个月,便将那小姐许了人家嫁了出去,而这秀才也被绝了仕途。」
「打发了他便是,为何要绝了仕途?」孟寻不解。
那掌柜神秘一笑,又小声道:「当然是因为那秀才心思不纯喽!他不仅对那小姐甜言蜜语,还妄图生米煮成熟饭,且还在外头养了一房,这才惹恼了那尚书大人。」
我蹙眉:「养了一房?」
「是喽,说来也怪,旁人养外室都养年轻娇嫩的,偏生他养个半老徐娘,听临街卖胭脂的婆子说,那女子竟然还生养过,啧啧。」
「那他被绝了仕途,外室如何了?」我追问。
「一个无媒无聘的外室,自然是没什么出路的,每日里跟着他吃糠咽菜便也罢了。」
「对了,姑娘毛笔是要羊毫的还是狼毫的?」
有贞随意选了两只,我低下头,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没想到李秀珠当初抛下一切跟着陈清河来京城,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但人各有命,我只呆愣了一瞬,便低头选起了毛笔。
11
院试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我们三人备好了笔墨,预备试一试才学。
谁知刚走到贡院门口,便被拦住了去路。
「我这儿有帷帽,姑娘可要买一顶?」那妇人笑吟吟的问我。
我这才注意到,贡院外的姑娘们,大多蒙着面纱亦或是帷帽。
「考不上不打紧,可若是失了名节可就损失大了。」
要买吗?」有页问我。
我摇了摇头:「既到了如今的地步,比得便是才学和定力,若是再戴一顶帷帽,是否会让考官疑心舞弊我不知道,但决计会影响笔力。」
「我既站到了此处,如今最不在意的,便是名节。」
我看着那妇人,一字一句,而后头也不回的进了贡院。考试结束的很快。
考完后,我精疲力尽,在客栈狠狠睡了一觉。
放榜要等到半月后,有贞没心思在京中玩耍,孟寻也赶着回去斗蝈蝈,而我也没盘缠住店了。
于是商议一番,第二日便回了县城。
我爹见着我第一面便说:「别怕考不上,大不了再试一回。」
我哭笑不得:「爹,都还未曾放榜呢,怎么就晓得考不上了?你就这般不相信我这个做女儿的吗?」
我爹忙去打嘴。
这次院试参试的学子不多,放榜也早了几日。
偏巧那日我爹带我回了青云巷,想要拿几块木料。一下牛车,便迎面撞上了巷子里的张婆子。
她不怀好意的笑:「哟,香枝都长这么大了?听你赵婶说你还去参加院试了,可有考中秀才?」
她一个丫头片子,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无非就是拿着王哑巴的钱在书院钓郎婿,香枝,可曾钓中一个富家公子?」
几人笑得促狭,我爹气得发抖。
我不动声色的冷哼一声,旋即笑道:「考不考得上的,原也说不准,只是张阿婆,听说你孙子这回也去考了一遭,可有把握?」
青云街人人都晓得,她那孙子已经考了十来年,屡战屡败。
张婆子脸上挂不住,强笑道:「这我哪里晓得?不过男人嘛,到底是比姑娘家要强些的。」
我淡笑低头,不说话。
念书的这几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与粗鄙者论道理只会得不偿失。实在是不值。
我跟着我爹往巷子里走,一行人还站在巷口吹嘘聊天时,有快马急停。而后是清脆的锣鼓声—
「青云巷王姑娘高中,喜报——」
那报喜的小厮问道:「敢问王姑娘家在何处?」
众人呆愣了片刻,谁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个王姑娘。
直到有人惊诧出声:「那王哑巴不就姓王吗?莫非是···」狐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然后变成震惊。
「香枝那死丫头当真中秀才了?!」
「你说话注意些,人家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了!」
「当真是歹竹出好笋,李秀珠那般的品性,也能生出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十四岁便中了秀才,比起陈清河当初,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谁也没想到,当初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出生的王香枝,能有这般作为。一时之间,艳羡惊疑不定。
我无暇顾及,拉着爹回了小院。
晚上我爹亲自下厨做了酒菜,邀了赵婶母子同吃。一别数年,赵四已经长成了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见了我,话还未曾说出口,脸先红了一半。
「香枝,恭喜你高中。」
我遥遥举杯,尽数饮下。
赵婶推搡了一把赵四:「你瞧瞧人家香枝,如今是秀才了,日后指不定有多大的出息,倒是你,十六七了还只知道舞刀弄枪。」
「文武本不相同,自是不能作比的。」
赵婶点头称是,夹菜时,又不动声色的将赵四往我这头挤。
我爹抱着那卷报喜的卷轴,高兴的喝了大半壶酒,直到醉到不省人事也不曾放开。
赵婶一边打发赵四将他搬去里屋,一边同我攀谈。
「你爹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算是熬到头了。」
「说实话,那时你阿奶想要将李秀珠嫁给你爹时,乡里乡亲都觉着不公,纵使你爹家底不丰,又身有缺陷,也不该受这样的折辱,可他却应得干脆,你可知为何?」
我收碗的手一顿:「为何?」
赵婶叹了口气:「因为他的阿娘便是同李秀珠一般的处境,只不过他娘选择一碗汤药将孩子打去,却不曾想,腹中的他已然足月,还是生了下来,却因那碗汤药成了个哑巴。」
「所以他娶你娘,不是为了旁的,只是为了你,他从一开始,就是只想做你爹,而并非是李秀珠的丈夫。」
我被浇筑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从前我不是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可我那时只以为是他良善,所以待我便格外好些。
如今想来,他的良善,比我所感受到的,还要多出十倍不止。这世上,竟真的有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我而来。
胸腔里的某一处似乎被填充的鼓了起来。
12
我中了秀才,有贞中了案首。
贺夫子说,若是要学业再精进一层,便该去白桐书院研学,那里都是大儒名师。
我与有贞离开云蒙书院那日,孟寻前来相送。他扭扭捏捏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得急了,将他拽到有贞面前:「有话就说,如此扭捏作态,不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倒像是书院里那只缩头缩脑的王八!」
孟寻「腾」地一下涨红了脸,将袖中的簪子举到有贞面前。
「有贞,我自知学识不如你,但日后一定会用功读书,定不会叫你失望。」男未婚,女未嫁。
谁都知道送簪子是什么意思。
有贞拿起那支簪子,孟寻一喜,可下一瞬,那只簪子又被递回他手中。
「这簪子做工粗劣,不是买的吧?」
「是我···是我自己做的。」
有贞笑了笑:「你虽素日里没个正形,但好歹算是明白真心待人。」
「你既明白我的真心,又为何不收?」
「因为这世上有比真心更重要的东西。」「什么?」
「我的前程,我的仕途。」有贞一字一句,目光如星。
「孟寻,我晓得你待我的真心,但我如今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想科举顺畅,我想青云直上,我想青史留名,我虽是个女子,但心中的贪欲不比你们男人少。」
我想要的很多很多,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情爱。「所以,你的真心先收好吧。」
孟寻有些气馁:「你这算是拒绝我了吗?」
有贞扶了扶发髻,像是在扶珠钗,又像是在扶那顶虚空的乌纱帽。
她道:「也不算,日后你若是能与我同朝为官,我也能考虑考虑。」
孟寻受了鼓舞一般,拱手行了个礼,便吭哧瘪肚的往回跑,便跑还便嚷嚷着要挑灯夜读。
白桐书院在宿州,需走水路。
我拉着有贞上了船,船夫刚将纤绳解开,缩在角落里的赵四这才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
隔着一方碧波,他遥遥喊话:「香枝!你···你且安心去念书,我在青云巷等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少年万般羞涩。
我刚举起手想要回应他,便被我爹摁了下去。他沉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不知是在说别理他,还是在说不要他。我笑了笑,一息之间船已经离了岸。
那少年站在岸边,捧着一颗真心,等着我应答。
我终是不忍,回道:「别等任何人,有缘自会相见!」水波荡漾,清风微寒。
他不知回了句什么,被吹散在了风里。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自有我的前程要奔,他自有他的长路要赶。不过是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