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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靖︱笛福與「南海泡沫」

2024-09-06社會
丹尼爾·笛福(1660-1731年)
「南海泡沫」事件一個世紀後,英國散文家察爾斯·蘭姆在【伊利亞隨筆】(1823年)中描繪了他參觀南海公司(The South Sea Company)所在地南海大廈的體驗:「往昔,這裏是一家公司熙熙攘攘的商業活動中心……現在,這裏仍然可以看到雄偉的柱廊,闊大的樓梯,寬敞如宮殿的豪華辦公大廳……然而,當那次鼎鼎大名的騙局像氣泡一般破滅之後,一切財富都蕩然無存。」令蘭姆感慨不已的是,在這場席卷英倫的商業大潮來臨之際,十八世紀前半葉的著名文人(如蒲柏、蓋伊、斯威夫特)無不牽涉其中,而「涉案」程度最深者,則非丹尼爾·笛福(1660-1731年)莫屬。
笛福可謂當時最負盛名的「大作家」:據不完全統計,其平生作品數量達到驚人的五百六十部(其中半數以上為政論文及遊記)——從【貿易通史】【英國商業方略】【大疫年日記】到【彼得大帝】【騎馬走英倫】【家庭指南】等書名篇目,不難想象他涉獵的廣泛。當然,作為「歐洲新聞之父」,他的赫赫聲名更多源於「時文」寫作(據說他在高峰期同時為二十多家報刊雜誌撰稿)。時至今日,很少有人留意到,笛福「到六十歲才寫出第一部小說」(【魯濱孫漂流記】,1719年),而截至他最後一部小說【新環球航行記】(A New Voyage Round the World,1724年)問世,其小說創作生涯不過短短五年時間——誠如美國文學評論家安妮特·T.魯賓史坦在【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從莎士比亞到奧斯丁】中所言——考察笛福早年(尤其是創辦【評論】期間)形成的思想和技巧,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
1704年,笛福受命創辦【評論】——全稱為【英格蘭國情評論】(A Review of the State of the English Nation)——是為了報酬牛津伯爵勞勃·哈利(Robert Harley)的「再造之恩」。1702年,國王威廉三世駕崩,一度以「帝師」自居的笛福頓時失卻靠山。與此同時,由於商業及實業投資接連失敗,笛福欠下巨額債務(一萬七千英鎊)。雪上加霜的是,很快他又因言獲罪(在報刊著文「煽動分裂國家」),被判處入獄。關鍵時刻,哈利暗中援手,免除他牢獄之災。聽聞這一訊息,笛福喜不自禁地在一封獄中書簡裏寫道:「當我躺在新門(Newgate)監獄,無依無靠,感到極度沮喪的時候,我的家庭已經分崩離析,我本人獲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而就在這時,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為我帶來了喜訊——在此之前,我甚至談不上與這位人士有過交往。」隨後,哈利又慷慨解囊,幫助笛福清償債務。獲釋後的笛福感激涕零地向恩主致意,懇求這位大人物對他善加「利用」:「……我仍然要用這份謙卑的請願書來表達我的誠意,如果可能的話,我將竭盡全力提供您所需要的任何服務」——包括但不限於充當政黨喉舌及政府密探。
哈利照單全收。事實上,商人出身的笛福一向熱衷於各種商業計劃,同時也願意毫無保留地向當局獻計獻策。早在1698年,他在【論開發】(An Essay Upon Projects)一文中便提倡修築公路、開辦銀行、修訂破產法、設立瘋人院、開辦女子學校等一系列舉措,顯示出他廣博的知識儲備和新興資產階級的勃勃雄心。日後笛福筆下這一階層的代表人物魯濱孫——照小說家司各特的看法,此人「算賬要算到最後的三便士」才肯罷休——正是上述商業開發計劃忠實的執行者。據考證,後來(四分之三世紀後)被亞當·斯密用作書名的「國富」二字,其實是笛福的發明——他在1704年【評論】一篇文章中論述:「現在,國家的實力並不是像過去用兵力、勇敢和領導來衡量的。國家的財富才是決定國家偉大與否的因素。」
在大約十年(1704-1713年)間,笛福作為哈利雇用的首席評論員(姓名標示「評論先生」[Mr. Review])共寫下四百萬字,其中絕大部份是為政府各項對內對外政策搖旗吶喊。除了戰爭與和平問題(當時英國深度卷入歐陸爭霸戰),笛福最為關註的是商業貿易和殖民地事務——他將華特·雷利爵士名言「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貿易;誰控制了世界貿易,誰就控制了世界的財富,最後也就控制了世界本身」奉為圭臬。【評論】創辦之初,他在一篇談論南海(南美洲)貿易的文章中寫道:「如果要進行南海貿易,我們必須擁有南美洲那些屬於我們(或者目前還不屬於我們)的港口和地盤,這些地方我們根據一份協定應該據為己有,就像殖民地那樣,用來種植和居住。並且在那裏建立與周邊國家的貿易,無論它是西班牙還是別國的屬地……我認為這就是政府應該考慮的貿易方法,也是南海貿易的意義所在,這個問題絕非瑣碎不足取,實際上這意味著人們想象中的那座金山。南美洲的貿易不僅是極好的,而且將會被證明是最偉大、最有價值、最多利潤的貿易。它將促進英國貿易分支的增長,因此,其間的任何冒險、投機、付出、痛苦都是值得的。」笛福宣稱擴大殖民地是英國應該關心的首要問題,因為他擔心一旦法國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獲勝,英國在歐洲大陸將遭受沈重打擊:「……萬一我們的對外貿易完全斷絕,或者大部份斷絕,我們自己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還可以大大發展,它們足以支持我們的制造業,提升我們的海運能力,使我們的人民致富,並在我們自己內部進行各種必要的貿易。」
作為未雨綢繆的預防措施,笛福大聲疾呼開發南海貿易及殖民地的重大意義和價值(堅信殖民地和母國「同呼吸、共命運」)。1707年,他在報刊撰文重申:「以前我在某一期【評論】上談到這個問題時曾經暗示,害怕殖民地獨立是有害的,既妨礙殖民地本身的繁榮,總的說來也妨礙我們自己的繁榮……害怕我們的殖民地太發達,好比一個父親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時,唯恐他變得太聰明或者知識太淵博。」——半個多世紀後,當保守派艾德蒙·伯克在議會為美洲殖民地辯護時,他采用的是同一套說辭。
1710年,托利黨領袖哈利獲任為英國財政大臣,然而他上任伊始,便面臨巨額國債問題。其時英國在歐陸戰爭中受挫,國內反戰情緒高漲,而政府則由於連年征戰背負累計達一千萬英鎊的債務,輝格黨把控的英格蘭銀行(1694年設立)拒絕買單,導致政府信譽大受影響。臨危受命的哈利迫切需要解決這一棘手問題,而笛福也終於等到了「報恩」的機會。笛福向好友愛德華——哈利的兄弟——透露了他「債轉股」的錦囊妙計。隨後,愛德華將這一計策轉呈哈利,經過議會艱難投票表決後,最終得以實施。具體而言,即哈利一方(由「白手套」出面)組建南海公司,發行總值近一千萬英鎊的股票,年息百分之六,用以分擔政府的債務(作為報酬,政府為該公司提供了一系列優惠政策——公司經營的酒、醋、印度貨、繅絲、煙草、鯨鰭和其他一些商品可以享受高額退稅,並獲準擁有在南海的貿易壟斷權),再由廣大股民認購上述股票,周而復始,形成良性迴圈。如此一來,國債危機得以化解,南海公司又可憑借壟斷地位大發橫財,兩全其美,豈不妙哉?
除了商業目的,其實這一計策背後還有笛福的潛台詞——早在1704年,笛福就提議英國「有必要」挑戰法國和西班牙在南美和加勒比地區的統治地位。此外,他還力主從法國手中奪取加拿大,並像北美一樣,在南美建立(至少)一個英國殖民地。1712年,笛福撰寫【一篇關於南海貿易的評論——論對南海公司預結算問題產生厭惡與抱怨的原因調查】。在他看來,該公司的最主要價值是為英國在南美提供了一個落腳點:「我們要在美洲發現或找到一個能夠建立英國殖民地的地方,條約規定歸我們所有,這不就足夠了麽?這樣貿易不就自然而然來了麽?我們的國家不就能像西班牙那樣造福民眾了麽?如果因為不如他們勤奮而導致我們被固定在貧瘠的土地上,那麽過錯在我們自身。我們為什麽不像西班牙人一樣去往遍地是金銀、藥材、可可的富饒之地呢……這是我們所理解的南海貿易,我們應當運用國家力量予以保護,抓住具備這樣條件的港口、土地、領土,或國家,無論你怎樣稱呼它,我認為這樣的地方在美洲……西班牙王室阻止不了我們的步伐。」在隨後的若幹政論文中,笛福極力敦促作為英國最高權力機構的議會將南海公司作為控制和殖民南美洲的彈板(甚至策劃在當地籌建兩座英國海軍基地),以最大限度幫助英國攫取該地區的財富。
一開始,南海公司的快速發展的確沒有辜負笛福的期望。不僅股價節節攀升(由原本1720年年初約一百二十英鎊飆升至同年7月的一千多英鎊),而且公司還以七百五十萬英鎊的價格購得了販奴授權證。笛福宣稱販賣黑奴「合理合法」,認為他們是「英國商業在其非洲工廠的產成品(Finished Products)」,並且主張黑奴按「頭」來算賬,以便於計算每筆「生意」盈利幾何(魯濱孫荒島失事,其目的地便是去往非洲——販賣黑奴)。在以笛福為首的一幫報人及政客鼓噪助推之下,倫敦市民如癡如醉,瘋狂投入這一快速致富(easy-money)的商業遊戲中。一些不法商人乘機註冊成立各種「新概念」公司(水變油、永動機等發明相繼登場;派潛水員下海捕撈珍珠,以及雇用工人在海濱披沙揀金等生財之道也紛紛出爐;甚至有一家公司主營業務登記為「保密」,照樣一夜圈錢百萬英鎊),即所謂「泡沫公司」,試圖渾水摸魚,趁南海股價狂飆這一千載難逢的良機分它一杯羹。
議會中不乏有識之士。以經濟學家哈奇森(Archibald Hutcheson)為首的議會反對派預感大禍將至,於1720年9月強行表決透過【泡沫法令】,市場充斥的各類「註水」公司一律被強制取締,炒股熱潮隨之減退,並連帶觸發南海公司股價急劇下挫,幾乎轉瞬之間,無數人傾家蕩產。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牛頓爵士——據統計,他在這次股災中累計損失約兩萬英鎊(在當時是天文數位),以致大發感慨:「我能計算出天體執行的軌跡,卻難以預料到人性的瘋狂。」(I can calculate the motions of heavenly bodies, but not the madness of people.)
據英國【議會史】記載:「在八個月的時間內,人們親眼所見,一個巨大建築物是如何攀升到不可思議的高度,它高得令整個歐洲都不得不仰視,但它的地基是欺騙、虛偽、幻覺和荒謬。因此,它的構建者的伎倆一旦被戳穿,它就轟然坍塌了。」喪失信譽的不僅有坐收幹股的議員(議員無須出資購買股份,但可以並且常常在行情看漲時拋售股份,套取巨額利潤),還有從中漁利的內閣高官,連一度出任公司總裁(Governor of the Company)的英王喬治一世亦未能幸免。
笛福的文壇友人(以及對手)也損失慘重。詩人蒲柏一開始興致勃勃,謳歌股票投機的時代為「充滿希望和黃金山的時代」——他不僅本人投資南海公司,還向友人蒙塔古夫人 (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 大力推薦該公司股票(「南海股票目前的價格肯定會在幾周或更短的時間內上漲。對此我深信不疑」)。不過,和「塗鴉社」(Scriblerus Club)的文友蓋伊(John Gay)相比,蒲柏及時抽身,損失較少,而貧寒出身的蓋依則因為迫切希望「鹹魚翻身」,於是孤註一擲,將出版詩集所得版稅悉數投入股市,在明知行情下跌時又不肯及時止損,結果血本無歸,淪落到幾乎要充當「乞丐」的地步——日後他的傑作【乞丐的歌劇】(The Beggar’s Opera)對此境遇有真切的描畫。
1721年,蒲柏在【該死的南海】(The Damn’d South Sea)一詩中感喟:「股票取代醜聞,成為時代的主旋律/即便智慧和美貌也派不上用場:/沒有船只卸貨,沒有織機運轉,/所有的一切,都被吞沒在該死的南海。」與之相似,氣急敗壞的蓋依也在名詩【致湯瑪斯·斯諾的贊辭】(A Panegyrical Epistle to Mr Thomas Snow)中痛斥南海公司騙局——斯諾是倫敦著名金匠(亦是早期私人銀行家),他那雙「善於搜刮的巧手」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塊金錠;他不失時機地在南海泡沫事件中興風作浪,如魚得水:「哦,慧眼如炬的您早已洞燭/使千百人沈沒的南海石巖和暗礁/信用一落千丈、商業奄奄一息/而您卻昂然屹立……」
其時,笛福和斯威夫特同在哈利門下行走——後者主持另一份黨刊【檢查者】(Examiner)。教長(Dean)斯威夫特對「塗鴉社」好友蒲柏和蓋伊的遭遇滿懷同情。在他看來,南海事件是其時社會亂相及弊病的一個縮影:整個社會被「權術、‘南海’泡沫、歌劇和假面舞會所主導」,貴族和民眾競相奢靡,「虛假的繁榮」掩蓋了一切陰暗面,而等待這些迷途羔羊的必定是憤怒的上帝親手降下的滅頂之災。1721年初,斯威夫特在【晚郵報】(The Evening Post)發表詩歌【泡沫】(「The Bubble」),斥責南海公司的董事諸公透過欺騙手段鯨吞弱者,劫掠民財:他們的盈利「庫存高達三十萬英鎊」,而「受騙的破產者瘋癲發狂,/把一切都押在絕望的賭註之上;/然後投入南海股市浪潮,/浸入頭和耳朵——負債累累」。正如強森博士所言:「在這舉國迷狂的災難之年,當人們期待著從南海公司獲得巨額財富,獲得甚至超過來自秘魯的橫財,當貪婪如流行病感染了所有人的頭腦,當詩人們也個個都渴望著發財之時」——此際無疑也意味著,所有幻想一夜暴富的弄潮之人已難逃崩盤結局。
南海泡沫事件後,輝格黨領袖勞勃·沃波爾出面收拾殘局(早先議會投票時,他曾將南海公司議案比作「屠城木馬」)。在他主導之下,議會發起調查,表明「至少有三名內閣大臣和若幹議員接受南海公司賄賂並參與投機」。事實上,早在「公眾手中國債被兌換成股票以前,就有價值五十余萬的股份被輝格、托利兩黨政客瓜分」。隨後,議會透過法案:在一年之內,限制南海公司董事會成員和高管(包括財務會計、出納及相關職員)出國,以免他們借機轉移財產。據著名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回憶,他的祖父老愛德華·吉本原先擁有家產總計十萬六千英鎊,但被議會「嚴懲」後,僅被允許保留一萬英鎊——可見沃波爾手段之「毒辣」。事實上,也正是憑借老辣的政治手腕,此人(號稱英國歷史上第一位「首相」)獨擅朝綱二十余年,被政敵譏諷為英格蘭「新君」,而在南海泡沫後灰頭土臉的國王喬治父子及其所象征的王權卻不可避免地日益衰落。這或許算是南海泡沫事件唯一具有正面意義的結果。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如笛福晚年在【英國紳商大全】(The Complete English Tradesman,1726年)一書中所言,作為南海公司的建策者與見證者(一度也是親歷者),他始終保持清醒,憑借多年商海浮沈的歷練奇跡般地全身而退——1719年,在泡沫破碎之前,他沽清了手中最後一只股票,此後再也沒有卷涉其中。照他本人的說法,很大程度上此舉乃是源於他對「人性貪婪感到絕望」。
然而,逃過了股災的笛福終究未能逃脫命運的毒手。為躲避債主追討,同時也因家庭內部經濟糾紛,他感到心灰意冷,於是選擇離家出走,「隱居」格林尼治鄉間。像年邁的李爾王一樣,他陷入了頻發的精神錯亂,又遭受房東太太欺詐脅迫,不得不以家產作抵押支付房租。這位魯濱孫式(「算賬要算到最後的三便士」)的精明商人,最終卻一貧如洗,在窮困潦倒中黯然謝世,令人浩嘆。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南京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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