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月15日晚，卡達、埃及、美國釋出聯合聲明，宣布以色列與巴勒史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就加薩走廊停火和被扣押人員交換達成協定。聲明稱，該協定旨在在加薩走廊實作永久停火，恢復和平。停火協定將分階段實施，內容包括停火、交換被扣押人員、以軍逐步從加薩走廊撤離、流離失所居民返回加薩北部家園以及增加對加薩走廊的人道主義援助等。
當地時間2025年1月15日，以色列與哈馬斯達成加薩停火協定，多國民眾街頭慶祝。視覺中國 圖
自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十五個多月以來，以色列和哈馬斯進行了多輪談判，除了曾在2023年11月促成巴以短暫停火並實作部份遭扣押人員獲釋外，雙方的多輪談判一直未能達成永久停火協定，聯合國安理會層面停火止戰的努力也一直收效甚微。
在巴勒史坦方面付出沈重代價，以色列也陷入嚴重內外危機的情況下，以色列和哈馬斯停火協定的達成無疑使持續動蕩的中東在2025年初顯現出一縷微弱的和平曙光。
但是，無論是從協定本身尚未解決新一輪巴以沖突導致的諸多復雜問題來看，還是從雙方長期沖突留下的核心問題來看，特別是從以色列在新一輪沖突中形成的軍事、安全和心理優勢，以及川普重返白宮的政策前景來看，巴勒史坦問題的前景仍難以樂觀，持久、穩定的中東和平仍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
本文收筆之際，又突然傳來訊息，以色列總理辦公室發表聲明稱，哈馬斯違背了相關斡旋方與以色列達成協定的部份內容，試圖在停火前的最後一刻「勒索」以色列做出讓步。以色列政府暫時不會就投票表決停火協定召開會議，直到收到相關斡旋方的通知，確認哈馬斯已接受停火協定的所有內容。停火協定墨猶未幹，和平已經蒙上了陰影。
停火協定能夠達成的原因
15日晚，卡達半島電視台透露加薩走廊停火和被扣押人員交換協定的更多細節。停火協定將分三個階段實施，其具體內容包括停火和部份人質交換、剩余人質交換和以色列從加薩撤軍、加薩重建。
第一階段為期42天，哈馬斯將釋放33名被扣押人員，包括未成年人、女性（含女兵）、50歲以上男性、傷員及病患。作為交換，以色列將釋放未確定數量的關押在以色列監獄的巴勒史坦人。同時，以色列軍隊從加薩人口稠密地區撤離至加薩與以色列邊界地區，加薩流離失所民眾可返回加薩北部家園，以方允許每天600輛運輸人道主義援助物資的卡車進入加薩走廊。以色列允許受傷的巴勒史坦人離開加薩接受治療，並將在第一階段開始實施七天後開放加薩與埃及之間的拉法口岸。此外，以色列軍隊將逐步從加薩與埃及交界的「費城走廊」撤軍，並在協定生效後不遲於第50天完全撤出。
在協定第二階段，哈馬斯將釋放所有剩余的存活被扣押人員，以換取以色列釋放更多被關押的巴勒史坦人。同時，以色列從加薩走廊全面撤軍。
在協定第三階段，哈馬斯和以色列將相互移交已死亡對方人員的遺體，同時開始實施三至五年的加薩重建計劃。
協定達成的原因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協定是雙方根本無法實作各自目標情況下妥協的結果。
一年多來，加薩在以色列的狂轟濫炸和地毯式掃蕩下滿目瘡痍，4.6萬多巴勒史坦民眾失去生命，哈馬斯遭到嚴重打擊。哈馬斯固然以異常慘烈的方式使巴以沖突重回中東政治中心，卻付出了核心領導層遭到重創、組織基礎和武裝力量遭到淪陷性打擊的沈重代價，巴勒史坦未來也將處於更加不利的境地。以色列的解救人質、消滅哈馬斯、加薩不再對以色列構成威脅這三大目標不僅無一實作，還付出了安全困境加深、經濟社會發展損失慘重、陷入國際孤立等沈重代價。因此，在以色列面臨解救人質的沈重壓力，尋求停火成為哈馬斯核心目標的情況下，停火已成為雙方無可奈何的選擇。
其次，以色列和哈馬斯支持者「抵抗軸心」的力量對比發生顛覆性改變，以色列已取得絕對的安全優勢，而哈馬斯的外部支持力量遭到嚴重削弱，使雙方都能夠接受實作停火。
一年多來，以色列對真主黨、胡塞武裝及其支持者伊朗采取了無所不用其極的打擊，進而在極端暴力和政治偏執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黎巴嫩真主黨與以色列的邊境沖突持續不斷，並演化為以色列對真主黨的野蠻打擊和地面戰爭。真主黨組織網路接近癱瘓，其有生力量遭到沈重打擊，並不得不接受與以色列的停火協定。以色列與伊朗的政治對抗、軍事沖突、安全賽局持續升級，雙方兩次互相打擊對方本土，哈馬斯、真主黨、伊朗革命衛隊高官連續不斷地被以色列以極盡羞辱的方式清除，直至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在亂局中終結，使伊朗一再陷入被動，其領導的「抵抗軸心」面臨全面危機。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已取得絕對的安全優勢，而哈馬斯的外部支持力量遭到嚴重削弱，使雙方都能夠接受實作停火。
最後，美國政府更替是促成以色列和哈馬斯達成協定的特殊因素。
新一輪巴以沖突以來，美國對以色列提供了持續不斷的系統性支持，並在聯合國層面不斷為停火止戰制造障礙；與此同時，美國又透過多次增兵中東對反以力量進行威懾，避免沖突升級為地區性戰爭，使美國陷入了疲於奔命的困境，同時也嚴重削弱了美國的國際形象和全球領導力。在拜登結束總統任期和川普即將入主白宮之際，在任和候任美國總統都以不同的方式向以色列施加壓力。拜登企圖把停火協定作為執政業績，川普則企圖使停火協定成為美國政府中東外交新的開端，以色列方面也有借機改善和鞏固美以關系的需要。
這也正是停火協定在1月19日美國政府更替之際生效的原因所在。
加薩和平與中東和平仍難言樂觀
第一，以色列-哈馬斯協定的內容尚存在明顯缺失，不僅不能解決新一輪巴以沖突產生的諸多復雜問題，更談不上解決雙方長期的歷史遺留問題。
從以色列-哈馬斯停火協定來看，關於第一階段停火和部份人質交換相對容易，其內容也相對具體，而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涉及以色列從加薩全面撤軍、未來加薩重建計劃的內容則非常含混模糊。盡管目前的協定是為了規避難點問題而尋求妥協的結果，但協定顯然存在明顯缺失。
首先，協定未涉及哈馬斯的地位問題。
協定並未說明哈馬斯的地位問題，但作為以色列加薩戰爭的主要目標來看，消滅哈馬斯、加薩的非軍事化是以色列的主要目標。在未來協定推進過程中，哈馬斯任何被以色列視為威脅的行為都可能導致以色列的報復，甚至導致協定的破產和沖突再起；
以色列也很可能要求取締哈馬斯組織和武裝力量，並引發哈馬斯的反彈，進而引發雙方的沖突並導致協定推進受阻。
其次，協定未涉及加薩重建的核心問題。
未來加薩重建的主體關系到巴勒史坦未來的權力結構重組，未來究竟是以色列主導加薩重建，還是巴民族權力機構負責加薩重建，或者是某種國際機制負責加薩重建，都還是未知數。可以預見，未來加薩的政治地位，哈馬斯在加薩地位，以色列、哈馬斯、巴民族權力機構在加薩的關系，都將成為影響加薩重建的核心問題，也必將是以色列、哈馬斯、巴民族權力機構三方進行賽局的焦點問題，但以色列無疑將擁有軍事和安全上的主導和優勢地位，並使加薩重建困難重重。
第二，川普執政後的巴以政策將使巴勒史坦處於更加不利的境地。
在川普第一任期內，美國的巴以政策發生了嚴重的歷史倒退，其突出表現是美國在巴以問題上采取了明顯偏袒以色列的政策，並嚴重破壞乃至顛覆了國際社會尤其是聯合國安理會解決巴以問題的歷史基礎。
首先，在巴以政策的總基調上，上一屆川普政府毫無掩飾地采取偏袒以色列，擠壓巴勒史坦的不公平政策。
其具體表現是美國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並把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遷到耶路撒冷；承認以色列對戈倫高地擁有主權；承認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部份領土的主權。在大力支持以色列的同時，上一屆川普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嚴重損害巴勒史坦權益的政策，如美國大幅削減和凍結聯合國近東巴勒史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的援助預算、全面停止向該機構出資，停止向巴方提供超過2億美元的醫療等領域援助資金，停止對耶路撒冷等地巴方醫療機構的資助、關閉巴解組織駐華盛頓辦公室等決定。
其次，上一屆川普政府單方面推出嚴重背離國際法原則、聯合國決議精神、巴以談判歷史基礎的「世紀協定」，並企圖強加給巴勒史坦，進而為新一輪巴以沖突的爆發埋下了隱患。
「世紀協定」的政治框架是解決巴以沖突的核心，涉及美國對巴以邊界劃分、定居點存留、耶路撒冷歸屬、難民問題出路、未來雙邊安全安排等主張，完全「是美國零和思維、單邊主義和強權邏輯的產物」。
「世紀協定」徹底顛覆了冷戰後美國歷屆政府解決巴勒史坦問題的政策與主張，違背了國際法基本原則和公理，拋棄了歷次聯合國決議精神，毫不保留地支持以色列實作「大以色列」圖謀，並剝奪巴勒史坦難民合法權益，損害未來巴勒史坦國的獨立和主權完整，建構不平等的巴以雙邊關系，並試圖以此誘惑更多阿拉伯國家接受以色列，進而也埋下了新一輪巴以沖突的根源。
展望川普第二任期的巴以政策，基於其第一任期的政策基調、競選主張以及人事任命等因素，川普無疑將繼續執行偏袒以色列的巴以政策，並有可能根據中東形勢的新變化繼續推進「世紀協定」。
首先，川普將繼續奉行極力偏袒以色列的政策。
川普在競選過程中毫不掩飾對以色列的支持。2024年9月19日，川普在華盛頓向以色列-美國委員會（Israeli-American Council）發表演講時表示，「我們將讓以色列再次偉大」，他將成為以色列的「捍衛者」「保護者」；他還強調，美以紐帶是「牢固而持久的」，但如果他贏得選舉，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大、更緊密」。川普已提名前阿肯色州州長麥克·哈卡比（Mike Huckabee）為駐以色列大使，作為福音派基督徒和以色列的熱情支持者，哈卡比長期支持以色列的定居點運動，同時也是巴勒史坦建國的反對者。
其次，川普將推進「世紀協定」。
2023年以來的新一輪巴以沖突與川普第一任期完全喪失公正的巴以政策特別是「世紀協定」和「亞伯拉罕協定」密切相關，但新一輪巴以沖突使以色列與哈馬斯以及「抵抗之弧」的矛盾得到了釋放，特別是巴勒史坦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伊朗等反以力量遭到了嚴重削弱，沖突雙方都有簽訂停火協定的訴求，這在某種程度上為川普把「世紀協定」與「亞伯拉罕協定」、美國與沙烏地安全同盟關系、伊朗政策進行「捆綁」提供了可能。川普希望把「達成和平協定作為他的政治遺產」，他很可能會進行戰略討價還價，透過以色列與主要阿拉伯國家實作更廣泛的關系正常化，以換取內塔尼亞胡的具體讓步。
總之，無論是停火協定本身存在的缺失，還是可以預見的美國對以色列的偏袒，以及川普推進「世紀協定」與「亞伯拉罕協定」的決心，都將使巴勒史坦處於更加不利的境地。即使加薩實作和平，也將是缺乏公正的、失衡的畸形和平。
此外，胡塞武裝與美以沖突的延續，美國、以色列與伊朗矛盾的根深蒂固，也都是制約巴以問題的重要因素。
「中東睿評」是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劉中民教授的專欄，堅持現實性、理論性、基礎性相結合，以歷史和理論的縱深回應現實問題。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劉中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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