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邀。
三十年的時光,夠做點什麽呢?
三十年的時光,足夠讓喬丹從一個北卡三年級生變成體育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再成為一個略微發胖的球隊老板;足夠讓NBA從一個23支球隊組成總價值1550萬美元的聯盟,變成如今30支球隊平均每隊值6億美元的造錢機器;足夠讓魔術師當年17年1700萬美元的天價合約從貶值到如今的NBA地攤價;足夠讓雷霸龍-詹姆士從俄亥俄州阿克榮的一個嬰兒變成如今手握四個例行賽MVP兩個總冠軍戒指的巨星;足夠讓NBA從一個轉播合約都搖擺不定的機構變成如今有二百個開外的國家爭相轉播的大機構。
足夠大衛-史騰總裁完成一屆任期,而且從1984年潮爆了的小胡子變成如今下巴光溜溜皮笑肉不笑的一張陰險奸雄臉。
如果你是個純粹酷愛籃球運動的自由主義者,大衛-史騰就是個討厭的家夥。 20世紀最後十六年,他不遺余力的推廣NBA轉播,並且從一切環節完善電視轉播,甚至不惜違背籃球本身的內容,來迫使其為直播服務,終於使NBA從一個球館運動,變成了純粹的電視轉播計畫——就好像促使話劇變成了電視劇一樣。他張牙舞爪的制定了各種規則,比如,用限衣令逼迫明星們都得穿得像商務人士,間接扼殺了艾佛森式的街頭嘻哈裝;比如允許聯防,進一步壓制了巨人明星的活躍性,使NBA再也無法回到90年代中期的四大中鋒時代;然後又在2004年設立no handcheck規則,促使體毛哨大量誕生,使NBA成為持球型後衛們華麗突破的舞台;他甚至還親自出手,叫停了凱瑞斯-保羅去到湖人的交易,不惜暴露自己對NBA的變態控制欲。總而言之,相比起FIBA和NCAA來,你會覺得NBA的籃球更不純粹,更雜耍,更戲劇性,更像是在為電視直播和互聯網傳播服務的一場現代體育秀——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大衛-史騰!
但是……如果沒有他,NBA會變成什麽樣?
70年代末,NBA形象糜爛塗地:吸毒、酗酒、嬉皮士球員,聯盟沒有穩定的轉播合約,塞爾提克這樣的偉大球隊也可以老板說換就換,例行賽MVP戴夫-考文斯會因為跟球隊鬧矛盾就去開出租車,1979年NBA最高年薪不到70萬美元。1974年,自認為是籃球正統的NBA嘲笑ABA過於花哨,為了吸引球迷不惜引入三分球、彩色籃球和各類花式灌籃,但無法阻止本身吸重力不斷下降;1963年NBA甚至發生了全明星賽臨時停賽,以逼迫談判展開,為老球員們發放薪水,而前一年,NBA把轉播合約一股腦打好包然後分三處兜售,終於導致比賽一塌糊塗,於是至今我們都不知道1962年3月2日張伯倫是怎麽得的100分。當然,在60-70年代,NBA依然產生了羅素、張伯倫、大O、衛斯特、天鉤、貝勒、華頓、貝瑞、昂塞德、弗雷澤這些不朽的名字,但聯盟本身的糜爛,令到他們只能在窮酸寒磣的場地裏艱難打球。
史騰幹了什麽呢?我們重新回憶一下。
除了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比如球員薪水上漲、球員地位提高、新增七支球隊,史騰還做了以下勾當:
新造球館二十八座,主持了五支球隊搬家。在1988-98年間,他以幾乎免費的價格允許中國大陸轉播NBA球賽,撒播下了第一批種子;1992年他打造夢幻隊系列,開始朝FIBA世界侵略,使NBA成為世界體育的神話。他營造體育史上最偉大對手之一(魔術師VS柏德),捧起體育史上最偉大球員之一(麥可·喬丹),組出史上最偉大球隊之一(夢幻一)。當然,他用的這些手法,都極其市儈,甚至俗氣,比如:
他把魔術師和柏德的黑白對決,加上喬丹傳說這套大戲打包出售,顛倒眾生,上演體育史上屈指可數的劇本。 這成功如此偉大,讓他發現了賺錢的秘法。於是21世紀之後,史騰簡直是有意的大量制造明星;塑造夙敵(塞爾提克VS湖人、曾經被當作噱頭不斷推播的柯比VS雷霸龍,如今的雷霸龍VS杜蘭特)。明星材料不夠多,他就揠苗助長、噴上催熟劑:改換規則,影響比賽,給年輕球員們開修改器。
1987年,密爾瓦基公鹿跟歐洲球隊打比賽,大受歡迎。於是1988年10月,史騰把波士頓塞爾提克連同柏德們一起,派去跟西班牙球隊打比賽,並在那時留下這麽句話:
「我越來越覺得,把世上最好的球員推銷到全世界,是我的責任所在。」
然後他就開始計劃夢幻隊。那一切並不容易:他要幹掉官僚主義的美國籃協,他要哄騙喬丹們(喬丹很珍惜自己的高爾夫球假期,根本不想去巴塞隆納),還得面對柏德背傷、魔術師臨時染了HIV等各類破事,但他最後成功了。
他就是個非常狡猾而直接的老官僚。1992年,當全世界為了「得了HIV的魔術師是否應該打全明星」吵個不了時,史騰簡單的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
「讓他上場。他如果流血讓其他球員有染病可能了,就讓他下場。」
1990年,當他簽下五年2750萬合約續任NBA主席時,魔術隊的老大帕特-威廉斯話裏帶酸的說:「大衛去坐飛機時,錢包都要當行李單獨托運!」
但實際上,他坐飛機時,依然如臨大敵。2006年秋天,【SI】的傑克-麥卡倫跟著他跑歐洲賽程,發現史騰不停手在用黑莓處理各類事務。中間史騰問了麥卡倫一句:
「你中間打鼾了。你累嗎?」
「您不也打鼾了嗎?」
「可我哪怕在打鼾時,都在工作。」
也就是那幾天,史騰知道了傑克船長在脫衣舞俱樂部門外放槍的事兒。他很苦惱的說:「我很想把所有球員持槍權都剝奪掉——但我沒這權利。」然後他一邊往俄羅斯去,一邊策劃巴黎,一邊跟中國方面的人黑莓交流,一邊預備去夏洛特山貓那裏開一整天的演講詞——他把這種「一整天活動」叫「洗車」。當時麥卡倫問史騰,「您自認為自己的責任是什麽?」
「我是NBA總裁。我的責任就是:讓球隊老板們賺到錢。」
大衛-史騰如是說。
你可以說,史騰的這些作為,就像是個造星工廠;他讓NBA從球館賣票的劇團,變成了電視肥皂劇演員,最後還得文化下鄉,滿世界搞NBA式同一首歌。但你也得承認,世上沒有桃花源。世上並沒有那麽多純粹的籃球愛好者,願意欣賞古典的、純正的籃球。如果從純籃球技戰術美感角度出發,每個籃球迷都該去看波波維奇的馬刺、賴瑞-布朗的活塞,當然,也可以考慮去直接看NCAA,看杜克、北卡和NCAA那嚴整的技戰術風骨。但事實上,大多數球迷並非純粹籃球的愛好者。他們要看明星,要看恩怨,要看塞爾提克VS湖人,要看柯比VS雷霸龍、雷霸龍VS杜蘭特、保羅VS德隆,要看鯊魚跟柯比彼此吐槽。
純粹的籃球,只是NBA魅力的一小部份,史騰很明白這一點。你可以說,他是借著籃球兜售了NBA,但客觀而言,因為NBA的推廣,籃球才能達到如今的宏偉地步。 這就像你可以責罵唱片工業濫俗不堪,電影市場日益下流,但你也得承認:沒有唱片工業和電影市場,偉大如披頭四和斯皮爾伯格,也沒處施展他們天翻地覆的本領。
三十年的時光,足夠發生些什麽事?我家裏曾有一盤TECMO公司出的任天堂紅白機NBA遊戲,那是1991年了。你去打那盤遊戲,會發現名單齊全,但極為無聊。1995年世嘉機的NBA live 95裏,遊戲還是固定的斜45度視角;而現在,NBA2K系列都到14代了。我想說的是,連同一個公司出的籃球遊戲,用數據和科技模擬的籃球,都無法保證十年如一日的好玩,何況是史騰治下,NBA從球場時代變到電視轉播時代到網路時代如今又走到移動時代,居然就如此平滑過渡過來了。這是個地道奇跡。
所以,善意點兒說,我們該這麽總結: 史騰就像個吸血鬼大老板。他利用籃球賺了許多的錢,也讓籃球運動發生了一些不那麽妙的改變,但瑕不掩瑜,他依然給籃球運動註入了血氣和精神,讓籃球和NBA一起,成長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近年那些過於用力、明顯急功近利的操作,可以理解為這個獨裁者身當晚年,覺得去日苦多,於是企圖重復一遍黃金時代的青年之夢:史騰在做一個全球化的大夢,想再掀起一個類似於80年代柏德VS魔術師、90年代喬丹時代那樣的偉大時代,來使NBA達到一個新巔峰——他那麽急,也許因為,他真有點老了。
他一直是個鐵腕獨裁者,事無巨細都記得(他記得自己是高中全級530個學生裏的第114位元)。他近年來的老去,讓他的皮笑肉不笑越來越虛假。你越來越看得出他微笑之下的「你們這班小孩懂個屁,我根本不想跟你們較真」。這種老去,讓他越來越無法掩蓋自己的奸雄氣質,所以越是近些年,他越像個真實的人——就像2012年選秀大會上,他老來俏的賣弄了一把風騷。當我們真正開始了解他的真面目時,他卻老了,要走了。
他真正最被低估的偉大細節是什麽呢?
僅僅假設一下:如果史騰退休後,出一本自傳,會賣到什麽程度?他可能談到各類同性戀話題、HIV、各類黑哨、操縱比賽、私下交易——如果說禪師當年的傳記讓柯比灰頭土臉,那史騰的傳記會直接讓NBA崩潰。
這就是他真正了不起的所在。在他上台之前,NBA球員每年只掙70萬,卻還是有那麽多花裏胡哨、駭人聽聞的破事兒,讓NBA像個流氓圈子;而史騰用那些或明或暗的手段操縱著NBA,讓它膨脹成一個更腐化墮落的金錢聯盟,但至少外在形象,卻還能保持得端正。他埋掉了多少真相、掩蓋了多少個多納希?沒人知道了。
所以,他的退休,真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他治下的三十年,NBA就像一個浮華的美國夢:華麗、喧騰、明星閃爍、急功近利、市場化到極致、略帶暴發戶氣質,但依然不失恢弘。他無意制造清澈的小橋流水,只想一再重現泥沙俱下的大河滔滔。 他退休後,我們多少會覺得寂寞。尤其是:每年的選秀大會上,你再也看不到他半咧著嘴、念著那些不熟悉的名字(近年來經常被一些名字嗆住),然後跟一個個年輕人握手,滿臉都是「鏡頭在看著我們呢,我可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心裏其實在想別的」式的皮笑肉不笑。
姚明退休時,我一朋友說過:中國凡是多少吃籃球飯的,都得感謝他。借這個句式,可以這麽說: 大衛-史騰退休了。世界上凡是在過去三十年從籃球轉播裏獲得過樂趣的,多多少少,都得感謝這個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