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能懷孕了吧?
蘇蘭芳將車停在小區樓下時,天已經將將擦黑。灰色的天光籠罩住半新不舊的小區樓房,次第亮起的零星燈光就點綴其中。
分明是再尋常又熱鬧不過的煙火氣息,可落在蘇蘭芳眼裏,卻像是一腳踩了空,讓人心裏空落落的。
蘇蘭芳半倚在方向盤上,靜靜出神。
儀表盤上的燈光很快自然熄滅了,暮色四野而來,將將把蘇蘭芳淹沒之前,有人在她的車窗上敲了敲。
蘇蘭芳下意識轉過頭。
樓下的鄰居劉嬸隔著一道車窗看她:「真是你啊?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吃飯了嗎?你外婆……」
話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蘇蘭芳的外婆三個月前被查出得了肝癌,是晚期,發展得太快,人很快就沒了,連後事都已經辦完半個月了。
這會兒故人的名字重提,不止是蘇蘭芳沒走出來,連劉嬸都有些恍惚。
蘇蘭芳勉強笑了下,道:「我剛下班,來整理一下我外婆留下的東西。」
她說著下了車,這才發現劉嬸腿旁還站著一個小男孩。
這是劉嬸的小孫子,小名叫壯壯。
見蘇蘭芳看過來,壯壯咧開嘴笑,十分開心的樣子:「白白姐,是白白姐!」
劉嬸瞪他:「說了多少次了,叫姑姑。」
蘇蘭芳擺擺手:「您別唬他,大了就懂了。」她這麽說著,又對壯壯笑了笑,伸手想摸摸他腦袋,想到自己重孝在身,又作罷了。
她看著劉嬸:「您這是帶壯壯消食呢?」
劉嬸應道:「可不是呢嗎?臭小子脾氣大,一天天的不愛著家……」
兩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一邊說著話一邊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蘇蘭芳的家在小區的最裏頭,從停車場到家,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道。這個點雖然不算早了,但街坊鄰居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人情味格外濃,晚飯後的這個點兒正是大家閑聚、閑聊的時候。
蘇蘭芳跟著劉嬸走過去,一路上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叫了個遍。
等到她們一行三人看不見影子了,人群靜默了小半晌,有人唏噓道:「蘇老師雖然命不太好,可不得不說,人還是有本事,看她培養出來的蘭芳就曉得了。大學教授呢!頂體面!」
閑聊的話題於是轉移到蘇老師的家事上。
蘇老師就是蘇蘭芳的外婆。老人家當了一輩子老師,本名未必被人記住,但蘇老師這個稱呼倒是街坊鄰居都認的。
有人就說:「蘭芳是體面,可這運道……哎!蘇老師多好的人,忽忽然地就走了。蘭芳又是她養大的,跟她最親。這猛地一下子,蘭芳估計得難受老久。」
「蘭芳的親緣是差了些。她跟她親爹媽兩頭都不親厚,以後可就得孤身一人了。」
「這話說的!人家結婚了,丈夫據說還很有錢,小家庭在那呢,怎麽就孤身一人了?」
「說到這個,蘭芳的丈夫,我這來來回回都聽過好多次了,到底什麽樣兒啊?」
「就是啊!蘭芳結婚得有兩三個年頭了吧?怎麽總是她自個兒回來看蘇老師?她丈夫呢?怎麽總沒見著影?」
有人就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我聽說啊,小倆口感情不太好……」
話裏話外,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思。
可能是這話有些刺耳,當下就有人反駁道:「你這話又是擱哪兒聽說的?就蘭芳這人材,跟誰都能過好日子!瞎白話啥呢?碎嘴人家小兩口感情不好能掙錢咋的?
「再說了,蘭芳不是總接蘇老師去她那邊嗎?小兩口感情要是不好,你看蘭芳敢天天這麽體貼她外婆?」
有人就打圓場道:「現在的年輕人,情情愛愛的,不是咱們以前那套了,未必就是咱們以為的那回事,也別瞎猜了。
「不過蘭芳那丈夫……姓霍吧好像?估摸著的確很少來這邊?」
「這事得問我!是姓霍。小霍雖然不常來,但也不是從沒見著過人。最近的那次就是蘇老師辦後事的時候。
「我倒是看仔細了,旁的不說,長得特精神!樣樣兒體面,說話也利索,跟蘭芳很登對!
「就是跟咱們不太像一路人。人往樓道裏一站,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都不太敢應……」
一群人笑著說誇張。
有人接著唏噓:「現在這年頭啊,說什麽都是虛的,還是得有個孩子。這有了孩子,一個小家就起來!不然說到底啊,還是孤零零的……」
「很是很是。別的都是虛的,要孩子可是個大事……」
絮絮叨叨的。
這樣的閑話,蘇蘭芳雖然沒親耳聽到,但大抵也能猜到幾分——話題不管怎麽轉,最終都會歪到成婚生子上。
尤其是生子。
蘇蘭芳結婚後,已經多次被霍家的長輩,甚至是這邊的街坊鄰居探聽過這類訊息了。
偶爾蘇蘭芳會覺得世事荒謬。婚姻、家庭關系、下一代……好像身邊的所有人都很關心這些事。
除了他們自己本人。
更確切地說,除了霍臨風。
這會兒劉嬸也不能免俗,試探道:「小霍沒跟你一起回來啊?」
蘇蘭芳答得不露聲色:「他最近加班。」
劉嬸嘀咕道:「你們年輕人打拼事業,也別忘了照顧家庭。你雖然還年輕,但也到了要孩子的年紀了,讓小霍也多上上心才是……」
蘇蘭芳微微吸氣,抿住唇。
最近她對這樣的話題格外沒有耐心。明明是聽慣了的話,卻有了新的刺耳感。
雖然如此,她還是笑著應了:「您說得是。」
一段不短的路終於走到頭——劉嬸的家到了。
蘇蘭芳都覺得松了口氣。她跟劉嬸打了個招呼,自己又往上走。
劉嬸家和蘇蘭芳家在同一棟,不過她家在二樓,劉嬸家在一樓。
這一棟樓是小區最早建的一批樓之一。幾十年下來,裏面的原住戶要麽換人了,要麽過世了,還有的已經跟著年輕一輩到新地方定居了。所以這會兒看去,整棟樓竟然格外冷清。
蘇蘭芳也習慣了這種冷清,並不在意。
她熟練地開啟屋門,按亮了燈。
暖白的光驅散了一室灰黑,熟悉的景和三室一廳一衛的布局映入眼簾,蘇蘭芳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
不過是半個月沒住人而已,這屋子看起來竟然格外空了,甚至於給她一種格外古舊的感覺,像是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浮灰似的。
蘇蘭芳在沙發上坐下來,長長地吐了口氣。
還是覺得煩躁。
她撐著額,在原地靜靜坐了十來分鐘,終於打起精神來,想著要給家裏打個電話。
她拿出手機,不等喚醒螢幕,門鈴忽然響了。
這個點還有人?
蘇蘭芳放下手機,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劉嬸端著一大海碗的餃子進來了,一邊走一邊道:「我想著你這個點肯定沒吃飯,正好今兒晚上壯壯鬧著要吃餃子,還剩了大半,我給你撿幾個,你趕緊吃了。可別仗著年輕就不知道愛惜自己……」
蘇蘭芳忽然皺起眉。
劉嬸是個體貼人,給蘇蘭芳帶的餃子還冒著熱氣。豬肉餡的餃子味隨著劉嬸的腳步在室內彌漫開,直沖蘇蘭芳的鼻腔。
明明是很濃烈的香味,卻讓蘇蘭芳犯膩極了。
她皺著眉頭忍了半晌,沒忍住,一股反胃的感覺反倒越來越濃,壓也壓不住。
蘇蘭芳直奔廁所。
她扒著馬桶幹嘔了小半晌,額間的細汗都下來了,到底也沒嘔出什麽來。
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似乎連午飯也沒怎麽好好吃。
怪不得連吐都吐不出來。
蘇蘭芳胸腔裏一顆心跳得格外急,又生生出了一身細汗。待緩過一口氣後,她才想起劉嬸還被她晾在一旁。
她起身往外走,一回頭,看見劉嬸正站在廁所的門口看著她,神色似是有點焦急,又似是有點驚喜,雜糅起來就顯得有些怪異。
劉嬸看著蘇蘭芳,準確地說,是看著蘇蘭芳的肚子,小心道:「蘭芳啊,你這該不會是有了吧?」
蘇蘭芳神色茫然,待反應過來劉嬸的意思後,一時怔在原地。
有了?這意思是……懷孕了?
短暫怔楞過後,蘇蘭芳很快回神。
雖然因為聞到餃子味就吐一場是挺讓人聯想的,但憑這個就說懷孕,實在太沒譜了。
蘇蘭芳下意識解釋起來。
可惜任憑她怎麽說,劉嬸就揣著一副「懂的都懂」的樣子瞇著眼睛笑,神色曖昧又體貼,只拉著蘇蘭芳的手大談「過來人」的經驗,說是有備無患,早晚用得上。
送走劉嬸,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蘇蘭芳坐在沙發上,楞楞地發呆。
她雖然嘴上一直跟劉嬸解釋著,可心裏卻忍不住有點小心起來。
懷孕?不能吧?
上一次跟霍臨風……
蘇蘭芳皺起了眉。
最近的事太多了。她這人一貫是這樣,日子一混亂起來,再加上情緒不對,生理期就容易不準。上一次生理期到底是什麽時候,她這會兒竟然回想不起來了。
聞到了肉味就想吐……
她最近食欲又不太好,常常一整天不吃飯也沒覺得餓……
該不能真的吧?
蘇蘭芳把手放在腹部,神色裏漸漸透露出一股茫然。
有那麽幾分鐘,蘇蘭芳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等她回過神來時,手機已經被她牢牢抓在手心裏,甚至都抓得發燙了。
蘇蘭芳輕輕吸口氣,垂下眼,正看見手機螢幕的呼吸燈一閃一閃的。
這是有新訊息的意思。
她按亮手機螢幕。
螢幕上的小視窗提示她有一條未讀簡訊,來自未知聯系人。
蘇蘭芳一看那個熟悉的沒有標註名字的號碼,心裏微微一涼。
雖然如此,她還是點開了這條簡訊。
第2章 你去給清音喬遷賀喜
這條簡訊沒有別的文字內容,只有一張照片。
是一張拍得很好的照片——
室內燈光暖黃,毫不吝嗇地灑在畫面中對望的一男一女身上。女人只有半張臉入鏡。燈光下,她的唇角正微微彎起,整個人的全部註意力都放在她眼前的男人身上。
而那個男人……
燈光落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帶出深深淺淺的影子。他過於濃烈而張揚的五官一半落在光裏,一半就藏在影子的輪廓裏,顯出一種神秘的色彩。
他松松握著手裏的酒杯,眼神專註地看著他面前的女人,一邊看,一邊在暖黃的柔光裏勾唇挑眉,微微笑著。
——這是個蘇蘭芳看慣了的笑,可在這張照片裏,卻有著不一樣的韻味。
也許是燈光太過溫柔,也許是他眼前的那個女人讓他心情愉悅,以至於他習慣性挑起的眉梢和微微上揚的唇角都不再顯得漫不經心,而是一下子含蓄溫柔起來。
這一溫柔,就帶出了脈脈情意。於是郎情妾意,整個畫面的氛圍唯美又浪漫。就仿佛是電影的海報似的,一眼就能讓人腦補出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恨來。
蘇蘭芳靜靜看著畫面中的人。
那個男人是霍臨風,她的丈夫。
而正在與她丈夫「深情對望」的那個人……蘇蘭芳知道她,應該說,已經「如雷貫耳」了——她是霍臨風的初戀,曲清音。
故人到底是故人。低眉垂首、眼波流轉間,都是故事。
遮掩不來的。
蘇蘭芳近乎漠然地關掉了這條簡訊,連帶著按掉了這張照片。
她重重地吐了口氣,像是要把心底莫名的情緒都吐出來似的,而後點開備忘錄,在最新一條備忘錄上繼續往下寫——
【0416
+1=15】
蘇蘭芳的眼神落在最新的數位上。
這麽快?
都已經到15了啊。
她的心情有些復雜,手指下意識往上滑,翻看起了之前的記錄。
【0401
+1=1】
【0403
+1=2】
……
【0409
-1=10】
……
一排排奇怪的數位,大多數是一個又一個的「+1」,只有很偶然的時候,會有一個「-1」。
但這麽加加減減下來,的確已經到15了。
沒算錯。
蘇蘭芳放下手機,輕輕嘆了口氣。
*
這天晚上蘇蘭芳沒怎麽休息好。但第二天早上,她還是起個大早,給自己留出了充足的準備時間。
——按蘇蘭芳的預計,今天的這場仗可不好打。不論如何,至少氣勢上不能輸了。
蘇蘭芳是請假回來的,為的是來辦理她外婆留下的遺產過戶的手續。老人家的遺產不多,最大頭的也就是現在的這套房子。
這房子房齡已經大了,各項設施也過於老舊,單單從條件上看,並不算多好。但這裏緊鄰著市三中,是實打實的學區房,再加上周圍交通便利,生活方便,房源還算緊俏。
即便如此,C城整體的經濟水平擺在那裏,這房子其實也並沒有值錢到哪裏去。
但有些東西不單單只有金錢上的意義,尤其對蘇蘭芳而言。
叫蘇蘭芳覺得微妙的是,這話不僅對她成立,對周悅然來說,同樣如此。所不同的是,蘇蘭芳惦念的是房子背後所依托的親情和成長的記憶。而在周悅然那裏,只要能讓蘇蘭芳不痛快,便是最大的意義了。
說起周悅然,就不得不說說蘇老師家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關系。
街坊鄰居嚼起舌根來,總說蘇老師命不好。這其實並不算冤枉。蘇老師這一生,實在不算平順。
蘇老師中年喪偶,但並沒有再嫁,膝下一兒一女。她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把倆孩子都拉扯大了,一場急病下來,大兒子沒了。
緊接著,小女兒的家庭也生了波折。小女兒剛結婚三個月,不知為何跟女婿鬧得不可開交,到底還是離婚收場。
離婚後,小女兒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十月懷胎,她生下了一個女嬰。這就是蘇蘭芳。
蘇母生完蘇蘭芳後,不等出月子就一走了之,三年內杳無音訊。
三年後的一個春節,蘇母懷裏抱著另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帶著一個姓周的中年男人回來了。也是這時候,蘇老師才知道蘇母再嫁了,物件是一個有錢的中年男人,姓周,離異並且帶著一個兒子。
其中的故事說起來復雜,蘇老師從來不願意多提。總之,從這以後,蘇蘭芳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名叫周悅然。
蘇老師對蘇母有心結,連帶著對周悅然也一直淡淡的。
周悅然家境優越,從小就是個大小姐,自然不稀罕蘇老師的喜歡。
但不稀罕並不代表不介意。
周悅然甚至相當介意。蘇老師最疼蘇蘭芳,於是從小到大,周悅然最看不慣的就是蘇蘭芳,找到點機會就得給她添一次堵。
蘇老師過世前,曾口頭分過家產。這棟老房子,她直接劃給了蘇蘭芳。蘇蘭芳當即表示會拿出房子市價的一半給周悅然,算作平分家產。
老人病床前,蘇母答應了。
當時的約定只是口頭約定。蘇老師後事辦完後的現在,蘇蘭芳想來落實這個約定。
早前蘇蘭芳打電話跟蘇母約過時間,蘇母把這件事交給了周悅然。於是現在,跟蘇蘭芳對接的成了周悅然。
按照周悅然無風三尺浪的性格,今天的這一趟,恐怕不會那麽容易。
蘇蘭芳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兩人約好在本市一家咖啡館見面。約定的時間是在早上十點,蘇蘭芳提前十分鐘到了。
十分鐘後,周悅然連影子都沒有見著。對此,蘇蘭芳也並不意外。她取出自己的電腦,不緊不慢地開始忙著工作上的事。
一直到將近中午十一點,周悅然才姍姍來遲。
蘇蘭芳聽到店門口的風鈴聲響起,擡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給她看住了。
周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緊跟在她身旁的還有一人。那人一身棕色長裙,披散著頭發,步履從容、優雅大方地從門口走了進來。
蘇蘭芳一眼就認出了她——曲清音。
自收到第一條簡訊開始,蘇蘭芳就有預感她早晚會跟曲清音見面。但她沒想到,這個時機竟然來得這麽晚,又這麽讓人意外。
算起來,離她第一次收到那種莫名其妙的簡訊已經有半年了。假如曲清音真的知道一絲一毫跟簡訊有關的事卻一直按兵不動……
那她可太能沈得住氣了。
蘇蘭芳的眼神在周悅然身上一晃而過,無視對方過分燦爛,甚至燦爛得有些像是看好戲的眼神,又落在曲清音身上。
曲清音隔著幾個桌子朝她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蘇蘭芳很熟悉這種笑——這是一種屬於「圈裏人」的笑。
很難說這種笑容到底是不是有樣版,但它的確帶著一種特質:彬彬有禮卻又禮貌疏離。客氣從容之外,又帶著幾分藏得很好的打量。
不動聲色,居高臨下。
蘇蘭芳一貫不太喜歡這類笑,總覺得主人既故作高深又自命不凡。但平心而論,曲清音的這個神情並沒有那麽讓她討厭。
可能是因為曲清音長了張國泰民安的臉吧,於是連那幾分藏不住的傲氣都讓人覺得可以被原諒。
蘇蘭芳在打量曲清音時,曲清音也在打量她。
A市的太太圈裏,對蘇蘭芳這個霍太太有過諸多傳聞。曲清音回國大半年,聽蘇蘭芳的各類傳言也聽了大半年。
倘若只從傳言出發,蘇蘭芳給外人的印象,可以簡單用一個詞形容——寡淡。
但曲清音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寡淡」。
不是說蘇蘭芳長得不出眾。事實上,蘇蘭芳是很古典大氣的長相。五官單挑出來很精致,難得的是組合起來也恰到好處,是一種春風細雨般不帶攻擊性的賞心悅目。
她當然是漂亮的。但看見她時,你很難會想到「漂亮」這樣的形容詞,而會覺得這類詞太過新潮,太過跳脫——蘇蘭芳就給人這樣的印象。
她並不冷淡傲慢,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內建著點清和獨。一雙眼睛看人時,透著點置身事外的悠遠。就仿佛是雨後山頭籠罩著的輕霧,是一種飄忽的、清清淡淡的涼,一眼讓人看不分明。
也正是因為看不分明,於是她就給人一種籠統的印象,只覺得淡淡的。
原來是這樣的「寡淡」。
曲清音的心沒忍住微微一提。
兩方人的距離很快縮短。
周悅然挽著曲清音,大搖大擺地在蘇蘭芳對面坐了下來。
她將手裏的包往旁邊一丟,擡頭看蘇蘭芳,眼神十足挑釁,「個破房子事兒賊多,還好有清音幫我。她本科是學法律的,正好替咱們這個‘合約’,」周悅然一頓,大大翻了個不屑的白眼,「掌掌眼。到時候可別說我貪你那點破爛玩意兒……」
蘇蘭芳還沒說什麽,曲清音已經眉頭輕蹙,不贊成道:「悅悅!」
周悅然嘴角向下一撇,冷哼一聲,到底沒再說什麽。
曲清音朝蘇蘭芳歉然地笑笑,「你好,我是曲清音。悅悅沒有辦理這類手續的經驗,所以拉著我跑了一趟。她想著既然我都經手了,就從頭跟到尾看看。」
蘇蘭芳點了點頭,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明知彼此都對對方不陌生,這會兒她還是順著自我介紹道:「曲小姐你好,我是蘇蘭芳。」她頓了下,又道,「冒昧問下,接下來的事,我是找你談,還是找她談?」
周悅然生氣了,「你埋汰誰呢?清音可不給人當代理人。當然是找我談了!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我都說了清音只是來幫忙看看而已。」
蘇蘭芳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沒跟她爭辯,只轉身從包裏取出了一張卡和一份檔,推了過去,道:「這份檔是我找專門的機構做的外婆的房子估值,市價在九十萬左右。按照約定,我將房子的一半折價給你。這張卡裏有五十萬……」
她說著,看向周悅然,等著她的反應。
蘇老師臨走前雖然對遺產作了規劃,但並沒有正式立遺囑。如今蘇蘭芳想將房子的產權歸屬理清,程式上就比較被動。
蘇母還健在,蘇蘭芳作為蘇老師的外孫女,其實是沒有資格繼承遺產的。如今想要落實蘇老師的想法,需要蘇母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先繼承蘇老師的房子,再將房子過戶給蘇蘭芳。
程式上當然不是多麽難的事,但事情既然交到了周悅然手裏,她樂不樂意配合可就全看大小姐心情了。
蘇蘭芳做好了會被周悅然刁難的準備,沒想到這一次,周悅然倒是痛快得不合常理。
她將一沓檔從包裏拿了出來,「我也不跟你搞那些虛的,你需要的各種檔,我這裏都有,也都簽好名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蘇蘭芳,慢條斯理道,「咱們畢竟是親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我也不為難你,下周周末,清音喬遷,你親自到場給清音賀喜,我就把這事兒給你辦得妥妥兒的。
「不過分吧?」
第3章 沒有禮盒的糕點
「所以你就答應了?」徐瑾之一臉不可思議,「不是,你怎麽想的啊?周悅然那個狗東西肯定想陰你啊!」
蘇蘭芳笑了下,「哪有千日防賊的,不要緊。」
而且,她其實也想知道周悅然到底要怎麽陰她。
蘇蘭芳其實並不是冒險的性格,可也不知道怎麽的,最近這段時間,她的耐性越來越差了。
徐瑾之皺眉,「周悅然是借曲清音的名頭搞事的,曲清音就沒什麽反應?」
蘇蘭芳道:「她看起來事先並不知情,所以當時她表現得很驚訝……」
就是不知道這驚訝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瑾之看著蘇蘭芳,欲言又止,面露糾結。
蘇蘭芳久等不到她說話,一回頭,見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反倒笑了,「怎麽了?什麽話還不能說了?」
「其實這賀喜之類的事倒是不急,反倒是……」徐瑾之看著蘇蘭芳,神情帶了點小心翼翼,「助教,萬一真的……你有什麽想法?」
蘇蘭芳一頓。
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她這兩天一直在想的。
那天劉嬸的話,到底在蘇蘭芳心裏留下了點痕跡。從C城回來後,她就預約了一次私人檢查。
此刻,她和徐瑾之就坐在一間私密性很好的待客室裏,等待著檢查結果。
蘇蘭芳雖然面上看上去鎮定,可心裏卻有點亂。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懷孕了,還是希望只是虛驚一場。
徐瑾之的心裏也七上八下的。
很多事只要稍微一琢磨,就讓她忍不住心驚肉跳。比如,助教要求到一家非霍氏註資的私立醫院進行檢查;再比如,助教是讓她陪著來的。
助教似乎不希望讓人知道這件事。
可是,為什麽呢?
她不是很喜歡霍臨風嗎?假如真的有了孩子的話,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嗎?為什麽現在的反應……卻不像是高興的樣子呢?
這時候,待客室的門開啟了。
蘇蘭芳和徐瑾之都下意識起身,緊緊盯著來人。
身穿白大褂,帶著眼鏡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沓紙,臉上的神情很溫和。
她看向蘇蘭芳,絲毫沒有賣關子的意思:「檢查結果顯示,蘇女士並無妊娠現象。」
蘇蘭芳緊握在一起的手緩緩松開,臉上的神色微微舒展來開,但也帶了幾分不太明顯的悵然。
徐瑾之一直關註她的神情,見狀,心裏更覺得沒底了。
這到底是失望還是不失望啊?
女醫生繼續道:「蘇女士的經期不是很準,還是需要註意下。就算不為了孕育新生命,也得為自己的健康考慮。我給你先派一個療程的藥吧?註意保持情緒愉悅,不要熬夜……」
半小時後,蘇蘭芳收好報告和藥,跟徐瑾之一起往醫院的停車場走去。
停車場在地下二樓。蘇蘭芳剛走到樓梯口,電話響了。
這是一個跨國電話,來自她的博士導師。
蘇蘭芳有點意外。
她導師是個很註重私人空間的人,凡事更喜歡用電子信件聯系,很少直接給人打電話。
這次怎麽破例了?
*
入了夜的A市燈火通明,色彩各異的燈光映亮了半邊天。車流往來,像是在城市間的高樓大廈裏,穿繞了一條又一條明亮的彩帶。
霍臨風坐在車後座上,隨手扯松了領帶,仰著頭半躺在後座上,揉了揉眉心。
城市大道兩邊的燈光一重又一重地自車窗外打來,在他臉上拉出一道道淺淺不一的影子。他半閉著眼安靜地躺著,嘴角沒了慣常的笑,神情看起來有幾分冰冷。
張助理透過後視鏡小心觀察霍臨風的臉色,知道他的心情不算太好,越發提著一顆心。
可有些事,該問還是得問的。
張助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從容:「老板,還是送您回蘭溪花苑嗎?」
「不,今晚回蓮山。」霍臨風說著,睜開了眼睛,問道,「對了,太太最近喜歡吃什麽?」
張助理神情一震,知道終於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便道:「環山路有一家‘柳家老糕點’,太太最近好像還挺喜歡的。咱們如果回蓮山的話,正好可以走環山路。」
霍臨風嗯了一聲,「順路經過,帶一份。」他說完,又問道,「還有多久到蓮山?」
「45分鐘左右。」
霍臨風眉頭微皺,很快又松開,「到了喊我。」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一副準備小憩的模樣。
張助理機靈地開啟車載音響。柔和的輕音樂聲恰到好處地在車內流淌,應和著低而沈的嗡嗡車流聲,絮絮的,有種特別的安寧感。
霍臨風的神情微微放緩。
他雖然有些疲憊,但腦子裏的念頭卻一時安靜不下來。一會兒是公司準備進軍傳媒界的計畫,一會兒是城東的地皮,一會兒是分公司的人事管理……
一堆公事在他腦子裏起起伏伏,慢慢地又都消散了,最終剩下的,是趙勛刻意活潑的打趣聲:「霍哥,你是不是要當爹了?」
趙勛雖然不著調,但還是知道分寸的,有些事他不會隨便開玩笑。
所以,他說看到蘭芳去婦產科的事,應該是真的。
去婦產科其實不一定就是跟懷孕有關。女人的事,這啊那啊的,估計也雜得很。
可要真是呢?
霍臨風仔細回想這段時間內蘇蘭芳的神態,試圖從中找出點痕跡來。
可任他再怎麽回想,腦子裏也只有一堆很瑣碎的畫面。來來去去的,最讓他有印象的也就是蘇蘭芳的那雙眼睛——自以為克制冷靜,但其實看人的時候,什麽情緒都在裏面了。
他知道她想盡量表現得大方從容一點,但只要他跟她說點什麽,她的眼睛就會很亮,似乎全部註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
霍臨風想到這裏,有些煩躁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麽早就需要考慮這種跟繁衍有關的事。
他雖然沒有丁克的想法,但心裏卻很清楚,短時間內,他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現狀的意思。
要是蘭芳真的……
那就有點麻煩了。
蘭芳還是不同的。畢竟是霍太太,假如有可能的話,他不希望這件事鬧得太過難看。
那麽,講話的策略就很重要了。
最要緊的是先確定訊息,然後再說其他。
霍臨風漫無邊際地想著,忽然覺得車身輕輕一震。車子緩速帶來的推背感雖然不強,但還是打斷了他的思路。
霍臨風不耐地睜開眼,正聽見張助理的聲音:「老板,到了。」
到了?
霍臨風轉頭看向車窗外。庭院兩旁立著的燈正亮著,路燈的盡頭,蓮山別墅區的主體建築正靜靜地伏在夜色和燈光下,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靜默感。
還真到了。
霍臨風下了車,抓過外套掛在臂彎上,轉身想往裏走。
張助理提醒他:「老板,您特地定的糕點。」
霍臨風腳步一頓,轉過身去。
他看著張助理手中的糕點,見它們不過是被油皮紙抱起來放在一個紙袋裏,造型從裏到外都透著點質樸,就忍不住皺起眉:「怎麽沒包個禮盒?」
張助理一楞,正覺得有點為難,霍臨風已經若有所思地接了過來,「不過……也行。」
沒禮盒倒顯得家常,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霍臨風一手提著一份糕點,一手掛著西裝外套,往別墅內走去。
四月的夜風還帶著點冰涼,吹在臉上卻意外令人覺得舒適。汽車的引擎聲漸行漸遠後,四野一下子就空寂起來,連蚊蟲的叫聲都顯得悠長。
霍臨風享受這難得的清凈時刻,神色明顯放緩了。
他到底是個殺伐果斷的性子。事前再多考慮,臨到了了反而下定了主意,整個人的心也因此定了下來。
心一定,事情就簡單多了。
霍臨風慢悠悠地穿過庭院。
庭院兩側的路燈將他的影子從長拉到短再重新拉長,一簇簇相接,像是在安靜地歡迎晚歸的主人。
霍臨風在路燈的迎接下開啟了別墅的正門,推門而入。
他以為他會如往常一樣,看見那雙會因為他的歸來而亮起的眼睛,卻沒想到這一次開門,迎接他的是燈光大亮卻空無一人的大廳。
她竟然不在?
霍臨風挑了下眉,淺淺驚訝。
他掛好了外套和領帶,換了鞋子往內走去,一邊走一邊活動著脖子,卻又忽然頓住腳步。
一樓燈光開得足,在臨近客廳的位置反倒稍微暗了些。所以一直到現在,霍臨風才註意到,客廳的沙發上似乎躺了個人。
霍臨風走近。
茶幾上方有一盞調暗了的水晶燈,蘇蘭芳正背著這盞燈躺在沙發上,睡得無知無覺。
她似乎睡得不太好,睡著了都皺著眉,顯得不太安寧的樣子。
霍臨風站在沙發的椅背後看她,總覺得這個角度看去,自己的妻子似乎顯得有些陌生。
但這樣的念頭不過一閃,很快被霍臨風拋之腦後。他的眼神在蘇蘭芳臉上繞了一圈,又被別的事吸引了註意力——
蘇蘭芳睡著後,一手放在身側,一手卻搭在腹部,整個人微微蜷縮著,將整個腹腔都保護了起來。
都說潛意識最能反映出一些東西。她的這個姿勢,是不是說明了什麽?
霍臨風眼神微深。
第4章 試探
蘇蘭芳睡得不沈。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聽到鞋子後跟蹭在地毯上的聲音,唰、唰、唰,穩而低沈,一下又一下的,透著一種很別致的從容。
這個腳步聲……霍臨風?
蘇蘭芳睜開眼睛,側過頭。
頭頂水晶吊燈的光並不明亮,但對於剛醒來的蘇蘭芳來說依然太過刺眼。她下意識微微瞇起眼,將手半蓋在眼睛上。
這時候,她恍惚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蘇蘭芳顧不上過分刺眼的燈光,擡眼看去。
霍臨風正靠坐在蘇蘭芳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一只手閑閑地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只手一邊靠著扶手,一邊曲起半撐著臉,食指還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副閑適的模樣。
他的視線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聚焦點,只是隨意地散在空氣中,懶洋洋的,很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大概天生契合這種萬物不入眼的氣質,漫不經心的模樣有種讓人移不開眼的魔力。
就比如現在,他的一雙桃花眼溶了頭頂的水晶燈光,越發顯得黝黑深邃,像是溶了星光似的。再加上他俊朗的眉骨,挺拔的鼻梁……
燈下神遊的人,不僅沒有因此顯得平易近人,反倒多了幾分高深莫測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蘇蘭芳靜靜看了半晌。
神遊的霍臨風似乎註意到她醒來了,眼睛一轉,正對上蘇蘭芳的視線。
他挑了下眉,嘴角很自然上揚,帶出了那種蘇蘭芳看慣了的笑,連聲音裏似乎都含著輕快:「醒了?累了怎麽不回房睡?」
蘇蘭芳垂下眼,坐起身,從茶幾底下拿起膝上型電腦放到一旁,解釋道:「還不到睡覺的時候。而且本來是想著看點東西的,沒想到睡著了。」
霍臨風若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開玩笑:「蘇老師也有犯困的時候?」
蘇蘭芳不答,反問道:「你今天比較不忙嗎?」
她剛才碰到了電腦,順便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才晚上八點多,平常這個時候,霍臨風哪能見著人?
霍臨風直起身,整個人往前傾了傾,「還行吧,工作上的事,哪有忙完的時候。」
他說著,將茶幾上的紙袋往前推,「正好路過,順手買了點糕點,看看喜不喜歡?」
蘇蘭芳這才看到茶幾上的東西,微訝。
她認得這個包裝。
這麽巧?她最近經常光顧這家店。
想到這裏,她忽然一頓。
哪有這麽巧的事?恐怕就是特地買的。
蘇蘭芳不由啼笑皆非。
她最近的確經常照顧這家店的生意。可問題是,她並不是給自己買的。
霍臨風的手下在搜集有關她的喜好時,大概只搜了個開頭,沒追蹤到結果。
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蘇蘭芳都有點習慣了,這會兒甚至能裝出點驚喜的樣子,「是他們家的啊。」
她拆開油皮紙,拿了一塊小巧的綠豆糕,小口嘗了起來。
霍臨風的眼神掃過瓷白茶幾上那一簇油皮紙包著的綠色糕點,重點在糕點周圍的碎屑上掃了一眼,又立刻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他不太喜歡這種會碎得到處是的東西,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霍臨風站起身來,走向中島台,很快帶著一杯酒和兩個酒杯過來了。
他開了瓶塞,對蘇蘭芳晃了晃手中的酒,笑著邀請道:「喝點?很低的度數。」
蘇蘭芳沒來得及反駁,霍臨風手中的酒瓶身已經微微傾倒。
滂地一聲輕響,暗紅色的酒液砸在水晶酒杯杯底,又在漂亮的酒杯裏越積越高。
水晶吊燈燈光柔和,透過酒杯和酒,在茶幾上折射開一道道淺淺暈動的波紋。蘇蘭芳看著這些波紋漸漸穩定,這才擡起頭來看霍臨風。
夜晚,酒,及時回家並似乎對跟她拉家常非常有興趣的霍臨風……
有那麽一瞬間,蘇蘭芳覺得自己可能沒睡醒,還在夢中。
但都是成年人了,她還不至於自欺欺人。
趕在霍臨風的酒杯將將要碰上她的之前,蘇蘭芳伸出手罩住杯口,嘆道:「臨風,你如果有什麽事,不妨直說。」
霍臨風動作一頓,又很自然地將酒杯收了回去,抿了一口。
他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姑姑想請我們吃個飯。你看呢?」
蘇蘭芳聞言,臉色落了下去,眼神慢慢冰冷起來。
霍臨風看得眉頭微挑,但還是繼續道:「姑姑這個人你也知道,強勢慣了,脾氣又比較急。之前的事,她應該認識到自己錯了。她想請咱們吃飯,也有賠禮道歉的意思……」
蘇蘭芳不等他說完,問道:「臨風,你知道那天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嗎?」
她看著霍臨風,神色很嚴肅,甚至有幾分緊繃。
霍臨風微微瞇了下眼睛。
大概近一個月以前,蘇蘭芳和霍臨風的姑姑霍曼英起了沖突,兩人至今沒有和解。
霍臨風其實不太清楚那天他姑姑霍曼英到底做了什麽,以至於讓一貫不跟人為難的蘇蘭芳發了那麽大脾氣,到現在都沒有氣消。
雖然不知道具體經過,但霍臨風意識到,這是一次很好的試探的機會——
他道:「姑姑跟我表示過後悔,但她沒跟我說太多當時的細節,我只大概知道,好像是跟……‘催生’有關的事?」
蘇蘭芳面色更緊繃了,眼裏甚至透出寒光,還有幾分藏得很好的悲愴。
她一直就知道霍曼英看不慣她,可她總想著霍曼英到底是長輩,又一直以霍家女主人的身份活躍在A市商圈,代表霍家對外交際……也算勞苦功高,於是總對她持了幾分尊重。
可沒想到,有些人從骨子裏就不知道「尊重」二字怎麽寫。
霍曼英根本就不配!
蘇蘭芳想起霍曼英,又氣又恨,心情一時難以平靜。
霍臨風見蘇蘭芳沒有第一時間反駁,心裏就有點底了。
看來還真是跟這個話題有關。
她至今反應都這麽大,應該是沒有懷孕?
霍臨風心神微松。
但想起霍曼英曾經背著他向蘇蘭芳施加生育壓力,他的臉色也不太好了。
連他的事都敢管!
姑姑的手伸得太長了。
霍臨風看著蘇蘭芳,這一次倒是帶了十成真心:「你別擔心,這件事交給我。我們還年輕,孩子的事先不著急。」
他說著,又安撫蘇蘭芳道:「我知道你現在還在上升期,無心他顧,一心打拼事業,對此我很支持……你放心,以後沒人敢不長眼的!」
話裏話外,透著一股強大的自信,甚至有幾分說一不二。
蘇蘭芳見狀,滿腦子的怒火微微一滯。
她剛才其實沒怎麽認真分析霍臨風的話,但到底是敏銳的人,冷靜下來後,又細細琢磨了一番霍臨風的話和神態。
她很快察覺到了幾分異樣。
「孩子的事先不著急」、「無心他顧」、「一心打拼事業」……
這是他的意思吧?
他在跟她暗示。
可結婚近三年,他們還從來沒聊過跟孩子有關的話題,他怎麽忽然就暗示了?
蘇蘭芳一下子想到白天她去檢查的事。
又這麽巧嗎?
蘇蘭芳的視線不受控地落在茶幾上的糕點上,又在酒杯上停了半晌。
孕婦容易困。
孕婦容易餓。
孕婦不能喝酒……
蘇蘭芳心裏慢慢泛起一股涼意,苦澀感如潮水般兜頭朝她湧來,憋得她甚至不能呼吸。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氣,想擺脫那種如溺水一般的窒息感。
霍臨風察覺到她神態有異,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蘇蘭芳下意辨識開眼,掩飾一般拿起茶幾上的酒杯,「噢沒事,就是有點慶幸……」
慶幸是虛驚一場。
慶幸沒狼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
蘇蘭芳能感覺到霍臨風的視線。
也是,他一貫是很敏銳的人,更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蘇蘭芳實在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更不想接下來幾天內還要跟大名鼎鼎的霍總鬥智鬥勇,就為了驗證一些可笑的事實……
與其這樣,還不如她自己就給他一個準話。
蘇蘭芳強自逼退了那股洶湧的情緒,舉起酒杯,隔著一個茶幾跟霍臨風祝酒,「為了我們的共識——工作為先!」
不等霍臨風反應,她就握住酒杯,仰頭,以一種近乎是硬灌的姿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霍臨風有點驚訝。
他還從來沒看過蘇蘭芳這麽「豪邁」地喝酒過。
蘇蘭芳握酒杯的姿勢有點奇怪,以至於從霍臨風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她握著酒杯的手正緩緩往上提,剛好遮住了她的眼睛。
杯中酒越來越少,很快就空了。
蘇蘭芳放下酒杯。
杯腳與茶幾相碰,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響,莫名刺耳。
蘇蘭芳站起身來,仍然垂著眼,「吃飯的事,我實在沒心情。今天就先到這裏吧,你也早點休息。」
她離開的腳步有點匆忙。
霍臨風坐在原地,目送蘇蘭芳進了二樓的主臥門,這才輕輕晃著手裏的酒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品著酒。
蘭芳不是個任性的性子,如果有孕,她一定不會碰酒的。
看來是真的沒懷孕。
不過,她竟然這麽避之不及地離開,這倒是他沒想到的。
看來姑姑這次是真的惹著人了。
事實上,所謂的「霍曼英請吃飯」只是霍臨風話趕話說出來的一個借口。
霍曼英是霸道慣了的性子,別說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即便真意識到了,她也不可能對蘇蘭芳低頭。
真正想表示歉意的,另有其人。
霍臨風想了想,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那頭很快就接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急急響起:「表哥,你跟我表嫂說了嗎?我表嫂答應了沒啊?」
霍臨風閑閑地晃著酒杯。燈光映著酒液,在他眼底映出了一道道流光。他的心情也如這閃爍的流光一般,漸漸變得輕盈明快起來。
他道:「先別忙。你先跟我說說,你媽當時到底幹了什麽了?」
他難得起了點好奇心。
第5章 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電話那頭的鄭若澄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後來表嫂不是生氣了一直沒跟我媽說話嗎?我媽覺得自己有理,就跟我抱怨,完了還學了幾句她自己之前說的話……反正是挺難聽的。
「我媽也真是的!表嫂又不像她們那群人一樣天天就知道美容院看秀聊包包,除了諷刺挖苦別人就啥事兒也不幹……
「我媽總這樣!就知道用她那一套說別人……」
霍臨風挑了下眉。
他的這個表妹今年17歲,正讀高二,是個被寵得不成樣子的大小姐,脾氣比本事大多了。他沒記錯的話,一開始她還不怎麽待見蘭芳,怎麽現在看來,她好像對蘭芳還挺推崇的?
鄭若澄埋怨完,又期期艾艾道:「那個表哥,你說我媽都這樣了,我要是去求表嫂點事,她會不會不理我啊?」
霍臨風失笑。
還以為是長進了,原來是有事求人。
他閑閑道:「你有什麽事要求她啊?」
「哎呀就是有點事,你別問了。你就說表嫂會不會理我啊……」
霍臨風果然沒多問,想了想,道:「你是你,你媽是你媽。你表嫂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無故遷怒人的。」
這也是霍臨風最滿意的一點。大多數時候,蘇蘭芳冷靜、理智、有大局觀,跟他熟悉的那種作上天的大小姐們完全不是一類人。
這麽一想,霍臨風心裏剛升起的那點異樣感又很快平息——蘭芳是個讓人放心的人,剛才應該只是累了,不是故意避開他。
霍臨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慢悠悠地上了樓。
*
「你跟霍臨風說了嗎?他怎麽說?」徐瑾之在蘇蘭芳面前放了一杯蘇打水,問道。
蘇蘭芳沈默了下,「我還沒說。」
去給曲清音喬遷賀喜之事,原本蘇蘭芳是打算問問霍臨風的。
她也不否認,自己的確有想借機試探的意思。
蘇蘭芳自認不是個疑神疑鬼的人。即便A市小報上有關霍臨風的花邊新聞一直不少,但她一向沒怎麽往心裏去,表現得很從容。
可曲清音……
也許是受那些轟炸了她近半年的不知名的簡訊影響,也或許是女人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在作祟,這一回,蘇蘭芳總覺得有點心浮氣躁。
她想從霍臨風這裏確定點什麽,至少確定他對曲清音的態度。
這個所謂的曲清音喬遷賀喜之事,是個很好的話題。蘇蘭芳本打算找個合適的時機問一問。可昨晚的事過後,她已經完全沒了興致。
蘇蘭芳抿了一口蘇打水,道:「瑾之,我不想說了。」
「為什麽?」徐瑾之皺起眉,「我知道你不想表現得疑神疑鬼,但這個事兒,遠不是大不大度的問題……
「這麽說吧,我目前打聽到的會去的人裏,有周悅然、周悅然她哥、趙勛、張誌昭、何……」
徐瑾之一連報了好幾個人名,又認真看著蘇蘭芳,「你知道這些名字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曲清音大本營!你要是什麽準備都不做就去的話,會被他們撕了的!」
蘇蘭芳失笑,「哪有那麽誇張。」
徐瑾之看她沒怎麽在意的樣子,暗自著急:「助教,你可別不往心裏去啊!那些人多的是殺人不見血的招數!他們甚至都不需要口出惡言……」
蘇蘭芳擡眼看她,神態靜靜的,「我知道。」
她可太知道了。
都不用別人,只一個霍曼英,就讓她領略到了前二十多年都沒領略過的手段。
徐瑾之一怔。
她顯然也想到了什麽,整個人一下子沈默了。
蘇蘭芳不想掃興,安慰她:「你別擔心,我又不是什麽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實在不行,我就提前離場了,她們還能攔我不成?」
這麽說著,她輕輕笑了下。
柔和的燈光下,她的姿態十分安然,眼底波光流轉,整個人透著股寵辱不驚的從容。又清又雅,像是一朵靜靜綻放的幽蘭,有一種別樣的安寧。
徐瑾之看著這樣的蘇蘭芳,只覺得心痛不已。
這麽好的助教……霍臨風怎麽就這麽眼瞎呢?
「不行!」徐瑾之發了狠,「我不能讓你被她們欺負了。說什麽私人慶賀……我呸,就她們那群人的狗脾氣,我閉著眼睛都能劃定這個‘私人’的範圍。
「你等著,我找我哥,他肯定被邀請了,我讓他帶我去。不就是個狗逼周悅然嗎?我neng不死她……」
她這麽說著,就要拿手機。
「瑾之!」蘇蘭芳及時按住了她,「你不用這樣。」
蘇蘭芳看著徐瑾之,心裏有些觸動。
A市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徐家自然也是圈裏的玩家之一。
可圈裏人也分圈子,不同人是玩不到一起的。
徐瑾之的哥哥跟霍臨風那群人是同齡人。到了徐瑾之這裏,年齡就跟他們差了幾歲,雖然彼此也熟悉,但平常卻不怎麽玩到一起。
所以徐瑾之其實跟曲清音不太熟。
她跟周悅然那群人還十分不對付,平常見了面都得掐幾句。這一次,周悅然顯然是挺曲清音的,徐瑾之要是還上趕著去給曲清音賀喜,豈不是拿著自己的面子去給周悅然搭台子?
有錢有閑如徐瑾之,更加愛臉面,不能做這麽掉面子的事。
可這一次,她顯然打算破例了。
蘇蘭芳很受感動,但她也認為遠不到那個份上。
蘇蘭芳道:「瑾之,真的不用。其實……」她輕聲一嘆,「其實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有些事的確不是逃避了就能當不存在的。都半年了,一個計畫做半年都該有個樣子了,一件事拖了半年還在原地踏步,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徐瑾之聽了,手中的動作一頓,下意識擡頭看蘇蘭芳,一副她腦子是不是壞掉了的樣子。
都到這時候了,蘇蘭芳也沒打算說一半藏一半。
「前幾天我跟我學長吃飯……對,就是季承季總。我外婆的事,他幫了不少忙。後來忙完了,我們單獨吃了頓飯,就順便聊了聊……」
蘇蘭芳說到這裏,難得有些不自在。
事實上,不是她請季承吃飯,而是季承請她吃飯。
A市鮮少有人知道,霍太太蘇蘭芳其實跟季承季總相識已久。
季承高二那年到C城跟他爺爺生活,學籍也一並轉了過來,蘇老師就是他的語文老師。
他偏科得厲害,理科出眾,文科卻很跛腳,尤其是語文。
蘇老師經常給他補課,他也因此經常上蘇老師家來,一來二去就跟小他三屆的蘇蘭芳認識了。
後來蘇蘭芳考上跟季承同一所大學,兩人校友的身份名正言順,交流得就更多了。
當時他們是很熟悉的。只不過這種熟悉,在蘇蘭芳和霍臨風結婚後,漸漸就變得有點僵硬了。
季承是霍臨風的好朋友,按理來說,即便只是因為霍臨風的關系,兩人都不應該變得疏遠。
可人大概都有一種奇怪的心理,至少蘇蘭芳是這樣。她總覺得在陌生人面前如何出醜都不要緊,可如果狼狽到熟人面前,則會加倍難堪。
她對季承就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結婚兩年多,蘇蘭芳鮮少參加霍臨風的交際圈。慢慢的,關於霍總和霍太太關系不好的傳言在A市就喧囂塵上……
季承經常會回C城看蘇老師。每每見了他,蘇蘭芳就有種出醜出到了熟人面前的可憐感,由此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見了季承從來都是能躲則躲的。
但總有沒躲過去的時候。
蘇老師的後事辦完後,蘇蘭芳一時走不出來,在C城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逛著,整個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她就是在這時候遇見的季承。
狼狽到了極致,反倒什麽也不必在乎了。那時候的蘇蘭芳就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跟季承聊了很多。
蘇蘭芳現在已經記不清那天具體跟季承聊了什麽,但季承有一句話她倒是記住了:「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逃避的確不能解決問題。
她也逃避得夠久了。
曲清音半年前回國。自那以後,蘇蘭芳就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資訊:有時候是一個地址,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張照片……
不論這些資訊的形式如何千奇百怪,結果都與霍臨風跟曲清音有關:今日霍臨風請曲清音吃飯,明日霍臨風與曲清音操場散步,後日霍臨風給曲清音慶生……
蘇蘭芳沒回復過這些資訊,她甚至沒有問及當事人,只當一切都不存在。
但她其實已經暗中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
現在,曲清音找上門來了。雖然當天的場景離她設想的明刀明槍擺開陣勢談判的樣子有點不同,可她們到底還是認識了。
學物理的人崇尚理性思維,做實驗的人講究數據,做人應該有基本的風度……
她都做到了。她沒有違背自己崇尚的精神,沒有聽風就是雨,沒有不顧顏面大吵大鬧。
現在,她要主動去求證一些事。
她想親自去看看,看看曲清音與霍臨風,究竟是不是那麽一回事。
第6章 熟悉的香水味
曲清音牽頭的這次小聚,時間定在周六下午三點。這個點不早不晚,很顯然更適合西式party,而不是東式的宴會。
蘇蘭芳早早被徐瑾之拉著去做造型。
「一般選在這個點開party,說明她們的重心不在吃吃喝喝上。整個party的風格會偏於休閑……」徐瑾之一邊指揮著造型師,一邊跟蘇蘭芳道,「那咱們就不好穿正式的大禮服,否則會有用力過猛的嫌疑。
「但也不能因此就真的穿了休閑的職場裝過去,那樣太不修邊幅了,那群bitch一定會在心裏笑掉一口烤瓷牙,甚至都不會掩飾她們的不屑……」
徐瑾之說的這些「分寸」,蘇蘭芳也知道。
好歹當了近三年霍太太,有些東西蘇蘭芳即便一開始不懂,後來也或者主動或者被動學會了。
可能大家族出來的人都有這樣那樣心照不宣的規則,個個都養成了一雙在名利場裏滾過的利眼,一點小細節都能被扒拉出個四五六條資訊來。
蘇蘭芳偶爾細細品起來,只覺得自己似乎身處於現代版的【紅樓夢】中。這裏的人連頭發絲都透著點富貴氣,而她則是整個大觀園背景裏一盞過於土氣的花瓶,正千方百計地雕琢自己,好使自己更加契合主題。
蘇蘭芳每每想到這裏,都忍不住想自嘲發笑。
徐瑾之替蘇蘭芳選定了造型和小禮服,又開車送她到蘭溪花苑76號別墅門口。
這時候,時間剛到下午2點45分。
蘇蘭芳即將開啟車門,徐瑾之又交待她道:「助教,你要是在裏面待得不舒服,記得給我打電話,我馬上來接你。我就在53號別墅,離這裏很近的……」
這些話,徐瑾之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
蘇蘭芳沒有絲毫不耐煩,聽得很認真。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難以捉摸。當初她會幫徐瑾之,也不過是出於責任感順手為之,沒想到後來這個比她小一歲的女孩會因此這麽照顧她。
她怎麽忍心辜負這份善意?
蘇蘭芳握了握徐瑾之的手,「你放心,我會沒事的。」
她下了車,目送徐瑾之的車子遠去,這才轉身往前走幾步,在76號別墅門口的鐵門前站定。
她按了門鈴,並對著別墅門口的網路攝影機揮了揮手。
很快,「嘀——」地一聲響,別墅側門應聲而開。
蘇蘭芳拎著手袋,走進門內。
蘭溪花苑是A市有名的高檔房區,僅僅比城西的蓮山別墅區稍遜一籌,號稱是A市房地產界的明珠之一。
這裏因緊鄰A市的新區,更受新貴們喜愛。據說樓盤開建的訊息才剛傳出去,這裏的房子已經賣出去了一半。規劃中的百套別墅,更是沒開建就被定走,連市場都沒流入。
能入住蘭溪花苑,並在百套別墅中占一的人,非富即貴。
而這樣備受追捧的蘭溪花苑,冠的是霍姓,霍臨風的霍。
霍臨風是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霍家啟字輩,除去從政的那幾個,從商的人裏,他是當之無愧的領頭羊。
在A市這個地界,誰敢不賣他三分薄面?
這麽一大塊稀世寶玉,竟然停留在平平無奇的蘇蘭芳身邊。
誰在心裏不得咕叨蘇蘭芳兩句?
——她蘇蘭芳何德何能?
也是因此,蘇蘭芳會來這次party的訊息一傳出來,A市商圈裏,對她有點情緒的人都被驚動了。
以往蘇蘭芳不願意出來走動,這也就罷了。就像霍曼英解釋的,人家是大學副教授,走的是學術圈的那一套,跟她們玩不到一起。
雖然難免覺得她蘇蘭芳故作清高,但嘀咕兩句也就是了,誰還能真的下了霍家的面子不成?
今天可是她自己主動出來的。
眾人抱著或者好奇,或者不屑又或者看熱鬧的心思來檢視蘇蘭芳。也是因此,曲清音的這一次party,從一開始就相當熱鬧。
場面上受邀請的可能就那麽幾個,可哪一個人手機裏還沒有幾個群組了?
蘇蘭芳剛到曲清音家門口,大廳裏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們已經聽到了風聲。
這些人雖然還在如常地談笑風生,但眼神已經不自覺地瞥向門口。還有人則悄悄地看向客廳裏側正在打桌球的霍臨風和季承。
霍臨風沒跟霍太太一起來,這一點已經足夠叫人細品了。
蘇蘭芳剛進別墅的大門,就有一個男服務員在門口熱情地迎她:「歡迎霍太太。請您跟我來,曲小姐他們都在等您。」
蘇蘭芳跟著他往前走。他們剛走過庭院,正預備進別墅主體建築的正門,曲清音就笑著迎了出來,「蘇老師,歡迎。」
蘇蘭芳將手裏的禮物遞了過去,跟著客氣道:「喬遷大吉。」
「謝謝,客氣了。」
兩人相伴著走進大門。
從光線充足的室外走向室內,蘇蘭芳的視野有短暫的適應期。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廳最裏側的撞球桌旁的霍臨風。
霍臨風的西裝外套脫了,沒系領帶,襯衣的袖子被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此刻,他正閑閑地靠在撞球桌旁,一手把玩著撞球桿,一邊看著撞球桌一邊懶洋洋地跟著一旁的季承說著什麽,笑容裏透著幾分恣意飛揚。
蘇蘭芳沒多看,眼神往回收,往周圍掃視了一眼。
只是一眼,她心裏就微微咯噔一下。
曲清音的別墅面積很大,她又將整個一樓幾乎都打通了,視野極開闊。也是因此,蘇蘭芳一眼就看到了客廳四周圍坐著的男男女女們。
粗略一看,似乎有十二三個人。
徐瑾之告訴過她,曲清音一共也就請了十來個人。
不是三點才開始嗎?怎麽人都到得這麽早?
蘇蘭芳心念微轉,笑著跟曲清音道:「看來是我來遲了,實在不好意思。」
客氣禮貌的聲音,像是清泉滑過石塊,溫和而清脆,還帶著一股蘇蘭芳這個人特有的冷清感。
撞球桌旁的霍臨風和季承同時擡起頭,看了過來。
蘇蘭芳今日穿了一件藍色漸變的星空裙。裙擺長長地散開,襯得一截細腰纖纖。
她的長發挽起一半,另一半則垂落肩頭。黑色的頭發與她領口露出的白色肌膚相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整個人看上去極清極雅,有如水中亭亭玉立的清荷,十分好看。
霍臨風的眼神並沒有在蘇蘭芳的裝束上過多停留,只微微挑了下眉,「你怎麽來了?」
他的聲音裏有驚訝,有質疑,唯獨沒有喜悅。
客廳裏關註著這一幕的人,都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視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蘇蘭芳還沒回答,曲清音已經上前一步,挽住了她的胳膊,一副力挺她的模樣。
「是我邀請的。」曲清音看向霍臨風,笑容明媚,「蘇老師這麽個美人,當然要多出來跟我們玩玩啦。
「臨風,你該不會不舍得吧?」
她的姿態落落大方,解圍也解得恰到好處。
就是這副女主人的姿態和話裏話外透出的跟霍臨風的熟稔,顯得有幾分微妙。
眾人都若有似無地打量蘇蘭芳。
蘇蘭芳關註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曲清音這一瞬間靠她靠得近了,以至於她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蘇蘭芳記得這股香水味。淺淺淡淡,非常優雅,也意外有點熟悉。
——她曾經在霍臨風身上聞到過。
霍臨風的眼神自明顯還在怔楞的蘇蘭芳身上劃過,又落在笑容熱情的曲清音身上,似笑非笑道:「當然不會了。你是東道主,要麻煩你招待了。」
說完,他看向一旁的季承,「是不是該到我了?」
季承笑了笑,「你這眼睛夠利啊。」
說著,做了個請的姿勢。
霍臨風將手中的撞球桿微微一轉,抓在手心,轉身就投入到那一台撞球遊戲中,似乎正玩得興起。
季承隔了人群看了蘇蘭芳一眼,又很快收回視線。
客廳圍坐的眾人似乎才回過神來,熱情而禮貌地招呼蘇蘭芳坐。
「坐這邊坐這邊。」
「你可是不常來。」
「是啊,得多出來玩玩嘛……」
蘇蘭芳一眼掃過去,都是一些不太熟悉的面孔,只這些面孔眼底的光芒分外明亮。
這樣熱情,讓她有點芒刺在背。
等到蘇蘭芳坐定後,沙發對面從始至終屁股都沒挪一下的周悅然這才挑眉笑,「嘖嘖嘖,要請蘇老師來一趟,可真是不容易。
「我們這些人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不比別人。清音說下午三點來,我們哪能真踩點?不得早早來幫忙呀?哪像有些人,‘貴客’呀,請都請不動的。」
這樣明晃晃不帶善意的開場,才是蘇蘭芳熟悉的節奏。
她心裏幾乎是松了口氣,又很快繃緊了神經。
「正餐」要來了!
可周悅然似乎只是隨口挑刺,並沒有要繼續為難蘇蘭芳的意思。她反而是抓著一旁的曲清音不放:「清音,你繼續說,那個德國佬後來又幹了什麽蠢事啦?」
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是啊是啊,不是說德國人都很嚴肅的嗎?這一個怎麽總是這麽不著調啊?」
有人笑道:「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才嚴肅的好伐?他這顯然是對清音有意思,所以才總是失了分寸。
「他後來是不是很快就跟你告白了,清音?」
周圍一小群人的眼神緊緊盯著曲清音。
曲清音卻道:「咱們先不說這個了,聊點別的吧?」
她看向蘇蘭芳,剛想開口,又被周悅然抄截了:「哎呀我就想聽這個,誰關心那些阿貓阿狗的事啊?我就想聽這個!」
周悅然身旁的一群小姐妹應和不已。
曲清音耐不住纏,只好朝蘇蘭芳歉意地笑笑,繼續之前的「德國佬」話題。
坐在蘇蘭芳旁邊的兩個年輕女人倒是對她很感興趣。
「聽說你是大學教授?」
蘇蘭芳道:「目前還只是副教授。」
「這樣子。那你是研究什麽的呀?我聽說是什麽核彈?」
「噫!聽起來好恐怖。」
蘇蘭芳已經習慣了眾人對自己專業的誤解,但還是解釋道:「我的專業是套用物理的核物理方向。你說的核彈當然也是核物理的一方面,但我的專業比較偏於民用,不是軍用……」
「那有放射線嗎?危險嗎?」
「事實上,沒超過一定劑量的話,放射線並沒有那麽可怕。它其實就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比如說坐飛機……
「我們的專業的確要跟放射線打交道,但也分方向的。實驗方向接觸放射線的機率比較大,但我們對此也有很嚴格的規定,不會超過健康劑量要求的。如果是做模擬的,就基本不會接觸到……」
年輕女人似懂非懂,「反正就還是有放射線的對吧?聽起來好厲害!我就不行了……
「對了,你平常喜歡什麽啊?看秀嗎?今年春季新出的那款圍巾你喜歡嗎?」
坐在另一旁的年輕女人馬上加入:「拜托,那一款圍巾去年G家就出過類似的了好嗎?今年最值得入手的分明是G家的包!我敢說,這絕對會成為經典款!
「說到這個,你看某某某的穿搭了嗎?配G家的那個新包簡直一絕!我跟你說……」
很快,眾人發出捧場的應和聲。
「哎呀,真的呀?」
「不會吧?」
「這你也知道?」
「真的假的?」
……
話題由此轉移向時尚穿搭和八卦,眾人的情緒明顯興奮起來,說話的語速極快,像是機關槍似的,往往上一個人的話還沒說完下一個人就直接插話了。
蘇蘭芳便不再說話,安靜地當個聽眾。
對面沙發上坐著的周悅然眼角一掃,不屑地撇撇嘴。
土鱉就是土鱉,就算真讓她一腳踏入了這個圈子又怎麽樣?還不是融入不了?
瞧瞧,人家聊得熱火朝天,就是不帶她玩!
不過僅僅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周悅然看著坐在人群中溫婉大方的曲清音,又看著不遠處打完了一桌球正跟季承聊著什麽的霍臨風,眼珠子一轉,看向蘇蘭芳。
她沒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周圍的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蘇老師,你畢竟工作幾年了,有沒有什麽職場經驗跟我們分享一下啊?」
她笑容燦爛,「你還不知道吧?清音跟霍氏簽約了,馬上就要入職霍氏了噢……」