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 當世兩大圍棋絕頂高手範西屏和施襄夏受邀在平湖鏖戰數局， 其中最精彩的十局棋被後人選編成冊，傳於後世，這就是著名的【當湖十局】
這就相當於黃藥師和洪七公在華山比試武藝，後人將他們的招法記錄成冊，成為武林秘笈。
我記得小時候學棋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這本陳祖德老師編寫的【當湖十局細解】，讓我把第一局背下來，我也做到了。可那時候就知道背，實在無法領會其中的奧義。
那麽多年來，【當湖十局】被人漸漸遺忘，似乎大家都覺得不適用於現代圍棋了。
但世間的事情總是那麽富有戲劇性。隨著圍棋人工智慧的出現，棋局招法的品質相對來說可以有一個量化的數據來參考了。
那麽【當湖十局】到底處於什麽水平？似乎我們可以用AI來輔助了解了。
下面我借用鷹眼技術分析（AI）的角度，帶大家回到200多年前的當湖十局，看看棋盤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鷹眼分析圖： 執黑的是範西屏。當施襄夏白棋二路爬的時候，範西屏下一手二路接上連回四子 （玫紅色是對局者的下一手）。
鷹眼認為範西屏不應該救右上四子，而是應該脫先搶占右下尖頂要點 （綠色是AI的推薦）
這其中的邏輯在哪裏呢?
圖1：黑61救回黑四子後，白62可角上二路斷，黑圓圈兩子已經陣亡（黑若在A位救兩子，白可B位雙叫吃）。
我們來分析一下這一個回合雙方的得失：
首先是實地上的價值：
黑棋得到的是救回三角四子，實地價值大概在15目。
白棋得到的是將黑右上兩子吃掉，實地價值也在15目左右。
在實地上雙方的得失大致差不多。下面看看附帶價值。
黑救回三角四子後，對左右兩塊白棋幾乎沒有什麽影響(因為這兩塊白棋是活的），卻對自身帶來了副作用，本來黑方塊四子可棄可取，現在把三角四子拖上，頓時負擔加重！今後上方整塊黑棋將在全域的戰鬥中受制於白棋（這一點將在後面的實戰中得到驗證）。
所以黑61救回三角四子的附帶價值是負數。
而白62吃掉黑三角四子後，不僅自身得到安定，更對黑右邊一塊間接帶來了威脅， 其附帶價值是正數。
經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 黑61救三角四顆子明顯得不償失。
鷹眼對此給範西屏降了10%的勝率。
但問題來了，這裏的利弊權衡並不是很難，作為當世高手的範西屏怎麽會沒搞清楚呢？
是真的沒搞清楚，還是受當時古棋規則的限制，而有他的「不得已」呢？
我們接著往後看：
鷹眼分析圖： 古棋基本上是通盤扭殺，現在戰火波及到了左下角。黑三角立的時候，施襄夏下一手遭到了鷹眼的「批評」
玫紅色的實戰和AI推薦的綠色下法在勝率上差了近20%。
這裏的邏輯又是什麽樣的呢？
圖1：我們先來看看施襄夏實戰的下法， 白114用勾頂的手法殺出一條血路，看著很委屈的樣子。
這個過程中，白棋順勢把左邊三角兩子給送死了。
鷹眼顯然對這個下法不滿意，它認為還有更好的下法：
圖2：鷹眼推薦的是白1、3夾的妙手組合。
對此黑棋有兩種應法：
圖3：黑棋第一感想反擊。黑1頂完黑3跑，意圖將白棋左下七子幹掉。
但是白4長是先手，黑5必須得應，雖然白棋征子不利， 但由於多了白4這顆子，白8可用枷吃的手法吃住黑三子，也順勢解了左下白七子之圍。
如此進行的話，黑棋崩潰。
圖4：黑1若是不反擊，白2先手打一下愉快之極！ 然後白4、6是漂亮的組合手筋：
圖5：黑1、3以下雖可吃白圓圈兩子，但是白2粘是先手，白三角整塊棋形舒暢。
而反觀黑三角七子，非但沒有眼形，還是個愚形。
若能下成這樣，白棋的狀態比實戰好多了。
難道施襄夏真的沒有看見圖2中鷹眼推薦的這個挖了夾的手法？
我在研究此局的時候， 發現兩位古人在局部的戰鬥中不僅計算力超強，而且基本上不會放過任何好手段。
所以我也很疑惑，施襄夏為何對鷹眼推薦的好手段視而不見？
再細細一品，發現其中另有隱情：
圖6：當初白三角挖的時候， 黑棋未必只有A位擋住一條路。
黑1直接反擊是最強應對！
圖7：黑1頂的時候，白2長出，黑3斷，下方白三角六子和黑三角三子形成對殺。
對殺結果是白棋差一氣，因此白棋必須想辦法利用黑外圍氣緊的弱點做文章：
圖8：白1、3都是先手，然後白5征吃黑棋兩子，但是由於右上黑三角一子的掩護，黑6跑出後，白棋征子不利。
由於黑棋征子有利，所以黑外圍雖然看著氣緊，白棋卻奈何不得。
原來施襄夏看到了圖6中黑1頂的手段，所以才沒有選擇鷹眼的推薦手法。
古人的局部戰鬥能力的確了得。
那是鷹眼錯了嗎？
卻不能這麽說：
圖9： 鷹眼認為白左下全部可以棄掉！
白1、3以下把左下全棄了，白5利用黑氣緊，是愉快的先手便宜。
但是左下本來是白棋的角，現在全姓黑了，白棋的所得在哪裏呢？
白7淡淡一飛後，突然發現白下方圍起了一塊巨大的陣勢。
左下由於白A位是絕對先手，因此黑出頭已經比較困難。上方黑三角大塊是無根之草，自保已屬不易，更別提破壞白下方陣勢， 由於這兩個因素，白下方陣勢幾乎已經姓白了。
這個所得，足以彌補左下的損失。
但是說實話，AI的這個構思，別說熱愛局部戰鬥的古人，就是現代的我們，在實戰中恐怕也無法有勇氣將左下白角悉數棄掉。畢竟未來可能的所得不是人力一眼就能看到的。投資風險實在太大了！
所以，人類棋手由於計算力的有限，因此思考的邊界通常是局部的最佳；而AI在背後強大的計算力支持下，其思考的邊界往往是全域的最佳。
因此誰都沒有錯，只是邊界設定的不同罷了。
我們再回到當初鷹眼的分析圖，就會發現施襄夏之所以選擇玫紅色的下法， 是因為他已經算到綠色的下法在局部上是不成立的。
至於AI看到的棄子圖，施襄夏沒選擇也屬正常，原因有二點：
1： 由於人類棋手思考邊界的有限，所以無法判斷這個局部把左下全棄掉的投資未來報酬率有多大，既然無法判斷，那就意味著風險太大了， 因此正常情況下，人類棋手也許能看到這個變化，但很難做出如此高風險的決策。
2：清朝乾隆年間，中國的座子圍棋水平達到了巔峰。而座子圍棋的規則與現代圍棋是不一樣的。其中最大的不同在於， 古代座子棋是有「還棋頭」的規則：「終局時，每比對方多一塊活棋，就需要額外補貼對方一個子也就是2目棋」。
就拿這盤棋來做例子， 現在是終局場面，若是按照古代座子規則來計算，黑棋全盤被分割了四塊活棋，而白棋則是兩塊活棋。 由於黑棋多白棋兩塊活棋，因此黑棋需要額外再貼白棋兩個子也就是4目棋。
因此我覺得原因很可能是： 「清朝圍棋高手由於受到「還棋頭」規則的限制，所以在思維上的本能就是要盡量分割對方的塊數，同時盡量保證自己不要被對方分割」。
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文中開篇的鷹眼分析圖了：
之前分析過，黑61與白62交換得不償失。但是我們回到「還棋頭」的規則中去理解這步棋，那情況就不同了：
黑61救四子的同時，還分割了白棋左右兩塊棋，這很可能將會帶來額外的2目補貼。
當然就算給我2目，我也不願意選擇黑61的下法。但這對施襄夏和範西屏來說，由於他們在那個有「還棋頭」規則的年代下棋，所以他們思維的本能就是 分斷對方很重要。
經過以上分析後， 當我們再來看【當湖十局】，很多我們認為的「問題手」，也許只是他們受到歷史局限的「不得已」。
而拋開這些「不得已」再來解讀他們的棋譜，我不禁為他們的巧妙構思和局部強大的計算能力所拍手叫好。
歷史的時代雖然有差異，但是棋理卻殊途同歸。
借用現代的高科技，希望我們能從【當湖十局】中獲取穿越時空的智慧和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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