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的轉播的鏡頭,是和別處不同的:
都是當空一個兼顧整片球場的大遠景,導播那預備著空草坪或回放,倘使直播時遇到了觀眾席,便可以隨時切鏡頭。
有著 996 福報的人,半夜淩晨散了工,每每等上幾秒鐘的廣告時間,看一場球,——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場廣告要漲到兩分鐘,——盯著手機點支煙,靜靜地等著開場。
倘肯註冊一下,便可以享受藍光版的視效,或者多花幾個銅板跳過廣告,已是很滿足了;
如果出到十幾個角票買個梯子,那就能看到別處轉播的「薛丁格的觀眾席」,但這些看客,多是湊個熱鬧,大抵不會這樣在意。
我在 2002 年,便出現在世界杯的決賽圈,成全了人生頗為高光的時刻。
按照早先的謀劃,降了哥斯大黎加君,平了土耳其君,輸給巴西君,這便能撈到一個沈甸甸的美名。
然而世事難料。
哥君下腳無情,土君不給面子,巴君倒並不曾讓我為難,進了 4 個球便止了——大抵他是懂禮儀的。
從那以後,我便再沒進了那個圈子,只肯在亞洲區伸伸腳,在國內鬥鬥嘴。
亞洲的球隊雖然羸弱,但不顧及面子,只知道進球的也很不少。
他們往往要親自上陣,拼到最後幾分鐘,進了球也還不罷休,還要再進一個。
就連全球排名第 142 位的泰國君,他們的二隊隊員竟契而不舍地攻入 5 個球。
難怪範君抱怨說,「臉都不要了!」
勇者憤怒,把球踢向更強者的門洞;怯者憤怒,卻擡腳便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亞洲諸君,定有許多所謂的英雄專向我伸腳。 [1]
被亞洲的怯者們踢成狗也就罷了,在國內鬥嘴也頗費精神,這是我此前不曾預料的。
後來的 2016 年,在俄羅斯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有一位溫文爾雅的退錢居士口吐芬芳,大抵是說要我退錢。
然而這世上本沒有退錢一說,只是無緣故地花了冤枉錢,僅此而已。於是,我索性把這個錢竟自買了些海參。
馮氏托洛夫斯基有過一句按語,大概是說,伊雖然渾身帶刺,然而裏面竟是軟的,就無須吃海參了罷。
因為這事,不免又引發一起口舌——說是海參倒也無妨,要緊的是他竟然用「伊」,這是無可容忍的。
然而我發現,當我沈默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約莫尚能搶救一下;我將開口,同時就會感到心虛。 [2]
所以後來就不再開口道歉了。
我想,世界杯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捲動的球,踢的人多了,熱鬧了起來,也就有了世界杯。 [3]
然而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4] 也因了這個緣故,所以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是覺得他們吵鬧。 [5]
當年殺入世界杯決賽圈的那一批,陸陸續續有進去的不少。有的還在進去的路上,有的已經重新做人——
世界杯決賽圈的夢,大約的確應該放一放了。
轉念一想,幸虧卡達今年給我打了個樣,成為史上最弱的東道主。
比弱,究竟還有什麽可慮的呢?況且,又何必因了一點小障礙而不走路呢? [6]
我從此便整天地站在球場之外,等著申辦世界杯的猴年馬月。
雖然只是等,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
所幸,瓜是一個好東西,梗也是不錯的消遣。
然而我開啟網頁一查,這瓜和梗都沒有保質期。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世界杯」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來,滿螢幕都寫著兩個字「腳臭」! [7]
我便悚然了,訕訕地縮回拿著滑鼠的手,暗自想著:都是自己的瓜、自己的梗,這就難免讓人無從下口了。
唯一能下得了口的,還得是海參,可惜只能一個人悄悄踱進自己的大房子裏,偷偷地坐吃。
只有韓君出現在球場,看到他在熱搜上被吊起來罵著,因了會淡化我的存在感,所以才可以出來笑幾聲。
韓君是舉辦過世界杯而被裁判送進四強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並不高大;淡黃臉色,腰間時常藏著五金工具;一副宇宙的盡頭唯泡菜獨尊的模樣。至少,圍繞太陽的九大行星應是泡菜壇子形狀。
韓君一進場,所有看球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韓君,你的對手又要被擔架擡走了!
他不回答,對裁判說:這場比賽,預定 2 個黃牌,23 次犯規。
便撩開衣襟,展露出腰間的五金工具。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要從後面給人家飛鏟了!韓君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
「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鎖了烏君的脖子,還把人家的衣服扯成了大碗寬面。」
韓君便漲紅了臉,口中的泡菜氣味散播開來,爭辯道,「小動作不能算犯規……小動作!……裁判都沒掏紅牌,能算犯規麽?」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真的猛士敢於直面無情的紅牌,敢於使出最狠的黑手」 [8] 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球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韓君領過兩張黃牌,正常的臉色漸漸憋漲得通紅,旁人便又問道,「韓君,你當真是在 2002 年憑實力殺入世界杯四強的麽?」
韓君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後來怎的連八強也撈不到了呢?」
韓君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裁判思密達」之類,一些不懂了。
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偷偷笑,球迷是決不會發現的。韓君自己知道不能和球迷談天,便只好向同行說話。
有一回對我說道,「你進過世界杯決賽圈麽?」我略略點一點頭。他繼續問,「和巴西君交過手麽?」我再次點點頭。
韓君說,「交過,……我便考你一考。」
「阻止巴西君的進球,要用什麽呢?」
我想,被巴西 4:1 的人,也配考我被巴西 4:0 的麽?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韓君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了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技巧應該記著。將來再進世界杯決賽圈的時候,要用的。」
我暗想我和世界杯決賽圈的距離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的主帥都進去了,我進世界杯決賽圈,全靠是不是東道主,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錢麽?」
韓君顯出極惋惜的樣子,跳著兩條腿指著球場搖頭說,「非也非也!……君子固窮,豈能用錢思密達?」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韓君剛從腰間掏出五金工具,想在我身上示範一二,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這一回,巴君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韓君。他便開局就給維尼小熊、小馬寶莉、鴿子小 V 、小蜘蛛 [9] 四個球,一人一粒。
巴西君進完球,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球門。金成奎君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球門罩住,彎腰下去說道,「很多了,已經很多了思密達。」
轉過身又看一看球門,自己搖頭說,「阿西吧!」於是巴西君在笑聲裏走進了八強。
然而尚沒走出幾步,就被格子軍團絕殺到了陰溝裏——世事無常,大抵如此。
今晚,天台上又免不了多出一場排隊的光景。
參考
- ^ 原文: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華蓋集·雜感】
- ^ 原文:我沈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野草·題辭】
- ^ 原文: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吶喊·故鄉】
- ^ 聲明:本句所有權及最終解釋權歸朱自清【荷塘月色】所有。
- ^ 原文: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是覺得他們吵鬧。——【而已集·小雜感】
- ^ 原文:我覺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為一點小障礙而不走路呢?——【華蓋集·補白】
- ^ 原文: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來,滿本上都寫著兩個字「吃人」!——【狂人日記】
- ^ 原文: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紀念劉和珍君】
- ^ 分別指維尼修斯、內馬爾、理查理松、盧卡斯。另,理查理松外號「鴿子」,對應卡通電影【戰鴿總動員】中的小 V ;盧卡斯被稱為「小蜘蛛」是單純與前面幾個名字對應,源自動畫短片【小蜘蛛盧卡斯】,足球領域的「小蜘蛛」是艾爾瓦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